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遥歌获奖征文搬运】超越永恒的爱情之死(鲸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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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Q君
1.
斯卡蒂后来游到海里,终身不再回来。这对于岸上的人来说就是近似于死了。死了,意味着斯卡蒂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成了一件事。一件事发生之后,再没有变化的余地。博士因此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回忆起有关斯卡蒂这件事。
博士第一次见到斯卡蒂,是在萨尔贡刮着狂风和碎岩的土地上。那是1095年的七月,绣球花与三色堇刚刚盛开,它们占有整个的天空与整个的大地而不餍足,大吵大嚷轰轰烈烈过一个夏天,在秋天患病冬天死去,四季轮转,又开新花。(我们姑且将泰拉当作只有一个季节的平面)
然而花开或者不开,开得如何都与这个故事毫无关系。我想表达的是,生活总要有些仪式感,一些征兆,比如世界尽头有绣球花与三色堇,就像电影中很常见的那样。而如果去掉这些征兆的话故事开头就变成了:漫天黄沙中,博士遇见了一个白发红瞳的美少女——这是斯卡蒂明面上的一重身份,另一重则是背着大剑的赏金猎人——她要来杀他,有人为此付了钱。
斯卡蒂在此之前并不认识博士,她只见过博士的照片,那张照片拍得并不很好,只拍到了一件深蓝色兜帽,脸没入镜头,斯卡蒂说凭这种照片不可能找得到人,金主说可以的,斯卡蒂说绝不行,金主说价格好商量。事实证明金主永远是对的。
博士在此之前也不认识斯卡蒂。这很容易理解,只有杀手见过目标,哪有目标见过杀手的。见过杀手就意味着办事不利需要来杀第二次,斯卡蒂不可能办事不利,反正逼得急了杀掉金主也能算作委托完成。总而言之,博士就带着厚重的遮过整张脸的兜帽,一无所觉地走在刮起狂风与碎岩的土地上。一单暗杀委托就能让素不相识的男性与女性命运如此相遇,我总想去劝劝那些已到中年的妈妈,这总比相亲好用。唯一的坏处是要花些钱。自此,所有大龄女性全成为杀手,所有大龄男性全成为羔羊。杀手这一身份既美观又实用,不过平时见不得光,须得寻一个中间人,也就是所谓隔壁王阿姨之流。等杀手形成正规的产业链,她们就没了选择余地,否则会损坏声誉,对杀手而言声誉是很重要的,虽然不知道重要在哪里。好歹见到羔羊之后杀还是不杀倒仍然能由杀手自己决定,不过羔羊也不是任人宰割,杀手称量他们时他们也得称量杀手,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门当户对的必要,好羔羊当然也得有好杀手来配。我生了一颗适合被砍的头,她却想尽办法投毒,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对于羔羊而已门当户对也是很重要的。不过好嘛,最后还是相亲。
对于这件事,我有一点要补充的:博士是个烂人,而且好色。这就是说,他见到一个白发红瞳的美少女带着大剑要来杀自己,他不会以为对方是个收了钱的赏金猎人,他只会觉得她是爱上他了。爱情就像宝可梦中的百变怪,在不同人面前展现出不同的模样,有时是心跳,有时是发烧,有时是无来由的迷茫与怨愤,也有时是恨不得拿起大剑把对方砍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我手上留着许多这样的碎片,夹在书架上,有时取出来一本放进碎纸机,得到的粉末可以用来浇花,我养在寝室的多肉因此活得很好,比我壮实。
斯卡蒂见到博士后给了他一剑就走了。这没什么稀奇。博士身形孱弱,如同风一吹就会折断的芦苇,两枚黑眼圈又黑又肿,颧骨突出嘴唇苍白,让人怀疑或许根本不必特意赶过来,在旅馆里等两天,这任务也就自动完成。而且斯卡蒂的力气很金贵,那时的杀手没像后来一样成编制,服务也就粗糙些,斯卡蒂还要赶下一单,就像忙着送外卖的美团骑手。令人稀奇的是,挨了斯卡蒂一剑博士却没死,只丢了大概八分之七左右的命。不过仔细想想也好理解,博士认为斯卡蒂爱他,而抱着这样念头的人总是很难死。最近有本小说描绘了一群自以为是的人,管他们叫心素。心素脑子构造和别人不一样,不遵从客观决定主观的唯物论,他们觉得会成真的东西就一定会成真。在这种意义上,我的幻想世界里的博士也是心素之一。
斯卡蒂见到博士后不说话,她抡动十字架一般的大剑,从下往上斜斜一斩,博士浑身浴血,像个破玩偶似的飞出几百米远,他轨迹上地面撕开成峡谷般的裂痕。博士死了八分之七,这指的是他原本百二十斤,现在只剩一十五斤,缺失的部分全部洒在峡谷里,引了不少荒漠的秃鹫来啄食。萨尔贡的秃鹫大多又老又柴,是环境恶劣的缘故,只有日日跟着斯卡蒂的一群才白白胖胖,仿佛时代广场前亲人的肥鸽。
博士飞在空中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在变轻。他活了上百年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只气球,终于被人在胸口上扎了一针。他想,回去得数落数落凯尔希,这么大的事居然总是瞒着不告诉我,现在东窗事发了,可别把那姑娘吓坏才好。他赶紧用眼睛去追斯卡蒂,可这时已经太晚,斯卡蒂给了他一剑之后就不再回头。他只见到银白的长发,浓烈的姜黄色的阳光,油光水滑的黑羽毛——枉他自称为学者,从前竟连黑鸽子都没见过。一切都发生在一条直线上,黑羽毛太多,就把白头发遮得严严实实,最后博士眼前什么都不剩了。秃鹫里的美食家专爱啃晶状体,只有斯卡蒂放养的那一群才有这种能够挑食的余裕。“哎呦!我的老婆!”这是博士昏迷前最后发出的疲惫而且低哑的呻吟。
2.
我一直认为,故事与诗唯一的价值就是美学价值。而美就是用自己的情感来伤害别人。我愤怒便让你也愤怒,我悲伤便让你也悲伤。因此,如果只有作者自己不受伤害,那是不公平的。更何况连自己都伤不到的情感,其他人也未必瞧得上。
我写东西时总要幻想自己是只牛,一开始挤出来新鲜干净的牛奶——这东西有营养,但市面上太多,我既没有品牌也没有味道足够大的香精,卖不卖得出去主要看摊子摆在哪,这不是我现在想要的。然后是血,街上卖血的倒不多,很可惜有股怪味,偶尔会有人喜欢,长久来说也难以畅销。我的终点是无色透明的液体,无色透明是性状描述,用化学式描述则是H2O,被人称作水的。喝下水也挤出水,这就是我近一年在努力尝试的事了。可水又有什么好写的?在被严重的胃癌累垮前,我回忆起几年前Q君的身影
Q君是我的初恋,当时被称作早恋,“早”这个字,就自然带着些不健康的意味。然而早产还可以依靠恒温箱与无菌室来护理,早恋不行,早恋一定要被掐灭,在中国,最好是从未发生。可惜这个最好的情况没能实现,所以距离我们分手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Q君与斯卡蒂没什么相似之处,意思是,蒂蒂是白毛红瞳美少女,而Q君则是黑头发黑眼睛的小镇做题家,蒂蒂一米七、杀气凌冽、呆呆傻傻,Q君一米五、外表幼态内心高深莫测、出去玩时偶尔会被当作初中生。
我想详细地说说我与Q君分手这件事。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晚自修,我翘了课,一个人在流淌着夜色的操场上闲逛,满心惆怅的诗意。我高中时就是这样。要不是后来高考不小心没控制好分数,中了填着玩的第一志愿,我现在绝对在哪所二本的中文系里当个诗人。Q君下了课来班里找我。我们当时何止不在同一个班,简直相隔天涯海角。她不知道我会溜去操场,跨越天堑来寻,寻不到就回去了,到教室时第二节铃声刚好打响。我们的爱情在这铃声响起时结束,后来想想,几乎可以算故意整人。
我与Q君没有争吵,也没有置气。我在看月亮,形单影只,被冬天的寒气浸透校服的薄衣衫,觉得世界上从此只剩一个活着的人,诚然,仅仅一所中学里可能就存在着无数世界。她踏着走廊的人造灯光,火急火燎跑来想告诉我:我好像不再喜欢你了。她对此很害怕,想和我一起找出个解决办法。我能提供什么办法?幸好当时不在。
我觉得无论爱与不爱,这都是件很私密的事,不该告诉别人,只好自己承受,如果无法承受的话,要么步入婚姻,要么一拍两断。而她想着向我要一个解决办法,这件事很奇怪。足以证明她这人也很奇怪,又或者说单纯。我总是难以理解单纯者的想法,因为我不单纯的缘故。但理解起别人却很容易。经由这二十多年的经验,可以蛮自信地说出,世上还是不单纯的人居多。
我沿着操场逆时针方向走,脑中酝酿着一个boy meets girl的故事,这故事一直到几年后才淅淅沥沥地穿过滤网。彼时已经严重过萃,苦得难以下咽,只好干脆往里加些别的东西,弄成乱七八糟的杂烩。这篇加得比较多的,是王小波与马尔克斯。
后来失了几次眠,学校宿舍的夜看不见月光,只能见到上铺的床板和自己的眼皮。这种时间很适合写诗,但难过极了,连诗也写不出来。这就意味着我没办法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越难过越能写,情郁于中而发之于外,我不行,我只能失眠,幻想着未来在二本的操场上边惆怅边瑟缩。不过夜总是要捱过去的,所以我睁着眼学室友打鼾,睡着的时候大家都能打得很好,但想要醒着发出这样的声音就不太容易,需要足够的技巧。这技巧后来在高考时派上了用场,那几天夜里我也睡不着,就窝进被子玩手机,等我妈进来了,立刻学起鼾声,她于是满意地走开。事实证明白天学习的效率与晚上睡眠质量关系不大,与我妈的心情倒是紧密相关。
等有些习惯了,就能忍着难过做梦。梦的内容有些龌龊:几天后她发现旧情未了重新来找我,却被冷冷地拒绝。我醒来的时候总笑笑,仿佛自己也是心素似的。我觉得她旧情未了,其实是我旧情未了。这就是说有时候别人的话不能尽信,连自己都常常会骗自己。
3.
博士醒来时已经是黄昏。白色长发、面容精致的人影点起一堆篝火,在火上娴熟地处理一只拔了毛的肥鸡,手指细长,姿势优美如同魔术。她的侧脸在夕阳下愈显得清白,仿佛石膏雕塑。博士只睁开半双眼睛,又匆忙闭上,胸腔里并不存在的心脏勃勃跳动。
“醒了就别装死。”斯卡蒂冷淡地说。她身旁摆着黑色的箱子,三角帽挂在箱子上。博士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两只手臂,还有皮肤下几乎全部的脏器。猎人的风衣从他肩膀上滑下一半,似乎已经在那里盖了二十年了。
“喏。”斯卡蒂递过烤好的禽类,博士没有手,只好尽力地把脖子往前伸,用嘴去叼,像只滑稽的动物。
博士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油脂打着卷冒出来,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他挥舞着肩膀,可怜兮兮地看向斯卡蒂。斯卡蒂有些嫌恶地皱起眉,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帮他揩去。她的手上所以沾满了泥土与油渍。
肥鸡其实不是肥鸡,而是秃鹫,想想就知道,在萨尔贡,美味与能吃是一对严格意义上的反义词。秃鹫当然不美味,它的肉又酸又涩,尽管斯卡蒂养得很好,那也只是滋滋冒油的又酸又涩与干柴的又酸又涩的区别。不过博士的味蕾到底与常人不同,对他来说,女性葱白的手指已经给这顿饭施加了足够的美味魔法,再好吃些他都要害怕自己配不配的上了。在那段时间里,博士因为吃了太多的秃鹫肉,胃被黑沥青烧穿了几个孔,就连长出的肉都成了禽肉。他新生的皮肤上上覆着一层黑羽毛,回到罗德岛一个月后才慢慢脱落。
博士吞咽下秃鹫肉,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长回来。借助这颗心,他得以继续看斯卡蒂而不用就此担心死去。女性身材高挑,面容淡漠温柔,眉间却结着一层露水似的忧伤。博士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夜骐,并非一只两只,而是漫山遍野。
博士没有问她为什么几乎杀了他又救下自己。这是个不识趣的问题。因为他问了,她就会回答,从而将这故事中最大的谜题点透。谜题之于故事就像眼妆与口红之于女孩子一样,并非必须,但有时实在缺不得。
因此,博士说:“我们接下来去哪?”
斯卡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恢复平静。“去找乌鸦。”她说。乌鸦是这次金主的名字。一单委托中,金主和暗杀对象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这就是斯卡蒂保证自己任务百分之百成功率的秘诀。博士安然地坐着,脸颊被烤得泛红,只剩下一张人皮却泛着勃勃生机。
“不认识。”博士摇了摇头,难以想象他的仇人里谁会为自己冠上奇怪的恶鸟的假名。
“想杀你的未必是你的仇人。这种事有很多。”斯卡蒂大发慈悲地给他提示。
博士似乎想到什么,但突然被恐惧攫住,悻悻然闭上口。
黄昏向整片大地泼满融化的枫糖,此前素不相识的男女坐在一起,如同静止的,他们并不刻意去思考对方的存在——事实上对于斯卡蒂,除了她理应思考的,她几乎什么都不思考——却到底和一个人独处不同。比如有时候把真实的言语当作心声来用,居然会得到回应。我背景音乐放着皇后乐队的《RADIO GA GA》写下这段文字,对此嫉妒得快要发疯。
斯卡蒂侧着脸,一只手托腮,发愣似的盯着篝火,偶尔向博士投去一瞥。等博士吃不下了,苦着脸对着最后半只秃鹫,她就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保温壶与方便面,还有两个番茄与半根上次剩下的火腿肠:她又不是动物园里的动物,能把不知道什么人投喂的不知道什么的东西都往嘴里塞。
4
我在讲博士的事时,他就像座时钟一样走着。不过这时钟并不是一直恒速,比如讲到他与斯卡蒂一同坐在篝火前,指针就走得相当缓慢,但接下来会突然快起来,一下子跳过好几年的时间,到结尾时又慢下去,以至于最后完全不走了。博士为此极其恨我,把他幸福的时间——他下定决心,他因畏惧而失眠,他求婚,有人说婚礼只有十分钟,有人说婚礼办了一天一夜,对博士而言,他的整个人生都被覆盖在这场婚礼中,一直到下葬,他的脚再也踩不到底,这才走完他一辈子的红地毯,等人群散尽,阿米娅独自一人开始流泪,他埋在地底对宾客的欢迎致辞刚刚发表过半——这些时间全部跳过,只留下他与斯卡蒂距离忽远忽近的那天,那个清晨、那个正午、与那个黄昏。不但博士,连我自己也是一座时钟,指不定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摆。
根据惠勒德威特方程,时间不存在于客观世界,只是人类发明出来理解客观世界的方式而已,正如上下的概念离开地球就毫无意义一样,离开人类的时间也毫无意义。岛国有个叫作小林泰三的作家为此写过一篇魔幻到像是磕了药一样的科幻小说。不过姑且跳过复杂的科学解释,我想说的其实是,经历这东西,无论身处其中时感觉有多漫长,日后回忆起来不过一瞬而已。我与Q君的恋情,我的三年的高中,都只是一瞬而已,后者未必比前者更加漫长。所以没有什么需要畏惧的,没有什么会长过将来的一瞬,再沉郁顿挫的情感最终也不免风干成为名字与梗概。在收到Q君的告白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有点记不清那时的场景了,如果此世之上还有一个作者,那么他或许会有闲情细细描绘,然而身处其中的我什么都没有在意。只记得Q君一副要哭出来了的表情。真该给她拍下来,威胁未来要在她的婚礼上放,这样到时候的新郎就只能是我。只可惜学校不让带手机,我提前想好的婚礼致辞最终成了腹稿。
是正午的光景,上完一天里最后一堂语文课,她从前桌转过身子,(我老盯着她的后背,因此对这个动作很熟稔,她想离开座位或者找我聊天或者找我的同桌,这几个动作肩膀的前奏是不同的),向我递过一本《诗经》,说要送给我。她低着头,通红着脸,嘴角直扬起到眉间,皮肤微微颤动。很奇怪,她的表情或许可以称作是笑吧,但我总觉得下一秒就容易哭出来。
《诗经》的扉页上写着“我喜欢你”。我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事情本身就很《诗经》,想借此唱一篇风,竟不知不觉到了一万字。足以看出我与古人的笔力差距不小。
忘了从哪里读到的数据,初恋能走到最后的概率是百分之一。我对这种概率论的东西从来不报信心,就对Q君说:我们会成为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恋人。Q君紧绷的脸一下子垮下来,绽放出我所见过最明媚的笑容,说:也就是说我们会成为恋人,对吧?正如前面说过的,我始终难以把握到Q君的神秘莫测的思想,就像博士也一直搞不懂斯卡蒂一样。无法把这归咎于简单的性别差异,个体与个体的区别远比男性与女性的区别大得多,又或许仅仅是我自以为是,想要把这朦胧的触感据为己有。总而言之,在我还抱着被校园生活所荼毒的悲观态度时,Q君已经预设好分手的未来,并以此为基底决心开始交往了。我们的爱情大厦浮在空中,是从上往下倒挂着建造的。
乌鸦读到这里时曾批评我:你对爱情的见解很狭窄。为什么一定要走下去才能算爱情。须知放手是爱的一种表现。你难道没有听过铁达时的广告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说:放你的屁。那是消费主义骗你换表的陷阱。爱是现在进行时的。不然怀念也是爱情,不然痛恨也是爱情,不然遗忘也是爱情,我就永远逃不出这爱情的藩篱了。乌鸦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叫到:呱!
挥手驱走乌鸦才想到,那个正午,我并不爱她,只是怕她哭而已,只是怕她肩膀抽动而已。诗经摆在宿舍的书架上几乎没怎么动过,与我养的多肉成了懒散的好朋友。而我主动踏进藩篱其实是后来的事。
5
把时针拨过好几圈,斯卡蒂穿上罗德岛的制服,穿上流浪歌手的裙子,穿上婚纱,重新穿回深海猎人的风衣。非典型的清晨,风雨如晦。她与博士告别在伊比利亚的海岸。斯卡蒂的一生里仿佛只好好地端详过三次博士。第一次是刚刚见面的时候,博士疲惫地呻吟,血肉平铺在地上,只剩十五斤,像是一团蛞蝓。她觉得这家伙和以前的家伙们都不太一样,就像博士也能一眼就把她从人海中区分出来。前者得益于博士始终带着的不合时宜的大兜帽,后者则是因为斯卡蒂是一堆黑影似的NPC里唯一的白毛红瞳美少女。想在二次元找寻邂逅相当容易,只要留心立绘和声优就行,比如前两年大火的《鬼灭之刃》中主角团见面,开口:花江夏树、下野纮、松冈祯丞。还要装作我们只是一只普通的杀鬼小队,想想都知道憋笑有多辛苦。然而现实就没这么简单,我为此常常自言自语,如同现在,毕竟立绘在出生时已经搞砸了,为了观众不显得无聊,只能消遣消遣CV。
第二次是他们私奔的时候。斯卡蒂还没有习惯婚后生活——房间里不属于自己的气味、干员们带着善意的笑容、她自己内心温馨又疼痛万分的挣扎,博士说:我们逃吧。斯卡蒂说:去哪?博士说:不知道。斯卡蒂狠狠地瞪视博士:为什么想走,你不爱我了吗?博士直视着她的眼睛,神情温驯:我爱您,并为此感到幸福。他们于是一起跑去无人知道的山上住了半年。斯卡蒂捕鱼,博士养蚕——他哪里养得出什么蚕?那些衣服都是他网上订的快递,每次备注趁斯卡蒂不在的时候派送,又把快递盒好好地埋起来了罢了。所以斯卡蒂每日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摆弄着不知名的虫子,魔术般变出了丝袜、泳衣、常服还有恶趣味的女仆装。
第三次就是现在了。斯卡蒂细细地看着博士,她的目光仿佛有触感,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肌肤,博士在哭,高贵的头颅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空气中抽动。这时她希望他能挽留她。后来他用袖子擦干泪水,眼眸通红地微笑,这时她又希望他能和她一起走。可是他既没有挽留她,也没有和她一起走,他的泪水与他的微笑都是为了告别的。这就意味着,今天之后,她将回到海里,从未知的发散的斯卡蒂坍缩成《斯卡蒂传》,而他留在岸上,用尽一生怀念她,如果有足够的幽默细胞的话,就会吟哦些类似“人生真是一座旅店啊...”这样的句子。或许现实中确存在难以避免的因素,但就精神层面上,我想说的是:别离是由告别导致的。
在流着泪时,博士对斯卡蒂说了不少缠缠绵绵的情话。小兔子在他身上安了监听器,把整个罗德岛听得面色泛红血脉贲张,据统计,那天足有十个引擎过载,八个引擎就此停转。后来凯尔希把这段录音作为每月一次的优秀干员奖励,得奖者能在众多艳羡的眼光陪伴下进入暗室,与博士的录音独处二十四小时。凯尔希承诺,暗室里不会存在任何监控设施,就连第二天的清洁人员都由本舰之外招募。而在笑着时,博士闭口不言,只通红着眼睛说了句:“现在滚吧。”有少数人凭借这句话认为整段录音都是作秀,是凯尔希用以剥削她们这些不幸的人的另一个阴谋诡计。凯尔希表示可以删去结尾,却遭到了更多人的激烈反对。她们说这声“滚”才是整段录音中最纯真最剥去矫饰的部分。博士也在某个月里听过这段录音,尽管他远远称不上优秀,具体算不算干员也有待商榷,大概只能说凯偶尔的慈悲心发作。前半段,他厚颜无耻地长篇大论分析自己的演讲哪些做的不错,哪些又有待改进,修辞三角——也就是Pathos,Ethos和Logos如何具体在语言中发挥作用。到了结尾,他结结巴巴,羞惭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臂上浮现出一层恶心的黑羽毛——当年第一次和斯卡蒂相遇给他带来了永久的后遗症。
6
我在写博士的事,但这不代表我和他是一类人。事实上,我比这家伙别扭得多。举个例子来说,心潮澎湃时,博士的手会变成翅膀,努努力甚至能在空中滑翔几分钟,即使在能人辈出的泰拉,这也是个了不得的把戏,而我作为几年前阴郁的高中生,只能选择闭口不言。又或者,博士做过最出格的事是和斯卡蒂逃到荒山上一气住了八个月,而我不过是骗我妈说学习让她开车送到图书馆,实际上溜去和Q君约会。
不过我们也的确有些类似,再举个例子来说,博士知道斯卡蒂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就像我也明白我和Q君不是能走到最后的学生情侣。又或者,告别后,博士有老猞猁每天盯着加班,没办法全身心投入无谓的悲伤当中,我的凯尔希则是寝室里一盆懒惰不爱运动的多肉植物。我难过时就给她浇水。多肉是耐旱的生命,水一多容易涝死,所以每次浇完不必要的水,都得用吹风机为她烘干,多肉也会生气,但她生气不像人一样浅薄地说话,而展示以干瘪的胴体,沉默的太息。她少有地生我的气,因为某天我足足吹了四十三次。
我之前把Q君叫作我的初恋,这其实暗含一个前提,即:喜欢一盆多肉不能当作恋爱。更何况她也从来没有答应过,只是离不开我而已,这一切只能算我的单相思。
对于这盆多肉,可以做的补充如下:她是我十二岁生日当天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东西——原谅我在这里把她称作“东西”,那个年龄段的小家伙总是对一切都要装作不屑一顾的,直到几年后才能意识到,多肉不是“东西”,多肉就是多肉——老板几乎强买强卖要挟般地给了我。她那时很年轻,小得简直像是沙滩上海鸥的足迹,后来却突然膨胀开,大概几个月或者半年,就不变了,只是每年照例开一次花。多肉开花不是好事,这是老板说的,因为会影响整体发育,需要尽快剪除花箭。所以事实上到现在十年了,我也只见过一回她羞答答地半开半闭。那次疏忽还得怪到Q君头上。
我前面的叙述可能令人疑惑,Q君和我告白时坐我前桌,和我分手时两人又相隔万里。这是因为高二选课重新分班的缘故。我选了文科,留在最老的教学楼最老的教室。她学理,作为学校的宠儿,新教学楼刚建好就搬了家。两栋大楼间隔着操场,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不啻于如今南北半球的距离。
刚开学不久的周五,放课后,我趴在窗边,打算写首有关爱情的诗——这东西人人都能写,这也是为什么现代烂诗有这么多——看见遥远星球外的走廊上,一个Q君与一个Q君的同伴。黄昏给她渡上一层油画似的光泽,Q君渺小得如同纸人的剪影,我不动作,心里想的却是“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她突然望见了我,她笑起来,她向我挥手,这是个很大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直起身子。她同伴似乎有些疑惑,Q君朝她笑着转头,嘴里说了些什么,又向我指指。她浮夸地吃惊,看看Q君,又看看我,或者是我所在的方向,脸上就荡漾起促狭的笑意。我至今想不明白,几乎天文尺度的距离,她是怎么从一栋楼的一层的一扇窗户上发现了趴着的我,如同在岸上发现沉于海底的一根发丝,只好理解为Q固有的神秘感作祟。
我坐直之后发现眼睛有些湿润,这是刚醒的缘故,而刚醒则是由于当时星期五放学。请相信,我在课上从不睡觉,只是偶尔会做梦。证据就是睡觉醒来会生眵目糊,而梦境结束只有泪水。我迄今为止活了二十三年,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人们的泪水。有些人边大喊大叫边哭,有些人边沉默边哭。有些人哭的时候在操场上跑圈,有些人哭着留在座位上刷题。这就说明当时大家高中都做着同一场梦。联机做梦是个很新的题目,足以冲刺一下诺贝尔,可惜科学家们大多不如小说家幽默,所以这事目前杳无音讯。我用左手揩去左眼的泪水,闲着的右眼追随Q君消失在走廊尽头,绝想不到将来有一天会放着《RADIO GA GA》满怀惆怅地回忆起这个下午,同学们有的已经走了,有的留下来,带着午睡似的恍惚的神情,这是不太成熟的记忆作怪。
过了不久,我理好书包,打开教室的门,看见Q君悄悄躲在一旁——巧笑倩兮。
海子坐火车经过德令哈写了一首诗,我没有诗,我永恒地活在那个下午的教室门口。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稀奇的,她在那里等我,对不起,说真的。走吧。我说。第一次牵她的手。在学校,已经把教导主任什么的全忘了。对不起。Q君的手冰凉,像是江南水乡鸦青色的雨点一样。
以上就是我爱上Q君的全部情形。以时间线来说,是收到诗经的半年之后,从此陷入藩篱,周一回宿舍时发现自己冷落了多肉,她清清冷冷地开了一半的花。
7.
后来罗德岛会消灭矿石病,凯尔希在这一天为自己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海嗣,伊比利亚成为比谢拉格强盛又弱于维多利亚的国家,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只意味着伊比利亚在泰拉的存在。后来莱茵生命的总辖升上星空,在月亮上孤独终老。
海里与大地几乎是隔绝的。博士还是博士,仿佛斯卡蒂这人从未上岸过,唯一证明她活过的录音带也只是博士的单口相声,又在某天因为听得太多,彻底不转了。博士偶尔会脱掉外套变成恶鸟,在罗德岛的上空上盘旋,倘若下方是黑色甲板就屙白屎,倘若下方是白色甲板就屙黑屎。倘若遇见凯尔希就落到她脑袋上大吵大闹。每当此时她们就说:他又想她了。新来的人就问:她是谁?老人们说:她是斯卡蒂,博士的妻子。新人又问:她长什么样?这下可把老人难坏了,她们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个所以然来,毕竟面目总是先于名字而遗失的。
如果照应到现实中来,以上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我现在读大学,不知道Q君的近况,尽管偶尔会朋友圈相互点赞。她始终神秘,也许那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只是我的臆想。
我全文复制之后去问Chatgpt。我说:这鬼玩意儿要怎么写下去。转了很久,显示网络故障。我觉得是不是我问的太粗俗了,决定换种文雅的问法:尊敬的CHATGPT老师,请问我和Q君的故事该如何结尾。您最诚挚的。还是故障。作为世界唯一的CHATGPT,没道理理解不了世界三十五亿分之一的普通人的爱情,也许这漫无尽头的旋转就是答案了。我说:你是真废物。屏幕上的乌鸦又笑起来。
多年前的五月一号,她和我说:有款叫《明日方舟》的手游上线了,看板是兽耳娘。我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所以或许万分之一的概率你能读到这里。或许仅仅将三个中文字简化成一个字母的廉价把戏就能将你紧紧瞒住。我希望你能被我笔下另外两个陌生人的爱情触动,借此触类旁通地明白曾经我有过的想法,又希望你对此永远一无所知。最后叹息一声,将此事翻过章去。
就到这里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