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道历险记》 第五章(二)

但阶层和职业差距如此巨大的两个人,有时关系又显得有些古怪甚至私密。“在胃里没有食物的时候,我用舌头去舔胃的粘液层,尝不到一点酸味(注1)。”最终,我找到了一幅描绘年轻时的圣马丁的画作,创作者是迪恩·康威尔(Dean Cornwell),题目是《博蒙特和圣马丁》,这是1938年惠氏实验室委托创作的广告宣传画“美国医学先驱人”系列中的一幅。康威尔画中的圣马丁顶着他成年后一直留着的灾难性的偏分波波头,但仍然称得上标致:宽阔的颧骨、挺直的鹰钩鼻,肌肉结实,前胸和手臂晒成棕色。博蒙特则衣冠楚楚而又气度不凡,但头发的线条很奇怪,像用蛋糕裱花袋挤出来的一样。
康威尔的画描绘的是1830年前后圣马丁第二次受雇于博蒙特时的场景,当时他们身处密歇根州的克劳福德堡。这一阶段博蒙特的工作重心是探究没有了躯体的“生命力”支持,胃液在体外是否还能发挥消化作用(事实证明,能)。他接取圣马丁的胃液,装满了一瓶又一瓶,然后加到各种食物中。有点像挤奶工,只不过收集的是胃液。在康威尔的画里,有一根橡胶管子连到圣马丁的胃里,博蒙特用手抓着管子靠近圣马丁的那一端,管子的另一端把胃液导进博蒙特膝盖附近的一个瓶子里。
我花了大量的时间盯着这幅图看,试图分析这两人的关系。阶层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圣马丁的工装裤已经磨破了;博蒙特则穿着全套制服,包括带有黄铜扣的夹克,金色肩章,滚边的马裤被塞进齐膝皮靴中。康威尔似乎在表达:“诚然,圣马丁在这种状况下肯定不会感到很舒服。但瞧瞧,看嘛,他能给博蒙特这等人物服务是多么光荣呀!”(大概是想拔高博蒙特的形象吧,康威尔有点罔顾事实了,凡是和盐酸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在实验室里千万别穿好衣服。)
画中人的情绪很难捉摸。圣马丁虽然看起来并不高兴,但也没显得很委屈。他侧卧着,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眼睛凝视着远处,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身处实验现场,更像躺在篝火旁。博蒙特坐在床边的一张鹿皮椅上,身姿挺拔,目光平视,就好像对面墙上有个电视,他正专注于电视节目一样。他看起来就像正在医院探望病人,但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这幅画传达出的情绪是:这两人都在忍耐,一个为了科学,一个为了生计。考虑到这幅画的创作目的是宣传医学(以及博蒙特和惠氏实验室),我有理由认为这种情绪已经是美化后的结果了,对两人来说真实的情况还更加糟糕。博蒙特在笔记中至少提到过一次圣马丁“感到愤怒和不耐烦”,取胃液的过程不止枯燥乏味,还伴随着身体上的痛苦。博蒙特曾记录道:“胃部通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称之为‘下沉感’,还伴有晕眩感,有时不适感强到我不得不停止操作。”
博蒙特和医疗机构在报道中对圣马丁很不尊重,这使情况更加糟糕,到圣马丁三十多岁时,他依然被称为“那个小子”,只是个“人形的试管”、“专属消化器”。在进行体外实验时,博蒙特要求圣马丁把装胃液的小瓶子夹在腋下,来模拟体内的温度和胃的运动。博蒙特在笔记中写道:“放在腋窝中,持续震荡一个半小时。”如果你不认识“腋窝”这个词,听他的口气你会以为那是一个实验仪器,而不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身体的一部分。博蒙特做了几十个这种体外实验,圣马丁不得不把瓶子在腋下夹六、八、十一,甚至二十四(老天!)个小时。不出所料,圣马丁两次辞职(用博蒙特的说法是“潜逃”),部分原因是他想回加拿大看望亲人,也因为他实在受够了。在第二次离开时,圣马丁违反了两人签订的合同,让博蒙特记恨良久。当时博蒙特在给美国卫生局的信里对圣马丁的“邪恶偏执而丑陋”表示了谴责。
圣马丁的情况实在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所以尽管博蒙特已经完成了实验,仍然需要圣马丁提高他在国内外的名望。在博蒙特职业生涯的后期,他认识了一些欧洲的科学家,他把胃液装在小瓶子里,寄送给那些从事化学或其他学科研究的人(注2)。(这个时期他的通信内容措辞礼数周全,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万分感谢您寄来的胃液。”“正如您上封信中建议的那样,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在嚼碎的肉上进行了实验。”)尽管没有科学家在鉴定胃液成分方面有所成就,但确实有人邀请博蒙特到欧洲进行演讲,圣马丁也随同前往,作用基本上等同于现在的PPT。
圣马丁第二次离开后,事情变成了一场持续十余年的拉锯战。这期间有六十多封信在博蒙特、圣马丁以及美国皮毛公司的多位联系人之间传递,美国皮毛公司的人设法找到了圣马丁,并劝说他继续为博蒙特服务。这是个标准的买方市场,而且买主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在每一轮谈判中,圣马丁尽管措辞谦恭,且不忘表示“问候您的家人好”,但总会找借口推脱;博蒙特则在不断提高待遇。每年工资250美元,再另加50美元安置妻子和五个孩子(博蒙特有次把圣马丁的妻儿称为“他的家畜们”),或者再提供政府津贴和一块土地?他给的最终条件是只要圣马丁离开家为他工作,他就每年给圣马丁500美元的薪水。此时博蒙特已经开始动歪心思了:“只要他回来,我会想出控制住他的办法。”但圣马丁没上当,又逃出了他的手掌心。
注1 其实用舌头舔并没有多么奇怪,在医生可以把患者的体液样本交到检验科分析之前,有时候他们必须动用味觉和嗅觉进行诊断。比如,假如尿液尝起来很甜,说明可能有糖尿病。1823年塞缪尔·库珀医生在《实用外科学词典》中写道:脓和黏液可以通过前者“令人作呕的甜味”和“特有的气味”进行区分。对于那些还搞不清楚区别的医生(可能是因为他们花了太多时间用一本字典学外科吧),库珀医生还有办法:“脓在水里会沉下去,黏液会浮上来。”
注2 在十九世纪,运送体液并非易事。从美国到欧洲的单趟旅程要花费四个月,瓶子可能倾倒,或被打碎,或两者兼而有之。一位收货人指示博蒙特:一定要用“林奇和克拉克”公司的瓶子,仔细做好标记,密封后用结实的皮革和麻绳再封口,装在锡罐里,最后把盖子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