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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小说】牛舌案(三)

2021-10-30 21:18 作者:龍門公  | 我要投稿

赌场。

这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虽说已是深夜,可这里还是如白昼时的空旷地带一般亮堂,足以照见所有人之间的争斗。最珍贵的鱼油制作成的白光灯就在赌场四处高悬起来,如同这个赌场之中最热情的赌棍一般,将自己的激情充分燃烧成光和热,发散在这场赌局之中。一盏灯烧一整天需要的鱼油,足足价值上百两银子。毕竟这样,才能烧得这样日夜不息;也只有这样,才能照得这般透亮。上百两银子,足足相当于一个中等人家几个月的开销,更是贫苦人家好几年的生计,也只够这一盏灯散发出一整天的光辉。何况还不仅是一盏呢?这个赌场,就像这盏灯一样,贪婪地不断吞噬着天价的金钱,不断将以此获得的能量再通过燃烧释放出来,直到灯油燃尽,自己也随之湮灭,方才结束。生命不息,燃烧不止。

在赌场中天价的光辉,就这般居高临下地,照着这赌场上每个人的衣冠佩饰,是贵是贱;也照着着每个人的脸庞,是喜是悲;更照进了每个人的钱袋子里去,是富是贫,是人是鬼。不管是高到九天之上的公子王孙,还是低到九地之下的泼皮无赖,都照在心口上,渗透到骨子里面。这般照耀之后,再用他们对钱财名利的热情燃起的火,把这个博弈世界上所有的琐碎、所有的繁华,都烧个干净,烧个彻底,烧成个行尸走肉。这样烧,要先从良知开始。“生意场上没有君子,博弈场上没有小人。”毕竟商贾的心,尚且是红的;赌棍的血,却是黑的。

穿过熙攘的赌场,往那犄角旮旯处的密室里来看,就如改天换日,大不相同了。密不透风的门掩出了两个世界,外面的半点光亮都渗不到其中,里面也只有两盏比茅草还要细小的灯烛,仅能稍微照亮人的那张脸;对着那灯烛,也连字都看不清。这里实在黑暗得让人发憷,不过没办法:主人在外边的闪光中照得久了,回到密室里,确实是见不得光的。两颗灯烛下,正照着相对坐着的两个人的脸。其中一位身材魁梧,但脸庞却显得瘦削,是以眉毛和胡须都显得浓密非常;皮肤本就黝黑,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除了一点被照亮的地方之外,几与黑暗融为一体了。脸庞则在光线的映射下,发着那被精细打磨的镔铁的光泽。眼睛倒是十分锐利,若是蹬开瞳仁、收紧眉毛,真滴活像一头丛林花斑豹。若是盯准了谁,哪怕撞的汉子,也该吓得噤声不可。这位就是赌场的老板陈鹄,他早先是个屠户,因受不了官府的苛捐,一怒之下打死了税吏,上山落草去了。后遇招安,得了些许赏赐,才有了本钱;又凭着以往黑白两道的手段,就将这灭门害命、断子绝孙的大赌场生意办了起来。饶是他的好手段,无论上面的文官墨吏、下边的无赖泼皮,没有他哄不好、压不服的。对面一位,在魁梧精干的陈鹄面前,便显得五短身材、大腹便便了。其人若带着大红冠的公鸡一般昂首得意,只是说话时还有些哈腰,骨子里还是奴仆做派。这两人就这么在这逼仄到要容不下两个人的密室之中,谈论起这百里之县的大事来。

“王管家”陈鹄双手抱胸,双眼凝视着对方。虽然对面是个贵人的管家,但既然已联络上了贵人,就不必太过恭敬了,至少不可太卑屈。不然一来二去,奴才骑了高,猖狂了又待如何?当然了,好处是决不能少的,这才是真礼数。“大官人今日劳动您来,是还有些吩咐?只要一声令下,某便加紧做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没别的事情,只是那阿赖中了太爷的套索,被牢牢定上了。太爷已经问了他的罪,只是供状,几个认识的衙役都说不知道,全说太爷把他们支开了。阿赖这事儿忒简单了,别无证据,倒却不好定罪;刚刚上任,也信不了人。只是这样的话,要是那阿赖说出了什么,甚或胡乱攀扯起来,倒是一件麻烦事。”王管家说到最后,不住咳嗽起来,这样显得慌乱。这可要看看陈鹄的反应,要是心志不坚定的话,那就要通知主人做打算了,早日灭口都好。

“这又如何?那知县不过一半大的雏儿,晓得什么?”管家方才说完,陈鹄便“嗖”的一下,跳将上来,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只是若还不放心,就看某的大刀,把那阿赖和王嘉,都结果了。只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扯大人便是!”陈鹄先不注意,只是轻视那刘煌,不会奈何自己罢了。但转念一想,真是这么简单,管家咳嗽什么?虽然自己耳听八方,却也少闻县里的情况;县里既然抓了阿赖,自己对具体情况,也要追问一番了。

这里虽然灯黑,但张管家也是心明眼亮的人,照得可透亮着呢。最后这番话看起来莽撞,实际上哪是什么好话?绝不牵扯,这不是在提醒说,要是他自己落了网,这边便也危险了吗?管家心中只是冷笑,面上却抱起了拳,拱手道:“陈老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毕竟也有交情了,我家主人也必不会舍得让您冒险。县太爷就算疑你,也不会全信那个泼皮的攀咬;就算真的信,难道就凭者区区一个打赌的事,就能定下您的罪了?就是县官传你过来,又当如何?那阿赖无权无势,最后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以你陈老板的神通,再看我等上下打点。一个小毛孩子知县,能翻得了多大的浪啊?老板放心便好,他现在别无其他证据,您的富贵还是稳着的。毕竟朝廷圣明,海晏河清。”

“是,是,是。若无朝廷圣明、海晏河清,岂有我等今日的富贵?再苦再累,有大人和您的护佑,平安无事,平安无事。”陈鹄自知失言,连忙欠身致歉,连说了三个“是”字。正不知道怎么收场时,忽得听到那密室上空的发出一阵阵急切短促的声音。这是陈鹄给密室装的报信铃铛,有了事情,就让小厮按照说好的暗号打铃铛。这样就能在密室中知道消息,好及时处理赌场上的各种突发事件。这是告诉他,要出去处理一趟了。于是陈鹄起身说明了情况,恭敬地与张管家告辞了。他还在暗自庆幸,若不是这段铃铛给了自己离开的机会,几乎无法避免自己说错话的尴尬了。他出了密室,看小厮正在门外等着,着急道:“出什么事儿了?何人来了!”却看小厮一脸紧张地回答道:“是.....是县太爷来了......说是要和您谈话。小的已安排他去最大的那个雅间候着了。”他害怕极了,因此说话语速极快,让人听都听不太清楚。

“狗泼才!”听到是县太爷来,陈鹄全身先是一凉,然后怒火从心口蔓延上来,直贯周身。他一脚勾上去,直接把小厮踢出去三五步:“就不会说老子不在吗?这点还要人教?你爹我完了,还有你的好死?”小厮慢慢爬了起来,直视着陈鹄铜铃一般的怒目,跪着禀告道:“小......小的是这样说的。可太爷说这儿是县里最大的赌场,来这里管县,就必须得到这里赌场老板......也就是您,的‘提点’。小的倒说您不在,只是他说要是不在的话,今天便不走了,就恭候着大爷您。是以小的......”那小厮还没说完,陈鹄就已经不见了。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声嘟哝着“罪过”,一边往那边雅间跑去了。

话分两头。刘煌今日一大早,便准备好了人马车轿,赶奔赌场而来。他自乘蓝呢大轿,身边仆从衙役前后簇拥,好不威风!有四句诗,专说这公门衙役的威风:
    衙皂在側锦在身,虽无道术亦有神。

不是索丁追皇册,便是发票来勾人。

如此阵仗,自是人人闪避、家家闭户了。虽说刘煌下了严令,严禁衙役扰民,因此还算安生;但毕竟都是体面人物,云端里面的气派;就算打杂的小道童,那也位列仙班,岂是小民可以平视的?因此周围百姓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他们拿眼瞅自家。莫说什么“破家县令,灭门太守”就单单一个公门打板子的小官差、平日只砍人头的刽子手,一旦出了事,也得对着他们俯首帖耳、乖乖上贡。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虽无甚权力,却也懂得打人的轻重、砍人的快慢的。这是他们看家的功夫,却也要看是否在公门。不然,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上不得台面。当然了,小小官差尚且如此,何况县太爷驾到呢?

无需多言,刘煌正带着这教人魂飞魄散的森罗阵势,直奔了那赌场来。这赌场中,偷鸡摸狗者有之,市井无赖也有之,杀人放火、抢劫灭门的亡命之徒也有之。他们做梦都怕遇见官府,如今官府真的来了,真如睡梦中打了一声霹雳,吓得连肝胆都快蹦出去了。自然是酒也不管、钱也不顾,鸡飞蛋打,各自逃命去了。只有赌场的小厮还不敢怠慢,殷勤上前哈了个腰,恭敬问道:“老父母光临鄙场,是否有什么拿人的差事?小场从来本分,定会配合太爷。刁民作乱不懂规矩,搞得这里乱七八糟的,失了礼数,求老父母宽容则个。”

“不要害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县掌管一县政教,不干那种劳力的差事。若是拿罪犯的事情,就交给捕头去办了。古时曹参为齐相,最重视狱、市,以其藏污纳垢,最关民生。此处虽非狱市,但行商坐贾、公子王孙、江洋大盗、市井无赖,都齐聚一堂。若有命案,关系非小。本县就是就此请教下陈老板本县的风土人情、盗贼情况,不知可否?本县的教令规矩,老板也要明白一下,不知可否?”刘煌说到一半,看那小厮面有难色,似乎想要推脱似得,心中暗喜,又抬高了嗓门道:“若老板今天不在,本县就一直恭候着他。也算本县一点诚意。”这话是自嘲,也是挖苦,更是威胁,哪有一县长官“恭候”属下子民的道理?直吓得小厮直接带刘煌去最大的雅间等候,然后去请陈鹄了。刘煌在雅间上座,自是被毕恭毕敬地招待上了。

雅间景象,真可谓:

金山为碗,玉泊为盘。宝珠晶莹,烛照满屋锦绣;黄梨厚重,桌载一派江山。虎心熊掌且下酒,葡萄琼浆更佐餐。太师椅上舞仙鹤,翡翠枢前转机关。虽非王母蟠桃宴,胜似人间万户侯。

这般的琳琅满目、气派豪华,莫说中州实难见到;就是京城之中,也鲜有可比的。刘煌毕竟见过世面,见到如此排场,也并未露怯,只是正襟危坐。他用眸子巡视着四周,一边暗暗想着:这般厉害的气派,竟只是区区一赌场老板的手笔!看起来并非本分生意人能有的阔绰。就算财富来路正当,如此的奢靡风气,也断不可再继续了。毕竟这是天潢贵胄、王公大臣才能享受的待遇。这是规矩,这就是礼。

宴席准备停当之后,只见陈鹄踏着小碎步,躬着腰,一路“哒哒”地踱了过来。待他走进一看,满脸都是惶恐,却如丑角一般咧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他一边跪下,一边恭恭敬敬地媚笑道:“昨天晚上,小的梦到金星下界,投入赌场,堂中金光满屋。今日老父母就来了,小人的梦果然不差。可....可小的没什么福分,怕伺候不好老父母。今天没有好好候着老父母,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望老父母赎罪,小的愿替老父母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陈鹄这话说得肉麻,让刘煌听了,心里只冷笑起来。这家伙平日里不知犯下多少事了,也不知对百姓使了多少下皮鞭荆条了。这般凶神恶煞,今日却这样的殷勤恭敬。“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前人说得,果然不差。这样想着,刘煌鼻子里“嗯”了一下,眼睛往下翻着,冷冷道:“本县生平可没这样的气派,怕是要有一位贵不可言的大人物来。这话可不敢乱说。”这番话惊得陈鹄连打自己嘴巴,连声赔罪。刘煌却笑了:“本县只是戏谑一番,陈老板何必认真呢?陈老板是个本分人,在这百里小县便有如此的排场,想必破费了不知道多少。本县若是再不识抬举,便是猪油蒙心,不知好歹了。”陈鹄一听如此夹枪带棒的高台话,心中如冰块似得,冻得全身直支棱。在座陪同的几个人听了,也面如死灰,跟凝霜似得。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啊.....可又奈何!若常人对陈鹄这般说话,他必定直接掀开桌子,打到死为止。可谁敢碰太爷的虎威呢?——哪怕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呢?这可是县令大人啊!陈鹄只敢继续陪着笑脸,哈腰道:“只要老父母喜欢,小的就算倾家荡产,也不算破费,也不算破费。”

“这么说来,本县还真要吃到您破产为止了。”刘煌还只是冷笑,真真一点面子也不给了。众人更是胆战心惊,县令大人真是下战书来的?“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太守”这话可不是白说的啊!“请坐吧”还没等陈鹄反应,刘煌又说道:“今日宴会,宫娥女乐,实在没什么意思。闻听老板是绿林出身,本县少时也喜欢绿林的故事,不如你与本县一同大碗喝酒吃肉,畅享一般,又该如何?”陈鹄连连称是。刘煌一拍手,王嘉从旁闪了出来。他已是一身公门短打衫,腰间别着龙泉宝剑,就这样屹立在席间。那一对金刚怒目瞪得如铜钟一般,瞪着两旁宵小,让他们汗出毛竖,不能自已。

“此人叫王嘉,原来是县里的村民。因他有些武艺,又有狭义肝肠,本县收他做个步兵的都头。此人出身卑贱,但颇有一些雅兴。不如让他给我们舞剑助兴,陈老板再讲些绿林的故事,以为佐酒。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众人哪敢不同意?只好各自点头,一万个同意了。陈鹄则四目张望,暗暗寻找路线逃跑,更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暗暗握住。心说哪怕突然发难火并,也不怕他。这仿佛是一场鸿门宴,刘邦、项羽、范增、项庄、张良、樊哙,随时都要跳将起来,各显神通,一决生死了。只是这次的刘邦,是宴会的主人。

“诺”王嘉对着诸位行礼之后,拔剑舞将起来。那剑如蛇似龙,如影随形,真真如鱼得水一般,在席间随意辗转腾挪,仿佛是长了翅膀,自己跳将起来一样。但仔细一看,那剑虽然自由,却也无一刻不被紧紧握在王嘉手里。寒月皎皎,吐信娆娆。那摩得如寒冰一般闪出透明光泽的宝剑很是调皮,一嗖得,便闪到某人的身前;再一嗖得,闪了回去。这样恐怖的感觉,可不是用言语能够说清楚的。陈鹄一直紧紧握着匕首,凝视着王嘉的一举一动。一来牛舌大案做贼心虚,二来自己之前欺男霸女,和王嘉矛盾也不少了。只是陈鹄忌惮王嘉武艺,也不敢直接过去找事罢了。今天,算是碰上了。

“承让——”王嘉舞剑完毕后,将剑放在手中,跪着对面对刘煌,凛凛道:“某特以此剑佐酒,干杯!”“举杯!”刘煌与在座的几位互相敬酒后,便陈词道:“今日本县为何光临贵地?古代贤相治国,犹称狱市,以其中包含恶人,藏污纳垢,难于管理。赌场之中,也是一样。因此,本县造访贵地,就是要请教一下赌场的事情。这里三教九流的人太多,和他们沟通交往是很频繁的。本县上任之前就听闻这里太平,想必也少不了老板和县里合作沟通的功劳。本县初来乍到,有不懂、生疏的地方,还请老板不吝赐教了。”这段颇有些暧昧的话,着实让陈鹄听到一些希望。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给放下去了。看来太爷是要与他合作的,刚刚那一下,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发发威罢了。也是,自己在县中已经有了很厚的人脉了,县令虽说权势上一手遮天,但初来乍到,可谓是困难重重。若两个人通力合作,那在县中,自可以说畅通无阻,横行无忌了,岂不美哉?于是赶紧拿起瓷碗应承道:“小的无德无能,但占一个忠字。蒙大人看得起,治安等事务尽管放心吩咐小的。小的若有二心,有如此碗!”说着,他便将这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只听“啪”得一声,碗摔倒了地上,碎成了齑粉。

一声晴天霹雳,让刘煌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冷汗往外冒了几滴。但他还算机警,站起身来,也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虽说他不好饮酒,但自幼随父经历的饭局也不在少数了,是以酒量并不差。刘煌喝罢了酒,环顾四周,又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如此配合国家法度,本县甚为欣慰!只是看陈老板这个排场,本县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的。而且赠金不如赠言,本县便献丑写诗,献一幅字,来表表感激之情吧。”陈鹄更是大喜,一边连称不敢,一边忙教小厮将四宝端上。刘煌研墨舔笔,长空便走龙蛇:
英雄本是绿林生,当年义烈贯长空

莫言草莽无真性,豪杰志岂安势穷

奸邪多能施鸩毒,百姓嚎啕丈夫呼

大人敢造君子诛,遣尔惊雷鬼也哭

自悼国人更相戕,积民怨兮累民创

天王贤能且圣德,愿受招安卫家邦

国家大使代金銮,一颁诏令三呼还

英雄立命自当归,九叩首兮之所安

择仁义兮去残杀,忠吾国兮荣吾家

能遂镌碑封侯愿,青史留名万世夸

   陈鹄见了,受宠若惊,竟哭了出来:“小人不通文墨,只知道大人最后一句最好,说的便是小的落草时的梦想。那时小的想,若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立于世间,死也甘愿。莫说什么镌碑封侯,就是能不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便已经是奢望了!如今受了招安,又逢大人赏识,这可是多么大的荣幸!想当年意气杀人,触犯国法;后不知悔改,落草为寇。想来想去,无地自容;不能报国,死有遗恨!”陈鹄越说越悲伤,快将心肺肠子都哭出来了。周边人也一起悲伤,全屋上下都感染上了悲戚的气息。

   刘煌看见这般景象,反倒在冷笑:这出戏不应该太早上演,现在还没到火候,而且演的太过火了。但他面上不表露出来,只陪笑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如今老板已是国家顺民,安身乐业,守法尽职,就是尽忠。不要这样自怨自艾!”刘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理总犯恶心。刘煌啊刘煌,这样的假话,你怎么就说出口了呢?是为了一县百姓,为了牛舌大案,为了除暴安良。这明明不是错事,可为什么这样正义的谎言,又隐约感到一点羞赧?刘煌本能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过陈鹄眼尖,看到刘煌摇头,脸色霎时就变了。多亏了一直在旁边侍候的刘正,他忽的用手肘碰了一下刘煌。刘煌方才会意,便按刘正之前给他说的方式应对了:“不......不愧是绿林中人!才......才喝了一会儿,本....本县竟然不胜酒力了!接.....接着喝!”他装作已然醉了,继续摇头晃脑,醺醺然的样子。刘正马上把解酒的茶汤端来,服侍刘煌喝下。众人如此宴饮,通宵达旦,好不痛快;陈鹄既已有了靠山,自然将那张管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里,是一位户曹掾的房舍。户曹掾虽说掌管全县钱粮收支,但毕竟是个小吏,地位低微。因此所住的地方,自然也比较偏狭了。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毕竟县里的钱粮出入多少要经他手,雁过留毛,齿过留香;其中金玉陈设,也确实不少。这也并不怕别人看到,毕竟吏户礼兵刑工六曹诸位长吏,都有着自己的“生财之道”:县官既依靠他们,就不会对此督责太甚的。不然,就凭“斗食小吏”的那点薪俸,哪个精明人愿意去干?既然长官不去督责,那谁又敢聒噪?这就是他们的理儿——皇帝要官来管吏,官要吏来管民。官和管,都是两张口:上面一张口饱了,下面一张口才能被喂饱。且这活可不是好做的,钱粮、文书、草料、刑名,哪样容得下闪失?官的本事是经史子集,是大家都能学的来的;吏的本事,却都是家里传下来,秘而不宣的。不仅他该做吏,他的子子孙孙,也该做吏。缙绅先生们所谓“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之说,就是因为如此吧。

   在太师椅上坐北朝南、正襟危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局促又雅致的房间的主人,县里的户曹掾张迎。他身长七尺五寸,虎踞龙盘一般端坐在那里,真如人间帝王一般的威严。只一不似处,还在背上——不论怎么扳直,还是直不起来。毕竟对长官屈身太多,驼背是改不了的——这便是一辈子的奴才相,可奴才也是主子。他刀笔娴熟,才思敏捷,颇得上司青睐;又喜好施舍,邻里宗族以至于同事,没有不夸他的,是以得了个“张善人”的雅号。但他又贪得无厌,掌握钱粮大权以来,为恶贪赃不计其数。所以人们当面叫他善人,背地里总是叫他“敲骨司户”。他现在脸死黑死黑得——张管家已经将刘煌和陈鹄见面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说了。

   “这么说........他反水了......?”张迎略一沉吟:“汉有酷吏,至郡先求当地豪强恶少的罪过。而后以这些罪名来使唤他们捕盗杀贼。若他们中用,则既往不咎;不中用,则以罪治之,顷刻灭门之祸。因此郡内大治,盗贼不敢入。看这个毛孩子县令摆出王嘉来......怕是就在暗示。也不定他和陈鹄暗地里说了些啥。不过陈鹄其罪非轻,他怕毛孩子卸磨杀驴,也在情理之中,因此也在狐疑之中。但如果容他盘算两天,怕是必会反水,出卖了我们的计划。如今之计,唯有先做掉他,再做打算。只是他出身绿林,为人谨慎,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何杀得?如何杀得!”张迎一边说着,一边捶着大腿。懊悔和绝望随着张管家的话语也一同充入了他的内心。他知道,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阿赖肯定是招供了,而且对方抓的点很准。这可如何是好!

   “教他死?好办!也是巧了,小的最近收集了一方慢药,三日见效,如同暴疾,决看不出一点破绽。可以叫他来此,他必不防;等他过来,便用此药毒他。之后主人再散出千金,求一个退休回家,远走他乡。留了个青山在,任凭他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主人,主人自可当一富家翁。此为‘金蝉脱壳’之计。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张管家一说,张迎马上大喜,手舞足蹈起来,连拍他的肩膀道:“你救了我啊!快去准备!”张管家答应一声,一溜烟跑了。

   张迎叹了口气,悔不该犯下大罪,这次也不知是成是败了。他作的恶,实在是数不清得了;各种危险,他也经历了太多。亡父曾告诉他,做吏这一行,讲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该吞的钱,一文都不能少;不该吞的,一文也不该占。而他觉得,激荡风云、大贪豪赌,才是为吏者的宿命——只是个斗食小吏,若平平常常当个知县大人的应声虫,岂不窝囊?必要把风云搅得更大些,搅得更大些。他自认为自己不怕死,人生不过白驹过隙,礼义廉耻也都无关紧要,只要及时行乐便好。但此时,他的心头,却泛起了能把人凝住的阵阵寒意。地位、权势、荣誉、金钱、美食、美酒........这些也许在下一天,就会随着自己生命的终结而烟消云散的。身体丢了,自己什么也留不住,岂不可悲?生命的尽头是什么?人死了是否还有知觉?他脑子一下子被这些思考塞满了,可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他走出屋去,吸了好几大口空气,又慢慢呼了出去。这样让清气在自己周身游动,仿佛把自己的灵魂也涤荡了一回之后,方才感觉到些许快意。时值傍晚,张迎看着今天的一轮满月,实在是说不上来滋味。他向来不信天命,认为因果报应、天命难违这些,不过是儿戏而已;但今天,他却很想问问上天:自己这一遭,究竟是成是败?这天上的皎然玉盘,究竟预示着什么?是吉是凶?他自知自己不是个好人,天公是不会护佑他的;那巍巍然于云端之上的满月,恐怕不是对自己的吉兆。他这样想着,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快步走了起来。百乐阁,这个地方,还能稍稍给他一点慰藉。

这里,恐怕刚进来的人会误解,以为是寻常的青楼吧,作奸卖唱的去处。但实际不然,这里琴声悠扬、歌声清脆,萦绕在整栋楼阁之中。这些歌乐,绝不是那种委曲婉转、惨惨戚戚的悲鸣,更不是“知君是浪子,奈妾亦倡家”的郑、卫之声。这些欢快清丽、专属于少女青春,无忧无虑的对人生的颂歌,从楼阁的廊柱上下来,钻进人们的耳朵里,直沁入心脾。周行全身之后,让人全身感到一阵酥软和快活之后,再从耳朵里轻轻飘走。这里是音乐的殿堂,这里是艺术的殿堂,这里是人生的殿堂。

张迎步入阁中,侍从因他是个老常客了,并不多问他,直接将他引到偏阁的第三间雅间去了。这里铺陈很是豪华,金丝银线、玉案屏风、绫罗绸缎,各得其所。席子中间,坐着位少女。她满头打了蜡的白缎子一般的光亮秀发,全身也都是一袭白衣,倏的便教人眼前一亮。“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身虽非孝服,但银装素裹,也差不多了。肌肤洁白柔嫩如雪,正好与这一身白衣相合,但细看脸庞,又透出一片健康的苹果一般的红润来。红白对应,相得益彰。看到眼睛,则如蓝水晶一般晶莹澄澈。眼波荡漾之下,就连钢捶火打的汉子,也会不觉失了魂儿。“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这一句词简直绝妙!毕竟它几句便点到了两点绝美——水如眼波,眼波如水。头上戴的大红花火一般得开着,白衣上绣着的各种花样也在轮番争奇斗艳。如此的眉眼,如此的花儿,恐怕只有顾恺之、吴道子这般仙才泼墨在云笺之上一气呵成,才能有此佳作吧。那少女见是张迎,轻施一礼,问道:“善人好雅兴,今天听什么曲儿?”

“白雪姑娘。”张迎也施一礼,跪坐在对面。她叫白雪。当年有人在雪堆里把一个女婴捡起来后,因其身中奇毒无力收治,又不忍送到青楼受苦。跑遍了中州,才找到这么一个清白可靠的地方,收养起来。这里的老板人称“再世朱家”朱耐,急公好义、嫉恶如仇,都是第一流的。这里严禁玷污姑娘们的身子,姑娘们也都很放心。张迎虽作恶多端,毕竟不是酒色之徒,遂多来此处品茗散心。那时节见了白雪,看她病体沉重,于心不忍,便花大钱请了中州有名的神医“薛一副”前来医治。薛一副名叫薛膺,是有名的神医。不论何病,一副药便能好,于是得了这个雅号。但他有个怪脾气,不管看好什么病,都要患者拿出百两银子作为报酬,因此也有个恶名,叫“薛百两”。能请动这样的神人去治,可见张迎费尽了心思,也着实破费不少。病既治好了,那白雪对他感恩戴德、事之如父,也自不必说了。张迎膝下也无子女,故也视若己出。张迎有一种死到临头的预感之后,第一个要见的人,也竟然是白雪。他感到很奇怪,自己明明不会再动情了.......亦或是说,她唤醒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善念?他很怕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罪恶,也不愿去倾诉什么,只含糊道:“今夜月圆天好,与姑娘胡乱吃几盏茶便好,解解心头烦闷。新官上任,吏务繁冗,实在有些倦了,倒没什么别的。”他咧起嘴来,尽量表现出笑容,好不让她挂心。

可白雪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尝尽苦难、阅人无数,有着百灵鸟一般的伶俐、金丝猴一般的精明,这怎能瞒过她的眼睛?她老早就听闻什么“敲骨司户”的绰号,对他平日里所作所为,不会一无所知。但毕竟是恩公,白雪虽说正直,又怎会去找恩公的麻烦?是以一直埋在心底,只是平日里劝他行善罢了。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既知他作恶多端,也不免为他的结局忧虑。最近新官上任,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般忧愁又多添了几分。今天见张迎这般神色见她,白雪心里自是“咯噔”一下,心说有些不妙,脸色都变了。只是张迎心意烦乱,并未觉察。白雪忙调整了下神色,奉茶请安道:“善人脸色烦乱,不如白雪奏一首安魂曲,以助善人,以解烦忧,如何?”张迎自然称赞。白雪轻拈玉笛,吹奏起来:

玉指拈玉笛,撩拨声声玉秀

清烛点清灯,灼烧寸寸清凄

夜深了。张迎早已倦了,只是被恐惧包裹,未觉困意而已。被白雪这般笛声缠绕,心头放松下来,不自觉便睡去了。在梦中,他仍然稳如泰山,仍然乐善好施,仍然是那个“张大善人”.......白雪看着他梦中流下的眼泪,一边哭,一边用手帕轻轻擦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知道,这一定意味着出了什么变故。她还知道,至少,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找的是她。

得此,便足矣。


请........赌场边上,陈鹄哈着腰,咧出个菊花一般的笑脸,毕恭毕敬地迎接着面前的贵客。对面的不是别人,是老熟人张管家了。今天他看起来神采飞扬,必是遇到什么大喜事,赌两把放松一下吧?这可必须招待殷勤了,才好拿好处!张管家毕竟见得多了,面对陈鹄这般奉承,也没如何得意放肆,只是无谓地笑笑。他左手拍了拍陈鹄的肩膀,右手从袖口摸出一大锭纹银,赏到陈鹄手里,斜眼瞅着他道:“请吧。”陈鹄捧过这好好几两重的大银子,腰哈得更低,笑得更灿烂了。他弯着腰,踱着小碎步儿,一步一步地将张管家奉上雅间,坐了上座。张管家更是哈哈大笑,又将身旁众仆役一并赏赐了。众人自是欢喜,千恩万谢,直把头都快磕烂了。

   张管家占了首座之后,微微起身,对着赌桌旁边的列位赌友,一一欠身行礼致辞,报上名讳——能在此屋聚赌的人,自然都是公子王孙,穿的绫罗绸缎,带的金玉珍珠。待拜会完后,陈鹄高叫一声:“开盘!”众人便急匆匆地拿钱下注,高声叫嚷起来。可谓是:

银投骰错,嬉笑喧哗;交情第一,赌钱第二。

   赌到尽兴,众人离席,张管家也从赌桌前退下,对陈鹄拱手示意。陈鹄见张管家笑容满面,知他赌赢了钱,故意问道:“哥哥今日博弈,胜负如何,赚了几两银子?以哥哥洪福,怕是赚了不少吧!”“托贤弟的福,输多赢少,赚了七八百两银子。只是交情为上,把那些银子,并都还与他们了。”“噫——”陈鹄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道:“哥哥好厉害,竟赚了这么多银子?那为何又要还与他们!”

   “今天手气不错,预示着这次风波,你我平安过关。何况......”张管家忽然把眼睛眯得跟老鼠一般,拍着陈鹄的肩,小声道:“若不是贤弟照顾,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手气。这次生意,有几分亮?”绿林之人,常将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的事情叫作“生意”,且将有几分得手叫作几分“亮”。这是绿林的黑话。

  “那几个只是寻常的纨绔子弟,只道自己手霉,并不知道其中机关。小弟来看,自然有十分亮了。”陈鹄邪笑了起来,也拍了拍张管家的肩膀:“这次权当小弟借花献佛一回,孝敬哥哥。”开盘是有“技巧”的,陈鹄早就暗示了下人,在赌局中做了手脚,专让张管家多赢钱。这也算是他一点“孝敬”之意了。

“哈哈.........”张管家大笑了一阵后,又从袖口摸出一錠银子,赏到陈鹄手上:“县官要直接问阿赖的罪过,看样子咱们之前担心,也只是虚惊一场。是以主人多赏了我些银子,教我多去赌钱,照顾下老板您的生意,也不为多赢什么钱,只为讨个吉利。既事快了了,不如去家里吃个便饭,主人要与您面授机宜。不知可否?”张管家因为紧张,嘴一边说着,心脏一边“蹦蹦”得跳着,眼神游离了起来——这却让本就戒备的陈鹄怀疑了起来。他又回想起了之前和县令的宴饮,想起了在宴席上舞剑的王嘉,想起了其中的一些细节......于是坚辞道:“虽是哥哥好意,但瓜田不纳履,柳下不整冠。小人怕是被那县官盯上了。为户曹掾大人计,还是别了吧。”张管家岂能放过如此机会?便坚持要请,这下激怒了陈鹄。陈鹄脸一变眼一瞪,使出了绿林的手段——一拔刀,架到了章管家的脖子上,恨恨道:“你们到底什么打算?必是害我,还不从头说来!”可笑张管家一世恶奴,平时人前耀武扬威,这时却几乎吓晕过去,直哭着交代完了。只见一道寒光,张管家的人头便如苹果熟了一般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得滚到一边。

“贼娘!你们不要我安宁,我杀你们全家!”陈鹄还不解气,拿脚踩着人头,开始唾骂起来。待到骂累了,方才清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看了看那一摊死尸,看了看那颗被踩过的人头,看了看这一地的血水,绝望得全身发软,连刀都掉在了地上。完了,一切都完了,光荣、辉煌、财富、名声,一切都完了。可笑啊可笑,你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还是沉不下这口气!难道你真是和绿林有缘,要重新上山落草?陈鹄忽的有了这个念头,然后马上如拨浪鼓一般摇起了头——被官府围追堵截,被相识同乡一同唾骂,这样的滋味太难受了。罢,罢,罢了!暂且丢下这一堆金山富贵、满片花花世界,投案自首去吧!这样虽然不免牢狱之灾,好歹有个将功折罪,以后遇到大赦,还怕不能翻身吗?这样想着,他收拾了下身上,大步流星,赶奔县衙去也。

此刻,刘煌正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席上,看着对面的少女舞蹈。他的衣冠、容止,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完全挑不出一点破绽。对面跳舞的少女把羽翼一般的白裙挥起,跳起舞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百鸟朝凤,仙鹤腾飞。这位少女白衣白发,淡雅如梅如芙蓉——不是别人,正是白雪。这里是百乐阁。刘煌这几日没黑带白地办公,实在是倦了;百乐阁既然不是什么污秽之所,来此怡情舒心,自然再好不过了。

舞毕,白雪对着刘煌深施一礼,刘煌起身答礼。白雪见刘煌识趣知礼,微微一笑;刘煌看着美人,脸也红了,心也痴了。白雪撩起丝竹,刘煌则点起琵琶。

白雪之音,可谓清清婉婉,曲曲环环,惨惨戚戚。刘煌之音,则亦步亦趋,一以应和下来;可虽顺着音调弹奏,却暗中将凄婉之调改成了柔协之音。一曲演罢,白雪惊诧地看着刘煌。此人知礼,又如此熟知乐理,岂是等闲之辈?于是恭身行礼,致歉道:“为私事所困,行乐悲哀,不能自已。故有失礼数,大官人竟能扭转回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姑娘言重了。鸟兽有情,人孰无情?姑娘思亲意切,惨惨戚戚,其情可悯,令人感动。小可只是弹一曲柔弦,以助姑娘散心。不知如此,是否冒犯了姑娘?”一番话说完,又深施一礼,以示答谢。白雪心中大为感激,点点鲛珠不觉从眼眶落下。她轻轻用白绢擦拭干净,只恭敬道:“公子大仁大义,小女佩服。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不注意间,她连用词竟也亲昵了起来。

   “小可刘煌,忝为本县县令。”刘煌微微颔首示意。白雪大惊失色,忙下拜道:“老父母赎罪,民女不知,多有冒犯!”刘煌只一摆手:“姑娘太小觑小可了,如今小可只在私事上,不干公务,何必如此?人生在世,身若浮萍,也不知何处是个归宿。只求一二知己足矣!姑娘与小可暂作一时伯牙子期,哪有什么官民之分呢,这样如何使得!男女授受不亲,小可不便搀扶,姑娘快起!”

   白雪听闻起身,更对这位儒雅随和、熟知乐理的彬彬公子,吊死问孤、视民如伤的青天县令多了几分赏识。她轻轻起身,又想起之前张迎的事儿来,竟不自觉又堕入悲哀之中。这样的彬彬公子,怕不会变成杀恩公的大仇人吧?恩公既真是个“敲骨司户”,那么要是为民做主,肯定要处置于他的。之前被刘煌的琵琶声所拨去的可怕思绪又泛了上来,无法抹去。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错觉,但之前张善人的状态举止又如何解释?他的泪痕又如何说明?她自认为很了解他,自信他的所思所想都逃不掉她的慧眼;可今天,她却如此不希望自己了解他。她想,也许是自己弄错了呢?自己是个女流,总会多心的,不必杞人忧天。女流......?思绪至此,她又恨起自己的女儿身了。若是个男儿身,也许还能救了恩公了。可该不该救呢?一个敲骨司户,对百姓磨牙吮血的人物,真的该救吗?她可不是不辨是非的人啊!可是,又能如何呢?往事与思绪就像皮影画一般,一幕幕映入眼帘。甩也甩不开,忘也忘不掉。刘煌见她状态不对,也不知是为何,也不敢打搅她,只轻轻坐在一边,研磨作起飞白来。字如旋风,笔走龙蛇。白雪好奇去看,刘煌便亮了出来: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白雪见了,直羞得如一个红透了的大苹果一般。刘煌只是笑笑。此时,门外忽的打起短促的“咚咚”声,刘煌知道,这是衙门有事的暗号,忙行礼道:“小可公务缠身。忝宰一县,民生事大,只能失陪了。烦请姑娘通融则个。”白雪怎能不依?只躬身送公子走了。而那片飞白,仍留在白雪手中。她看着那片飞白,又想着刘煌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是怕恩公就在这时候落网?一定是的,毕竟自己心中一片冰凉。可那片冰凉之中,为什么透出了阵阵火热?她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了。她只是拿起玉笛,轻轻吹了起来。这首带有祝福的安魂曲,吹给命运,吹给恩公,吹给自己....
  也吹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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