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丹:大作家小时候也在看的幻想文学——《镜花缘》
“对于神异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类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
这一课我们从周作人开始说起。周作人是鲁迅的弟弟,也是著名的文学家。他在社会批判上的贡献没有鲁迅大,可是他在散文上的成就很高,而且他对儿童文学也非常感兴趣。“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儿童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和周作人有非常多的联系。一百年之后,现在的我们再来看周作人的儿童教育思想,还是会觉得很棒,一点都不过时。我们看过鲁迅的《朝花夕拾》,知道鲁迅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书是《山海经》,他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佣人名字叫作阿长。而周作人则说他最喜欢看的书是《镜花缘》。《山海经》和《镜花缘》要是放在今天,大概都属于幻想文学。所以周氏兄弟和现在的小朋友的爱好其实差不多。有时候爸爸妈妈看到小朋友在看幻想文学,就很担心,觉得“唉,你怎么不看正经书呢”。可是我们看看鲁迅和周作人的经历,就会知道“啊,其实这些正经书的作者,小时候也在看幻想文学”!
鲁迅说《山海经》是从他的远房叔祖那里看到的,那个老爷爷还有很多其他奇奇怪怪的书,比如画满了草木虫鱼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画满了花花草草的《花镜》。当然那个老爷爷也有很多正经书,比如《制艺选粹》之类,也就是科举考试时代的高考高分作文选,但是鲁迅没有兴趣,他只想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书。而周作人看的《镜花缘》是他爷爷有意识地推荐给他看的。周作人说:“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学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然教子弟学做时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周作人的爷爷觉得小朋友当然应该学写应试文章,可是应试文章不是直接学的,而是要先自由读书,特别是先读小说,然后才能把应试文章写好。爷爷最初给周作人看的小说就是《镜花缘》。周作人说看《镜花缘》很高兴,他最喜欢的是其中一个叫多九公的角色。这个人是海船上的一个老舵手,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通。他去过很多奇怪的国家,认识很多奇怪的东西,是那种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小朋友搞得很服帖的老头。
多九公这个角色的设定也很有意思,他本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后来因为落魄去做了海船上的舵手。可是他既有原先读书的储备,又有海员的经历,就比较像一个达尔文这样的人。达尔文本来读过爱丁堡大学的医学院和剑桥大学的神学院,如果没有后来的航海经历,他大概就是一个英国绅士。可是后来他随“贝格尔号”军舰环球考察了五年,成为一个博物学家,写出了《物种起源》,而且提出了进化论。《镜花缘》里的多九公也是这样一个博物学家的人物设定。我觉得现在的小朋友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幸福。我小时候家里住的新村,路口有一个白铁皮做的房子,住着一个老皮匠,他每天开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听评书,小朋友们一放学就围着听他讲故事,一直讲到大人下班做好饭把我们抓回去。小朋友们都觉得这个皮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你看,小朋友就是喜欢博物学家的,连周作人和鲁迅也不例外。
周作人怎么解释他对这些博物学的内容、对《镜花缘》的喜欢呢?他说:“对于神异故事之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之类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足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镜花缘》中飘海的一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荷马史诗《阿迭绥亚》的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
周作人用的是“五四”时期的白话文,所以读起来可能很费劲。他的意思是说,古往今来的人对神奇的、玄幻的故事就是有需求的。《山海经》《镜花缘》是如此,《伊利亚特》《奥德赛》也是如此。《阿迭绥亚》就是《奥德赛》,只是周作人的翻译比较奇怪。《奥德赛》讲的是奥德修斯在海上的十年历险,所以周作人拿它来和《镜花缘》对比是很对的。周作人其实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几千年来,不管人类的文明怎么变,人类的心灵结构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们的心灵结构本就是对幻想有需求的。
为什么幻想这么重要?英国有个著名的作家叫J.R.R.托尔金(J.R.R.Tolkien),他是《魔戒》《霍比特人》的作者,也是牛津大学的语言学和文学教授。他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作为英国远征军的少尉去法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好赶上了索姆河战役。在索姆河战役的第一天,就有一万九千二百四十名英国士兵战死,而托尔金见证了这场伤亡。在战场上的枪林弹雨中,托尔金脑海里就开始出现了一系列的幻想,他幻想精灵、人和兽人为了权力正在进行一场大战。这些幻想后来成为《魔戒》的基本梗概。我们现在来看这段历史就可以理解,托尔金在面临那么大的心灵冲击时,幻想成了一个缓冲的地带。
因为托尔金可以把战场上的创伤转化成故事写出来,所以他不至于精神崩溃。后来他在《论童话故事》(On Fairy-stories)中提出了“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的概念。他说:“上帝创造‘第一世界’,童话奇境就是人类创造的‘第二世界’。为抵抗发生在这个‘堕落的’第一世界的罪过,需要在‘第二世界’里复原人类已然丧尽的天良。”“第二世界”这个词使我想起唐纳德·W.温尼科特(Donald W.Winnicott)所说的“过渡性空间”(the intermediate area)。过渡性空间是指个人的天马行空的内在幻想和现实之间的中间区域。它是一个中介物,人要通过这个中介,才能把自己无所不能的幻想转换成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参与,所有的创造都发生在这个过渡性空间里。如果没有了这个空间,人就会被现实的压力压垮,或者处于一种幻视幻听的精神分裂症状态。我们借助温尼科特的理论就可以知道,为什么周作人、托尔金都赋予幻想文学这么高的地位。
如果要问《镜花缘》《魔戒》这样的幻想文学作品和精神病人的幻想有什么区别,我们可以比较出来。我们在看《镜花缘》或者《魔戒》的时候,时时刻刻在寻找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对应关系。比如我们会说《魔戒》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映,我们也会说《镜花缘》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国家是对清代中国社会人情百态的反映。当我们感受到作品中的一些细节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对应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个作品有趣,或者觉得深刻。
在《镜花缘》里有一个两面国,国民都长着两张脸,一张笑嘻嘻地长在前面,一张很凶恶地长在后面,用头巾遮住。你刚看到的时候他们都很和蔼可亲,一转眼就凶相毕露了。据说很多读者看到这里都会哈哈大笑,忍住不去说出来:“啊,天哪,这不就是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人吗?”这就是一个很有趣的例子。而《魔戒》里也有一些有趣又深刻的例证。比如那个很庄严又很善良的精灵女王凯兰崔尔,她拿到了象征巨大权力的魔戒,在一瞬间就变得无比美丽又无比可怕,直到她战胜自己内心的欲望,把魔戒脱了下来,才变回原来的样子。这个情节会使我们联想到权力对个人灵魂的巨大压力。正是因为我们在阅读这些幻想文学的时候,不完全是在幻想的世界里,也不完全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穿行在二者之间,所以这些幻想文学本身就符合温尼科特所说的“过渡性空间”的含义。读这些书时,就能在内心激起很大的热情,完成对现实的接受,以及进一步发生创造的可能。
《镜花缘》是一本清朝人写的小说。它大致讲了三个世界的故事:一个是天上的神仙世界,一个是唐朝的现实世界,一个是海外的奇幻世界。
它是怎么把这三个世界串起来的?它在开篇写天上的百花仙子得罪了嫦娥,结果嫦娥使了个计策,让百花仙子和她管的一百个仙女都被贬到了人间。此时人间正好有一个人生不太顺利的读书人叫唐敖,他不能待在唐都了,就跟做海外贸易的妻兄林之洋一起去出海。于是读书人唐敖、商人林之洋和船夫多九公组成了一支海外探险队伍,把海外的奇幻世界逛了个遍,顺便认识了很多漂亮姑娘,她们每个都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变的。这样一来,海内、海外、天上三个世界就串到一起了。只是这本书的阅读体验很奇怪。如果打开豆瓣网看一看《镜花缘》的评论区,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说它“前半部分妙趣横生,后半部分味同嚼蜡”“前半部分特别好看,后半部分啰里啰唆”“前半部分看了八遍,后半部分看不下去”。为什么?因为这本书前半部分在写探险三人组的海外冒险,后半部分在写一百个仙女吟诗作赋,那些仙女比《红楼梦》里的姑娘还爱写文章,一百个姑娘都在写,而且写起来没完没了。最后她们一起到唐朝去参加武则天专门为女孩子举办的科举考试,而且都考中了。所以从文体的角度来说,《镜花缘》只有前半本是幻想文学,后半本则是诗词歌赋的选集,所以前文所述关于它的种种好话,其实都是针对前半本而言。如果不是专门要研究《镜花缘》,只是想看一看的话,看半本就够了。
《镜花缘》的前半本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东西?首先它涉及三十三个奇怪的国家,比如前文所述的两面国。还比如有一个国家叫聂耳国,这个国家的人耳朵都很大,大到垂到腰部,走路的时候要两只手捧着耳朵。还有一个国家叫深目国,这个国家的人眼睛不是长在脸上,而是长在手上,所以可以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后看。还有一个国家叫穿胸国,每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洞。本书的出版人涂涂小时候看了《镜花缘》,印象最深的就是穿胸国,他一直在想,这个国家肯定没有办法发明轿子,因为直接拿一根竹竿从这个洞口穿过去,把人抬起来就可以走了。我小时候看《镜花缘》,记得最清楚的两个国家是白民国和淑士国,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奇怪之处,不在于它们的国民长得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而在于都特别好学。(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这种专门抹黑文人学者的书,比如《儒林外史》,因为整本都在说读书人的坏话。)白民国的人看起来很爱读书,特别喜欢读儒家经典,并且自认为是礼仪之乡,问题是他们读的都是白字,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意思,还一本正经地背来背去。淑士国稍微好一点,字倒是读对了,国内到处也都写着什么贤良方正、聪明正直,连卖酒的人说话也满口之乎者也,说的别人都听不懂。可他们就只是说说而已,行为却很吝啬很虚伪。还有二十多个国家,都各有各的奇怪或有趣之处。最有趣的,是探险三人组每到一个国家都要大惊小怪一番,然后出一堆丑再逃出去。
除了三十三个国家之外,主角们还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他们遇到一种米,三寸宽、五寸长,名叫“木禾”,唐敖大为惊奇,多九公就谈到之前曾吃过一种更大的米,每粒米宽五寸、长一尺,叫作“清肠稻”,这种米吃一粒饱一年,吃过之后一年之内都不会想吃东西。其实这个清肠稻是东晋《拾遗记》里就记载过的。还有一种草叫“朱草”,草是红色的,长得像珊瑚一样,遇到金属就会变成一摊泥,一旦你把它吃下去,五六百斤的东西提在手上都很轻松,就好像在拿泡沫塑料一样。而且这个朱草自带智能,有很好的判断力。唐敖吃了朱草之后放了一个屁,放完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失忆了,以前写的那些应试文章几乎都忘掉了,只剩下十分之一。为什么?因为朱草觉得他这些文章写得太烂,就把这些烂文章变成屁放出去了,只留下那些朱草认为比较高级的文章。所以我们现在的小朋友如果碰到朱草,千万不要随便去吃,你一旦吃完,你就会发现课本里面学的内容忘掉了八九成,剩下的一成记忆里就只有什么李白的三首诗、杜甫的两首诗,那样就考不上好学校了。
《镜花缘》里还有很多很好玩、很神奇的东西。比如我小时候最喜欢幻想在森林里遇到一匹小马,上面骑一个小人,只有一尺长,我把这东西吃下去就可以成仙了。这个小人小马叫作“肉芝”,也是《镜花缘》里写的。后来我上网,发现很多人小时候看了《镜花缘》都有过这样的幻想。我觉得不需要说文学史上那些表扬《镜花缘》的官话,只靠这些故事,就可以肯定小朋友们会很喜欢这本书。
因为《镜花缘》写了海外漫游的故事,而且里面也有大人国和小人国,所以也有一些人把它和《格列佛游记》相比,大家可以都去读,感受一下这两部小说的异同。《格列佛游记》是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镜花缘》是十九世纪的中国小说,其中都有航海的经历和对海外奇怪国家的向往,可是它们也有很多不同之处。比如《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就会去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和风俗,像当地人一样生活。而《镜花缘》的主人公总是带着一种“我们大唐天下第一”的优越感,他们看到一个国家会很猎奇,之后又会慌慌张张地逃出这个国家。比较这些细节,可以有一种跨文化的判断,看一看不同文化的不同价值观和思考方式。
*转载自 黄晓丹.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M].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
“第八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