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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云梦与赤鸟

2022-01-15 20:20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一、

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只健壮俊美的飞鸟,通体是如火般……或者说像太阳那样的火红,仿佛它的羽毛都在燃烧。

赤鸟盘桓在郢都上空,喙上挂着一枚环形碧玉,它的样子宛如一名真正的君王,眼中含泪,慈爱而悲伤。

王城雾影缥缈,青铜争鸣碰撞,皮鼓沉闷回荡,奏出晦涩诡异的楚乐。

云梦大泽升起的雾气笼罩着湖泽密布的楚地,如同为这个国家穿上一件素色祭服,将她打扮成侍奉诸神的巫师,那袍袖蓬松而使人充满幻想。

而在这片袍袖遮盖之下,肌肤绵延千里:平原为皮,丘陵为肉,山岳为骨,河川为血,但是……人在这里的存在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赤鸟注视着远方的云梦,仿佛在与那片雾对话:

赤翼决朱天兮,眷江河而难迁。

郢都弥幽晦兮,霁朝雨而暮烟。

衔荆虹兮哀声绝,无栖木兮独盘桓。

它想拯救,但无人期待,只能继续翱翔,用羽翼抚摸着楚地的平原山川,被囚禁在翼轸之间;

它想引导,但无人听见这鸣叫,惟有自哀自听,祭奠那无数雾中的可怜牺牲。

一只鸟,盘桓在王都的上空。

二、

少年远离狩猎的人群,信马由缰地漫游在望不到边际的云梦泽。泽中犀牛麋鹿肆意奔走,水生的香草散发出迷人的气味,王都之外的一切让年轻的王子沉迷,让他失去了方向。

他时而跟踪着一只落了单的野兔,时而追赶一只发呆的雉鸡。家臣们还在远处跟随他的父亲追击一匹野鹿,惊起一阵水鸟飞往天外。

毕竟国君的仪仗在野外并不通行,禽兽飞鸟不会臣服敬畏,只会因此逃窜。

“父亲!父亲!”

他想把自己刚刚的战利品,那只野兔给正在猎鹿的父亲看看。忽然,一只赤红色的飞鸟停在他面前,和他对视,修长的喙上衔着一枚环形的玉璧。

凝视着它的目光,少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那双眼睛吸走了似的。


不要再向前了。


他仿佛能听懂那只鸟的话语。

玉璧滑落。少年想要上前拾起,可眼前不知何时凝聚起一片无穷的雾境却更加诱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朦胧,暧昧,美好,神秘。宛如诸神所居的境界,不断溢出的轻柔的云絮仿佛一只只秀手在招引他。


来吧,来吧。


四周的湖泽蒸腾起奇妙的香味,使人恍惚,使人痴迷。

赤鸟重新衔起玉璧,发出仿佛人类哭声般的哀鸣,飞走了。

雾中的少年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出来的他恍惚着,嘴里不断嘀咕一些奇怪的东西:

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

后来,王子的奇遇传遍楚国上下,人们都说这是神的选择。在楚国的传说中,雾是诸神的居所,只有被神选中的君王才能进入,并接触那些不可言说,连名字都是禁忌的存在。

当今的君上也是曾经进入过云梦的雾中,后来先王才让位于他。

回到郢都之后的某天,当今的楚王商臣强硬地拉着他的手,不顾他的不解和恐惧,把他带到来到一个女人面前。那个女人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态度自然也配得上她的容貌和服装。

她打量着这个摆弄菖蒲草吊坠的孩子,几次想从他手里把那廉价的玩具夺走,但被商臣制止了:“这是他生母的遗物,他从小一直带着,别管了。”

随后商臣对他说:“听好了,熊旅吾儿。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母后,你就是楚国未来的王,知道了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

这件事就连宫中的史官都不敢记述,不知是因为太过荒唐无人可信,还是因为没有人敢违抗王的威严与潜伏在楚地的某个更加伟大的意志。仿佛太子熊旅从来都是王后的孩子,楚王的嫡长子,而后世也会这样认为。

因为比起中原诸国对嫡子血统的偏执,楚地显然更加偏执于某个条件:

能走近那神秘的雾气,就是王的资格,无论走进去的是什么人。

不久后,商臣又带他进了一次云梦,但这次没有侍从与仪仗,只带了令尹成嘉——他是当今楚国最强大的巫祝一族,若敖氏的领袖。此外还有几名若敖氏的巫师陪同。

“君上和太子,请。”

巫师们穿着奇异的缃色礼服,面具遮盖着他们的容貌。他们为那对父子的衣冠上装饰以椒草,辛夷,辟芷,秋兰,薜荔……被水泽沁泡的草木散发着使人心神飘忽的香味。

若敖氏的巫师们高举鹿角,招摇着形成一只浩荡而诡异的队伍,成嘉在前引领开路,仿佛顺着这条线路前行,就能来到和人世毗邻却永远无法接触到的某个境界。

雾也像有意识似的,打开了一道容纳两人通过的入口。

雾中,熊旅看不见父亲,也看见巫师们。只有某个奇异的旋律伴随着他的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前行。

他如孩提时一样轻松欢快,在缭绕的香气中忘乎所以肆意奔跑,忘记了作为贵族的身份。

因为这一刻,莫名而庞大的的快乐涌入他的心头,那是比第一次抚弄宠姬的腰肢,比观赏山越的歌舞,比畅饮陈年佳酿更令人醺然沉醉。每当吸进这茫茫的水雾,都像是脑子与这境界融为一体。

雾中,仿佛有数不尽的眼睛凝视着他,投以温柔的目光,又像无数手拉扯抚摸,将他拥抱,为他洗礼,亦或是加冕……

他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方水中浮现出一座古老的洞穴宫殿,接近时无穷小,但走入时又无穷大。

他走进里面,看到正殿左右两边分别列着巨大无比的塑像: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湘君,湘夫人,河伯……面对他们时,自己如同一粒微尘般渺小,只能服从,只能敬仰。

众神的形象模糊,而最深处的王座背后,是神秘的东皇太一,祂命令自己坐在那王座之上。坐上去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变了,自己也陷入恍惚与莫名的幸福。

“那雾就是无上的诸神,楚是被神选中的最后的国土。而您,伟大的楚王,您是我们与众神唯一的联系。”

出来以后,成嘉侍奉在年幼的君主左右,他这样解释着。

在返回的车驾上,熊旅昏昏欲睡。朦胧的梦境里他还站在云梦,望向云雾遮蔽的远方,隐约又看到了那只赤鸟越飞越远,自己却怎么都赶不上……

此后,熊旅就是楚国的新王,也就是后世的楚庄王。而他的父亲自从走入云梦,便再也没出来过。若敖氏对外说先王当时已经病重,由云梦返回诸神的境界。

三、

“君上,是时候去云梦了。”

当我醒来时,身旁一副古怪打扮的成嘉早已恭候多时。而他刚才的那句话,让我感到轻松。

因为我刚刚做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噩梦。

“你先下去吧,孤等下就去……来人啊!”

我一边吩咐左右替我换下被冷汗打湿的衣服,一边回味着方才在梦中的见闻,心里还在不停地悸动着。

也许只有雾中的空气才会为我洗去这份莫名的惶恐吧。那雾,那云梦的大泽,如同母后的怀抱,温暖而舒适。

因为在那儿,有不可言说的诸神。

云梦泽的空气温和而湿润,隐隐含着些许草木清香。在远处停下滚动的车轮,我吩咐成嘉在此等候,自己一步步前往大泽的中心。

每当像现在这样踏足云梦,深入那片绵延不绝永无休止的雾境时,我都深刻感到自己正在和那团雾气融合。

他们就是我……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应该做什么……

人的意志,在这里如同一支轻薄而脆弱的苇草,每当我想用自己的想法控制自己的行动,自己的身躯,都会迎来莫名的恶心与抗拒;但只要顺从这片雾,就会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快乐与智慧。

是的,智慧。在那里有我心中一切疑惑的答案,所有的启示,仿佛那里就是整个世界的终点。

这时,我的耳边萦绕着某种古老且难以辨识的语言,蒸腾着脑浆,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反而让我轻飘飘的,如同浮在温水池中。

渐渐地,耳边的聒噪变成能听懂的语言,它们指导着我的思想:应该怎样扫清即将出现的敌人,信赖哪个忠心的臣子,排除对这个国家有害的异物……

从雾中出来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只是强烈的欲望和意愿从七窍喷涌,从口中自然流淌:

复仇……复仇……复仇!

“君上有令,讨伐背叛楚王的舒国。”

当年,群舒被楚的军队再度击溃,又俘虏了它的附庸,宗、巢二国的国君。

征讨……征讨……征讨!

“君上有令,山戎族将有叛逆!即刻出兵迎击!”

楚军很快在大林一带布防,等待山戎的到来。

赶走……赶走……赶走!

“君上有令,苏从对国君不敬,但念其功,逐出楚地!”

名为苏从的大臣被赶出了王宫,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

……

若敖氏的巫师们用这份力量,连接着神(雾)与人的境界,让楚国日渐强盛。这些,都在我的眼中见证:

一次次对外的征战顺利无比,军队势如破竹如有神助;

国内百姓都像生活在太古的和平之中,一成不变的幸福并微笑着;

朝中大臣无不把我类比成古时候的众多贤王……

悦耳的楚乐和百姓的欢笑,日夜在郢都交纵不息,犹如终年盘桓的雾气,萦而不散。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年。

但那个噩梦也同样困扰了我三年。

我常常梦到自己化作一只飞鸟,通体赤红,如同我们最尊崇的神明:太阳。我飞翔在这片国土之上,肩负翼轸,口衔玉璧。

但换了个视角重新审视时,这个国家却显得莫名恐怖。

每当我俯瞰楚国,只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坟墓:人们呆滞地行动,宛如不死的僵尸;巫祝日夜祈祷作法,让奇怪的旋律响彻王都,召唤来重重鬼影;风雨飘摇,祭祀的高台上,血淋淋的肉块堆积成山,分不清是什么牺牲;边境的战场,垒砌的骸骨堆成尖锥高塔,插着胡乱涂鸦似的旌幡……

我仿佛被囚禁在王都的上空,无论如何挣扎都飞不出那片迷离、潮湿而温暖的雾。

梦,醒了。

寝宫的陈设还和从前一样,空气潮湿而温暖,此时尚值夜半,我的子民应该都幸福地沉睡在这个国家,等待着明天。

远处散落的脚步声应该是巡逻的卫士吧。

我坐在榻畔,看着昏或不明的天空。午夜将尽,而在大雾掩埋的国都,即使天亮也许同样无人知晓。

“伍举,你过来。”

赶走身边还在昏睡的姬妾,我来到寝宫门外招呼着正好巡逻至此的伍举。他们的一族几代人都在楚为官,和若敖氏一样值得信赖。

用不多时,我面前响起一阵甲胄鳞片碰撞时的窸窣声。

“君上有何吩咐。”

“没什么,孤夜里睡不着,想问你几句。”

“不知君上想聊些什么。”

伍举站在阶下,拄着腰间的长剑仰面问道。

“只是一个无聊的梦罢了。你见过赤鸟吗?那种鸟可美啦,火红的羽毛,叫起来就像唱歌似的,赤翼决朱天兮,眷江河而难迁。郢都弥幽晦兮,霁朝雨而暮烟。衔荆虹兮哀声绝,无栖木兮独盘桓……你怎么了?”

“君上……你、您说什么?”

伍举的脸色一变,显得异常慌张,握剑的手抖个不停,让身上的披甲也随之响动起来。

“莫非你听过这首歌?”

“不,臣不知道,臣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没有……他看到了,没有……”

伍举低着头连连退后,诚惶诚恐的样子宛如向谁谢罪,语气逐渐怪异且错乱。

片刻过后,他平静了下来:“君上,趁着臣还清醒,只能对您说这样一句话,唉……权当是臣巡逻累了自言自语吧……”

“你说吧,孤听着。”

“宫中已经有赤鸟了,还不止出现过一次。只是上次出现,是六十多年前了,那时还是臣的父亲见过的……不……现在还……不行!”

伍举挥舞着还在鞘里的长剑,痛苦地扭动身子,把不知何时变得宛如枯尸般的手伸向我,说道:“不要相信若敖氏……不要……”

“伍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话还没说完,只见伍举诡异地一笑,不再说话,转过身去渐渐走远,消失在远处的雾中。

那身影仿佛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巫师常用的稻草人偶。

“六十多年前,那是祖父成王在位之时,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伍举照常进宫,安排军队调度,巡逻,一如往常,可是他并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

确切说,他仿佛失去了作为伍举这个人的人格,只是一个为楚国工作的道具。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又不敢把所有信赖托付给若敖氏。只能把自己交给云梦的那片雾。

有时候就在云梦里呆上一整天。

但楚国没有因为我的自暴自弃而衰败,人民依旧沉浸在幸福里,战胜的消息一次次传来,只是我感觉自己在渐渐变成不是自己的自己,在雾中的眼睛注视下,在那些手的塑造中,我仿佛成了另一个模样。

令我恍惚而快乐,有时我也想一直这样就好了,就像先祖楚堵敖那样,终日放鹰走马,国家不也挺富强的吗?

可是梦里,赤鸟依旧盘桓着。在梦中我的心中莫名沉静,莫名清醒,仿佛这里才是现实,让我看到残酷的真相:活祭品在哀嚎,人们如行尸走肉,大雾吞噬着楚地之上,一切作为人的意志和存在……

这二者究竟何为真实,何为虚假,我也有些混淆不清了。

异常真实的体会,就像永远无法“醒来”的现实;

而我所熟知的现实还沉浸在雾气昭昭的梦境里,让人辨识不清;

比梦境更加虚幻而美好的现实;

比现实更加真切的梦境;

它们交替在脑海中上映,把常识,思维,认知搅乱成一池深不见底的沼泽,有如宿醉的感觉……

云梦,

飞鸟,

玉璧,

尸块,

巫祝的咏唱和那旋律,

梦中俯瞰时触目惊心的种种……

就这样,年轻的楚王陷入了痛苦与疯狂的挣扎。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摆动着的精神,几乎要疯掉。甚至连现实和梦境的场景也频频交错,重合:祭祀的野兽是人,人被当成野兽祭祀在神龛之畔,不能接近雾,终日重复着飞鸟,雾……

“听说了吗?君上的病又重了,前几天还说不让人们用野兽的肉祭祀,说那些是人肉,是活祭品什么的。”

宫殿外等候令尹召见的官员们交谈着。

“君上可怜啊,从那以后一次都没去过云梦。看来楚国的国运也……希望若敖氏的大人们能为他治好,这个国家不能没有他,他是我们和众神唯一的连接。”

“听说了吗?上次宫里开宴会,君上说得更吓人,什么菜里有指甲,脍是人的肥肉,烤鹿肉是烧焦的奴隶尸体,酒又腥又臭,殷红殷红的,你们头上的冠冕是骨头,鬲里沸腾着的肉粥,还飘着人眼珠子!我差点儿没吐咯,之后君上就拔剑乱砍,现在宫里没一样家具是好的,从那以后……”

他们说着,看向了大殿的方向。

大殿里,君王依旧还坐在专属于他的宝座,只是……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垂手握剑,遥望云梦的方向,雾气笼罩下昏或不明的苍天。

那里,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经过朝中大臣的商议,决定委托若敖氏的巫师们,采用巫术治疗。

夜半,月的光华最优美也最璀璨时,致幻的熏香缭绕在宫室之内。巫师们眉头紧锁,喉头咕噜着仿佛来自太古的音韵;咚咚鼓声不停作响,回荡在几乎昏迷的君王旁边,但驱散的却并非他体内的“邪”,只有几乎碎裂的灵魂,昼夜不息的诵经祝祷就像一锅滚油,要把他从指甲到发丝彻底浸泡一遍。

雾气里,他仿佛又看到了云梦的那些场景,无数只眼睛对着他眨啊眨的,无数双手揉搓,如同要把他撕裂;但紧接着又是梦里的那只赤鸟,俯瞰着这片散发腐臭的大地。

“君上看到了什么?”

似乎达成目的的成嘉在他身旁,熊旅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继而话语虚弱地流淌出来:“赤鸟,玉璧,环形的玉璧……”

成嘉的脸色一变,仿佛那些字眼能把他的灵魂戳穿,是听到就会失去一切的禁咒。

之后,楚国出现了禁令,郢都周围不得出现飞鸟,尤其是赤色的飞鸟,这是扰乱王神志的元凶,抓住以后来令尹官邸领赏。

甚至有许多人把家养的鸡鸭涂上朱红颜料来冒领赏钱。

四、

在这之后,若敖氏宣称楚王熊旅的“病情”已经痊愈。但他还是不能接触朝政,记录政事的竹简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他简单看一下罢了,谁也不指望这个疯子君王能做出什么贤明的裁断。朝中的大小事务全由若敖氏接管。

几个月后的一天,他和往常一样披头散发,坐在王宫殿前旁若无人,吟诵莫名其妙的歌谣:

赤翼决朱天兮,眷江河而难迁。

郢都弥幽晦兮,霁朝雨而暮烟。

衔荆虹兮哀声绝,无栖木兮独盘桓。

不远处,一名侍从趋步赶来,熊旅并不认得这个家伙,他的面孔有点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苏从……”

熊旅满是混沌的脑中突然联想起某个印象,这个人是被他赶走的苏从。他应该被赶走了才对,可为什么……

熊旅抬头望着他,对方也没有回绝他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已经邋遢不堪的家伙,也就是他们的君上。

“君上肯定很惊讶臣为何会出现。臣之所以来,是要告诉君上这片雾以及楚国的真相。”

这时,一队卫士走过,面无表情,如同一群傀儡。苏从见状默然不语,装作要搀扶熊旅起来。

见士兵远去,苏从继续对熊旅说:“臣知道君上刚才哼唱的那首歌,也知道在我离开时楚国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君上听我——”

话音刚落,熊旅挥舞着空了的剑鞘,敲打着对方的脊背——为了避免国君伤人,若敖氏拿走了他的宝剑,只给他留下一只华丽的空剑鞘。

边打边喊:“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知道?难道你也要害孤?你看到了?!孤杀了你这贼子!杀!杀!”

忽然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用只有他和苏从才能听到的低声说着:“明日正午,孤的寝宫,另外……带点常人能吃的东西过来。”

逼退苏从以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宝座(台阶)上拍着手,痴痴笑着。但苏从眼中的熊旅,并没有疯病之人的模样。

第二天正午,雾气似乎减弱了几分,熊旅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在空无一人的寝宫休息,地上堆满了记录政事的竹简。

外面的士兵早就被他支开,寝宫陷入一种奇妙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继续装作侍从打扮的苏从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只食盒。

“你来了。”

熊旅看着苏从,感慨万千。

尽管之前莫名被赶出郢都,但熊旅隐约也察觉到他之所以被“雾”赶走,正是因为他接触到了某些不能被公布的真相。

苏从尽管渊博而有才干,但比起其他的大臣更加急躁,数次因为直言而遭难,但这次回来时,数年的历练,让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还有沉稳老练的神情。

“君上先用些饭食吧,听说您一直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看来您确实也发现了,那些饭食并不合您的心意。”

熊旅点点头,打开他带来的食盒。先吃了些酸涩的瓜果,稍微有些胃口以后,又喝下一碗苏从专门在外面带来的菜羹。待他恢复了些许气力,这才发问道:“你为何知道赤鸟的事?”

“说来话长啊……首先臣想问一件事,君上可知道先王是如何得到王位的吗?”

“父王?祖父成王死后,父亲顺理成章继承了王位,难道不是这样吗?”

“未必如此,”苏从来到熊旅背后的书架,从上面找出一卷竹简,那是记录王位更迭的档案,也是对楚王世系最官方的说法,他展开竹简接着对熊旅说道“按照记录来说是没错,但这上面从没记录过成王的‘疯病’。”

“疯病?”

熊旅联想到自己的近况,那些梦,以及当初伍举说过的事,喃喃自语着:“莫非赤鸟……真的在六十年前出现过?祖父也梦到了?”

“臣推测这就是成王之薨的原因——他和君上一样,看到了某些不能被看到的东西,所以才被某些人弑杀。而且这件事还和一个人有关。”

“谁?”

“臣……先请君上允诺,臣说完之后不追究臣的罪过。”

苏从没有立刻说出,而是神色凝重地请求着。

“这是哪儿的话,你能冒险来见孤就够忠诚的了,怎么还恳求赎罪,莫非你说的人是……啊!你是说父亲?”

“不错。臣曾听穆王近臣说过。成王临终前几日,穆王曾走入云梦,出来时变得和从前温厚平和的他截然不同,眼神狠毒凌厉,不似常人。而且当天若敖氏和潘崇也在左右跟随,好像在密谋什么。”

“他们将祖父给……不,不可能,但是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有去相信了吗?”

熊旅瘫坐在地上,满脑子说不清是清醒还是混乱,直到苏从把他扶起。

“从你所说的情形来看,莫非这一切都是若敖氏的阴谋?因为祖父看穿了他们的伎俩,就用巫术蛊惑父亲杀死祖父,然后控制他登上王位……这样就解释得通了,而祖父看到了什么,我想应该就是……呕!”

熊旅不再说下去,强忍着胃里的翻涌,苏从连忙上前为他拍背缓解。

每当想起梦中赤鸟所见,熊旅都忍不住作呕:那些活祭,那些腐烂的躯体与尸骸,那些莫名可怖的场景,以及那片无处不在的,带来惶恐的雾……

“只是孤还有一事不明,若敖氏的目的呢?他们蛊惑君王和百姓,使用活祭,其意何为?”

“说到这个,其实臣还有个推测。穆王等人也许只杀害成王的凶手,而指使他做这件事的并非是人,而是那片雾。”

“什么?”

熊旅恐惧地看向外面,仿佛在寝宫外的雾气是一群活着的生物,从楚地吸食着生命维持自身的存在。

“若敖氏自称雾中有诸神所居,但依臣所见,那片雾绝非善类。至于原因……臣就是最好的例证。”

苏从转过身去,将外衣脱下。干枯的身形上并没有太多肌肉,取而代之的则是腐烂的肌理,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显露森森的白骨。肌肤上隆起的血管里涌动着什么东西,时而从伤口里爬出一些白色的蛆虫,还带着脓血。

“这……这是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子!”

苏从转过身去,好像不想再让国君看到自己丑陋的外表,微笑着说道:“臣怕是活不了没多久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雾的影响,是这样吗?”

“君上圣明,那片雾仿佛有什么诅咒似的。仿佛不知不觉间身体的精气,魂魄,都会流向它们,宛如献祭。而且还不能调查其真身,越是探查得深,越会为自身招致灾祸,轻者神智错乱,乃至躯体腐败。如今整个楚国都被雾侵蚀了。自从我们出生在这片雾境的国度,就早已经是若敖氏献给所谓诸神的祭品,说不定当初殇王正是看透了这一切,知道自己和整个国家都是献给雾的祭品,才纵情享乐,挥霍余生。”

“但这样你又是怎么撑下去的?”

“全靠它。”

苏从从袖中取出一小片干枯的草叶,熊旅认识这个,他也曾经佩戴过的荃草。

“巫祝们为了不让人们察觉自身的变化,不仅使用巫术掩盖,还大肆宣扬香草的功效,让楚国人人效仿,都用随处可见的香草装饰,烹调,可但唯独这种荃草不在其内,皆因它能驱散邪气,对巫祝们而言是一种无比的剧毒。”

将荃草收起,苏从继续说道:“凭借荃草,臣方能以此残躯苟活至今,但也只是起到延缓的作用。”

“照你这么说,孤为什么没事?”

熊旅查验了自己的身上,显然除了瘦削一点之外,没有太多的变化。

“君上是不同的,我楚国历代君王似乎不会受到巫术和一些邪佞之物的侵害,自然不会和臣一样……此外也不乏一些和君上体质类似之人。”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才会被若敖氏利用,成为那团雾的代言人……熊旅这样想着,越是这样想,越觉得屈辱和愤恨,于是他对苏从说道:“那么孤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当务之急,请君上务必要找到和氏璧和赤鸟的下落。”

“和氏璧?那不是在宫里保存着吗?”

“和氏璧在君上的祖父,成王薨时已经遗失,宫中只是赝品。因为历代先君都说这碧玉是不祥的。”

“此话怎讲?”

“据说和氏璧由楚人和氏从荆山所得,起初献给厉王,但他和后来的武王都无法接受,将其贬低为石头,并且由若敖氏下令切掉和氏的左右脚警示众人。和氏因此而疯癫,绝望恸哭直到双眼失明,才安然死去……

“他们三人显然是看到了什么。之后文王得到和氏璧,迁都到郢,但从此和氏璧被束之高阁,从未将其把玩过,甚至还派人弃于野外。但据说和氏璧被丢弃当天,赤鸟穿过云雾,将其衔走。”

又是赤鸟……熊旅忽然觉得自己至今经历的一切仿佛一串散乱的珠玉,此刻经苏从的一番话终于串联起来。

“看来正是因为接触了和氏璧,看到了真实的楚国,和氏才会疯掉啊。不管怎么说,只有找到赤鸟衔着的和氏璧,才能不受会继续雾的蛊惑和支配,可是……”熊旅眼前一亮,又随之黯淡道:“可若敖氏已经把所有和赤色有关的鸟类都杀掉了,这又该如何是好?”

“君上尽可安心,赤鸟绝非凡鸟,不会轻易被杀,而其现身之地臣也大抵能推算得出,就在今晚,纪山,此外君上还会遇到两名……呃!”

苏从说着,身形有些许晃动,脸色也变得不是特别好。熊旅扶住了要倒下的他,放在自己的卧榻上,而他则站在一旁,如同侍奉老师一样照顾他,聆听那声音微弱的嘱托:“臣……还有两位贤人想与君上引荐……他们和君上一样拥有抵抗雾的天资,将来会是君上最好的帮手,就算臣不在了……他们也会把之后该怎么做,告诉君上……”

“苏从,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臣之残躯,已如风中残烛……既没有君上这样对巫术的抵抗力,更不像那两人一样,楚国的将来……是君上和他们开拓的,我……他们察觉到我回来了,我……”

苏从突然双目瞪大,浑身不停抽搐着宛如经历极为恐怖的梦魇,但片刻之后又一脸幸福满足的微笑,熊旅见过这样的表情。伍举,若敖氏的巫师们,城中的百姓,所有人都是这副无神而幸福的表情,就连他也曾经有过……在自己没有“疯”之前。

呆若木鸡的苏从站起身,不再言语,衣袖没有丝毫的抖动,如同这副皮囊包裹的不再是人。

也许在另一个视角下(现实),他已经是那片雾的牺牲品了。究竟是什么惨状,熊旅已经不愿去想。

苏从呆滞地走出寝宫,不知去往何处。

五、

夜晚的郢都郊外潮湿而寒凉。骑马赶路时熊旅正披着略厚的裘袍,越发觉得厚重,就像那挥之不去的雾气始终笼罩着他,但奇怪的是纪山附近偏偏没有多少雾。

山脚附近,他下马步行。穿过一片山林后,满天月明星稀,如同一潭清澈的池底。仰望星与月沉淀的夜空,令他身心忽然一轻,这感觉前所未有。而他还没来得及更多去体会这份感受,眼前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高台上,女子环佩鸣响,一身素衣。容貌虽然看不太清,可那份典雅的姿态宛如月中走下的神女;

台下,俊朗的年轻武士身披甲胄,警戒四方,发现他的时候爽朗地一笑。熊旅刚一见面就对这个人有莫名的好感。

“君上果然来了,臣等在此恭候多时。”

年轻的武士说罢对他行了一礼,显然是受过中原文化的些许熏陶才懂得这些礼节。

熊旅认真看了看,才想起他认得眼前的人,以及他的事迹:“你是孙叔敖。听说你埋葬了见之则死的祸害双头蛇,这真是难得的勇武和品德。”

高台上,那女子也看着熊旅,熊旅正好抬头和她四目相对。

“这位是?”

“樊姬,也是苏从先生让她来这儿等待君上。”

“樊姬……樊姬?哦!我也听说过她的名字。因为自幼听得懂野兽说话,所以心生怜悯不再吃任何肉类,确实是个善良的女子啊。”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樊姬说着走下高台,面上略带愁容。这是熊旅也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即便在宫中也是少见的美貌,但这句话无疑更让他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哦!孤知道了,难道说你们也能看到和现实不一样的现实吗?”

樊姬略微颔首,继而说道:“起初我只是能听到那些祭品牺牲还在说话,发出痛苦的声音,便觉得它们也有灵性。之后经过苏从先生的点拨,我才明白自己异乎常人。不,可能我们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楚国的样子,那些祭品都是活生生的人。”

熊旅不知该怎么安抚那个因陷入不好回忆而动摇的女子,只好转移话题:“那么孙叔你呢?”

“唉,我和樊姬情况类似。当初我曾有个玩伴,但在若敖氏经过我们那里以后,他突然消失了。随后国中便出现两头蛇的传闻。”

“孤也听过的,听闻两头蛇恐怖至极,见之则死,被巫师们抓走并封印在某地作为祭品……不,难道说那个所谓的两头蛇就是……”

孙叔敖点了点头:“那就是他。巫师将他秘密抓走,用不知什么方法和一条大蛇拼接。后来他拼尽全力,逃回了我们的家乡,正好又遇到回家的我。那时他已经失去了神志,嘴里翻来覆去一些诡异的不成话语的声音。

“我实在不忍心让朋友受苦便给了他一个痛快,之后将其埋葬。世人都觉得孙叔敖斩杀两头蛇是至善至勇之举,可真正的事实却只能说给君上,说给这片荒山野岭。”

熊旅哀叹着他们各自的机遇,同时心中反倒生起一种莫名的欣喜:“你们也能看到我看到的那个世界,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不,我的话太乱了……看来苏从说得不错,你们确实是值得信赖的人。”

之后三人为了转换心情,在高台附近游览了一番,并串联起他们在苏从那里得到的信息。

“也许只有我们三人看到的才是最真实的情况,其他的人……”

“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

熊旅想起了伍举和苏从,或许看起来还是正常的人,但他们和自己梦中见到的行尸走肉别无二致。只是苏从在被雾支配前,留下了拯救楚国最后的机会,也就是自己和眼前的三人。

“还有一件事孤搞不懂,为什么这里的空气如此清爽,能把之前所有的烦闷与浑浑噩噩一扫而空。”

樊姬笑着说道:“是唯一不受雾气侵蚀的地方,因为纪山的五龙潭水终年不冰不蒸,雾气到这里自然消散,经苏从先生点拨,我们在这儿搭建高台,迎接赤鸟,也等候君上的到来。”

“难怪苏从会说赤鸟将在这里出现。”

熊旅仰望群星,心中的疑惑骤然减轻了几分。

夜已深,三人在高台畔等待赤鸟出现,可许久也不见那赤红的身影。孙叔敖劝熊旅和樊姬休息,由他警戒四周。毕竟楚地从来不缺少飞禽走兽,尤其是这鲜有人至的郊野。

也许是因为这环境让头脑更加清晰,熊旅的脑海里反复回忆着自己经历的过去,见过的那些人……以及把生命献给雾气的父亲。

“君上在想什么?”

“我……我只是最近经历得太多,累了。”

熊旅想起了雾中渐渐消散的那个身影,还有之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宽厚的大手。

父亲真的爱过他吗?还是被雾蛊惑,才把他当做了新的王,他并不清楚。

“这个国家大部分人被雾蛊惑,诱骗,但他们并非罪人。就连先王也是无辜的。”

樊姬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摇。

“他不是王,只是雾的信徒罢了……”

“君上……”

“但我们不同,孤有你和孙叔敖在,看到真相的我们是楚国唯一的救星,我们……”

“真不愧是君上,想得比我们积极得多。”

似乎对这份褒美,熊旅有些受之有愧,侧过头去想说些什么,却被孙叔敖打断:

“看!那是什么?”

孙叔敖的话声,引导着二人望向天空。就想要将夜空一分为二,燃烧的一线火光从西南掠向东北,尽管天地相隔遥远,熊旅依然从那燃烧般的羽毛和太阳一样的色彩辨认出,那就是自己当初遇到过,又在梦里化身了无数次的——

“赤鸟?它真的出现了!”

赤鸟飞到遥远的东北方向,赤影随即没入无边的夜色。忽然又见一点幽光坠下,如流星落在郊野。

“这就是和氏璧吗?”

捡起玉璧的时候,熊旅脑中骤然一凛,就像引入了江河的水流冲洗过似的,现在的他无比清醒。

真是神奇,他凝视手里的玉璧感慨着。

玉璧最外围的部分显得十分锐利而光滑,星辉从中透过,变得更加澄澈。

“也许拿到这东西以后,孤就会看到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搞不好也会像祖父,像和氏那样疯掉……”

熊旅说着,将其揣入怀中。

“但要用我的眼睛去见证,孙叔,樊姬,你们愿意陪孤一同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回答毋庸置疑。孙叔敖本就有侍奉楚王的志向,而樊姬的应承更为熊旅增添了对抗雾的些许勇气。

“接下来依臣之见,我们接下来——等等,今天的客人还真多,那是……若敖氏的亲卫?!”

孙叔敖一直以来的警戒显然没有白费。

顺着他指向的远处,能看到旌旗随风飘摇,战车之声撼动大地,幽绿的鬼火不停闪烁,兵戈交错之声顺着山林传来。乌云遮盖了原本澄澈的星空,仿佛群星都躲进了云中,窥探这支诡异的军队。

“现在情况紧急,君上和樊姬在这里假装幽会,正要回宫。如此一来若敖氏定不会起疑,而臣则在旁隐匿观察,等时机一到就和君上里应外合。”

待熊旅认可了他的计划,孙叔敖躲进旁边的树丛,这时若敖氏的使者刚好赶到。看熊旅和樊姬一副亲昵的样子,只是尴尬地笑笑:“君上真是好雅兴,应良宵而拥美人,不过也应该和令尹大人打声招呼,万一有什么闪失臣等可担罪不起……”

“孤夜会美人,难道还要和你们说么?总不会连这点乐趣都不让孤享受吧。”

熊旅继续摆出那副沉湎酒色的样子,顺势把樊姬护在自己身后。

“现在孤要带她回宫,前面开路吧。”

若敖氏的使者不再说什么,命令那些分不清是巫祝还是士兵的家伙调转队伍,浩浩荡荡的长蛇在夜色掩映下回到了郢都。

郢都这时已然天亮,早间的迷雾继续游荡在城中,仅有几缕微弱的晨曦在雾的缝隙里投入。

六、

车架从王都的大门驶入,开门的军士身上披挂着坚实的兽皮甲,面容坚定。

然而当熊旅手握和氏璧时,一股冰凉的触感冷彻脑髓,令他感到难以言说的清醒与冷静,同时也让他看到了另一个无比陌生,但又早已知晓的现实:

士兵呆滞无神,仿佛祭坛上已经死去的祭品;楚国的都城,如同一座巨大坟墓,每个人都是雾气支配的尸体,房屋无非是容纳这些尸骸的墓穴;人们残缺的脸上诡异地笑着。身上的香草也无法掩盖一股股袭来的恶臭;每个人的头顶仿佛连着一条雾气构成的细线,绵延到楚国的王宫……

衰败,阴暗,潮湿,蛆虫,骸骨……这就是现实,也是他的祖父,他的先祖们都曾经看过的景色。

王宫前,车驾停下,若敖氏正在此等候着他。此时他们的领袖已经不是成嘉,而是比他更加有手段的斗椒越(子越)。

“君上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不带上臣下和护卫。”

“只是外出游玩,不须令尹挂念。”

子越虚伪地笑着,转而看向他身边的女性,那是作为寻找到的姬妾入宫的樊姬。

“哦~这位就是君上在纪山邂逅的女子,真是位绝色的女子。”

若敖氏的子弟们围着樊姬打量起来,投来的目光如同一条条毒蛇正吐着信子,还有子越那虎狼般的面貌,都让樊姬很不适应,可她并不像寻常的女性一样逃避与惧怕:

“见过令尹大人。能得君上宠幸,是我的荣幸。”

“但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君上真的要纳入后宫么?要是喜欢这样的女子,臣立刻为您寻找几个,保证身家清白,出身高贵。”

“大人若是想查,我的身世家人都可以查清,但归根结底,决定纳我入宫与否的是君上,而非大人,不是吗”

子越知道了樊姬并非寻常女子,便不再和她斗嘴,继续对熊旅说道:“君上可是诸神在楚地的后裔,肩负着聆听云梦神谕的大任,若是有个闪失该叫臣下如何是好啊,臣——”

“令尹且退下吧,孤累了。”

熊旅不想再和这个男人纠缠,回到自己的寝宫,路上还遇到了伍举,看似还有人形,但当他在袖中握着和氏璧时,头脑一阵清泉冲刷,再看伍举,已然是一具腐烂的尸骸,诡异地笑着,身上也延展出一条雾状的线。

回到住所以后,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也许应该先从这片雾的支配下离开,带上樊姬和孙叔敖……但又该怎么做?

发起一场狩猎?

简单吃过稻饭和一些菜羹,他赶走侍从,一个人躺在榻上思索着。

樊姬没有和他一同吃饭,按照若敖氏的说法,宫外女子不能立刻侍奉国君,都应该沐浴之后趁夜色前往国君的寝宫。

当然熊旅并没有太多的期待,甚至没有兴奋,只是担忧她会不会被巫师们为难。

夜上初更。宫中一片死寂,仿佛被雾吞噬了所有的情感和生气。黑暗中只有一点微弱的萤火,逐渐停在楚王的寝宫门前。

“君上……”

门外的声音惊醒了看竹简记事昏昏欲睡的熊旅。

“君上,您没事吧,我来探望……不,侍奉您了。”

外面的声音一转,变得和其他宫中女子一样,但熊旅知道这是她为了配合现在的身份。

“是樊姬吗?”

其实樊姬的声音他早就熟悉,平和,温暖,为他带来莫名的勇气。但他还是想确认那就是自己思念的人。

从前明明一个人承受了十多年的孤独和苦闷,但现在他却无比孤单,想着曾经和当下陪伴自己的人们,他想念忠心耿直的伍举,想念博学智慧的苏从,想念孙叔敖,想念樊姬……

“是我,君上,是樊姬。”

“樊姬……”

开门时,窈窕的女性正站在那儿,左右侍从神色呆滞,面如死灰,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傀儡。

此时樊姬换上了妃嫔的衣服,妆容也比从前更加艳丽,在枯黄的灯光下反而添了几分妩媚。

熊旅虽然看惯了后宫的宠姬,但现在仍旧觉得她是个很美的女子。这也是在漫长的疯狂与挣扎过后,为数不多觉得欣喜,哪怕外面依旧是陈腐而带着些许恐惧的雾。

可随后宫中夜里的潮湿阴冷的气氛又让他浑身一颤。

“是孤不好,把你也连累了。”

接进来以后,他驱散了侍从,将樊姬带入宫中。

“把我说成是您新征召的姬妾,在宫里也好有个照应,这本就是计划之中。不知孙叔敖会想什么办法接应我们,此前,就让‘臣妾’陪君上聊天解闷吧。”

樊姬倒是没对自己的这个身份有什么芥蒂,一副习惯的样子,也许……

熊旅莫名生出一个想法:“樊姬,如果我们真的能成功,到那时你愿意成为孤的王后吗?”

昏暗的寝宫,惟有床榻和书案这边尚存一粒暖光,灯火下樊姬的样子似乎有羞赧。

“我这样的女子真的可以有此殊荣吗,君上,我可没有丰厚的嫁妆,更不会为您在政治上起到什么作用。”

樊姬的语气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熊旅也认真回应着她:“但现在你陪在孤的身边,这就够了,因为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们看到的世界是相同的,这是谁也比不了的默契。”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樊姬微微点头,并靠在熊旅的身边。

“对了,这个给你。”

熊旅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枚护符一样的东西:“这是孤的生母所赠,十余年来孤从未离身,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使得,这是君上最宝贵的东西,不可啊。”

“放心,孤有这个。”

熊旅拿出了怀中的玉璧交给她看,外部光滑如同刀刃,只要紧握就会让手被划破。

“和氏璧,传承在我的先祖,我的祖父手中,现在由我们一同将其握住。”

两只手交叠在玉璧上。那一刻,仿佛雾气遮挡的将来再未知,熊旅也不再感到恐惧。囚禁他的牢笼,无边的夜晚,熊旅身旁始终有那样一个瘦弱的身躯,手里捏着他送给的荃草护身符。

夜晚,还很漫长。

第二天正午,阳光稍稍透过雾气,从窗口漏进寝宫,樊姬和熊旅刚刚睡醒。

外面早已等待着侍从几名,送来今天的竹简和饭食。但刚刚睡醒时谁也没心思和胃口,更何况在熊旅和樊姬的眼中,这些饭菜早就是另一副模样。

“都说了多少次,孤不吃……”

简单翻看竹简之后,熊旅推走面盖着漆盒的饭菜。因为熊旅知道自己眼中的所有鱼肉,都是血淋淋的人肉尸块。

“君上再看看,这鱼可是臣等特意为您在江中捉来的,鲜美无比,哪怕您不吃,看一下也好啊,要不然臣没办法交差的。”

熊旅无奈,只得打开食盒,但盘中的东西令他一愣——那竟是一条普通的鱼,再看对方微笑着的那副面孔,熊旅和樊姬惊讶地异口同声:“孙叔?竟然是你!”

熊旅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竭力压低声音说着。这确实是值得兴奋的重逢,哪怕只有短短一夜,但也许都是生与死的分别。

“孙叔前来,肯定是有了主意。樊姬,是时候了。”

“诚如君上所言,臣已经集结了一股军队,早在城外等候,并且全军佩戴了驱邪的荃草,他们可不会再听从雾气和若敖氏的话了。”

诚然,根据苏从的调查,荃草可以短暂抵御雾对精神和认知的侵蚀,熊旅也在幼年时有一枚生母用荃草做的护身符,但现在他拥有和氏璧,那枚护符正在樊姬的手中。

“可是我们怎么办?现在就突围吗?”

樊姬忽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让熊旅二人感到惊讶,可熊旅轻笑着从旁边的大堆竹简里取出一卷,孙叔敖似乎也心领神会,说着:“久闻陆浑戎族作乱,莫非君上要御驾亲征?”

“当然,别以为孤只是做做样子才每天都读这些烂木头,外面的事,孤一清二楚!”

熊旅走到殿外,对跟随而来的樊姬嘱托道:“放心。我们会出去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出去,”

正午时,阳光稍稍投入了雾气重叠的宫城。

“讨伐陆浑之戎?君上亲自带兵?这……”

“孤想亲自带兵作战,一展我楚国之威,难道令尹不允?”

“臣不敢,可是君上何须如此?我若敖氏带兵,君上坐镇郢都,这才是万全之策。”

王宫正殿之内,气氛庄严而呆板。令尹子越还在装腔作势地雄辩着。那副阴冷的面孔皮笑肉不笑,让熊旅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

其他官员附和着他的意见,就像没有灵魂的机械。

然而听到熊旅刚才的的决断,子越有些吃惊。眼前的少年尽管是君王,但他的眉宇间似乎又仿佛有自己无法控制的某个意志。

“你想要理由?孤自然也有。陆浑之戎侵扰天子安宁,孤此行是去勤王驾,攘蛮夷,我楚地亦是天子分封,尊王攘夷有何不妥?”

子越听罢又是一惊,他没想到那个终日与宠姬玩乐的糊涂君王竟然如此强势,于是语气一变,委婉规劝道:“只怕君上是要离开楚国的这片土地,以及神灵的庇佑,不妥吧。”

“你什么意思?”

“难道说,君上真的想要背叛诸神的庇佑吗?只为了佞臣妖女的蛊惑?”

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国君的真实想法,子越渐渐恢复了往日那副毒蛇般的精明与阴毒。也许谁都没有发现,此时他蜷缩着双手的袍袖正微微晃动。渐渐地,一阵奇妙的烟雾升腾而起,与宫中缭绕的雾气混杂,缠绕在熊旅周围,但他似乎并未察觉,直到他曾经熟悉的那个感觉再次回归脑海:恍惚,快乐,晕眩,心中渴求着被谁支配,得到指引……

子越蹑足来到神情已然飘忽的君王身旁,在他的耳边低语道:“兵戈之事乃国家大事,还望君上三思。”

“善哉……既然如此……伐戎之事就劳烦令尹……欸?”

话未说完,熊旅的指尖骤然传来一股清凉触感,那是和氏璧的质感,扫清了方才脑中所有的浑噩。

被这瞬间的凉爽恢复了清醒,熊旅看着眼前愈加嚣张的巫师,高声呵斥道:“子越!别忘了孤才是楚国之君,哪有国君不征战的道理!如今中原大乱,正是我们进军的良机,若是耽误了楚国的将来,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熊旅怒目圆瞪,话声越说越大,如同一把利剑抵在子越的舌间,令他不得反驳。

巫术莫名失败的子越一时不明就里,只得退下数步,躬身说道:“那臣只好静待君上凯旋,在宫中为您庆贺了。”

但他低头拱手时,谁也看不到袍袖掩盖之中的那副表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们再次见面时,就是撕破脸皮彻底决战的时候了吧,但那片雾不会让楚国,也让若敖氏这么轻易地结束。

他看着熊旅远去的身影,如此想着。

夜幕降临时,他们楚地的边境还有不小的距离,但烟雾的范围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孙叔敖望着北方的群星,似乎从中看到了什么。

营火畔,樊姬手捧汤碗,里面的菜羹粘稠而香滑。但他们一路旅途颠簸,时刻防备着子越暗中搞鬼,这时谁都没有胃口。熊旅叹气道:“借口讨伐陆浑而远离那片雾,只是一时之计,可逃出来之后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不,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这不是什么逃离。”

“哦?难道孙叔早就预料到这些了?”

“并非是臣,而是苏从先生。”

孙叔敖拿出一卷竹简,借着火光也让其他两人看到上面的文字,那是苏从的遗书。他接着说道:“和氏璧只能辨别雾气和巫术营造出的幻象,恢复正确的认知和判断,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危险。而根据先生的计划,寻找到赤鸟与和氏璧以后,我们正应当北上洛邑,求取天子的九鼎,那才是对抗雾的真正力量。”

“九鼎?孤也有听闻。相传是夏朝时大禹所铸,上图诸神万类……啊!孤明白了,若得九鼎相助,那片雾的真身也不足为惧怕。”

“看来苏从把一切都想到了。”

樊姬望着东方,若有所思道。

营帐之内,灯火彻夜未熄,孙叔敖和熊旅谋划着接下来的旅程。

黎明时分,他们轻声轻步走出账外,没有惊醒还在沉睡的樊姬。而外面除了巡逻的那队士兵,其他军士早已睡去。

二人循着那天看到过的赤鸟飞过的方向望去,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天在黎明的时候,熊旅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赤鸟,继续朝着北方飞翔。他的心也跟着那赤鸟,哪怕羽翼皆损也要前行。

七、

八年,伐陆浑戎,遂至洛,观兵於周郊。

黄河畔,鸣水溅溅,旌旗招展。

几个月的昼夜颠簸之后,黄河出现在眼前。滚滚浊浪席卷而来。让人觉得踏实,更加有一种涤荡心中所有烦闷的力量。熊旅体会到了楚地那种温热腐朽之外的全新的世界,莽苍,雄浑,黄土风沙的苦涩里带着无穷的气魄。

士兵们虽然疲惫,但姿态昂扬,远离楚国的大雾以后,他们也焕发出新的生气。

远处是周天子的军队,其中为首的车乘上独坐一人,身着礼服,典型的卿大夫打扮。那人自称王孙满,是周的大夫,奉周王之命前来接待熊旅一行。

熊旅面对这样的阵势,感慨道:“看来孤北上的消息,也传到中原那些贵族们的耳中了。”

“君上好歹也是南方大国之主,他们肯定会忌惮。”

“孙叔,君上还没实现目标,就算你这么恭维也没什么给你的。”

樊姬这时已然摆出了王妃的架势,打趣着孙叔敖。

“怎么可能!君上明鉴,臣……”

“好了,看看天子的臣下如何应对孤的来访吧。”

熊旅走上前去,先按照昨天孙叔敖所嘱咐的,向王孙满行了一礼。

王孙满审视着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有些吃惊,本以为南方的大国来到王都附近耀武扬威,必定是什么样的可怕货色,如南蛮族那样身披兽皮,似东夷族那般披发文身,武装到牙齿……但眼前的人们却出乎他的意料,谁知却是这样的一群劳顿的普通旅者。

黄河之畔,宴会在微风与水声中进行着,豪迈而不失雅致。纵然不像楚地的宴饮,用芳草点缀在杯盘之间,但熊旅依旧能大快朵颐。

王孙满似乎对这些南方的客人很是满意,举杯说道:“楚子此次伐戎,在下替周王犒劳各位,但我中原宴饮之礼,贵在节制,还请入乡随俗。”

又饮下一杯醴酒,熊旅并没贪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实不相瞒,孤北上伐戎,除了勤王之驾,此外还有一件事。”

“楚子请说吧。”

“想求周天子借九鼎用用,既然是借用嘛,肯定会归还的,还请天子放心。”

话音落下,宴饮的热闹气氛忽然一窒,谁都没料想到这样的对话会出现在天子使者和诸侯的宴会上。

“你说什么?”

王孙满有些破音,显然他没想到这个蛮夷之地的乡巴佬竟然说出这样有失尊卑的话,气得几乎都要昏厥了。

“呃,实在不行告诉我们九鼎的铸造方法也好。如您所见,我们楚国兵多,兵器也多,哪怕把所有的兵器尖端折断熔铸,也能造出来,我们……我说错什么了吗?”

话说到最后,熊旅发现孙叔敖的表情越发扭曲,赶紧小声询问。

“是我等唐突了,还望大夫恕罪,不知您可曾见过这个。”

说罢,孙叔敖示意熊旅将玉璧交给王孙满。

看到那块玉之后他果然大为震惊:“听闻这是荆山的宝玉,能祛除邪气,乃是和氏献给楚子的宝物,为何带来,难道说是要献给天子吗?楚子其心可嘉,待回到洛邑必定会向天子美言几句——”

“大夫果然博学多闻,一眼就看出和氏之璧的来历,只是我等并非为献宝而来。皆因楚国发生的很多事都与这块玉璧有关,其中更包含了我等寻求九鼎的真实目的。”

“哦?”

王孙满似乎对孙叔敖的话有些好奇。

“此中由来只怕我们说了,您也未必能相信。因为楚国……已经不是孤所知道的那个楚国了……”

熊旅望着账外的黄河,回忆着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些人,那些事。

“果然是这样……”

听完以后,轮到王孙满陷入沉思了。

“果然?大夫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似的。”

樊姬一时失语,但王孙满并未在意,甚至都没在意为什么一个女子能与楚王一同赴宴,而是继续说道:“苏从和你们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根据王室的藏书,楚地果真在豢养神灵。”

王孙满示意左右退下,并按照自己的记忆,对三人述说着那段神代失落的历史:

雾的真身,的确是诸神的遗存。

只不过诸神在夏商势力广大,与人共存,但武王伐纣,断绝了最后的神代。之后诸神上升到人无法触及的境界,只有祭祀时才能与他们达成沟通,但也有例外。

但在九鼎归周之际,神的残存之息尚存氤氲,是谓神灵。祂们逃到神秘尚存的楚地,假称是东皇太一等名,居住在大泽雾气中,蛊惑周围的民族祭祀供奉,借此继续存在。

而楚国巫祝若敖氏的始祖,也是楚国国君的始祖若敖熊仪,正是他们最初的信徒与使者,求保楚国千年社稷不乱不毁。又为掩人耳目,将活祭品化作牺牲以蒙骗人们,在国中大兴人祀。

“但神灵之所以不敢侵犯中原,周王室不敬,正因周王室拥有传承自夏禹之时图绘万物的九鼎,一旦接触就会立刻使祂们烟消云散……真是讽刺,明明早就是该安息的诸神的鬼魂罢了……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片雾的真相。”

王孙满说罢,叹息着命人将酒斟满,一口饮下。

“既然如此,就请大夫告诉孤九鼎之事,我们也好回去——”

忽然,王孙满声音一沉,说到:“但这都是场面话,所谓九鼎早已遗失,如今天子所用只不过是仿铸之物,虚有其表罢了,就连周礼也……唉,如今多少国家都不再遵守。远的不说,楚子你觉得天子有实力制御诸侯的话,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对于楚国的悲剧,恐怕我们也爱莫能助。况且我的职责是犒劳各位,还请各位及早休息,准备伐戎事宜。告辞了。”

王孙满走后,三人叹息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仿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无能为力。

夜晚,楚地的来客睡得很早,也许是知道了自己无力回天,没有人沉浸在异乡旅行的快乐里。

王孙满没有乘车,也没有带随从,乘着夜色只身来到一片死寂的楚军大营。营门外,他看到熊旅正靠在土丘上仰望着夜空。

“楚子也有这样的雅兴吗?”

见是王孙满到来,熊旅起身相迎并说道:“真是清晰的星空,楚地可看不到这般的绝景,我们的夜空,只有雾气弥漫。”

“我想,楚的星空和中原应该是一样的。”

“但楚地依旧是你们眼中的蛮夷之地,要不然也不会吸引那些家伙了。”

“其实我一直想不懂一个问题,楚子一行为何非要驱散那片神灵之雾?据我所知楚国历代先君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楚国也一直兴盛着,倘若失去那片雾,恐怕对楚国也并非什么好事吧。”

“孤也不懂啊,只是……”

熊旅仰望着夜空,尽管群星璀璨争明,但在夜空之下,他仍旧感到自身的渺小,忽然回忆起自己化身赤鸟在梦境中俯瞰的楚国大地。

那里或许有无穷绵延的高山,数不尽的丘陵与河川。但在那里,人的存在与意志都是渺小的。那一刻,熊旅的思绪又回到了母国,又看到了被雾蛊惑、支配、侵蚀的人民。

他们从来没有过自我,从一出生就作为祭品而存在,被雾引导,告诉他们什么是对错,什么是好恶。

这不是他的国家,也不是祖辈建立的楚,仅仅是一片不可名状的混沌之雾,这里不存在任何幸福,仅有那舍弃人之信念去逢迎雾中神灵的卑微与怠惰。

“也许只是想让‘人’重新统治我们的国家吧。”

“哦?”

王孙满好奇地看着他。

“看啊,星空下,人是何其的渺小,也正因知其渺小,才有对寰宇的志向,和迈出第一步的决心,这样的人不也正是一种伟大的存在么?创造万物,引领国家,破开愚昧和黑暗,但若始终在名为诸神眷顾的襁褓里,什么都实现不了。不是吗?”

“善哉。”

王孙满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又有两人走出营门,是樊姬和孙叔敖。也许听到了对话声,他们也赶了过来。

孙叔敖看到和熊旅谈话的是王孙满,正要行礼却被一句话拦了下来:“休要用礼,此番来见楚子一行,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推测和想法,也许你们的国家还有救。”

“哦?还请大夫明示。”

樊姬和熊旅听到这句话,同样精神一振。

“我回到洛邑又查阅了王室的藏书。诚然,那片雾不能被消灭,只能驱散,就算不在楚地,也只能流窜到尚存神秘与神权的所在。但这么想来却有一个方法可以做到,那就是把楚地变成中原。九鼎者,在德而不在鼎……昔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樊姬不解道:“大夫这是在说什么?”熊旅摇了摇头,只有孙叔敖认真听着。

那晦涩难懂的古语飘散在莽原之上。对樊姬和熊旅来说,尽管只能听懂些许,依旧感受到这音韵起伏为心神带来的宁静与平和。

而孙叔敖越是聆听,越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大夫您是说九鼎虽然不复存在,但周却没有遭到雾的侵蚀。因为周的礼仪文化,以及对真正的诸神的敬畏,让这里不再是适合那片雾生活的土壤。哪怕如今这般世道也依旧如此……”

“不错,这是唯一的方法。由身为国君的楚子引入周的礼仪文化官制,让楚地和中原成为一体。”

樊姬点着头说道:“我好像也懂了,这样一来楚也不再是所谓的蛮夷之长,而是与中原诸国同等的邦国。”

“我正是此意,而是否采用要看楚子的意思了。”

三人一同看向熊旅,而他的答案也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让国家彻底清醒过来,才会有更好的将来,这本就是孤之所愿。”

年轻的君王语气果断但又令人不得不信服。

王孙满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心中竟然有了些许的期盼,如果这个人生在周王室,继承天子之位,一定会让周再度统御诸侯吧。

但这只是幻想罢了。

天色渐明,他也应该回去准备今天的政务,只是临走前他叫住了熊旅,塞给他一卷竹简,说:

“楚子……楚王你是位优秀的国王。将来如果和晋公一样北上称霸,还望你们对天子尊敬些,周虽然实力远逊于列国,但终究还是天子之国,在还没有更激烈的征战之前,这个乱世需要这样的象征存在,如果没有了天子,那些本就没有约束的野心家会毫无下限可言。”

“这是自然,也请大夫转禀天子,楚国虽有霸业之心,但绝无对天子不敬之意。”

“这就好了,另外这是我个人的一点饯别之礼。夫为王者,不止是让自己有能力引领臣民,更应当让臣民把身家性命托付,王之决断,就是国家的决断,因为国家即王,王即国家。”

“熊旅明白,多谢大夫教诲。”

黄河之畔,水声伴随着话声,飘散在苍劲的风中。

关于那夜王孙满和熊旅……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楚庄王又谈了什么,历史上并没有任何的记录,所以才有这样那样的种种推测和猜想。

但这夜过去之后,饮马黄河讨伐陆浑的楚国,乃至整个华夏九州的命运,已经悄然改变。

日出时,熊旅望着黄河,对身后一直跟随的樊姬和孙叔敖说道:“我们也有回去的资格了,在这之前,就让陆浑之戎陪士兵们练练身手吧。”

数月后,讨伐陆浑之戎的楚国军队顺利返回。

八、

回楚国的路程同样并不短暂,但对熊旅来说更加轻松,但也更有收获。

一路上,终于有闲暇和余裕去纵览的山川风物,令他目不暇接,也在他心中燃起了想要征服的欲望。黄河的博大和云梦的优柔在他心中碰撞,北方一马平川的豪快与南国楚地,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但对于他来说,这些事物分不出优劣高下,都是同样的美,同样引起他心中的向往与憧憬。对王者而言,这种渴求一切的强欲,是必要的。

他时不时也看看王孙满赠予的竹简,上面都是新刻下的字迹,应该是王孙满连夜抄录的。有读不懂的地方就叫孙叔敖讲给他听。

争霸,称雄……王孙满的话不断引起他对将来的美好幻想。而回到现实的时候,他注意到身旁樊姬的容貌有些憔悴,也许是一路颠簸所致,又或是重回雾境让他们感到了许久未曾体会的昏沉不适。

“樊姬,你累了?”

“没关系的,赶路要紧……”

这时,搭乘一辆战车的孙叔敖对他们这边喊道:“君上,离郢都只剩下几十里路。”

“先停下吧,孤要休息。”

原地安营扎寨之后没过多久,斥候回报了这样的消息,城外黑云遮蔽天日,于是熊旅和孙叔敖分别从各自的车驾上望去,只见一片雾气里人影晃动,为首的六支军队更是身形鬼魅,不断接近他们的阵营。

孙叔敖惊道:“是若敖氏一族的六卒,看来一场决战在所难免。”

然而短兵即将相接,从军队阵列里走出一名使者,高喊道:“令尹子越请君上赴云梦大泽的庆功酒宴。”

使者的话音回荡在空旷的郊野。

熊旅看了看远处集结的若敖氏军队,对孙叔敖说:“听好了,若是孤此行不回,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他看了看樊姬,转身准备下车。

“君上真的要去吗?”

樊姬拉住了熊旅的衣袖,熊旅笑着低声说道:“夫人放心,我们这一代实现不了的,就让下一代去实现。将来无论国中如何反对,孤和你的孩子就是下一代的楚王!另外若孤有什么不测……”

他又向孙叔敖托付道:“孙叔敖你立刻领军攻入郢都,把若敖氏赶尽杀绝!”

说罢,熊旅扫视着眼前的敌人,几个月前他们名义上还是自己的部下,可如今……

他不愿再去想,跟随使者走入雾气缭绕的远方,若敖氏和那片雾的大本营。

自己必须去,如果没有这份器量,未来的楚国也不会实现。

大泽中烟雾四起,不见一人,更别提什么庆功的排场了。熊旅踱着步伐,手中一只攥着和氏璧,另一只手握着剑柄。

忽然,那股熟悉且诡异的话声再度浮现于耳畔。他的脚下不再是潮湿的土壤,竟然成为了一座宫殿。

一座他无比熟悉的宫殿,四周的雾气始终未散。

他踏着宫外的台阶,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沼泽般,只能这样继续行走,宛如傀儡,直到手上的玉璧发出些微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身体也不再僵硬。

巨大的庙宇中,他如同一粒微尘。

忽然,列王的幻影从雾中浮现,仔细看去却都是他的面孔。那一瞬,仿佛给他一种错觉,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楚国历代国王,数百年间所有的王都是他一个人不停重复着生老病死。

无数个“他”堵塞了前行的道路,为他戴上饰满花草的荆棘头冠,在他周身佩戴上分不清种类的芳草。

不,不是这样。

手中和氏璧的清凉再次给他带来了清醒的认知和判断。

忽然眼前的君王们消失了,惟有一人宛如站立水中,朝他缓缓走来。

“父亲……”

面前的商臣怒视着自己,呵斥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带来中原那些混账礼仪!这是对历代先祖的蔑视,他们一直,你背叛了楚国代代信奉的诸神!”

“父亲……我……”

商臣又用他几乎没有听过的,父亲般的口吻对他柔声劝慰着说“吾儿,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吧,只要这片雾还守护着郢都,守护着楚地,我们就永远是安全的,听从祂们的指引,顺从在诸神处取得的神谕,这是楚国君王不可抗拒的命运……孩子啊!”

商臣再度牵起他的手,那双父亲的手依旧很大,很温暖。

此时,不似人声的语言回荡在宗庙之间,几乎要把他的存在覆灭……如果没有和氏璧的话。

“那些神谕真的值得相信么?父亲。”

“什么?!”

熊旅直视着眼前的“父亲”,看着他的样子一点点崩解在自己的眼前:“杀死父君,这也是那片雾教会你的?”

“那是父亲他背叛了楚国,背叛了指引我们的诸神,他竟然相信自己可以成为楚国的太阳,滑稽!可笑!那个老东西……他……”

商臣如雾气般消散,和他们的先祖一样不见了踪影。

熊旅没有迟疑,继续走了下去,终于他来到了王座附近。

王座上坐着一个人,一个他熟悉的少年。少年看到他,开心地笑了,口中不断发出诡异的声响,逐渐形成某种似曾相识的发音。

那含糊不清的话语似巫祝的咏唱,又如同所谓诸神的语言,仿佛发音的器官都和人截然不同。伴随着四周从未断绝的楚乐,这些低语在他的脑中不停地灌注着,几乎要膨胀炸裂。

仿佛时刻处于崩溃边缘的意识中,不断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如果你选择了雾,也会被诸神所爱,到时候你也会像这些历代君王,在这里得到永远的生命,永远在自己钟爱的国度,永远快乐,”

“将来……”

“人终究是渺小的,想想吧,最多你能把这个国家带到多少年以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但只要雾不散去,诸神的眷顾就不会消失。想想看吧,那可是千年百年之后的楚国,你不想看看吗?”

“孤……我……”

他的双手紧攥,跪在冰冷的地上,颤抖着,喘息着,冷汗从脑后淌下,在背后的雾气拥抱里变得黏糊糊的,就像被什么可怕的生物舔舐。

突然,在手上传来清晰的痛感,看到手上的血,被和氏璧外围划破时流下的血,他瞬间清醒了。

痛,但是并不让人昏沉与愚痴盲信。

熊旅清醒过来,一切回到了他所熟知的郢都王宫。大殿上只有两道身影,他,以及带着面具的子越。

子越不可思议地看着:“你……到底是谁?”

“孤是楚王,楚国的君王。”

“不,楚国的君王不会违抗雾中的诸神,你不是!你不是!”

面具下,子越的神态愈加疯狂的姿态。

“你们的忠心是献给孤还是那片缥缈的雾?”

子越答非所问:“你背叛了楚国!”

“也许吧,但那个被神眷顾和支配的楚国,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抱歉,父亲……

“这样的楚国……”

抱歉,先祖们……

“已经不复存在了。”

熊旅闭上双眼,任凭那旋律愈加强烈,那低语一再充斥脑中,他默然诵道:“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治官之属……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一曰治典,以经邦国,以治官府,以纪万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国,以教官府,以扰万民。三曰礼典,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国,以正百官,以均万民。五曰刑典,以诘邦国,以刑百官,以纠万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

仿佛被这些言辞惊吓到了一样,顷刻间,原本静默流动的雾在熊旅周围聚合,四散,继而从大殿逃逸而出,随之一阵强劲的苍风从外面涌入,宛如清流浣洗这闭塞的天地。

他睁开眼睛,扶着尚处剧痛当中的额头,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掉落了饰满花草的荆棘之冠,衣衫上无数不知名的芳草被风吹落。赤红色的衣衫如同羽翼,每当前行之时,身后的风都为之鼓动。

熊旅,如同重生的赤鸟。

剑如同尖锐的喙,立在身前。

而他的目标却始终没有改变。他一直朝着子越身后的王座走去。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那里。

“让开。”

没有多余的话语,但其中包含着来自人的强烈意志,以及无可抵抗的信念。

“失去了祂的庇护,我们难道会长久吗?与其坐视千百年的荣光衰退,自身卑贱地腐朽,我宁愿死在你前面!用我的灵魂诅咒楚国!”

子越双眼从眼眶中流出了漆黑的血泪,依然没有失去对神灵的信仰,或者说在这偏执里,他早就已经疯掉了。

“孤为楚君,楚之将来如何,由孤定夺!”

一剑斩下,秋水般的剑刃落在子越和他之间,那一刻,面具和子越被一并砍作两半。

“不!这不可能!若敖氏不会就这样……”

“若敖氏是被神选中的一族!神不会背叛我们!不会!”

被斩成两半的子越继续歇斯底里着,望着远去的雾气祈求着:“不,不要,不要走,伟大的诸神,请不要抛弃您忠诚的仆役与信者,我们会准备新的人祭,让您满意,请庇佑楚国继续千年的……唔啊啊擦拭擦岁风俗达翁啊是发打发……”

后面的话语已经失去了人的发音规律,但又不像他们祝祷时的咏唱,只是一些单纯的胡言乱语,听多了只会厌倦。

子越扭曲着,抽搐着的身体越发蜷缩,抖落了高高的头冠,被裹在那华袍之中,他们的面容渐渐丑陋,被无数从七窍里涌出的飞虫啃食,肠肚里破出千万条毒蛇。

那些生物没有敌意,只是单纯的失去了寄宿者,想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追寻着已然远去的雾,不见了踪影。

雾气徘徊在王都之外愈加遥远,已然清醒的人民和城外的士兵们纷纷发现了这一诡异的现象。他们看得真切,所谓的雾中诸神不过是腐烂堕落的生物,巫术的欺骗破灭以后,它们再也不能奴役任何人了。

雾的时代,结束了。

那片雾又会逃亡哪儿呢?苗疆?九黎?至少不会是楚地,这点可以确信。

笼罩楚地的百年之雾,散了。

熊旅的意识仿佛飞鸟般肆意纵横,在王宫里穿行。他不知来到了哪里,仿佛是自己见过,却又从未来过的某个幽深狭长的宫殿。

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尸体的腐臭。他越过门口那朽烂绳索拦截的祭坛,通过狭长的路径,他来到一座偌大的空屋,这是他儿时来过的地方。

“这里是……”

云梦。

他无端地这样觉得。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两旁端坐的尸骸,最深处的只是一堆白骨,而最近的一具尸体穿着商臣的衣服。

熊旅明白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云梦大泽,历代君王所追求的无非是这样一片黑暗之中的腐朽之地,所谓云梦只是被雾诱骗的人们心中的沼泽罢了。如今雾气已散,所谓云梦亦不复焉。

此刻,他唯一想着的,是当初父亲消失在雾中的身影。

为什么父亲在他进入云梦之后,主动放弃王位?

也许父亲真的爱着他,即便被雾蛊惑了,本性依旧没有改变。所以哪怕不是真正的嫡子,也想让他走入雾中,让他成为自己的继承者,继承雾的力量。

但现在,无论是父亲,还是那来自君王的扭曲的父爱,都已随着雾的消散,不复存在。

走出宫殿外,绀青色的天空在熊旅眼中竟然是那样新奇。

“引入了中原华夏的文化,难道不是用另一种思想继续统治人民吗?”

他自言自语道。但随即又释然了。

无论将来是何种世道,终归是属于人的世代,一切都要由人自己去探索,没有了雾的眷顾和支配,人才真正诞生在天地之间,从蹒跚学步的婴儿开始,还有许多需要探索和学习的。有时就算走了错路,做了错事,那也是人应该承担的罪愆,不需要所谓的神灵为之包容,为之负责。

这不是重生,而是回归。

让楚国的未来,让人的意志重新回到这片土地。

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吗?孙叔,樊姬……

“君上!”

“君上……”

远处的喊声吸引他回到现实。

这时外面的叛军已经伏诛,或者说他们的身体在失去了巫术的加持下已然脆弱不堪,若敖氏失去了子越以后,更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患。

孙叔敖和樊姬赶到宫门前。

“太阳,原来离我们这样遥远。”

这是他对他们,也是对阳光照耀下的楚国,说出的第一句话。


九、

又过了八年,楚国再度北上,正好应了王孙满的那番预言。晋楚终有一战,新生的楚国毫无疑问取得了胜利,于邲之战后称霸。也许之前问鼎时的种种传闻,只被当做一次狂妄小子的叛逆,但与晋的争锋,以及那份绝对的实力让人们知道了南方大泽密布的土地上,有他们不得不忌惮的国家。

奇怪的是,如此庞大的战役过后,理应为炫耀武力,祭祀苍天而搭建的京观,并没有崛起于那片战场。

诸国之间,一直都对此事众说纷纭。

车驾之上,熊旅看向屍山血河染透落日的苍天。

“真的不需要修建京观吗?君上。”

一旁的侍卫问道。

“巫祝的时代已经过去,不再需要如此血腥的供奉拜祭苍天了,这也是对战死将士的羞辱。”

他扫视着偃旗息鼓的战场,给予那些英勇赴死者死后的安宁和敬意,尽管这对于谋略开始盛行的春秋乱世,这样仁义做法已经有些不合时宜。

“况且敬奉上天的话,胜利的凯歌与美酒就足够了。”

仰头望去,他看到一只赤鸟正自由地飞翔在这片大地之上。


十多年后

“父亲!快来看啊!这儿有一群犀牛!”

男孩快乐地在真正的云梦大泽纵马驰骋,不远处,他的父母正在慈爱地注视着。

笼罩全国的大雾已经散去多年,楚国不再依靠诸神庇护,却依旧强大。

“君上以前也是这样玩耍的?”

已经是王后的樊姬对楚王熊旅问道。

“是啊,那时候父亲还在,那片雾还在。”

失去的反而会让人怀念,但绝不会渴求重现,熊旅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对那些年轻时经历的事情,也能淡然以待了。

“父亲快看!天上有什么东西。”

他们看着太阳的方向,那儿有一只赤鸟飞过。

熊旅看了看樊姬,以及一旁正在部署护卫的孙叔敖,笑了。

“记住孩子,那是太阳,能照散迷雾的太阳。”

“那他在哪儿呢?父亲?”

“东方……还有我们心里,也有这样的太阳。”

他轻握袖中的玉璧,尚有如同来自太阳的余温。

楚地的上空,赤鸟依然慈爱地俯瞰着楚地的平川大泽,以及在此之上努力生存,凭借自己意志活着的人们。

千百年后这里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需要再去担忧顾虑了。

因为这片土地上,人,会主宰自己的命运。

就是这样。属于雾,属于巫,属于诸神的时代彻底结束,人的时代随着金戈铁马,随着征战杀伐,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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