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颈者·第六幕·青山遮不住

第六幕·青山遮不住
傍晚风声宁息,雨势渐小,从现场离开后,宁睿收拾好行头,正要出发帮忙救灾,叶之槐提出同行的请求,却被年轻人一口回绝。
“叶警官是来帮忙查案的,救灾抢险是份外事,该把精力用在合适的地方。”宁睿当时朝刑警挤了挤眼睛,“这也是叶警官教我的,不是吗?”
“倒是学以致用得快。”叶之槐见警察态度坚决,只好耸肩笑了笑,不再强求。
孤身一人的刑警随后在街边寻了间小饭馆坐下,要一碟现炒的肉丝,就白米饭拌着吃。镇上人来往时神色不若午时那般无措仓皇了,除却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在路口手舞足蹈,惊诧无比地向自家孙辈描绘先前泥石流滚滚而下的冲天威势外,从来逆来顺受的平静乡下只用半天便默默吞咽下骇人灾厄的催折。
一如吞咽下接连不断的凶杀案那样自然熟练。
“你就是那个城里来的的警察?”疑问响起时,叶之槐正吃得全身发汗,满嘴流油。他匆匆把碗中余下的最后些许米饭用筷子赶扫进嘴中,大口咀嚼着来自乡下的香甜柴火饭,恨不得再去甑子里添上一碗,
“是我。”刑警终于咽下饭食,抬头看向店外半个身子都探进来的老人,便拉出个板凳,让来人坐在自己身旁。
“怎么知道的?”叶之槐不等老人开口,反客为主,先问道。
“这里外人不常来。”老人提了瓶便宜的白酒,他拿起来嘬上一口,砸吧着嘴继续说,“你这样的生面孔很显眼。”
“哦?”刑警来了兴致,“除了我,还有别的生人没有?”
“没了。”老人瞥过叶之槐一眼,喉头滚动几下,才结结巴巴问:“小伙子……你老实同我说,案子进展如何?”
“是……黄德先老人?”刑警看过卷宗,很快猜出来这是第一起凶案的发现者。
“是我。”黄老汉点点头,抓起手上的白酒大口灌下,喷出腥臭的酒气,“李愣子走得造孽,我看不过,就忍不住想问。”
叶之槐看着姿容枯败的老人毫无光泽的浑浊眼球正映照夜空孤月悬升,心中嗟叹。他不愿撒谎,更不想亲口告诉黄德先目前真假难辨,浑然不清的态势。
老汉看到刑警脸色,心中了然,把身子侧开,忍不住就淌出几颗热泪。
“能抓到吧?”老人背对叶之槐,嗡声嗡气道。
刑警目光从老人身上移开,落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上。
“一定。”叶之槐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气度让黄德先回转身子,惊讶地望向刑警闪闪发光的眼睛。
“好!”老人感同身受,心中激荡,愤懑一扫而空,高高把酒瓶举起,好似举起火炬。
此刻月挂中空,星疏无影,灿灿明光恰如辰辉铺落,清朗动人。

同老人作别后,叶之槐一直等到暮色正浓时,廖学智才带着灰头土脸的众人回到派出所。
警察们的衣袖裤脚都高高挽起,但仍有大片大片褚色的污泥溅在上面,吕许宁睿两个人脸上甚至还有不少泥点子没有擦抹干净。
“辛苦了。”叶之槐朝他们打了招呼,派出所的警察们回应得有些有气无力。本以为初现曙光的好转形势却被再次出现的凶杀人祸逆转,加上不合时宜的骤袭天灾,此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一行人皆已疲惫不堪,接近极限了。
叶之槐也很知趣地没有多说话打搅他们,任由各人瘫软在座位上,霎时间办公室里弥漫起一股带着土腥气的沉默。
“小晴,你先回去休息吧。”先开口的是廖学智,他喝了几大口水才缓过气来,看着所里面唯一的女警察先前不顾大家劝阻,执意前去救灾,操劳过后苍白如纸的娇弱模样,不由心疼起来。
“不……”温晴垂吊脑袋,半阖双目,差些要睡过去,闻言慌忙站起,话都有些理不清,但还是倔强地要留下来参与调查。
“让她在这里睡吧,会安心许多。”孟晖压低声音。
廖学智看了看眼皮都在打架的女警,心下有些感怀。
“所长。”叶之槐声音也放得很轻,“第三起案子的现场,你们找到了什么?”
“找到不少东西。”廖学智又喝过一壶水,才缓缓开口,“床头,被褥上发现了不少指纹,但狄医生应当同你说过,仅仅找到指纹,以我们现有的条件来看并无大用。”
“厨房的窗口和临近的围墙上有数个鞋印,被草草处理过,但是手法不利落,留了几个下来。”孟晖接话道,“41码,脚印纹路很常见,是部队胶鞋的式样。”
“镇上穿同款迷彩胶鞋的人有许多。”吕许补充道,“因为价格便宜,耐穿耐用,经得起体力劳动的磨损,经常干活的不论男女,都会买上几双备用。”
“不过,这些新增加的线索至少可以告诉我们凶手的行动路径:他有体能做到从围墙翻入,再通过厨房的窗口潜入屋内,最后进到侧卧实施犯罪。”叶之槐作出总结。
“厨房……”刑警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那里的窗户有多大?”
“是窄窗。”宁睿同吕许各自回忆片刻,给出同样的答案。
“厨房的窗口修出来通常是排出油烟,通风敞气之用,因此不会修得太大。但也因为如此,一般人就算有意识锁闭门窗,也往往会忽略掉这里。”叶之槐若有所思,“凶手看中了这点,但他既然能通过窄小的厨房窗户挤进去,便可以推断此人身形不高,体躯精干。”
“叶警官那边呢?和狄医生有什么新发现?”廖所长询问起另一头的进展。
刑警随即把诊所的发现分享给众人,他着重提及了凶手身上留有伤口一事,但极有默契地做出了同狄建白一般无二的选择:隐瞒凶手持续恶化的心理状态。
“这样看起来,其实线索已经很充足了。”孟晖听完,朝廖学智看去。
“的确。”所长轻点头颅。
“啊?”青涩的年轻人跟不上思路,宁睿先是望向两位领导,再把茫然的目光向叶之槐投射而去。
“让叶警官总结吧。”大肚子的中年所长放松许多,“或者按你们城里时髦的说法,给凶手做个侧写。”
刑警并不推辞,他清清喉咙,掷地有声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凶手应当为20岁到40岁之间的壮年男性,体格精悍,身材矮小,有一定文化水平,具备反侦察能力,是受过教育的退伍军人可能性很大。同时凶手在和受害者搏斗时受了伤,伤口不重,但受创面积大,在夏天短衣短裤的穿着里一定显眼。基于他异常的性行为分析,凶手恐怕很少与人往来,常年单身一人,没有伴侣,也很大可能没有朋友。长期脱离人群的孤僻与不符常人的性取向加剧了他同正常社会的脱离,缺少宣泄途径,深感压抑的凶手最终失去理智,在走投无路下实施了杀戮奸尸的犯罪行为。”
叶之槐停下来,给警察们消化信息的时间。
“怎么样?有想起谁?” 短暂的沉默后,刑警发问。
镇子虽小,来回半小时便可以走尽,但正因这弹丸之小,让派出所的众人积累出独有之优势。在所里工作几年,警察们因为职务之由,同镇上大多数居民或多或少都打过照面。于叶之槐而言,无论是久经阵仗的廖孟二者,或是年轻的吕许,宁睿,每一人都是独特且唯一的宝贵数据库,尽管检索速度比不上的新式电脑,但在精度上却是无出其右。
“捡破烂的王疯子?”吕许首先想到一个名字,“个矮,独居,无亲无故,常年捡拾破烂,体能应该不错。”
“不。”温晴摇头,她用手点在太阳穴上,“他被镇长秘书带着来办过身份证明,资料里写有他先天性智力缺陷的事实,不会具备反侦察能力。”
“我倒是想起一个。”孟晖带着迟疑开口,他因为退伍军人的身份,常常同镇上其他退伍军人交接,“叫车朝实,前两年才退下来的,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应该读过几年书,但回来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也没结婚,镇上分给他的几亩田也没有好好打理,大多都荒着。自己独居在离镇中心很远的地方,也不同周围人交流。我知道他是因为之前接到过好几次镇上居民举报此人寻衅滋事的报告,但因为没有证据,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这个像。”廖学智沉吟片刻,“叶警官怎么看?”
“知道车朝实的地址?”叶之槐问。
孟晖点点头。
“是现在去还是?”叶之槐用行动肯定了军人的推理,但他没着急,反而更关心警察们的身体状态。
“我去吧!”宁睿自告奋勇,他看起来还很有精神。
“早日解决,早日心安。”廖学智也没有阻止心急的年轻人,“老孟你把地址告诉宁睿,让小宁带着叶警官去吧。”
“你们两个够不够?”孟晖有些担心,要是车朝实真有问题,他害怕叶之槐带着筋疲力尽的宁睿还按不住一个壮实的退伍军人。
叶之槐摆出打拳的架势,半开玩笑道:“我练过些功夫,寻常几个人不是对手。”
“呼……”轻微的声响传来,还想说什么的廖学智愕然转过头,看着强装无恙的温晴不知什么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她嘴角挂着晶亮的唾液,低低浅浅的鼾声正从小巧的鼻间传来。
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失礼,只感到安心与欣慰,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不自觉鲜活许多。孟晖把地址告诉宁睿,年轻的警察带着叶之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车朝实家在小镇东侧还要远,两人走到大路尽头,转入一旁延伸出来的泥泞小路。小雨重又落起,淅淅沥沥。小路杂草丛生,七拐八绕,更有不少陡坡上下,崎岖难行。两人足足用上一个小时,才在泥泞中踏出路来,找到一处半废弃的泥坯房,房里正有火光传出。
宁睿走上前敲了敲门口快要朽坏的木板,喊道:“车朝实,在家吗?”
门朝里打开,走出来个矮壮汉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穿着一件明显小了几号的迷彩外套,里面套了件满是污渍,暗黄发臭的白背心。男人看到宁睿的制服愣了一下,但随即平静下来,开口道:“有什么事?”
他的口音又快又响,是叶之槐几乎听不懂的乡下土话。刑警虽也是本地出生,但也要费劲力气,来回想过数次,才听明白面前的嫌疑人所言何物。
宁睿平日里倒是听习惯了,他出示过自己的证件,然后道:“我们是警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车朝实后退一步,露出一人宽的缝隙,“进来说。”
叶之槐抿了抿嘴,车朝实目前为止没表现处什么异样,同一般人见到公职人员的紧张比起来,他倒是冷静得可怕。刑警跟在宁睿后面走进车朝实简陋的小屋,发现里面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地上燃起一堆柴禾,上面架有一口小锅,正咕噜咕噜煮着什么。
“你自己一个人住?”宁睿首先发问,他出乎叶之槐意料的没有对车朝实表现出敌意,只像是一个寻常的查访。
“是的。”车朝实很自在地盘腿坐下,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伸进锅里搅拌。
“你前两天有去过镇上吗?”叶之槐也蹲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车朝实仔细认真地烹饪晚饭,语气轻快得好像是同桌的食客。
“去过。”车朝实话不多,他的注意力像是全被面前的铁锅吸引了,脸上一丝多余的神色都没有。
“去做什么?”叶之槐追问。
“你想知道什么?”车朝实把木棍丢在一边,第一次抬头望向刑警。宁睿看见他的样子,侧过身子,作出戒备的姿态。
“三天前的早晨,你在哪里?”叶之槐没害怕,他还是半蹲着,全然没有防备。
“不记得了。”车朝实又低下头,重新捡起那根木棍。
“你有女朋友吗?”叶之槐的问题有些跳跃。
车朝实没说话,他像被这个问题刺激,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手臂上的肌肉鼓胀起来,又在下一秒泄了气,颓然地垂下。
宁睿一直暗自观察着车朝实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奈何迷彩外套把车朝实的后背手臂遮得严严实实。但在方才的动作起伏后,本不合身的外套被撑开,衣袖后缩,露出一小半截臂膀。
但这已经够了。
在火光里几道狭长的伤口刚刚结痂,像是蚯蚓爬在车朝实手臂上。宁睿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扶在腰后的警棍上,谨慎地发问:“车朝实先生,我们现在怀疑你和几起命案有关,不介意的话,希望你可以和我们回派出所一趟。”
车朝实握在木棍上的手骤然攒紧,根根青筋在皮下横起,但他同刚才一样,很快又把身体的冲动抑制住,缓缓站起身,闷闷回应:“可以。”
带回车朝实的路程顺利得有些反常。纵然宁睿很是心惊胆战,不敢放松,但嫌疑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的迹象,他一直低头走在两人中间,默不出声。但年轻人还是一直等到车朝实被戴上手铐关在审讯室后,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突然松弛神经带来的巨大疲劳让他几乎站不稳。
“去休息一下吧。”叶之槐拍拍他的肩膀,一向好胜倔强的年轻人这次没有拒绝,听话地离开了。
狄建白提前接了电话,早已经赶到派出所。等车朝实一到,他便立刻给嫌疑人抽了血,随后连告别都来不及,便急匆匆赶回诊所化验。温晴睡醒后也用印泥取下车朝实十指的指纹,他们这里没有设备,只能靠女警用肉眼同采集的指纹进行比对。
采取血样和指纹的时候车朝实乖驯听话,宛若木偶,任由他人摆布。宁睿甚至觉得他简直像是死人,僵直呆滞,全身上下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有鼻孔轻微的翕动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廖学智和孟晖简短休息后恢复不少精神,便打算同叶之槐一同审问车朝实。三人一同走进审讯室坐下,车朝实被拷在桌上,他自从答应来派出所后就一句话没有说过,叶之槐尝试询问过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交代吧。”孟晖扔出几叠牛皮纸袋甩在桌上,摆出十拿九稳的样子,看上去只像是已然掌握了完全的证据,只等犯人认罪伏诛。
是的,他在诈嫌疑人,牛皮纸袋里事实上空无一物,这是军人百试不爽的刑讯技巧。
“呵。”车朝实短促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笑。”孟晖瞪开眼睛。
“我知道你在诈我。”因为太久没说话,也没喝水,车朝实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的血液和指纹都我们都已经采集了,同犯罪现场遗留下来的一对比,就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凶手。”廖学智显得很淡然。
“是我杀的。”车朝实突然说。
“什么?”廖学智身子往前倾,示意车朝实再说一遍。
“都是我杀的。”车朝实放大声音,说得坚决利落,“四个人都是我杀的。”
叶之槐端详着嫌疑人,没有开口参与审讯。车朝实几乎每一方面都符合他的侧写,刑警心里也倾向于这个男人就是最终的罪魁祸首,但案情到这里突然急转直上的态势又让他觉得太过顺利,而生出某种类似虎头蛇尾的,不真切的迷幻观感。
“详细说说。”廖学智没有被车朝实突然的认罪打昏头脑,他需要让嫌疑人说出每一件案子的详情。
车朝实沉默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眼球却抽搐颤抖着,让眼皮像是要被另一个力量掀开。男人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足有两分钟,才重新开口。
车朝实说得很详实,包括每一次提前的侦察踩点,潜入屋子的方式,作案的手法,犯罪的细节都娓娓道来,一一印证。说到兴奋处,他甚至还无微不至地描绘了自己用丝袜勒死被害者时心情如何满足,亵渎尸体时又是如何兴奋得难以抑制,最后又是如何基于嘲弄的目的精心摆放现场,以期获得无上的喜悦。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廖学智和孟晖脸上都因为激动红润着,觉得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同叶之槐商量了一下,打算明天再继续。
车朝实被带去派出所后面关押,临走之前叶之槐突然叫住他:“你……喜欢男的?”
后者咧开嘴,露出一个疑惑又嘲弄的笑,“这不是废话?否则我怎么会去碰那些发烂的老头子们?”
叶之槐没有再继续问,他看着车朝实被反铐住双手走进暮色里,站在原地思索许久,才慢慢踱步离开,向宁睿家走去。
到家时宁睿早已经睡熟了,叶之槐脱了鞋,轻手轻脚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他没有开灯,宁睿一个年轻人家里本来就有些杂乱,这几天忙得更是没空收拾,叶之槐一路上走得偏偏倒倒,还是撞在了挂在走廊里的中国结上。
“嘶。”叶之槐捂住额头,倒不是真撞痛了,刑警只是还完全沉浸对案件的反思中。在他眼里,这个草草了结的案子还有几处分明的蹊跷没有完全解开。
“莫非是……”他看向眼前被撞得左右飘荡的中国结,两股红线交叉环扣,双子般结出优雅繁复的式样。
叶之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刺目炽白的电光先下,随后隆隆作响的雷声震动,诸多破碎的细节在刑警的脑海里被照得纤尘毕露,贯穿一线,在颅内引发排山倒海的轰鸣。
“如果是这样的话……”刑警提起鞋,没来得及穿上就回头朝派出所跑去。
远处雨后的青山如洗,苍翠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