黑土地,破碎着狂舞
丑话说在前头,我厌恶悼念,也反对下跪,我向来认同姥姥的观点,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狗屁十八层地狱,也不存在什么天上人间。并且,如果要加上我独特的叙述的话:“但凡真有这两样东西,大抵也不过是某洗浴中心的诨号与正式名称”。
然而我没有见过祭奠。对于祭奠,我能想到的最多就是“下跪磕头与烧纸钱”,而对于“下跪磕头与烧纸钱”,我只能想到每年到了某些时日、在十字路口用冥币和元宝堆砌起纸堆的人们。说实话,没什么诡异,也毫不圣洁,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民俗而已。不过我每每路过大多是不会多嘴的:倒不怕什么脏东西来招我的魂,而是怕会挨现世人的一顿胖揍。
可是,在十字路口之外,我反而很想去参加那个名叫“上坟”的神奇仪式,不为别的,而为着我姥爷的墓碑。
在我还小的时候,姥爷就走了。记忆里,姥爷是个常戴着眼镜看报纸的老头儿,要说不苟言笑么,似乎有一点,要说慈眉善目么,似乎也不少。总之,我对姥爷直接的记忆是不多的,唯独有这样一幕:姥爷招呼年幼的我,他正侧卧在床上戴着眼镜看书,随后侧身拿出一个铁盒子,从里头拿出一块徐福记酥糖,然后坐起来,笑着交到我手里。此外,我对姥爷不再有任何记忆了,甚至就连这一通回忆,我也不敢确信就是姥爷留给我的。
姥爷更多的活在妈妈、姥姥和亲人们的叙述里,我越来越知道姥爷是一个如此丰富多彩的人:他在旅顺当过兵,曾说过要把骨灰撒向那片土地,只不过后来又改了主意,想要落叶归根;他富有正义感,看不上什么东西就直说,在某些年岁里也许没少挨整,但在亲人的保护与自己的“傻劲”下总是很安稳的度过了;此外,他竟然还是个“半仙”式的人物,精通占卜,而且准得很,甚至直到现在也常常给我妈这位老幺“托梦”,并且就像他活着的时候给人算的卦一样准……我愈发觉得这是一位或多或少具有一些传奇色彩的人,可惜于对他的印象是如此淡薄,我因此总想着去见见他,哪怕是他的墓碑。
要见到逝者的墓碑,最合理的方法也就是扫墓——说的俗一点,就是上坟。
我反对下跪,但不反对祭祀,恰恰相反,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央求妈妈“给姥爷上坟的时候带我一个”,18岁之前都被裴女士以“小孩子不能上坟!”的理由拒绝,在我18岁之后,裴女士的说辞就变成了“再说再说!”,几次下来,我的“上坟申请”都被很无情(或者很有情)的回绝了。
我一年年长大,就总越频繁的催我妈让我去给姥爷上坟。姥爷的坟墓在我极少去过(也或许是从来没有去过的)的乡下,据称乡下的冬天与县城的冬天完全是两样,又是冻伤、又是冻死,听起来简直是什么人间地狱。但这样的话语也不曾消磨我想要去上坟的热情,我还是常常缠着妈妈,求她给我这么一次机会。
直到22年初,她竟破天荒的答应了我的请求,大概她也觉得我这个家伙长大了,不去履行下“家族内成年男性晚辈”应行的义务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或者只是被我催烦了,也不再说什么“小孩子”或“以后再说”,而是准我去跟着姐夫、阿姨们一起上坟。
在那之前,我和她说:“我不下跪,也不磕头,是不是不好?”
她说:“不会,现在都不纠结这个了,哪有人闲的没事说道这事的?。”
屡次确定之后,我又问她:“那以后,我给你上坟也不下跪不磕头,咋样?”
她冷笑一声,又斜楞了我一眼:“小逼崽子,你爱跪不跪。”
我倒还真仔细考虑过:上坟,这是一年来少有的大事,不下跪不磕头,似乎确实不妥,不过以后我总归也要死的,到时候特意吩咐朋友们,不要给我烧纸,也不要什么悼念,若真有什么阴曹地府,我到了那没钱花,把这再算作“不忠不孝”的报应就是了……而且,我更相信姥姥说的:“死了就是死了,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
几天后,我搭上了姐夫开往乡下的车,晃悠晃悠、嘎吱嘎吱着,车渐渐开进村子里的土路,又淌着雪壳子停在野地里,我们这才下车,拎起祭品往雪里走。我这才真意识到北大荒的冷风是刺骨的尖刀,划过手,手就没有了知觉,划过脸,脸就没有了温度,可同时,那太阳又高高的挂着,这是没有一点温度的太阳,泼洒着没有一点温度的白光。
我们就在这样的雪原里往前走。
我心里明白,这雪原是冰封了的黑土地。每到冬天,常常望见这样的、纯白的“黑土地”,只是没有走进来过。这漫无边际的冰雪是不会允许人们肆意践踏的,每走一步,便不知道下一步是否会踩得太深、会不会有冰冷的霜雪倒灌进鞋子里。可是,总要走,而且这雪原上一样有“路”,那是一道道之前的上坟人碾出来的车辙和走出来的脚印。
我们就顺着这车辙与脚印往前走。
我拿着一麻袋子的纸元宝,都是买纸来自己叠的,我从小就经常见到有人叠这玩意儿,并且曾经很不识相的想要讨几个来玩。虽然后来逐渐知道这东西与冥币一样是扔进火堆里烧给逝者的祭品,也依然不由得赞叹劳动人民的创造力:一两张纸在手中稍作变化就变成个元宝模样,会不会真能唬过那幻想里的地府阴曹?
我们就拎着这祭品往前走。
姥爷的坟墓在一处背风的地里,这深冬里,它也被雪掩盖。但顶上干枯的树枝随风招摇着,我们就知道那是姥爷的坟。姐夫挖开厚厚的雪,底下露出了黑色的土地。我们把易燃的那一部分点上火扔进雪与土的浅坑里,把纸钱、元宝、冥币依次投入。几样水果和猪蹄就摆在浅坑旁边,一瓶白酒被洒进了燃烧的纸堆。
这简单到粗犷的原始仪式,我们把它叫做上坟。
身边的四姨指向了姥爷坟墓的远处,那是裴家的祖坟。
我颇不解:“为什么我姥爷不能葬在祖坟里?”
四姨说:“你姥爷没有儿子。”
“啊。”我点头,看向那片叫做祖坟的荒野。
我的姥爷,他给我糖吃,教我识字,他又是一个战士、一个正义的人、一个精通玄学的知识分子,这个庞大历史中的小小传奇,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他没能葬进自家的祖坟。
转过头,纸钱燃烧着,飞出火坑,在寒风里升腾起来,在无穷尽的白色原野的半空中飘摇,我很清楚这不过是热气与冷气相撞引起的紊乱,却不禁在这紊乱里模糊了眼睛。
以后,你要是见到有人抓起一把纸钱撒向火堆,看见空中盘旋起黑色与黄色的粉末:那兴许是某一位姥爷的坟头,是一场名为上坟的仪式,是荒野里冷热空气的一次对流,是我破碎着狂舞的黑土地。
后记:
闲暇时去买了徐福记酥心糖来吃,一如既往地齁甜,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好吃得很,我建议,你们要是看到了这里,有时间也去买些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