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得从作为古装史诗片的《封神》说起……
豆瓣口碑7.8分,与之相悖的是跌宕起伏的票房。
毕竟,号称每部投资10亿元的《封神》三部曲,其猫眼预估票房一开始仅约12.5亿元。不过随着“自来水”的发酵,预估票房现已水涨船高直逼25亿元。
前后反差之大,并非宣传不给力,只因号称国民神话史诗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一》)触及了一个古老的、且已被电影市场淡忘的类型——古装史诗。

最早看《封神一》点映时,的确为其票房表现捏了把汗,因为它的类型定位与观众预期有出入。
按市面上的定义,你说它是国民神话史诗吧,观众抱着看上天入地、天雷地火的神魔大战的心态来看,结果却是“挂羊头卖狗肉”。
毕竟本片只说了姬发凤鸣岐山前的那点事儿,魔家四将都还没彰显武力值,更别提黄河阵、诛仙阵等大阵绝杀的场面,以及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通天教主等大boss的终极对决了。
总之,《封神一》拍的还是人(即使是神魔,主创也对其做了一些人化的处理)的那点事儿。
视效上,良莠不齐肉眼可见。
人间祸乱、庙宇天台,气势恢弘。与之相对的则是网络电影质感拉满的十二金仙昆仑府邸与“绿毛怪”雷震子。
而且人物塑造上,人间角色各个生动饱满,性格丰富多元且有内涵。至于神魔,不是打酱油,就是结尾彩蛋匆匆走个过场,形象塑造显然还没铺陈开来。
所以,《封神一》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神话”,而是人间史诗。

可倘若你说它是古装史诗吧,这对一部当代商业片来说又太“自断其臂”了。
不妨回想一下,国产电影的大片情结其本质并非好莱坞式的以特效为主的超英奇幻爽片,而是不那么强调想象力的古装历史片。可这一“偷师”国产电视剧创作思维的行为,已是千禧年初的做派了。
那时候,张艺谋的古装武侠片《英雄》以2.5亿元开启内地电影市场大门,之后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以及冯小刚的中国版“哈姆雷特”《夜宴》、吴宇森的古装战争史诗《赤壁》,都延续了大时代下小个体的叙事方式,以古老的题材讲述近现代的祸乱,维持着独属于中国内地创作风格的古装大片模式。
反观如今,好莱坞超英片都撬不开观众的腰包,更别提早在《狄仁杰之四大天王》就已被关上市场大门的国产古装片了。此后,一些古装复合类型片只能在拙劣的网络电影市场赚得些许下沉的声量。
近些年倒是因《目中无人》中纪实性的打斗以及大快人心的主题(侠客惩奸除恶),使其续作上院线的话题有了颇多关注。当然,这是另一件事,暂且不表。
故事重人而非神,以罕见的古装类型直叩当下荒芜的电影市场大门。不得不说,神话史诗《封神》走了一步险棋。但从成片质量以及同类制作来看,《封神一》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关乎“封神”的影视作品已经拍了不少。
第一类是神话剧,内地、香港TVB真人剧集,以及动画番剧《封神榜传奇》《哪吒传奇》等,数不胜数。
这些作品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照小说《封神演义》改编拍摄全本的,如1990年版《封神榜》以及《封神榜之凤鸣岐山》《封神榜之武王伐纣》等;另一种则以单个角色为引子,切入封神大战,如动画《哪吒传奇》,2019年罗晋、王丽坤版《封神演义》等。

第二类是流行于近些年的动漫电影。
以“彩条屋”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追光的“新神榜”系列为主阵地。
或许受好莱坞漫威电影宇宙的影响,此类作品多以封神中的典型人物、典型事件为切入口,加之其主旨多跟网络时代大众对《封神演义》的后现代解构性观点——封神一役不过是阐教为遏制截教所布下的局——有关,所以主题多围绕“反抗天命”“对抗强权”展开。
“新神榜”就对这一概念有了一定的挪用和改编,将故事的主线变成一种上层对中层的利用,并由此延伸出中层觉醒后对强权乃至天命的质疑与反抗。
《新神榜:杨戬》彻底将矛头指向天尊、玉鼎真人,所谓的“为了天下苍生”不过是为了天界的安宁、为了自己的权力中心金霞洞。就连“彩条屋”的姜子牙也以救世主的形象捣毁天梯(神界控制人间的锁链),而《哪吒之魔童降世》直接以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宣告个体权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第三类则是网络电影领域,其内容以及创作模式基本是各类电影创作思维以及梗、元素的拼贴。
最早,网络电影走的还是香港风月片软色情的路子,主打妲己等各路女妖,借此打通三四线城市下沉网络市场。之后,软色情仅成了一个由头。要想持续产出、做大做强,还必须有系统化的生产逻辑。
于是,一些制作者纷纷效仿漫威的路子主打“宇宙”这一概念,试图通过封神单人英雄电影的方式(哪吒、杨戬、雷震子、李靖等),慢慢扩建国产网络电影封神宇宙,甚至还将纣王塑造成反抗天命的仁皇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封神版复联”《封神榜:决战万仙阵》。片中角色基本上是贴合“复联”中钢铁侠(哪吒)、美队(杨戬)、雷神(雷震子)、黑寡妇(邓婵玉)的功能来的,申公豹俨然成了碎嘴子洛基,通天教主成了灭霸,就连众英雄集结360度环拍也模仿了“复联”。
可惜没个统筹,基本上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网络电影封神宇宙终究不成气候。

如何在重想象、轻叙事的原著上完成老故事的新改编?
如何将本就“漏洞百出”的封神之战赋予全新的叙事风格?
如何在抛开单个角色叙事后,详备且相对完整地呈现封神的整体世界观?
如何不落入好莱坞“宇宙化叙事”的窠臼,讲述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国民封神故事?
这些都是《封神》主创需要考量的,同时也是《封神一》暂且做到的。
主创回归封神的叙事内核,花了大量精力在人物塑造与故事改编上,主打国民神话史诗这一宏观概念,以写实的装置道具,将“封神”的气度以细腻丰厚的情节展现出来。

从副标题“朝歌风云”中不难看出,影片遵循的是国产古装史诗片的打法,从人的视角出发,清晰地展现了“封神”缘起的故事。
而这个缘起可由几个关键词概括——“弑”(反)与“还”(归)。
“封神”的缘起源自贪婪的人性欲望。这个欲望载体并非原著中受妲己蛊惑的纣王帝辛,而是片中与被狐妖附身的妲己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商王殷寿。
附身后的妲己之所以能走进殷寿的世界,是因为她知道殷寿想要什么——成为全天下的王。至此,东方麦克白找到了他的麦克白夫人,夺权的野心逐渐膨胀。
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殷寿依仗狐妖的法术,对外利用质子对他的愚忠完成对东西南北四大伯侯的控制,谁不听话就先杀伯侯的儿子再灭族;对内铲除异己,把谏言的大臣(特指王叔比干)除掉,焚毁宗庙,违背祖训,大搞独裁统治。
在殷寿这儿,对权力的欲望以及因权而生的可怖被完全放大。在暴君面前你只能服从,毕竟他才是天下共主,仁义礼智信等装点门面的良知显然不值一提。

有趣的是,苏妲己不再是那个传统印象里的红颜祸水,而是一个真正的引诱者。
被九尾狐附身的她象征兽性湮灭人性(行为动作也与狐无异),同时她又勾起了殷寿对权力的渴望,再次唤醒/放大了人类兽性的一面。

遇到妲己后,殷寿与其勾结,不顾伦理纲常,开始弑父杀兄夺王位的计划,甚至还放大了质子的欲望与野心,让他们兽的一面渐渐掩盖其光明磊落的人心,最为典型的便是北伯侯之子崇应彪。
殷寿信仰的“弑”,是一种对极端、绝对权力与长生不老、无坚不摧等原始强力的渴望。就连封神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增强自己能量的道具罢了(死的人越多,封神榜就越强)。所以殷寿的“弑”,象征对权、力的争夺。

“马看到什么,是由人决定的。”
殷寿像是一个驾驭马的人,他肆意地玩弄权术,试图掌控他人的生死,将别人当作畜生一样看待。
这跟雪龙驹驮着姬发回西岐的段落形成鲜明对比:一个试图控制别人的人,“死于血亲之手”;只有心诚,才能抵达心中的理想乡。
马尚能识途,而人却心盲无明。
龙德殿父子刀剑相向的戏,足够惊心,这是殷寿以恶弑(试)善的集中体现。
此处,有人彻底沦为野兽(崇应彪弑父继承父之爵位),有人被恶吞噬(鄂顺行刺殷寿不成,父子双双殒命),有人唯唯诺诺陷入迷惘(姜文焕被父亲成全,惶惶不可终日),也有人决定卧薪尝胆杀个回马枪!
看到殷寿坏得无药可救后,姬发决定救下太子殷郊,并反出朝歌。

这里可以将姬发对殷寿的反看作另一种“弑”,毕竟姬发此前曾将殷寿视为自己精神上的父。但这种“弑”不涉及伦理纲常,而是以正义之师讨伐无道之君的顺天应民之举,即正义的反。
原著《封神演义》在没有后来那么多现代阐释时,其主旨就是武王对纣王暴虐无道行径的反。《封神一》放大了姬发的地位,将其心路历程作为本片的叙事重心,以姜子牙一句“天下非商王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点明了以有道伐无道的原著内里。
相比于质子旅的其他几位,姬发是良善的,同时也是坚韧的。
他虽一开始认贼作父,但在意识到殷寿的真面目后,他并没有像崇应彪那样弑父夺位、丧尽天良,毕竟他是有良知的。同时,他的聪明也没有使他像鄂顺那样在形势与己不利时同对方来个硬碰硬。他的主动性使其不像姜文焕那般被动接受现状,而是自己想办法先拖住殷寿,免父亲姬昌死罪,再想办法离开朝歌。

姬发另一层面的反,是对文王姬昌、哥哥伯邑考至善理念的反(或者说扬弃)。
姬发想成为像殷寿那样的大英雄,驰骋疆场,结果却没看清真相。他是囚徒,没有自由可言;是案板上的鱼肉,等待着刀俎随时入喉。
由此,怀揣良知的姬发,“弑”了殷寿,也“反”(超越)了父亲、哥哥过度谦和的秉性。

姬发做质子期间,父亲姬昌成了阶下囚。哥哥伯邑考舍身取义,代父受刑被做成肉饼。一家人短暂的团聚后,便是生离死别。
姬昌的善(对林间妖童雷震子都心怀怜悯)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对命运的洞察却看不清口中肉饼的源头。而雪龙驹再也无法驮着少主伯邑考回到西岐。
大道上的游街与口中的“我有罪,我聚众叛乱,我煽动谋反”,恰恰构成对不可言说之时代的强烈控诉与无奈低吟。

正如姬昌所言:“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姬发在心性上反了殷寿,在行为上反了姬昌、伯邑考。正因对上一辈的“弑”“反”,才有了他最终的“还”“归”。雪龙驹载着的不仅是一个归乡的游子,还是一个未来的君王!
没有此前的反,就没有最终对本心、向故土的归。至此,姬发找到了那个真正的自己,他的“还”亦是对王子成长记的最终概述。

虽然主打的是神话,但《封神一》并没有走一条奇幻的路,相反,它对妖、神的处理相对克制,依旧以人为出发点,记述(朝代)大气磅礴且(人心)深不见底的人间史诗。
就连几场香艳戏的处理都很克制。
殷寿、妲己沐浴,姜皇后跑过来谢罪,本以为要来个“三人行”,谁知还是为了“大婆打小三”的人伦戏开道。
另外殷寿击鼓、妲己伴舞、伯邑考吹笛的戏,很显然是情爱戏的收敛式呈现,而伯邑考的横吹笛(非竖吹箫)既表明他不参与殷寿、妲己的情欲盛宴,同时又传达出他不与其苟且、誓要救父的信念。

可见,《封神一》的戏都跟人、权势、良知有关。然而说了这么多,也暴露出《封神一》的一个问题——人性有余,但神思不足。
可以说,《封神一》里的神仙戏算是全面崩坏的。
首先,仙类角色沦为工具人,其丰富性远不如人类角色那般尔虞我诈、深邃多元。
姜子牙像个老商贩,这造型设定没问题,可他对人间的怜悯之心从何而来?一句“我以前是人”,就把观众打发了?
还有杨戬、哪吒。此沙的造型的确符合清秀版二爷的特质,小哪吒踏步至云端显现风火轮的细节也很精妙(就连神仙上天也得像人在地面行走一般)。不过他们除了救人还是救人,时不时像张飞那样发发脾气,至于其背景、心性描绘得稍显寡淡。

原著中一些有趣的点,如文王吐子、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在片中都经过了人化的处理。虽说增强了厚重的悲剧性色彩,但却少了神话的灵巧与精妙。

另外,作为仙界反面角色的申公豹,这出场也太随机、太巧合、太敷衍了。
逻辑能讲得通。殷寿吹牛吹大发了,所以要找长生不老的法子,躲过自焚祭天的祸端。这时申公豹跑来显摆断头不死之术,恰巧碰上姜子牙献宝,看到封神榜,然后两人为抢夺封神榜扭打在一起。
此处,昆仑山、金鳌岛之间的矛盾是什么?二人又有何过节?这里均未说明。希望续作能把这些点补上。

其次,重要道具对剧情的黏着性不大,或表意模糊。
作为本片最为重要的道具封神榜,如果它不是一件大杀器(像无限宝石那样),那么它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红尘之厄”中,元始天尊简单说了一下。因为人间杀伐不断,所以降下天谴,只有天下共主才能打开封神榜,救万民于水火。
这里对封神榜的作用表意不明。显然殷寿都拿到封神榜了,打开封神榜是轻而易举的事。片中并没有表明殷寿要打开它的意思,而是转向他对封神榜吸收他人魂魄之力的兴趣上。
或许你会说,为了表现殷寿的残暴,所以他不开封神榜。但你一旦开了封神榜,就能让天下恢复平静,天谴也就消失了,你就不用自焚祭天了,那你为什么不打开呢?还是说打开封神榜后,殷寿担心吸取魂魄的功能就会消失?这块显然没能表述清楚。
而申公豹以及金鳌岛的势力为何又要觊觎封神榜?仅仅是看上了它强大的法力(至于这法力到底有多强大,影片也没有给到太多解释)?这一系列解释不通的关乎仙界的设定,希望在接下来的二三部能够自圆其说。

人的基础打好了,接下来便可以痛痛快快着眼于神戏了。
毕竟观众要看的还是神魔对战。不然,也不至于结尾彩蛋闻太师班师回朝,魔家四将、邓婵玉一出场,大家都如此兴奋。

当然,就着《封神一》的特效以及官博放出的《封神二》概念图,不少观众也捏了把汗。有一张是魔家四将被放倒的画面,有网友担忧千万别拍成姬发用绳子绊倒魔家四将,然后一群士兵爬到巨人身上活活将其刺死的情节。
混元伞、花狐貂啥的,导演请不要吝啬你的想象力。
如果再继续这样以“人”的思维下沉地去拍,主创便是在考验观众的耐心。后两部《封神》万不可再延续这样一种“重人轻神”的创作逻辑了,古装史诗也可以往神话、奇幻、战争大场面方向靠靠了。
否则,即使你人拍得再好,人物形象塑造得再丰满,倘若拍不好神,一样会“人神共愤”!
【撰文: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