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的文章】失语症与周记

萨拉马戈用失明症来隐喻现代性，个人认为并不准确，现代人并非失明，看终究是看得见，之所以会被误认为失明，全然是因为说不出来，失语症是独属于现代人的瘟疫。

说实话，失语症本身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失语症不影响正常生活，患者依旧可以在一切物质世界的生活中语言，他们依旧可以吃喝，依旧可以工作，依旧可以成为合格的甚至优秀的社会成员。然而，一旦他们遇见了那些严肃问题，他们便失去了语言，一切思考归于一片缄默·。

现象背后的东西才是值得关注的，语言的缺失只是症状，不是病灶，语言的缺失背后是思想的缺失，是面对严肃议题时我们太过轻易放弃语言的权力。这种现象在互联网上尤为明显。有人也许会反驳：“当今我们的问题并非互联网上无人发言，恰恰是发言者太多，以至于争吵谩骂不断。”可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任何公众事件下的评论区，其实不难发现，根本没有每个人不同的观点，而是有两个永恒对立的观点顶着九十九个不同的名字出现，要么是纯粹肯定，要么是纯粹否定。所以毋宁说他们在表达观点，不如说他们在进行某种社交活动，他们评论并非是为了思考，只是为了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本质上，他们依旧失语。

还有更直接的失语，表现为放弃一切严肃的、不严肃的总之是自我的表达。

诚然这种症候不影响生活，诚然思想的缺失并不比身体的缺失更重要，我依旧认为失语症背后潜藏着危险。一方面当然是政治上的极权，无论是群体还是个人，这一点已经成为一系列文学作品的写作主题，无需我赘述。另一方面，单从个人的角度，失语症绝对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失语症涉及的严肃议题绝非只有宏大议题，还包括个人议题，例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我不止一次遇见过对梦想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言语的人，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更常见也是更失语的回答是钱。所以失语症患者会陷入强烈的虚无主义，因为对抗虚无感的武器已经被他们抛弃了。

我尚且还没有患上失语症，我打过疫苗。这疫苗是一种名叫周记的东西。

“周记”者，顾名思义，是每周必须要写的文章，我不知道这一作法最初是哪个初中老师发明的，亦或是自古有之，总之这位老师当时提出周记这种东西时势必不受学生待见。在这之前，只有一种人需要定期写不得不写的文章，那便是专栏作家。然而即便是最勤奋的专栏作家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年到头精力旺盛，总归要有几次拖稿，何况是一个初中生？对于初中生，这种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我已经忘了我们是何时开始写周记的，大概刚上初中，我们尚且懵懵懂懂，便迎来了周记。语文老师给出的理由是要为作文积累素材，兼之练习写作。可是初中生的生活哪有那么多值得写的东西，最开始那些作文书上的陈词滥调写完以后，每次写周记都变得非常痛苦。我记得郑渊洁写过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不妨拿来挪用，其实写周记这个事就像养熊场里的熊，他们一年都要被抽一次胆汁，抽胆汁的那几天，熊备受折磨，抽前它因未来而恐惧，抽后又要面临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周记同理，不过频率是一周一次。我记得有无数个夜晚我都在写不知道怎么写的周记中度过，在那些夜晚，我会独自一人缩在我房间的椅子上，只开一盏台灯，面对一张空白的稿纸绞劲脑汁一直到十二点。我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此刻我就是在一间只开了台灯的房间写这篇文章。

万幸，周记虽然号称要为作文积累素材，但其实我的老师从来没有限制过写作内容，无论是写学校、家庭之类的记叙文，抑或是写景的散文，甚至是对时代大事发表见解，她向来来者不拒。我想如果我当时试过写诗，她大概也不会拒绝。这就为我留了一条生路，就算这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我依旧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可以写，尽管这些想法未必多么成熟，未必在现在看来值得一写，但托周记的福，我不得不写。为了应付周记，我被迫在一个很小的年纪就去思考一些平常没有机会去思考，但却可以写一篇文章出来的问题。记得单是关于我的梦想的文章，我就写了好几次。

当然，这毕竟是下策，最好的方法是在平时就去找一些有趣的事。我会格外注意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次要原因是因为他们很有趣，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要写周记。如果不是因为有周记，我估计不会关心一只不常见的鸟落在窗台上、天空中出现了火烧云之类的事。

所以误打误撞下，因为周记的鞭策，我得以训练两个至关重要的能力：独立思考和观察生活。我也许未必比别人有更高的智力，也未必有更强的观察力，但我的优点在于我不会惧怕去回答那些问题，也不会惧怕去观察。我相信最开始我也一样是失语症患者，然而周记逼着我去表达观点，去观察生活，直到现在，写作成为我的习惯。我像一只雏鹰，被老鹰逼着跳出巢穴，跳下悬崖，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真的能飞，尽管姿势未必优美，但我真的飞起来了。

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那个因为周记而痛苦的小男孩，我会告诉他，没什么好怕的，只要迈出第一步，再迈出第二步，接着不停往前走，也许你并未察觉，但当你回望来时的路，会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对了，别忘了感谢你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