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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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好朋友,我们认识了五年之久,湖北人。
那天,我探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电影,他说,《地久天长》,《钢的琴》。
那都是北方的故事。
一个南方人,喜欢那些发生在北方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从这个北方的故事开始,在2021年的末尾,我想着为他写篇文章,作为新年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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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010年之间,曾发力研习国学。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老子《道德经》第七章是这样写的:“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真好,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说是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们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自然地运行着,所以能够长久生存。
三才天地人,所以老子在第七章接着说道:“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据说八拜原是古时候世交子弟拜谒长辈的礼仪,等到了后来,礼崩乐坏,法外之人抱团取暖,便将之作为了异姓兄弟结拜的礼仪。
比如,天地会,有八拜歌,是为: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嫂,无拜五祖,六拜万云龙大哥,七拜陈近南先生,八拜兄弟和顺。
天父地母,地久天长。
来自北方内蒙包江机械厂的刘耀军同王丽云这一对做父母的,很多年后自南方福建渔村飞回北京,航班在路线上遇到了不稳定气流,机身颠簸,为父与为母的二人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直等到航班平稳之后,方才又松开了。为了这事儿,为母的王丽云自嘲:“真可笑,我们居然还怕死!”
是啊,三十年过去了,就这么熬过来了,三十年,倘若是度日如年,那也该是一万年了。
而在此之前的三十万年,物质和能量开始形成复杂的结构,称为“原子”,再进一步构成“分子”,所谓盘古开天地。
一万年,三十万年,可真够长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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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的朋友叶开在江苏,苏州。
然而等到了2010年,他就很快西行,去了西安。
用他曾钻研过一段时间历史的话来说,南方地理破碎,河网密布,水旱两便。通常我们所谓的风俗,是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但在南方,因为交通的便捷,交流的频繁,早移风易俗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表现在语言上就是,缠七夹八,呜哩哇啦,这可为难住了彼时连普通话都尚说不清楚的叶开。因为了这样的语言障碍,初出社会的楞头小子叶开有了基本的交流障碍,就此逃离,去了彼时地理上较为闭塞语言上较为古旧的西北,同他故乡村庄语言间或有交集的地方。
而三十年前,逆着叶开的由南而北,内蒙包江机械厂的刘耀军同着爱人王丽云一路由北而南,悄无声息地去了海南,天涯海角的地方,天地的尽头。
那该是他们的孩子刘星亡故之后不久的事情了。
原想着跑得够远了,够陌生了,但人们在时代的大潮下纷纷下岗,又在时代的大潮下纷纷南下,于是,没过多久,刘耀军他们就又被以前的同事给认出来了,从认出来的那一刻起,被封尘的往事就又被强风吹拂一般清晰可辨,孩子的乖巧,兄弟的无间,孩子的溺亡,兄弟的裂缝,左邻右舍的目光,所有的物是人非。
原想着这事情早烂掉了,早没踪影了,却万没想到同天长地久一般,同海枯石烂一般,无空间,无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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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呆不下去了,索性就出海,去了福建,去了海岛,去了岛上的小渔村。
粤语,呜哩哇啦,听不明白,讲不清楚,再好不过,一次又一次告诉刘耀军和王丽云,这是个陌生的地方,物非,人非,过去的事情,只要没有人主动提起来,那就当它过去了吧。
有孩子才要算做是完整的家啊。无法生育,就领养了一个叫做周永福的孩子。
过继了以后,改了名字,叫刘星。
据说200多年前的英国,有一首儿歌,叫做《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
好像许多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一闪一闪,是因为忽明忽暗,是因为方生方死。
天地何以长且久?以其不自生。
亲生的孩子刘星溺亡了,好端端的北方的家,支离破碎。
领养的孩子改名叫做刘星,家在南方得以重建,破镜重圆。
刘耀军是包江机械厂的先进,下岗前,年年拿先进,有手艺,等到了岛上了,也就顺理成章开起了汽修厂,对了,汽修厂的名字,叫做——繁星修配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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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真有叶开念念不忘的电影,《霸王别姬》该算上一部。
那是个冬天,当妈的艳红带着孩子小豆子去关金发关师父的京戏班拜师。可怜孩子是个六指儿,祖师爷不赏这碗饭给他吃,没辙儿。
艳红领着孩子又出了京戏班的大门,弄堂深处传来声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当妈的艳红蒙了小豆子的眼睛,打袖套中抽出小豆子长了六指儿的那一只手,天冷,水都冻冰了,只一会儿,这手也冻木了,没知觉了,当妈的艳红,拿了刚戗好的菜刀,只一下,六指儿就成了正常的五指儿,祖师爷这回该赏饭了。就此,小豆子入了京戏班,成了梨园行一角儿,名儿叫——程蝶衣。
几十年过去了,地儿也换了,早是夏天了,就在刘星溺亡后不久,英明夫妇决定先将自家孩子浩浩送到乡下奶奶家去,换个环境,让孩子少一些刺激。那天晚上收拾好从家里出来,英明夫妇双双拉了孩子的手,巷子口迎面飘来了一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打好哥们刘星溺亡以来一声不吭的沈浩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失魂落魄,高烧不退,胡言乱语,生死一线。
沈浩直到要离开包江远去乡下的这一刻,那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好似梵音一般开悟了他,他领悟到是自己怂恿刘星去水库玩儿的,他领悟到是自己把刘星推下水的,他领悟到刘星已经淹死了,他领悟到往后再没有这个人了,他领悟了死亡,他领悟了往后再没有像刘星这样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哥们儿好伙计跟在自己屁股头后面了,他在领悟了死亡之后,复又领悟了孤独。
“磨——剪——子——嘞,戗——菜——刀……”。
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黄河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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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游赤壁,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为父为母的刘耀军和王丽云,在孩子刘星溺亡之后,由北而南,到了海南;继而,出海,去了小岛,领养了孩子;自福利院领养的这孩子,孤僻,桀骜不驯,乃至于离家出走,自西而东,耀军夫妇找遍了角角落落,还在报上等了寻人启事,还三番五次地去公安局探问。
天地何以长且久?以其不自生。
不自生。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活。
刘耀军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是为了爱人王丽云而活的,因为是自己没本事害得爱人被计生办的人强制拉到医院堕胎;王丽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是为了爱人刘耀军而活的,因为是自己体质不好子宫壁太薄因而在堕胎的时候大出血最终失去了生育能力。
作为个人的他们,在孩子刘星溺亡的那一天,其实就已然死去了。
三十年以来,躯壳漂浮,游来荡去。
游啊游,一直游,从北到南;游啊游,一直游,从西到东;游啊游,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海水什么时候变蓝的呢?那天,离家出走的被从福利院领养的长大了的孩子周永福给刘耀军打来电话,周永福说,爸,我是星星,我回家了。海水,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变蓝的。
海水变蓝的地方,有一座荒岛,刘耀军登上了荒岛,他面朝西方,他看到了他的繁星修配厂,他面朝东方,他看到了他的启明星,他是有星星的人了,星星会发光,那么他就不必害怕黑暗,星星是那么美好,一切恐惧在他面前都开始烟消云散,他站在了属于他的荒岛上,他迎接着属于他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