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

“猫猫，老师给你一个玉米吃好不好啊？”

“好。”

“这不是你给我的，是我妈妈给我煮的，我要妈妈。”

他是这个幼儿园最小的孩子。一片安置房里建起的幼儿园，虽然在城里，也过着农村一样的生活。砖瓦和水泥，还有遮天蔽日的电缆，给天空都蒙上一层灰色。

老师没想到，一个小谎在这个孩子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孩子不知道的是，他的妈妈在幼儿园小门边看着，也在和他一起哭，

 

 

“叫爷爷爷爷就给你们香蕉吃好不好啊？”

门卫爷爷提着一袋香蕉进来， 一群孩子围过来喊着：“爷爷，爷爷！”

香蕉很快就分完了，孩子们都互相比着谁剥香蕉快，除了一个孩子。他从始至终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面无表情，一前一后地摇着。

午休时间到了，老师把孩子们一个个安抚睡下。门卫爷爷又出现了，轻轻抱起他走出门。

他把他放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根香蕉，给他剥开。爷爷早就给他留了一根香蕉，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没有叫爷爷。

吃完后，爷爷牵着他的手到池塘边，拿起长长的网子，捞池塘里的青蛙给他看。爷爷没有玩具给他，只能用爷爷能想到的办法来哄这个孩子。他怕青蛙，但是他脑子里只有爷爷的笑声，青蛙什么的，其实个子太矮根本看不到。后来他一直记得有个爷爷曾经对他好，但是他不记得爷爷的样子，他记得笑声，却不记得爷爷的声音是高是低。

 

 

幼儿园阶段永远都是全托，每周最多周末回家。

“妈妈，爸爸去哪了？”

“爸爸去国外了，去美国了。”

这一句话让他日后很长的时间中都觉得国外就是美国，他想去美国，他想再看看他的爸爸。爸爸很少在家，真的很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再也没有回过家。等他长大一些后，他突然明白了他昔日记忆中一段无法理解的片段，那是葬礼：

他记得他被伯伯摁着跪在两根蜡烛前面，他挣扎着想起来。他只注意到了蜡烛的火光很热，忽略了照片、香炉、贡品和妈妈的哭泣。虽然晚了一些，至少他明白了真相，但他还是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放下自己对美国的执念。

他在意识到的那天和妈妈抱着哭了很久。

 

 

不知道为什么他换了一个幼儿园，新的幼儿园要翻过一座山，一个山沟沟里的幼儿园。有一位唐老师和他一起到了新的幼儿园。

唐老师是他的第二个妈妈。自己的妈妈要上班，经常不在家。唐老师不上夜班的时候，就会带着他回他的家睡觉，因为他总是晚上哭，想妈妈，想家，唐老师没法给他找来妈妈，于是妈妈给了唐老师家里的钥匙。早上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回幼儿园。家门的钥匙和唐老师很久没回的宿舍，都是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新的幼儿园有更多的孩子与老师，并且有了更多课程。他学东西很慢，很多孩子早上来幼儿园会给老师看自己晚上练的字，然而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算数、英语更是一点都没学会。他只做一件事，画画，他的画上的名字，总是由老师写，因为他甚至搞不清名字里的部首笔画在左边还是右边，因为，左右对他没有差别。

他讨厌幼儿园的饭菜，尤其是煮木耳和清水炖猪蹄，总是边吃边干呕。

幼儿园的晚上睡觉时间是一位阿姨守夜，老师都不在。他知道那个阿姨没那么喜欢他，因为晚上阿姨总是会和一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却从来没有陪过他。

 

 

后来的他怎么也想不出还是孩子时候的他是怎么做到一整晚一整晚不合眼看着天空的。

山里的夜晚很静，孩子睡了，附近村里的人也睡了；山里的夜晚很吵，风声，虫鸣…天很黑很黑，但是他总能看出一丝丝蓝色出来。黑蓝黑蓝的天看不到星星、月亮和云彩。他不明白为什么图画书和童话故事里的夜空都是满天星辰，他看到的天总是什么也没有。他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变亮，树的样子在渐亮的夜幕中逐渐清晰。当天空变得灰蓝的时候，就是起床的时候了。

 

 

午休时间，他也总是睡不着，他的床上的每块木头早已被他看遍摸遍。他期待床下会吹来一片落叶，或者爬来一只蚂蚁，他可以从床缝里观察很久。总有那么几天，经历几天不眠不休，午休结束了也还是睡不醒，但是老师并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不喜欢夜晚，因为那总会是他的一天中最漫长的阶段，但他再也没有哭过，因为他长大了一些，他发现别人熟睡的呼吸声能给他些许安全感。他总是期待着那一抹灰蓝，那扇变亮的窗户，因为那意味着他终于不用再和他自己独处了，他不用再一直看着天了…

 

 

猫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