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一夜轻风(中)【羡忘】
本章预警:羡忘,双儿文学,HE,其他详见前言。

直到坐上了马车,魏婴还在恍惚。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太让人意外。他当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和欣喜若狂交替,让他连笑也不会了,双眼眯起又睁圆,咬肌不知疲乏地上下来回牵扯。
或许这样的表情是狰狞的,不然他激动地再向他乖乖确认,想听他乖乖再跟他说一遍时,他的乖乖怎会红着眼不吭声了呢?忍着手腕的疼痛抱起那么敦实的阿愿,熟稔地托着小孩儿的屁股和头颈,让小人儿靠在自己单薄的身板上,吃力得胳膊都在打颤,却还生怕他和温情不满意,生怕阿愿会嫌弃,不停安慰着说“阿愿乖”,说“爹爹在”。
【拉灯】,小心翼翼,无比疼惜。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可他太高兴,又太心疼,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敢再多问,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取了什么名儿,几岁了,什么时候生辰,闹不闹腾乖不乖,小模样长得更像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一句都问不出口,他太怕小双儿会多想。不是因为这每一问都印证着他的缺席,印证着他身为丈夫,身为父亲的失职,他倒希望小双儿能责怪他,跟他闹脾气,跟他诉苦,跟他撒娇,要他好好弥补……但显然…现在的小双儿,吃了天大的苦,受了天大的罪,有多需要他、离不开他,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的。就是因为,他的乖乖什么都不说。脑子里伤春悲了几个秋,车轱辘话来回转了多少圈,就是认准了他配不上他,他会厌弃他,他早晚会丢下他。他太了解了这种念头,一旦播了种,就很难拔除,越是不让它见光,它越是要发芽。
只有加倍地宠,加倍地黏,执着地诉说对他的爱慕,倾尽余生之力让他相信,他就是毫无道理地认定了他,他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地被他偏爱。
他不着急,但他还是会为他的敏感忧心,他怕自己疏忽。
“将军,到入口了,接着往哪儿走?”
车夫的问话打破了静默,魏婴撩开轿帘张望了一番,插在泥土中的石碑遍布着青苔,被风沙半褪了朱色的“食人堡”三个字依稀可见。他想招呼蓝湛过来看看往那个方向来着,谁知一个回身跟小双儿撞了个正着,还让人摔了个屁股墩儿,手炉都翻了。
“没…没事儿吧?昂?我看看,手烫着没?”
“没,我没事……”
刚刚出了糗,被魏婴着急忙慌扶了起来,【拉灯】。
“我…我自己走过去吧,就在这附近了,沿着这条小路没多远的。”
魏婴顺着蓝湛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隐约有几户人家,马车进不去。
“那……劳烦师傅就在这儿等我们。”他跳下车,【拉灯】,稳稳放落在地面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拎了人昨儿买的小兔子,牵起小双儿的手,向远处努努嘴,“走吧?”
小双儿的掌心出汗了,露在外头的指尖泛凉。魏婴停下脚步,在蓝湛询问的眼神中放下了他那被卷起的袖口,拉长了让他的手缩进袖管,绕圈打了个结。
蓝湛懵懂地瞅瞅自己手上冒出的两只大“花卷”,被它滑稽的样子逗乐,抬头望向魏婴的眼睛里藏不住笑。
“抱抱?”
这还是再见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小双儿笑,魏婴忍不住拂了拂蓝湛的眼角。在被人摇头拒绝后,故作委屈地噘了噘嘴,愤愤地拉着小双儿的胳膊搭在自己小臂上。
“搂好不许松啊,你官人不认识路的,把我弄丢了,我可要哭的~”
这招有效,小乖乖似乎笑得更开了些。
魏婴抿抿唇,脸别到一边偷笑,哪料到当即就被拽了一个大跨步。还没能站稳,就见蓝湛面露焦急之色,开口却似又要同他道歉。他连连摆手,拍拍肘间那只“花卷”,跟上小双儿火急火燎的步伐。
是三五个小孩儿啊,围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起什么哄呢?里面是有他们的孩子吗?越往前走,小双儿的步子越匆忙,几乎是小跑了起来,魏婴的心也跟着提起。
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中间,还有个小姑娘蹲在地上。他们手臂挥啊挥,接二连三向她砸去剥下的橘子皮,地上捡起来的炮仗灰,嘴里吐着口水,撒着欢儿地喊什么“小***”,喊什么“没*没*”。
“绵绵!”
随着一声高呼,小孩儿们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小姑娘也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被寒风吹皴了的红红脸蛋上还挂着泪痕,羊角辫散了一只,新靴子上满是尘土。望见蓝湛却又欢喜了,抹了把眼泪,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朝他们……不,是朝着蓝湛,颠颠地跑过来,在看见他时生生勒停了脚步……
魏婴肘间一轻,他的乖乖撂开他,匆忙上前蹲下身,将小姑娘搂进了怀里,关切地打量。
“大***来啦,大家快逃呀!”
不知是谁起得头,小孩儿们纷纷附和着,做鸟兽状四下散开。
被叫回神的魏婴眼疾手快地薅住了从他身边溜过的小胖墩,提溜着他的后颈训斥:“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堂堂男子汉,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羞不羞?谁教你对小妹妹说这么粗鄙的话的?还不去给人家道歉?”
“才不道歉!才不是小妹妹!她阿爹是大***,她是小***,他们都是***,*******!略略略~”
小胖墩儿明显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嚷嚷着做完鬼脸,蹬着小粗腿儿铆足了劲还想跑,然而纹丝不动。一抬头对上魏婴阴沉沉一张脸冷峻的眼神,这才慌乱了起来。
“去,道歉。”
“我不!”小胖墩儿还犟嘴,“不跟***道……”
找了一圈发现小伙伴儿们早都跑没影儿了,他又没了宁折不弯的脾气,声音渐弱了,然后嘴巴一瘪,哇哇哭得震天响,还口齿不清嚷嚷着“救命”。
“算…算了吧,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不是胡说八道,小孩子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看着女儿因为自己被欺负,蓝湛又怎会不心痛、不愤懑,可他熟知逮住那些孩子的后果。只要女儿无事,好在女儿无事,他有万般心酸和无奈才开口劝慰,四下张望着生怕那孩子的父母寻来。不曾想,还挨了魏哥哥一声呵斥,登时心头一震,鼻子一酸,眼泪忽然就开了闸,簌簌直掉。
“哎湛……”
魏婴忙不迭地松手,望着一溜烟跑走的小屁孩儿磨了磨后槽牙,走到娘儿俩跟前想给小双儿擦擦眼泪,却见那个小身影搂着他乖乖的脖子直往后躲,眉心拧成小山,两颊的奶膘高高鼓起:“走开!走!”
“绵绵!”
远近两声一道响起,蓝湛转头望了望来人,乘机偷偷瞥了眼魏婴,起身前低低对女儿说了句“不可无礼”,抬手要揩掉眼泪,才想起两只袖子都还打着结。他咬了咬唇,试探着向魏婴靠近了半步,隔着布料拽了拽魏婴的衣摆,在人要开口前又缩了缩脖子不敢对视不敢吱声,垂头丧气地举起了两只“花卷”,惨兮兮的模样好像在等判决。
盯着蓝湛耸拉的眼皮沉默了两秒,魏婴用拇指轻轻扫走小双儿泪沟里的湿痕,放下兔笼,为他一一解开其实用力甩两下便能解开的结。再抬眼,便与慌慌张张出来寻人的青羊四目相接。
不过是去后门口的一小块菜地里拔了点萝卜和白菜,回来便发现刚刚还跟她一块坐在门前小矮凳上,捧着一衣兜橘子在吃的小绵绵不见了,喊了几声都无人回应,青羊心急如焚地屋内屋外到处找,终于顺着残存的喧闹声望见了小人儿的身影。她疾跑几步,认出小丫头身旁的人是蓝湛,这才弓下腰喘了口粗气,然后快步迎上前。近了才发现,她家少爷身旁那位,却并非聂公子。
青羊揉了揉眼睛,揉了又揉,将眼眶揉得通红,也不敢冒然出声,她生怕是自己认错了人,怕那一声“魏公子”,只又让她家少爷徒增烦忧。
“青羊姑娘。”魏婴微微笑着上前拱手,在青羊一眨不眨的注视下,颔首回应了她那颤抖开合的双唇无声唤出的“魏公子”,“是我。能麻烦你…先去收拾一下行囊吗?挑些重要的带上就好,其余的回头再添置。马车就在外边候着,我来接你们回家。”
交代完便将目光又放回了娘儿俩身上,魏婴弯下腰,想牵过受了惊吓一直扒拉着蓝湛要抱抱的女儿的手,小姑娘却一骨碌躲回了蓝湛身后,小手紧紧拽着他爹爹的衣料,然后慢慢露出了发顶,露出两只眼睛。
“绵绵……”魏婴鼓着腮帮子,拖长了音调。其实有那么一瞬的挫败感,他不经意掠过蓝湛的一眼,都染上了哀伤,“爹爹手很痛,不能要爹爹抱~来,过来,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我是你父亲呀!父亲抱抱好不好?你看,父亲这里有爹爹给你买的小兔子哦~”
“爹爹,父父是森莫?”
一颗心仿佛随着衣角一道被拉扯,蓝湛注视着女儿懵懂的眼神,在企盼和惶恐中艰难抉择。最终还是心一横,拉下了女儿的小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握着她的双肩推着她向前两步走,将她送到了魏婴面前:“父亲就是…就是阿爹的意思……是另一个生养你的亲人。去跟父亲抱抱吧?以后…以后父亲会保护我们小绵绵的。”
“还有你。”
一声耳语格外坚定,【拉灯】,正结结巴巴给执拗地拽着他衣角,盯着他大声唤“阿爹”的小丫头解释“爹爹”不是“阿爹”,“父亲”才是“阿爹”,“爹爹”是“阿娘”的蓝湛蓦然红了眼窝,微抬眼皮想飞快地瞄上魏婴一眼,却被逮个正着,抿唇短促“嗯”了一声,慌慌张张躲开了目光,假意拨弄绵绵那身新衣上粘连的草屑,心不在焉地继续纠正她,“青羊妈妈”其实不是阿娘,“青羊妈妈”是爹爹的阿姊,也还是他们的亲人。
小丫头仍是似懂非懂,见魏婴偃了怒容倒也和蔼,一直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和爹爹,轻言细语地哄她来看小兔子嗦青草,便慢慢壮着胆子挪近了。
只是,小孩子想事情,从来都是没头没脑的。在魏婴有力的臂弯托起她时,小绵绵乖巧地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却又忽然扭过头,天真地问道:“那聂叔叔呢?”
聂叔叔……聂怀桑。
魏婴舌头在门齿上搅了一圈,顶了顶上颚。
出门前,蓝湛惦记着他昨儿买回来的小兔子,要带回去给女儿做个伴,魏婴便同他一道去取,却被看顾的下人告知昨儿他们小少爷担心夜间寒凉,已将它带回了内室。等他们再去往聂怀桑的屋子,叩开了门,里面坐着的人眼里满是血丝,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是一夜未眠。听到他们的动静也不声不响,故作玄虚地摆弄手上的菜叶子,伸进兔笼的栅栏,看那三瓣嘴看得起劲。
“回来了。”
这话,是对蓝湛说的。
【拉灯】,魏婴不由自主施了力,将蓝湛箍得更紧,还不以为意地对小双儿笑了笑,【拉灯】,才将人放开了,揽在自己身后。
“不是‘回来了’,只是来取样东西,我正要带湛湛回去呢。”
“湛湛?魏兄可是认错人了?”
菜叶子被撂往一边,像听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聂怀桑大笑着走到二人面前,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魏婴一番,横跨一步还欲向蓝湛再迈近,却被魏婴带着人轻巧一闪时甩起的发梢呼了一脸,火辣辣地刺痛。
“这是思追,是我的内人蓝思追,哪有什么湛湛。”鼻头还是不争气地发酸,他盯着着魏婴一字一句,却没再敢看魏婴身后那个,满脸为难只因歉疚的人,“魏兄,【拉灯】!”
“是啊,【拉灯】。”魏婴负手,嘴角勾笑,眼神却十足的强硬,“所以怀桑,你听好了,蓝湛,蓝忘机,翰林学士蓝曦臣的胞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一概不缺,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说是就是吗?我只知他是蓝思追,是我救回来的琴师,是我的……”
“你的什么?将来的妾室吗?”魏婴冷笑,“怀桑,我知道你有那份心,可你掂量掂量,你有那份胆吗?你若真非他不可,又为何不敢一搏?你若真能护他一世无虞,昨儿我带走他,你为何不阻拦,为何只是在这里枯等一夜?等我带他回了京城,你自然能知道真假。他爹娘遭奸人陷害,我身在军营未能顾及,害他颠沛流离,我很愧疚,也很感激你这些年对他的照拂,你大可算在我头上,我必当好好报答。但我不许,你仗着于他有恩,却教会他忍气吞声。”
“数落别人谁不会?那你呢?当着我的面,你当然说的轻巧。那我兄长不齿我与双儿为伍时,你怎么不为他正名?你敢说给平阳郡主听吗?敢当着长乐公主的面,说你的妻子是一个双儿,说你这辈子只会娶他一个人吗?”
“有何不敢?心之所向,情之所钟,就是当着陛下,当着群臣的面,我也还是这句话。”
两人对峙,互不相让,似乎连眨眼都是认输。
可这输赢,又岂是以他俩的得失论处?
“你最好是。”咄咄逼人的眼神从魏婴眉心落下,聂怀桑抚上腰间折扇,晶莹的扇坠被魏婴和蓝湛依偎的影子挡住了光。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没再上前,只拍了拍魏婴的肩膀,透过那间隙去寻蓝湛的目光,“思追,不是《晏同叔出姬》,是《破镜重圆》……若…若是,有下一次,可别弹错了。”
聂怀桑对蓝湛是真心,魏婴知道。他不怪他,他甚至庆幸,也该感激。可心爱之人被觊觎,谁又能真的“不在意”,“没关系”。匡扶了一路的醋坛子“啪嗒”被打翻,酸涩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连小丫头都知道聂叔叔……他的亲生女儿,不知父亲是何人,却惦记着聂叔叔……
张口难言,他只能讪讪地干笑,生怕自己心底的醋意又会吓退方愿意同他亲近的女儿。
一时间,似乎连小兔子都静止不动了。小丫头等不到脸“歘”一下变得通红的爹爹告诉她答案,望着蓝湛一整个不知所措的模样,揪揪自己的小辫子,对魏婴眨巴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父父,爹爹脸红红……绵绵嗦错,要抱抱爹爹……”
小丫头不安地扭动着,险些要从他臂弯摔下去,魏婴心头一紧,慌忙捞住了人,这才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这才意识到,他以为的跟自己较劲,跟聂怀桑较劲,在小双儿那里,都是对他的不满和怨念。于他而言只是不甘的醋劲儿,或许在小双儿眼里,却是一片荆棘,一道鸿沟。他怕自己越不过去,他怕他扬长而去。
看,他多爱他,把自己卑微到了尘土里,哪怕卑微到了尘土里……
聂怀桑又能算什么呢,有什么值得他浪费情绪。
“好,我们抱抱爹爹。”魏婴蹭了蹭女儿的小鼻头,将她放落在蓝湛腿边,然后同她一左一右,将蓝湛抱在了中间,“乖,绵绵没有说错话~聂叔叔呢,是父父和爹爹的朋友,他是不是对我们绵绵很好呀?等我们回家,还有江叔叔,还有李叔叔、唐叔叔……我们绵绵这么可爱,他们都会很喜欢我们小绵绵的。”
“哇,父父腻害!爹爹也腻害!绵绵不腻害…绵绵没有盆友……”小丫头闻言,先是兴奋地小辫子都要翘起来,忽然又失落地垂下了脑袋,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眼睛再放出光来,手舞足蹈,“不对!绵绵也腻害!绵绵有小兔子做盆友!”

唉……又是啥也没说却被lock的一天……
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附上
《碧牡丹·破镜重圆》:
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说与从前,不是我情薄。都缘利役名牵,飘蓬无经,翻成轻负。别后情怀,有万千牢落。
经时最苦分携,都为伊、甘心寂寞。纵满眼、闲花媚柳,终是强欢不乐。待凭鳞羽,说与相思,水远天长又难托。而今幸已再逢,把轻离断却。
《碧牡丹·晏同叔出姬》:
步帐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芭蕉寒,雨声碎。
镜华翳。闲照孤鸾戏。思量去时容易。钿盒瑶钗,至今冷落轻弃。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