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森：为何美国的银行正在解体

编者按：

2023年1月，加密货币交易所FTX崩溃导致客户对银门银行（Silvergate Bank）挤兑，迫使其以巨额亏损出售资产以弥补约81亿美元的提款；3月10日，美国监管机构宣布关闭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3月13日，第一共和银行（First Republic Bank）盘前跌超60%……曾在2006年撰文预测了美国次贷危机的迈克尔·赫德森教授对相继爆雷的美国银行系统做了简要分析。

英文原文于 2023.12.12

中文译文于 2023.12.13

翻译：李雪禾

银门银行 (Silvergate Bank) 和硅谷银行 (Silicon Valley Bank) 的崩溃，就好比南极冰川融化导致冰山崩塌。

全球变暖使南极冰架断裂，类比到金融领域，导致今天银行崩溃的是持续升温的利率——上周四和周五，美国财政部的两年期国债收益率提高到了4.60%。与此同时，银行储户却仍然只能得到0.2％的存款利率。这导致了资金不断从银行撤出，商业银行在美联储的储备金余额也相应减少。

大多数媒体的报道反映了一种祈祷，即银行挤兑只是局部的，仿佛不存在大背景或环境因素一样。人们普遍感到尴尬的是，要对现在愈演愈烈的银行崩溃做出解释，就需要寻源上溯到奥巴马政府。从2008年的奥巴马政府开始，美国实施了长达15年的量化宽松政策来救助银行，以重新推高打包银行抵押贷款的价格，随之推高的还有住房价格，以及股票和债券价格。

美联储9万亿美元的量化宽松（未计入预算赤字）推动了资产价格通胀，为金融资产持有者带来了数万亿美元的收益——处于社会财富顶端1%的人获益最多，对前10%中其余的人也产生了“慷慨”的溢出效应。由于抵押贷款在利率不断下降的情况下被资本化为负债杠杆率更高的房产，拥有住房的成本迅速飙升。随着利率下降到1％以下，美国经历了历史上最大的债券市场繁荣。经济在拥有正净值的债权人阶层和其他经济阶层之间两极分化——类比环境污染和全球变暖，这是债务污染。

但是，在为银行和金融所有权阶层服务的过程中，美联储也把自己逼入了绝境：如果利率最终上升，会发生什么？

在《杀死宿主》（Killing The Host）一书中，我写了一些看似显而易见的问题。利率上升导致已经发行的债券价格下跌，房地产和股票价格也随之下跌——这就是在美联储对抗“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是美联储反对就业和工资水平上升的委婉说法）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债券的价格正在暴跌，打包抵押贷款和其他证券的资本化价值也在下跌，而这些证券是银行在其资产负债表上用来支撑其存款的资产。

其结果可能会将银行资产额压低到其存款负债以下，使其净资产——即股东权益——化为乌有。这就是2008年美国的银行系统所面临的威胁。这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更极端的方式发生在储蓄贷款公司（译者注：S&L，下文简译作储贷公司）和储蓄银行身上的情况，最终导致了它们的消亡。这些“金融中介机构”无法像商业银行那样创造信贷，而是以固定利率的长期抵押贷款的形式将存款放贷出去，期限通常为30年。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沃尔克使利率飙升之后，整体的利率水平持续地高于储贷公司和储蓄银行提供的利率。于是储户开始取出他们的钱，以便在其他地方获得更高的回报。因为储贷公司和储蓄银行从借出的长期抵押贷款中获得的固定利息较低，无法向储户支付更高的利息。因此，即使没有Charles Keating式（译者注：80年代储贷危机中的知名人物）的欺诈行为，短期负债和长期利率之间的不匹配也使得他们的商业运作模式宣告终结。

美联储当然认识到了这个固有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美联储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提高利率——直到薪资收入处于底层的99%的人开始受益于就业复苏。当工资开始回升时，美联储就忍不住要对劳工进行惯常的阶级斗争。但在向劳工发起阶级斗争的过程中，它的政策也变成了一场对银行系统的战争。

银门银行是第一个被淘汰的，但它是一个特殊案例。它曾试图通过充当各种货币的银行，在加密货币的浪潮中获益。在弗里德的巨额欺诈行为被曝光后，加密货币市场出现了挤兑。投资者——或者该称呼他们赌徒——纷纷撤资，加密货币经理们不得不提取他们在银门银行的存款来支付。银门最终倒闭了。

银门的破产摧毁了人们对加密货币存款的巨大幻觉。人们曾普遍认为，加密货币提供了一种替代商业银行和“法定货币”的选择。但是，如果不是银行存款、政府债券、私人股票和债券，加密货币基金还能够投资什么来支撑其货币购买呢？从根本上说，加密币到底是什么——它不就是一个所有权能够保密，从而为洗钱者提供保护的共同基金吗？

硅谷银行在许多方面也是一个特例，因为它专门为IT初创企业提供贷款。第一共和银行(First Republic Bank)也遭遇了挤兑，它专门向旧金山和北加州地区的富裕储户提供贷款。在上周已经有人在热议银行挤兑，当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宣布他实际上计划进一步提高利率，比他早先设定的目标还高时，债券价格下跌，金融市场震荡。他做此决定是鉴于，就业率上升使工薪阶层（居然）胆敢索要更高的薪水。（译者注：作者赫德森此处有对美联储的讽刺批判之意，因其一贯观点是，美联储作为美国资本的代理人之一，向来致力于打压工薪阶层的利益。前文提到的阶级斗争，也是出于同样的对美联储批判态度。）工薪阶层是想让收入的提升至少跟上高企的通胀率，而这样的高通胀的成因，是美国对俄罗斯能源和食品实施的制裁，以及各行业的垄断者以“为即将到来的通胀做准备”为由而提高商品价格的行为。而工资并没有跟上由此导致的高通货膨胀率。

看起来硅谷银行将不得不以亏损的价格出清其持有的债券。可能它将被一家更大的银行接管，但整个金融系统都正在受到挤压。据路透社上周五报道，美联储的银行准备金正在急剧下降。这并不奇怪，因为银行的存款利率约为0.2％，而储户可以取出存款，购买收益率为3.8%或近4%的两年期美国国债。难怪富裕的投资者正纷纷从银行逃离。

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为什么美联储不直接救助处于硅谷银行类似处境的银行呢？答案是，因为金融资产价格走低看起来将是新常态。对于负资产的银行来说，如果不大幅降低利率，恢复之前持续长达15年的零利率政策（ZIRP），就无法解决偿付能力的问题。

房间里还有一头更大的大象：衍生品。上周四和周五，波动性增加。这种动荡已经超过了2008年AIG和其他投机者崩盘时的程度。如今，摩根大通（JP Morgan Chase）和其他纽约的银行拥有高达数十万亿美元估值的衍生品，就像赌博一样押注利率、债券价格、股票价格和其他指标将如何变化。每当有人赌赢，就相应地有人赌输。当数万亿美元被押注时，一些银行交易员必然会遭受亏损，而这种亏损可以轻易地抹去银行的全部净股本。

现在，资金纷纷涌向“现金”，涌向比现金更好的避风港：美国国债。尽管共和党人声称拒绝提高债务上限，但财政部始终可以印钞票来支付债券持有人。看起来，财政部将成为那些有财务门路的人存款的新去处。银行存款将下降。随之而来的是，银行在美联储的储备金余额也会下降。

迄今为止，股市尚未发生跟随债券价格的暴跌。但我猜测，我们即将看到2008年至2015年虚拟资本大繁荣后的大解体。有人终将自食恶果，而恶果的成因可能是由2008年以后金融监管和风险分析的放松所催生的巨量的衍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