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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与文:男性的爱抚被认为是一种技术(Dits et écrits IV, N°330)

2023-07-24 01:52 作者:Parker_Tan  | 我要投稿

原标题:Des caresses d'hommes considérées comme un art

作者: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译者:Parker Tan

译者按:同性恋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同性恋是否一定意味这对异性体验的排斥(反之亦然)?即便在早期的文化研究中,同性恋和同性性行为也是两个需要被明确区分的概念;在当下,无论是性解放运动、各种少数性向平权的社会风潮,还是那些性别思考的专家学者,这些人和事件都给我们带来了对性别和性向的全新认识角度;确切来说,我们或许可以讲,那些传统的异性恋/同性恋观念很可能同属于一种性别本质观念(gender essentialism)和排斥型(exclusion),它们都有各自内生或者外生的中心性向体验;这是一种相互斥拒的二元系统(binary regime)——你要么是异性恋,只可能对异性产生性唤起,只能接受异性性行为;你要么是同性恋,只可能对同性产生性唤起,只能接受同性性行为;每种性向(orientation)都依据各自的这种规范性(norms)组装出自己的主流性向秩序和价值认知;因此,这里的异性恋规范性和同性恋规范性之间很可能也没有严格的相异之处。但到了近现代,各种性少数和性异质的观念对这些价值规范性已经产生了冲击;我们需要在传统性向议题中进一步注入性别认知和身体伦理的维度(或者说,是把本来就遮蔽在传统性向冲突下那些不可见的性别认知和身体生产要素进行激活);跨性别(trans)、性别流动性(gender fluidity)、非二元性别认知(non-binary)、酷儿理论(queer)等等这些相对前沿的议题不仅仅可以在伊芙·塞吉维克(Eve Sedgwick)、特蕾莎·德·劳丽提斯(Teresa de Lauretis)、盖伊·霍克文黑姆(Guy Hocquenghem)这些新时代性别研究先驱身上看到;在如今,我们也依然可以从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盖尔·卢宾(Gayle Rubin)以及其他更加多样的性别理论中获得这些议题的启发(当然,毫无疑问,这些思潮都和福柯、德勒兹、德里达等人的思想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福柯也很早就意识到性别认知和性向的流动性并尝试进行研究,例如福柯的主体性哲学对巴特勒的性别理论也有着直接影响)。本短文就是福柯在性史研究中对于同性恋规范性和社会要素之间关系进行阐述的简短论述,同性恋是否仅仅只是一种排斥型?同性恋是否已经处于被分解为性科学和情欲技术的二元图景之中?古希腊的同性恋在伦理意义上的自我技术中占据了什么位置?这就是这个文章试图要引出的思考。

《男性的爱抚被认为是一种技术》,米歇尔·福柯,最初发表于《解放报(Libération)》1981年6月1日第323期,第27版(Libération, no 323, 1er juin 1982, p. 27),副标题为对肯尼斯·多佛(Kenneth Dover)的《古希腊同性恋史(Greek Homosexuality)》法语版的评论(Sur J. Dover, Homosexualité grecque, Grenoble, La Pensée sauvage, 1982.);后被收录为《言与文(Dits et écrits)》卷四,第330篇(Dits et Ecrits IV texte n° 330)。

几乎所有对出版社那些夜不能寐的抱怨有了解的人,估计都听过这些出版社一类非同小可的哀嚎:翻译是不可能翻译的,它费时又费力,还不赚钱。我认识的一些人在这十年来一直拖着那些他们无法拒绝但又没有勇气完成的翻译项目;但如今,无论如何,一个可以说“非常小”的出版社刚刚把多佛(Dover)这一最新的优秀经典著作译成法语出版。该出版社叫做野性思想(La Pensée sauvage)出版社,位于格勒诺布尔(Grenoble);两位优秀的翻译——阿兰·杰弗里(Alain Geoffroy)和苏珊娜·萨义德(Suzanne Saïd)承担了本书的翻译任务并向我们贡献了极为出色的成果。对于那些思考“学术(savante)”出版未来命运如何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多佛的这一作品在法国获得了和英美一样的成功,这非常好。它给人们带来一种学识钻研上的乐趣。在游历本书的旅途中,其论述将不止一次地出乎读者的意料;本书彰示了作者的才思敏捷,其中还带有令人不安的幽默感:这是一种非道德主义的思想,有着牛津派那尖酸刻薄又富有学识的特点;而这也是一种对历史中那些不确定因素的一丝不苟态度。作者力图在那些令人生疑的文本段落以及博物馆残片中,对那些两千五百年前两腿之间的情动和甜蜜之吻进行生动地再现。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本书所引用的文献,作者以十分严谨的态度对文本和数据分析进行了融合。在古希腊时代,人们通过姿态展现的内容远比他们所说的要丰富太多:相比文本的内容(即便是戏剧剧本),那些对花瓶器物的静物画实质上给我们提供了更加明确的信息。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那些情爱话语的介入,许多绘画作品也将沉寂无声(这点在当今也是如此)。一个青年把一只野兔送给一个男孩?这可能是爱情的礼物;他抚摸着这个男孩的下巴?这或许是一种求爱。这就是多佛研究的核心所在——找到这些有关性和爱情的姿态究竟在作何言说。虽然,在我们看来,这些姿态不过是一些普遍的东西(毕竟,还有什么比情爱姿态更普遍呢?);我们经常认为,从特定的历史背景来看,它们也只具备非常单一的话语。

实际上,多佛把我们头脑中的这些概念混淆一并理清了。当然,会有一些天真的人认为有种稳态的同性恋形态在我们的社会中横贯古今:例如康巴塞勒斯(Cambacérès)、克雷基(Créqui)公爵、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和蒂马尔克(Timarque)都能证明这一点。而对于这些天真的人,多佛给他们上了有关历史唯名论教训的重要一课;两个同性之间的性关系是一回事;但爱自己的同性,与之同乐,又是另外一回事。后者是一种完整的性向体验,这一体验有着它独特的对象和价值,并体现这一体验中主体的存在方式及其自我意识。

这一体验复杂多样,有着各种变换的形式。我们需要对作为享乐对象的、“同性的另一半”展开一部完整的历史写作,而这就是多佛对古希腊时代这些事物所撰写的内容。这些内容在古典时代也可以是不同的:在雅典,他可能是一个自由的男孩;而在罗马,他就可能是一个奴隶;在古典时代,垂髫年华的男孩的价值就在于他充满了年幼的活力,这一价值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形式;而稍晚一点,他的价值就可能是他的优雅、他的青春以及他鲜活的肉体;为了把自己变得更好,他必须经受各种考验,发挥这些不可转手的价值,不屈从于邂逅相遇之人的安排,但这也不是“白费力气(pour rien)”(当然,基于这种理解,金钱会让这种关系失去价值,或者说在关系中的过分索求会让这段关系备受质疑)。在硬币的另一面,这些男孩情人也有着他们各式各样的不同形象:是青春的伙伴与战友,是公民美德的模范;是优雅的骑手,也是智慧的导师。总而言之,和我们以及与我们同时代的那些人的相比,古希腊时代的人们分享着异质的同性之爱,体验着不同的同性之乐。

有些人会怀疑多佛以嘲讽的态度指明古希腊时代同性恋的自由程度。然而,这一历史不能简简单单地以禁止或者宽容来描述,就好比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欲望有其固有存在的特质,一方面我们又必须证实压制这种欲望的禁令。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实际上,男性之间的爱情和享乐关系是依据一系列精细而又严格的规则组成的。比如,这其中就包含了引诱和求爱的义务。这些规则拥有一个完整的层级结构,其中从相敬如宾的“好”爱情,到自私自利的邪恶情欲,再到渗透在这些层级中那些所谓软弱、殷勤以及名誉受损,这些事物构成了该结构的不同梯度;一个成年人和男孩之间的关系是光鲜亮丽的,而两个大胡子男性之间的性关系就沦为晦暗不明;其中最重要的在于,古希腊的性关系中有着基于主动和被动的根本划分,这也恰恰是古希腊伦理学的基本要点之一。主动,意味着有价值;而被动,这种从性质和地位上讲被认为是属于女人和奴隶的特质,在男性身上就只能是可耻的。对于我们来说,性向间最根本的区别是对对象的偏好(也就是对异性恋/同性恋的划分),但是对古希腊人来说,性关系中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主体的地位(也就是主动/被动位置的划分);古希腊人的这一划分产生了一个巨大的伦理规范:就这种本质上男性性的伦理而言,男人对伴侣的具体选择(男孩,女人,或者奴隶)并不重要。

在多佛这本书的最后几页,他给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这一观点也阐释了贯穿他整本书的分析——那就是对于古希腊人的这种伦理,它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局限于古典时代的真实情况。在我们社会中对性行为的治理往往并不以成文律法或者法典为形式;在性关系这一维度上,无论是民法、宗教法还是那些“自然”法往往都没有规定一个人应该或者不应该做什么。然而,有关性的伦理却是苛刻、复杂以及多元的。它也是一门学问,一种技艺,一种对自我及其存在进行关照的生活技术。

这就是多佛自始至终想要给我们揭示的地方:男孩之爱是一种经验范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并不排斥他与女性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种情欲实践既非某种特殊情感结构的表达,亦非一种有别于其他类型的情欲形式;但它也不是一种单纯的另类快乐可能性:因为这种情欲实践意味着主体的一种行为,一种存在方式;意味着主体和他者的某种关系,意味着主体对一整套价值观念的认可。它是一种既非排他、也并非不可逆转的观念抉择——然而,其原则、规范性以及效果却早已延伸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

你得适应多佛的这一书写方式:他绝不是在书写一段黄金时代的故事——仿佛在那个时代,人们可以依据其情欲坦然地承认他们是双性恋;绝非如此。本书所讲述的是一种单一性向选择的历史:在那个特定的社会时期,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它,也是一种自我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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