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逆鳞》重置版 第十六章 红星特快

2023-01-04 19:36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十六章 红星特快

        1984年秋天,北线形势处于急剧恶化之中。厄普西隆帝国的阴影每天都在以莫斯科为中心,随着心灵增幅波向苏联辽阔领土的更远方扩张,没有人知道它会在哪里停下来。仍然保有着自主意志的苏联军民,拥挤在西伯利亚大铁路沿线争抢着撤往滨海边疆区,远东正在成为前线。

        叶未零同志奉命到楚科奇共青城,参与一次同苏联人之间紧急的非正式谈判,由于双方的敌意仍未完全消弥,在莫斯科陷落后撤至远东的苏共“战时人民委员会”未敢留驻于靠近中苏边境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而选择将遥远荒芜的楚科奇半岛作为战时行政中心。尽管艰难,来自厄普西隆帝国的强大战略压力还是迫使谈判双方达成了初步共识,这被视为下一步正式开展两国高层和解峰会、重新建立共产国际统一战线的前兆。我们从楚科奇州回国时却遇到了麻烦。

        苏联人管那座火车站叫“格罗捷阔沃车站”,是以19世纪帝俄时期最早率部抵达该地区的沙俄西伯利亚拓进军步兵中将伊普格罗捷阔沃命名的,位于隔着中苏国境线与牡丹江遥相对应的波格拉尼奇内一侧。82年交恶之后,为反制苏军对国境线的持续进攻,边防部队发起了一次反突击攻势,将我方实际控制线向东推进到了此地,依托车站建立起了一座武装前哨站,那次攻势在苏联国境一侧楔进了一处由我军实际控制的突出部,犹如在波格拉尼奇内防区最重要的交通动脉部位形成了一处血栓,一举将原本完整的苏军边防区分割成了互不联系的三块飞地。去年12月8日,正好是农历大雪节气那一天,苏军从三个方向对前哨站发动了“大雪攻势”,企图削去这片突出部,哨站驻军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仍然牢牢防守住了火车站阵地,其后波格拉尼奇内一带的僵持态势便这样延续了下来。夺取了“格罗捷阔沃车站”的控制权之后,我军将其改称为“鹿鸣”站,因为紧临车站北线、需要经由铁路桥通往波格拉尼奇内腹地的那条高峡冰河,就叫作“鹿鸣川”,取其地多见野鹿之义。这是一处险地,一百余年前的沙俄军队选取了冰川峡谷包围之下一块略为平坦的罕见盆地建立了这处车站,这意味着它被地形复杂的冰峡与大河锁在了一座地理迷宫的最中央,必须占据周围那些险峻的山棱高地才能对车站进行有效防守,这还没有算上敌军远程曲射炮火可能对盆地造成的致命威胁,如今只有一条自绥芬河口岸通出的单薄铁路,像脐带一样维系着“鹿鸣”站与祖国的脆弱连接。

        厄普西隆帝国的崛起改变了一切。按照刚刚签订的《楚科奇协议》,苏军将送回在科麦罗沃、滨海边疆区及西班牙等历次战役中被俘的我军人员,鹿鸣站便是双方约定的交接地点,而在接收了由苏军送归的战俘之后,鹿鸣前哨站驻军便会护送他们回国,并将已经由我们占据一年有余的鹿鸣火车站归还给苏军,使他们位于波格拉尼奇内的防区能够重新联结成完整坚强的一片,以此对抗不断向远东渗透的厄普西隆部队。

        客观地说,鹿鸣火车站的站长兼驻军指战员沈重工同志,是一个老兵痞,雁过拔毛的老油条,逢关抽税、过卡抽厘的个中能手。这座火车站正处于它建立以来最繁忙的时期,北方前线的苏联平民一车皮又一闷罐地撤下来,南部后方的苏联红军一闷罐又一车皮地开上去,鹿鸣站就是这一来一往两条铁路交通线的交汇点,在战俘和阵地交接仪式的前夕,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中苏两军共管的一处军事物资集散地,而沈重工同志偏有这种本事,能够从经过车站的每一列火车——且不论它是中国籍的或是俄国籍的——连哄带抢地克扣下一些油水来充实自己这座孤悬于国境之外的前哨站,好在他还没大胆到对从交战区撤下来的苏联平民下手,否则败坏军纪和破坏统一战线的罪名足够让这位战斗英雄去和军事法庭做深入交流了。换言之,如果没有这种山大王的脾性和本事,沈重工和他的部队恐怕也难以在这处阵地上坚持到现在。当从楚科奇谈判归国的军列途经他的地盘时,他从车厢里刮下来的“油水”便包括但不限于我和叶未零,比起从两国军列上克扣来的燃料补给与武器弹药,他更急需我们这样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来帮助他应对鹿鸣川一线日益严峻的作战形势。

        远夜像一片冻结了的深海,沉压在起伏无尽的山脊之上,仿佛连星辰也凝固在其中不再闪烁。满载着平民或军人的老式蒸汽火车从不同方向驶进车站,在夜的谱与雪的弦上弹奏成一段凝固的旋律,严肃、沉重而苦难。在被两条铁轨夹在中间的站台上,一名穿着军礼服的苏军乐手正孤独地用小号吹奏着,身边是车站受到历次空袭之后所留下的弹坑,原本与他一同演奏的其他乐队成员已经在一次次空袭中成为了僵硬的尸体,木柴一样被堆摞在站台一侧染满硝黑的雪地上,仅以毡布简单遮盖着等待收殓,只留下那些残损的乐器仍然摆放在他脚边,凝固的血迹在乐器上描画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直到从前线逃下来、在车站暂时歇脚等待转车的平民之中,有一名身着破旧黑礼服的音乐家主动来到号手身边,搬起一只大提琴加入了合奏,才使得旋律略多了一点儿丰富的变化,他们演奏了《喀秋莎》,《斯拉夫送行曲》,还有别的一些曲子,仿佛是苏联那正在死去的虚弱灵魂摇曳在风雪里顽强地跳动。在这悲怆的曲调之下,不时有一些甚至还不到征兵年龄的孩子偷偷从平民队伍里跑出来,想要攀到军列上去参加前线的战斗,而车厢上的红军战士则一次次地驱赶着这些小小的“偷渡者”。

        “老毛子没几天好蹦跶了。”沈重工这样断言道,说这句话时他正坐在站长室里,头上戴着双层加绒的狗皮帽子,面前的炉盆里烤着土豆和红薯,盆边的把缸里是和炉火一样热烈的烧酒,“厄普西隆分子已经攻陷了伊尔库茨克,西伯利亚大铁路对尤里而言实际上是敞开的。老毛子就爱搞这一套,顶不住的时候就拉些个吹拉弹唱的奏啊闹啊,一年前打下鹿鸣站的时候我见多了,那会儿老鼻子艰难了,从国内拉上来的后勤补给还不够路上吃的,苏联人守着车站想要熬到开春,整夜整夜都听到站里面有他们奏乐和火车运兵的动静。”

        “那当时你是咋打下来的?”我隔着炉盆好奇道。

        “老沈是铁道兵出身的。”老沈灌了半把缸酒,两眼就像添了煤的火车大灯那样发亮,“当时我顶着苏联人的炮火,从国内硬修了一条铁路通到前线,从绥芬河运兵运粮到波格拉尼奇内战场来,比毛子从海参崴运得快——齐活了。”

        “扯个辣子的闲天!干活!”叶未零背对着这边骂道,他对于老沈把我们从军列上扒拉下来助拳的事仍然耿耿于怀。

        老叶面前放着一只弹痕累累的苏制头盔,盔里盛满的全是从军装上摘下来的镰刀铁锤红星帽徽,墙上则挂着一张鹿鸣川战场的军用地图:“从进攻阵地的敌军尸体身上,摘下来的全是苏联军徽——厄普西隆分子已经渗透到附近了,我们是在跟被心灵控制的苏联红军作战!有功夫吃酒,趁早丢个骰子押一押那座天杀的心灵信标藏在哪儿是正经!”

        “我要是押得中,就用不着请你们来帮忙了。”老沈赖着脸笑了一下,“你们两位是打过硬仗的大能人、二能人啊,就指望你们把那座信标挖出来,我也好跟着捡点厄普西隆洋落呢。”

        事情绝没有沈重工说得那么轻松——也许他比我们更清楚局势的严重性,只是故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在这种崎岖的地形之中,我们甚至无法分辨附近的哪些苏军部队已经被心灵控制了,更遑论寻找那些潜伏起来的厄普西隆部队,无线电讯道里的杂音越来越强,我们与苏军阵地的联系一处接一处地被切断,越来越多的部队被尤里控制了,有线通信成了唯一可靠的讯道,现在我们只能靠着一支前出至鹿鸣川对岸的电话班,维系与北方苏军阵地的通讯,而就在我们苦苦寻找那座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的心灵信标时,它很可能正在进行第二次充能,工程部门根据逆向研究黑枣镇信标残骸所得到的有限经验进行推算,认为部署在此地的这座信标一旦再次进行增幅,心灵控制范围将会同时覆盖国境线两侧的绥芬河和波格拉尼奇内,届时苏联腹地遭受的厄运将在远东重复,一切都为时已晚。

        老叶总有办法。在杂乱钉挂于木板上的一堆情报信息之中,他凝视着右上角的一张照片:“现在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啄木鸟’雷达站了。”

        那是前出至对岸的电话班传回来的第一手现场侦察照片,也正是电话班此时建立中继通讯站的位置,照片上是众多钢铁的支架,横平竖直地交错成一面顶天立地的重金属之网,将天空切割成无数死板而冰凉的方块状碎片,仿佛连云朵都被网缚其中不再流动,照片是电话班的战士们从平地上以仰视角度拍摄的,更加凸显得这座高大的设施宛如一头巨兽。那实际上是苏联“杜加-3(DUGA-3)”式预警雷达的天线部分,1982年世界大战爆发前后,空间战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战略核打击力量的拥有者比被攻击者更加了解MIDAS弹头的可怕威力,因而苏联人甚至比盟军阵营的死对头更加害怕受到同级别当量的战略手段打击,他们建立了这种大型超视距雷达,作为反战略打击远程警戒网络的一部分。它的功率和体型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每当这巨无霸开机运行时,其汹涌爆发的短波信号甚至会造成全球范围内的无线电短波频段干扰,仿佛是苏联这庞然巨物对全球局势的深远影响被具象到了物理的领域,无论是军用还是民用的无线电短波通讯,在受到干扰时都会出现10次每秒的尖锐敲击式噪音,就像是一只啄木鸟在永无止境地啄敲着无线电讯道树的主干,深受其苦的欧洲民间无线电爱好者因而为这个从苏联境内发出的神秘干扰信号冠以“俄罗斯啄木鸟”的代号,随后又逐渐成为了雷达本身的非官方代称,甚至比“杜加-3”这个正式编号更加广为人知。最初的两座“啄木鸟”分别被部署在白俄罗斯的戈梅利和乌克兰的普里皮亚季,对欧洲方向进行战略预警值勤,随着中苏交恶,一座新的“啄木鸟”雷达在波格拉尼奇内建立了起来,以便对东北三省方向起飞或发射的我军飞行器形成侦察压制。去年的鹿鸣川反击战期间,空军方面秘密调派了大名鼎鼎的“红色佩刀”中队转场至牡丹江前线机场,并在一次特种作战性质的超低空突袭行动中成功对这座雷达站实施了攻击,随后“波格拉尼奇内啄木鸟”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我方电子战部门一度倾向于认为它已经在空袭中受到了不可逆的破坏,直到最近双方外交关系迫于尤里造成的压力开始软化,我们才逐渐了解到,“红色佩刀”仅仅炸毁了雷达站的配套发电设备,苏联人采取了战略欺骗行动,有意让雷达保持长期静默状态好迷惑我们,以俟下一次大规模边境冲突爆发时突然开机,对我方造成出其不意的电磁压制,而随后“鹿鸣”火车站的易手以及铁路交通网被沈重工所部切断,却使得新的发电机组件迟迟无法从海参崴方向运输至雷达站进行修复作业。电话班在雷达站进行驻扎之后,已经证实了这一情报,只要将新的大功率发电机组件运抵,“波格拉尼奇内啄木鸟”将能够马上恢复运行。

        “我们在黑枣镇的大亏可不是白吃的。”叶未零开始阐述他的作战计划,“虽然黑枣镇信标被苏联人的飞艇彻底摧毁了,但306所还是对它进行过有限的分析研究,这种装置是通过持续发送经过特别调制的脑电波信号来实现心灵控制的,它本质上是一座大功率的电磁波发射源,这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依靠物理层面的军事侦察手段来对它进行定位。”

        “可波格拉尼奇内的电磁环境已经被厄普西隆军完全干扰,即使是更大功率的雷达设备,也很难进行精准的电磁信号定位。”我照例负责提出异议。

        “我们不需要进行精确定位,只需要有一个跟它同样强劲的大功率电磁波发射源就可以了,而‘啄木鸟’雷达站是本地区唯一符合条件的设备。”老叶答道,“开机之后,‘啄木鸟’散发出的主动波束信号虽然会受到电磁干扰而难以精确定位,但心灵信标作为敌方功率最大的发射源,所造成的干扰强度一定会比其它电子设备明显高出几个量级,我们可以通过大略判断最主要干扰源的方向,来确定信标的位置。”

        “还有一个问题。”沈重工开军事民主会时倒是正经了起来,“我们手上的兵力严重不足。《楚科奇协议》签订之后,进入俄境的大批部队都已经撤回国内,只剩下我的这支部队等待与苏军进行车站交接,现有的人手连保卫车站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很难展开一次有力的大规模进攻,即使能够定位心灵信标,攻击行动恐怕也得寄希望于从北方护送战俘前来会合的苏军主力部队。”

        刺耳的铃声中,话务员提起话筒简短交接了两句,然后报告道:“‘齿轮’小队想要跟指挥员同志通话

        “齿轮”正是桥对岸那支电话班的通讯呼号,老叶走过去接了话筒:“我是指挥员,请讲。”

        “‘齿轮。”’报告,我们修复了被炮火破坏的线路,并恢复了与北方苏军阵地的联系,护送战俘的苏联军队已经抵达,正在赶往鹿鸣站。”一个电话兵的粗嗓门从话筒里透出来。

        “告诉苏联人,我们已经做好交接准备,请他们走鹿鸣川大桥进站。对方的指挥员是什么人?”叶未零问道。

        电话班那边讲了个很长的俄国名字,我和沈重工没怎么听清楚,而握着话筒的老叶脸色僵了一下:“什么?什么科夫?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那个!?”

        确认了那个姓名后,他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地对我们说:“这下完了,苏联人竟派了那个军乐队的琴科夫来指挥打仗!他们已经惨到连个像样的指挥官都派不出来了吗?”

        一阵火车发动的嘶鸣响彻了车站,沈重工真是个地里鬼,他只竖了竖左耳朵,竟就能听出是哪列火车在响,把喝空了的把缸一砸就冲了出去:“拦住那列车!那车老毛子还没缴买路钱!”

        他冲出去没多久,蒸汽火车的嘶鸣陡然化作一片爆炸的巨响,那朵爆云的强光在鹿鸣川上空缓缓蒸腾起来,像午夜的太阳般照亮了站长室,我们睁绽着刺痛的双眼,看到鹿鸣川大桥断成好几截轰然砸进峡底的冰河,已经驶上桥梁中断的火车头咆哮着一同跌落,将身后长长的车厢一节接一节扯进那燃烧着冰雪的深渊之中。

        我和老叶赶到桥头察看的时候,厄普西隆空军配合破坏行动的恶灵战机正在冰河上空呼啸而过,不断低掠着评估桥梁毁伤结果,“哨兵”式防空机炮在夜影中紧咬着它们不断旋转调整指向,长长的身管有如一只只在暮色里四顾的钢铁鸟喙。爆炸发生时沈重工正好站在铁轨边上拦车,炸得一身漆黑被人拖了回来,只剩下红口白牙在叨叨着:“可惜了了,可惜了了!那么多节车啊!哪个混蛋放任厄普西隆分子摸到桥墩上装的炸药!?”

        那辆想要过桥出站的苏联军列,只有最后一节车厢因及时解开了连接销而暂时没有被拖下冰河,厢体侧翻着半悬在断桥之外,随时可能坠下去。一辆负责轨道除雪的重型蒸汽铲雪车很快被调到了这条铁轨上,由好几股吊装货物用的钢缆与那节尾车厢接连在了一起,嘶吼着将尾厢一点点拖回到安全地带来。就在悬于崖外的厢体前端终于被拖回我们的视野之际,亲自指挥抢救作业的沈重工突然猛挥着信号灯示意铲雪车停住,并带着几个人跑到断崖方向查看,很快就从厢体前端拉起一个人来,那个穿着铁道工制服的苏联小子完全是靠着一对膀子吊在已经脱开的连接销上,若不是沈重工及时喊停了牵引作业,他准会被车厢摩擦时的震动晃落冰河,或是在车体完全拖上岸时被厢舱和地面挤轧致死,看来正是他在爆炸发生时跑去解开了尾厢与前厢的连接销,这才侥幸保住了最后一节车皮。

        沈重工在灯光下看清获救者的脸时,就像抱到了一只刺猬似的撒手把他摔回到铁轨边的雪地上:“噫!是你小子!”

        而那个年轻的铁道工人则站起来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了一句俄语的脏话并说道:“嚯!是沈扒皮!(他是用俄语说出这句话的,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了这个明显带有中国本土语言色彩的绰号)”

        “沈扒皮”和“你小子”在铁道边上用中俄双语吵骂得天昏地暗,站台上的我军和苏军战士们则忙着从已经拖上来的车厢里救人。老叶呆立在站长室门口,眼神空洞地看着大桥断塌之后在冰峡上方留出来的一大片黑暗空缺,手里捏着无尽盲音的话筒,露出一种于他而言非常少见的绝望表情:“失联了,我们和‘齿轮’小队失联了!”

        我们是通过有线讯道,与前出至对岸雷达站的“齿轮”电话班保持联系的,电话线就布在鹿鸣川大桥的主梁上,现在已经随着桥体的坍塌而被同时切断,这不仅意味着“齿轮”小队的失联,更导致了我们无法与北岸苏军部队进行有效协同,鹿鸣火车站彻底陷入了信息干扰之海的孤岛,一河之隔以北的雪野间不时透出混乱的炮火,隐隐镶在山峰棱线上染红了远方的夜空,可谁也不知道那些火光之下正在发生着什么。

        “老叶!”我把他从失神之中喊醒,“我们的运气还没有背到家,瞧啊!那是我们要的雷达发电机组件!”

        那节侥幸活下来的尾车厢由于变形严重无法开启,已经被磁爆步兵们用小功率电弧从外部切开了,除了那些死里逃生的乘员,被拖出来的还有一节节巨大的特斯拉线圈,那正是苏式磁能发电机上的重要部件,我们苦等着用于修复“啄木鸟”雷达的关键设备,终于以这样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出现在了面前,一想到它们差点就随着整节列车坠进渊底,我便不禁后怕地打了个冷颤。

        沈重工被人架回到站长室这边,我注意他被熏黑的脸上多了先前未见过的瘀伤和血渍,看来他和铁道小子之前并不只是动口吵嘴这么简单。

        “老毛子都管那小子叫沙夏,而我们管他叫‘铁道鼠’。”沈重工咧歪着脸上的那处瘀,大概被打得挺疼的,“火车站易手之后,他曾参加过本地人组织起来袭扰我们的民间游击队,双方关系缓和之后,又专跟我作对,由他引航的列车从不来‘鹿鸣’站交‘养路费’,还经常在郊外的铁道上搞破坏,趁我们的列车停车查看时偷盗车厢里的油料和物资。我发过誓,如果抓到他进站,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打!”

        “他一个剪径的,好像跟你这收买路钱的沈扒皮坏得半斤八两。”我心里这样想,但没好意思说出来。

        “老沈,我们对你的私人恩怨不感兴趣!”老叶语气很重地说,两眼还盯着那座短时间内很难修得起来的桥。

        “可是……他娘的,我们需要那小子!”沈重工是咬着牙说这句话的,比起向我们举荐“铁道鼠”来,他大概更乐意随便扣个“破坏路勤”一类的帽子,然后把那小子拖到铁轨边上乱枪打死算逑,“苏联人派他押运那些用于修复雷达的发电机组,最关键的一车厢特斯拉线圈被他保了下来,但通往北岸的路却断了,如果我们还想要把发电组件送到雷达站去,就必须从西边的铁路网绕往北方,那一带历来是苏军的控制区,现在可能已经变成了厄普西隆沦陷区,我没有那一片铁路网的调度资料,但沙夏认得路,他是波格拉尼奇内铁路沿线最好的引航员,每一个站台、每一条铁轨都记在他的脑子里,我们只能靠这小子做向导了。从站内通向西边的铁轨暂时还没有被破坏,因为厄普西隆分子也想着沿铁路向我们进攻,但再远一些的道路情况就不明朗了,如果没有熟悉情况的本地向导,我们很快就会迷路。”

        我们开始以一种更加重视的目光打量沙夏。在刚才的那场冲突中,他挨的打比沈重工还要惨,但此时仍然闲不住地在翻倒的车厢边跳着脚,向我们的铁道兵申说着把那些发电机组运往雷达站的紧急命令。

        “沙夏同志!”老叶分开那些跟他吵口的铁道兵,“做我的向导吧,我们帮你把这些货物运到雷达站去!”

        “呿!契丹佬(俄语里“中国”一词的发音китай)!”对方的语气已经很能说明态度了。

        “既然您不想帮忙,那我来运走这些发电机组。至于您,就自己游过鹿鸣川去找那座雷达站吧!”老叶的话讲得很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沙夏一反常态地进入了由他的死对头“沈扒皮”控制着的车站,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车厢,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于修复雷达站的愿望和我们一样强烈,而这将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沙夏显出一种犹豫的模样来:“桥已经断了,你们要怎么到北岸雷达站去?西边的铁路沿线有厄普西隆分子出没,汽车拉不动那些重型特斯拉线圈,而火车太笨重了,在敌军的火力拦截之下,车厢就像纸糊的一样脆弱。”

        背后传来一阵我从未听过的、最响亮刺耳的汽笛嘶鸣,锅炉启动时喷出的蒸汽融化了铁轨两侧的积雪,蒸腾起大团大团的白雾吞噬了小半个火车站,从蒸汽中央的铁轨上,碾出来一辆我从未见过的、最巨大粗壮的蒸汽火车头,包覆全身的漆黑装甲散发着一股钢铁的浓重气味,车头正面则镶着一副棱角分明、暗红粗重的金属五角星浮雕,在她的背后,一节又一节车厢还在接连不断地驶出尚未散去的热雾,几乎每一节车厢都被装甲和各种口径的直射与曲射火力武装成了怪物,平板拖车上由帆布掩盖着侦察用的旋翼机和炮塔折向后方的坦克,中间一节空着的货舱则等待着将那些至关重要的发电机组件重新装车。沈重工从缓行的车厢上跳了下来:“同志们,欢迎乘坐‘红星特快’!”

 

        “红星特快”向着拱卫“鹿鸣”站西翼的几座外围高地驶去,铁轨从其中两座高地之间的峡谷穿过,透过谷口不时能够看到从高地防线另一侧闪过的炮火和正在进攻的敌军坦克的剪影,那感觉就像是透过地堡顶部的一处枪眼窥见了正在被炮火撕碎的夜空。

        指挥舱被安置在了紧邻于火车头之后的第二节,每当车轮轧过两段轨钢之间的接缝处时,整个厢体便会很明显地震动一下,有如一段无休止且无变化的节奏在永远摇撼着我们,叶未零在这无尽的鼓点中向着无线电通讯话筒问道:“这座移动博物馆真能打仗吗?”

        在杂音甚嚣的无线电讯道中,作战控制连线系统至少还能维持短距离的通信,毕竟我们现在还没有驶出“鹿鸣”前哨站的防区范围,留在车站指挥部里的沈重工强调道:“她不是博物馆,她是一辆装甲列车!一年前我就是靠着她夺取这座火车站的。实战验证她的外装甲足以抵挡苏制120mm滑膛炮的中远距离直射,但真正能救命的第一原则还是保持移动。我会坚守住‘鹿鸣’前哨站,直到你们完成对心灵信标的定位行动,同志们,愿胜利星照耀你们!”

        我们则按照那句约定俗成的壮行词的下半句,向他答复道:“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装甲列车冲出由两座高地扼守的谷口,就好像一滴钢铁的墨终于顺着狭窄无光的笔管流到进头,并陡然坠进了由火药和鲜血绘就、在雪野上蔓延得无限广大的战争图卷,那些在铁轨上横穿前进的敌方坦克见到“红星特快”时,显得比刚一出发就猝然闯进了战场中央的我们更加震惊,它们四散逃离铁轨,以躲避蒸汽车头前端那副外形和尺寸都同样夸张的防撞铲,而武装车厢上的直射火力开始沿着铁轨左右两侧散布开来,被高速甩射的炮火击中殉爆的敌车炮塔,就像被疾驰中的骑兵砍下来的头颅一样沿着一道道疯狂的弧线斜飞出去。乘着这蒸汽火车飞驰,就好像在一片平铺于大地的雪的瀑布中逆流而上,铁路两侧的防御阵地、向着这些阵地进攻的敌军集群,全都被蒸汽锅炉所勃发而出的强劲速度冲刷着,从视野两侧迅速消失在了我们背后,与沈重工的通讯终于随着火车的疾驰而彻底被杂音堵塞,我们断开了与阵地的最后一丝联系,迷宫一样的西部铁路网正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受到心灵控制与尚未被控制的苏军部队,犬牙交错地拥挤在这片雪原上,各部相互之间高强度而又效率低下的跳频通讯持续积累着无线电环境中的杂音干扰,厄军与我们全都深受其苦,在这种混乱战场形势下,一支目标明确的小规模部队行动起来总要比大部队更灵活些,拜随车向导的沙夏所赐,我们在混乱复杂的铁路网中穿行至今也尚未遇到什么严重阻碍,而厄普西隆军却因混乱的通讯指挥调度,而难以对我们进行有效的空中侦察和精确空袭,我们有好几次听到敌机的呼啸从远天掠过,但大抵有惊无险地从视距之外擦了过去,有一次一架“恶灵”战机甚至从我们头顶飞了过去,所幸老叶及时克制住了防空炮手们开火的冲动,它许是并不知道有一列敌对火车闯入了厄军控制区,也可能误把我们认作自己人的货运列车,竟毫不理睬我们就径自往“鹿鸣”火车站方向飞远了。

        平板拖车上传来螺桨的噪响,旋翼机忙碌地从指挥舱窗外飞过,这些灵活的空中机动力量成为了我们最重要的侦察手段,以两架为一小组沿着铁路干线进行巡航侦察,讯号不良的通信器材艰难地回报着他们的巡逻成果:“呼叫‘红星’,前方约20公里处发现被空袭破坏的大段铁轨!”

        “敌机无法确定我们的位置,开始盲目破坏铁轨来限制我们的机动了。”我在地图上寻找着被破坏路段的具体位置。

        “这种破坏很难在短时间内修复。”沙夏看着刚刚由一队旋翼机送回来的受损轨段航拍照片,“我们得换到另一条轨道上去,但必须提前占领前方的9号调度站才能顺利变轨。”

        “侦察显示那处调度站的敌人兵力很薄弱,旋翼机编队正在展开攻击。命令火车降低速度,给旋翼编队控制调度站留出足够的时间。”老叶亲自握着秒表计算敌我双方的机动情况,“苦瓜脸,追在我们背后的敌军坦克跟到哪个位置了?”

        围攻“鹿鸣”车站的厄军装甲集群,发现我们突围之后便分出了相当一部分兵力沿铁轨追袭,虽然被“红星特快”甩得远远的,但旋翼机侦察显示他们仍然死死地咬在后面,恐怕是唯一一支能够大略确定我们位置的敌军部队了。

        就在我往地图上标出最近一次侦察发现这支装甲部队的位置时,前往侧翼侦察的旋翼机编队报告了新的变故:“呼叫‘红星’,‘丙’区域发现大量补给车队,没有标识、身份不明,方位4、4、5,正向东南方前进。”

        这支新发现的辎重队很快被标在了地图上,他们的行进方向与后方追猎敌军的跟踪方向正好形成一个夹角,扼向行进中的“红星特快”。

        “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敌方追猎部队在用坦克的摩托小时跟蒸汽火车拼消耗,这固然很吃亏,可如果这支辎重队是来给他们补给燃料的,敌人的续航能力就会翻倍,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计算,两个小时以后敌我双方的行进位置将会更新到……”老叶用一种新颜色的铅笔在地图上标示两小时以后的双方位置,届时两个坐标几乎要重合了,“他们会在‘红星特快’抵达雷达站附近时追上我们,很可能会同时波及到雷达站,这太危险了。我们得跟他们打一仗,提前解决这个隐患。”

        “老叶同志,你这是军事冒险主义。”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走险棋了,可我每次还是习惯性地感到震悚,“我赞同老沈的看法,速度才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们应该尽量发挥这一优势,利用复杂的铁路网把追猎部队甩掉。硬碰硬可不是什么好选择,我们的车体目标太大了,你最好不要过分迷信这辆列车的装甲。”

        “按照你的计划,并不能保证敌人不会追到雷达站来,而如果这一情况真的发生,我们将不得不在地势平坦的区域,面对装甲集群从各个方向发起的围攻。”老叶提醒道,“我们要在敌人最虚弱的时候趁人之危——停下来等他们,让敌人在与补给车队会合之前追及火车,迫使他们在尚未得到重新补给、动力最虚弱的时候与我们交战。”

 

        “红星特快”停了下来,成了雪原中央一堵孤独的钢铁城墙。为避免过早暴露位置,车灯已经全部关闭,寒夜从各个方向深拥着我们,晦暗有如一块深广无垠的黑色凝冻,只有当远火支援车厢上的火箭炮抛射出无数道尖啸的弧线切开夜幕时,那刺眼的尾迹才像照相机闪光一样,将黑暗中隐藏的一切曝光成定格着的一瞬间,无数个这样惨白而失真的瞬间随着火箭弹疯狂的发射节奏连续闪现在车窗外,仿佛一串在放映机上高速旋转着的底片,那是离开车厢的步兵正在雪地上越散越广并构筑着掩护车厢的临时战壕,平板拖车上的坦克兵们正在掀开帆布,将他们的钢铁坐骑一一驱离车架并消失在茫茫雪幕深处,旋翼飞行兵穿梭在炮火弧线之间有如一只只被惊动的飞虫,来回报告着敌方追猎部队的最新位置。

        某种沉闷的震动从大地传播到了脚底,那是远火支援车厢两侧的驻锄终于完全展开了,被火箭炮架簇拥在车体中央的那门大口径榴弹炮也随之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在已经被火箭炮的急促前奏点缀得千疮百孔的夜之曲谱上,雄浑地填充上了那低沉久远的主声部,炮口的火光再次映亮了黑暗中的短暂瞬间,那条比火箭弹浊重得多的弹道随后便隐没在了夜空中,直到人们几乎以为它要就此消失,承接着这炮火旋律的死亡韵脚才终于在远方震颤成一朵缓缓腾起的硝云。

        “修正诸元!”在巨大炮声的反衬下,炮兵指挥员的咆哮听起来反而显得十分遥远,修长的炮管在夜幕中缓缓调整着角度,就像是一名富有经验的音乐家在黑暗中调整着自己的琴弓,车厢深处传来弹壳退出和重新装填时炮闩机件撞击发出的闷响,就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紧接着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发,映亮了草草构筑好的野战工事上正在抖落雪和土的战士们。

        根据老叶的计算,那支敌军追猎部队的燃油快要耗尽了,这使得他们没有多余的马力往其他方向上做迂回机动,而只能沿着直线循铁路追来,或是干脆停下等待补给车队,我们因此得以判断出敌人的行进路线,并有效实施炮火遮断。我们看不见视距之外的敌军队列与炮击落点,只能依靠那门榴弹炮不断抬高的射角,在心中默算着不断拉近的敌我间距与不断缩短的交战倒计时。时间随同我们喷吐出来的白雾在冷空气中一分一秒地蒸腾着,在一声又一声“修正诸元”的呐喊之下,火炮身管已经由最初的约45度角高仰到了一个接近原地吊射的夸张钝角,而在最新一次炮击的落点位置,第一辆敌军坦克正在冲出硝幕,透过安装在舷窗上的夜视观瞄仪器,可以看到它被炸得不轻,残破的装甲像斑驳脱落的墙皮一样在车体上耷拉着,在它的背后,更多坦克主炮像在尘暴中冲锋的无数骑兵长矛一般从烟雾里透出来。

        敌人已经冲进了曲射火力的射程死角,火箭炮和榴弹炮的演奏结束了,取而代之以车厢侧面的直射火力,在这面对面的交火距离内划出众多笔直的交叉线。临时构筑的步兵阵地用沙袋、壕沟和血肉迟滞着滚进的履带,并竭力阻碍和偏转着敌方的攻击锋线,迫使那些坦克在装甲列车的炮火杀伤区滞留得足够久,并在转向迂回时露出被弹面更大、也更为薄弱的侧面。而敌军装甲集群每向我们推近一步,磕在列车装甲上的弹芯便要啮得更深一寸。车厢侧舷装甲所承受的炮击,在短短十数秒内便从最初的寥寥零落迅速增加至如大雨般密集,每一次命中都使火车剧烈震颤得像是随时可能侧翻过去。

        “太近了!我们得跑起来!”我向着老叶大喊道。

        他在炮火声中死死盯着掌中的秒表,任由厢顶上震落的灰尘落在头发和领缝里忘了擦:“快到了,该到了,那帮铁王八死去哪儿了!?”

        杂乱的炮火声中,我突然辨别出一阵整齐划一的齐射轰鸣,就像在嘈杂无序的集市上突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合唱声那样明显,齐响过后,我在夜视观瞄镜里注意到敌方装甲集群后方腾起了三道坦克被击毁后的烟柱,那是一个列车直射火力并不容易攻击到的位置。大约十秒钟之后,又是一轮齐响,这回我甚至看清了那四发穿甲弹斜飞进敌群时所划出的笔直弹道,夜视镜头在敌车炮塔被击中的同时随之猛烈震颤起来,将弹芯刺穿复合装甲时的可怕冲击力隔空传导到我的全身。逆着四条弹道的来向,我看到先前从平板拖车上卸下去的那四辆“麒麟”坦克已经迂回到了敌群侧后方,正骑在雪丘棱线上居高临下地开火。

        敌军开始陷入混乱,有的坦克还保持着向我们冲锋,另一些却试图转向去应对从侧后方偷袭的“麒麟”坦克四车编队,他们的劣势开始暴露出来,刚启动不久的“麒麟”坦克游击群有足够的动力进行外线迂回,而敌方坦克所剩不多的油料却难以支持他们以同样的速度进行机动反制,无论敌人选择向装甲列车或“麒麟”坦克小队进攻,都将把脆弱的侧后车体暴露给另一方向上的我军火力,他们开始被来自两个方向的炮火撕裂,像是一片在冰雹反复打击下不断变得更加零落破碎的庄稼,但未被击中的敌方坦克仍然挣扎着从那些燃烧的残骸之间穿过,在残存步兵的协同之下向“红星特快”进行着徒劳的冲锋。

        我方外沿步兵阵地上那些覆雪的冻土,开始像波浪一样翻涌,并迅速喷发成一环环弹坑一样的土阱,从坑底钻出来的那些毒爆虱,宛如从地狱中生长出来的魔鬼花苞,一经破土便盛开成一丛丛爆绽的腐蚀性毒雾,呈犄角状构筑的两处步兵阵地顿时被绿色的雾墙完全吞没了,只有约一半的战士从那死幕里逃了出来,个个脸上罩着防毒面具,但腐蚀性的雾气仍然像磷火一样沾连在他们的皮肤和军装上继续侵噬。更糟糕的是,装甲列车的射界视野完全被那些毒雾挡住了,即使 有了重新打开的车灯进行探照,炮手们也只能在看不见目标的情况下,擦着步兵的头顶朝他们背后的浓雾盲目射击。

        一发坦克炮火从毒雾后面飞来,击中了紧连在指挥舱后方的第三节车厢,像一把光与火的利剑,从黑沉的厢体一侧刺进来、并从另一侧穿出去,车舱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火药和鲜血混和的刺鼻气味,“红星特快”在交战中第一次受到击穿伤害,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危险信号,残敌已经借着雾气掩护逼近到足够击穿列车装甲的距离了,可我们除了一片茫茫的雾影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让步兵都上车!蒸汽机还没启动吗?”老叶急切地催问道,火车头方向传来沉重缓慢的轰鸣,那是蒸汽发动机正在艰难进行着启动前最后的预热传动。

        一辆敌军坦克从毒幕中冲了出来,硕大的炮塔有如一头由烟雾凝固而成的怪物,它顿时成为了盲目射界中唯一一个明确的目标,至少有三发列车炮火同时从不同方向贯穿了它,在车体被殉爆从内部撕裂之前,它开火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甚至不需要多加瞄准,炮弹从第三节车厢刚才被击穿的同一个位置钻了进来,并且引爆了贮存在炮位后面的弹药堆,三号车对敌的一面装甲顿时沿着一个喇叭状的弧面飞溅成众多碎片,并在群集登车的步兵之间划出一条条延长线,那些被延长线穿过的身体,就好像被橡皮擦过的油墨线条那样污毁成一片片破绽的血肉。配备着护目镜与防护服的敌军士兵紧咬着冲出了雾障,有不少人被来自两侧的车厢火力抽碎成雪地上一片片倒漏斗状的血渍,但剩下的人本能地向着已经瘫痪且缺乏火力阻挡的三号厢继续突击,就像洪水自然而然地涌进大坝上的缺口。

        火车头两侧嘶鸣着喷射出大团蒸汽,冲激在雪地之上并立即翻卷成一环环未及闭合就已经消散的圆,“红星特快”的轮槽艰难地沿着钢轨绞进了第一步,然后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之前便加速到了先前那种足够撕开两侧空气的狂奔状态。至少有十多名敌兵在列车启动之前突入了残损的三号车厢,列车成了一间狭窄封闭且高速移动的屠宰场,火力凶猛的车载枪炮对这些“蛀进了牙根的毒虫”丝毫不起作用,我们只能用车舱里为数不多的卫兵、甚至工程兵和炮手的性命,去跟那些挤满了三号车厢、已经明显火力过剩的敌人拼消耗。战士们像活塞一样分别从头尾两侧的第二节指挥厢与第四节货运厢朝三号车对向推进,而依托舱内狭小空间顽抗的敌人每被压缩到一定地步时,就如同压在封闭汽缸中、被火花塞点燃了的油雾那样,引爆着凶猛的步兵火力反推回来。

        新冲进三号厢的战士们,已经在依托先前进入的队友的尸体作为掩体与敌人对射了,横飞的流弹不时穿过两厢之间的隔隙冲进指挥舱来。老叶被疏散到了舱厢里最远离三号车的另一端,以免指战员被某一发走火的流弹打死。我听到他用俄语向沙夏问道:“铁道鼠!前面有弯道没有?”

        沙夏回答道:“9号调度站有一圈闭合的圆形轨道,是预留出来处理刹车失灵事故的应急车道!”

        “9号调度站拿下来没有?让他们把火车扳到那圈应急环轨上去!”老叶对着无线电讯道呼叫之后,马上又转而用车内广播对三号厢中激战着的步兵们下达命令,“所有人退出三号车,依托二号和四号车的厢门实施阻击,把敌人堵在三号厢里!”

        刚刚占领了9号调度站的旋翼飞行兵们,立在灯光昏暗的站台上惊骇地目送着“红星特快”全速飞驰而过,我则看到他们飞掠成车窗外一道道失真的残影。调度站的轨道闸及时按照老叶刚才的指令扳下了,火车一头从笔直的主轨上钻进了原地打圈的环形轨道中。退出三号车厢之后,枪战压力变得小了一些,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成为了敌人难以突破的瓶颈,只要两支步枪在连接轴位置形成交叉火力,就可以轻松阻止他们攻进二号和四号厢舱,从调度站上起飞赶来的几架旋翼机则始终跟进在环轨转弯的内侧,击倒了所有企图爬到车顶上去实施偷袭的敌人。

        至今为止我仍然没有搞明白老叶的意图,他固然把那些敌人暂时困在了失守的三号厢,可我们同样也没有足够的兵力能够冲进去肃清对手。列车已经行驶到了应急环轨上弧度最大的一处大弯曲部,我扼守在指挥舱与三号厢的连接处防范敌人突击,并不经意地往内弯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最末一节尾厢上的炮口已经调转向侧面,黑洞洞地瞪着这边——“红星特快”的车身在环轨上绕成一个半圆了,足够的弧度与长度,使得尾厢得以弯曲过来,将位于中段的三号车厢纳入了炮口射界。

        “打!”老叶发给尾厢的最后一道命令只有这一个字的短音,可甚至连这个简短音节的尾韵都还没发全,他的声音便已经被尾舱方向呼啸盖来的密集枪炮声所吞没了。三号车成了一节只聚集着敌人的靶舱,爆鸣的火力与敌人的嘶吼狂暴地扯碎着整节厢体,隔着指挥舱与三号车之间那方狭窄的舱门,可以看见三号舱内已经完全成了一格小小的炼狱,被尾舱火力接连绞碎的敌人就好像投进了电动搅拌机里的一只只红色桨果。

        要始终将射界保持在三号车厢上,对尾厢炮手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即使是炮座上微小的角度偏差,也会被列车尾部与中段之间可观的距离和弧度放大到可怕的程度,他们不仅要时刻避免机关炮火误伤到紧邻的第二节和第四节车厢,同时还要注意不能将炮口压得过低,以免击伤三号车的轮毂部分,这使得一小部分敌人得以紧贴在车厢地板上避开那些投鼠忌器的火力。求生欲激发出来的潜力是如此惊人,那些残敌开始尝试利用炮火扫射间隙冲进相邻的车厢来,这回轮到他们撞到我们的枪口上了,头两个试图跳进第二节指挥厢的敌人,先后在跃过两车连接处时被我方战士的交叉火力击中,落进车钩接连锁的间隙并绞进了飞转的轮底,但第三人在突击之前掷来了一枚毒素手榴弹,弹体内那些从毒爆虱体内提取的腐蚀性物质在指挥舱的厢门位置炸溅开来,守在门边的两名战士全部位于杀伤范围中心并挂了重彩,那已经是指挥舱里最后的两名活跃战兵了,我在一瞬间成为了挡在最前沿与敌人面对面的那个人,而那个攻击得手的敌兵正向着毫不设防的车厢门纵身跃来,甚至连拔手枪的时间都没有,我唯一来得及采取的动作,便是扑上去撞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场单方面作弊的角斗!那家伙是个厄普西隆弓箭手,和其他所有的厄普西隆弓箭手一样长着一身经过基因强化的变异腱子肉,我试图将他撞下车去的那一冲,简直就像是撞到了一堵橡皮墙,他的复合弓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遗失了,手里握的是一支从我方战士那儿抢得的突击步枪,我唯一的念头便是抢过两手去握住枪身,竭力把枪口保持在向上的位置,而他则缓慢地、却不可阻挡地将枪口一点一点往我这边压平,隔着枪身上的护木,我在敌人那副没有表情的护目镜片上看到了自己被反光扭曲过的绝望表情,以及倒映在那小小一圆中的满舱伤员和尚未武装的指挥人员。

        背后响起一记枪械机锤被扳开的清脆撞击声,我大概记得那正是沙夏站着的位置,且突然冒出来一个很要命的念头:那正是一个绝佳的位置,适于一枪就把我和敌人同时打穿。

        第一枪离得老远斜打在了车厢侧墙与天顶的夹角位置,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使对于第一次用枪的人来说也偏得太离谱了;第二枪打碎了我们侧面的车窗,第三枪击中窗棂护铁后反弹过来擦过了敌人的镜框,我这才意识到,沙夏是故意把第一枪打偏以免误中我,然后在连续点射过程中不断修正弹着点,每一发子弹都借着前一枪的参照而向着敌人挪得更近一些。第四枪终于艰难地挨到了敌人身上,子弹从他的左额角上擦了过去,这并不是致命伤,猝起的剧痛却足以在搏命的较力中扭转力量对比的天平,对方痛叫一声松了劲,我则趁着他松懈的机会全力反推回去,那种难以置信的转折感简直就像用汤匙橇松了一块巨石,我眼看着他在这猛的一推之下失去平衡,怒吼着死死攥住那把跟他一样无依无靠的突击步枪,然后仰身摔回到三号车厢的地狱中去,随即便被湍急的火力潮冲刷成了一大瀑碎血。

        极端压力之后的猝然放松,使我的一对膀子像是要炸开一样地发疼,我完全是在体重的沉赘作用下,靠在寒风凛凛的车厢门框上一路滑坐下来,回头看到老叶亲自带着几名电讯员,端了枪跑过长长的车厢赶来支援,对未能帮上刚刚这场千钧一发的搏斗显得有些懊丧。沙夏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发愣,手里还冒着烟的是一把最大号的军用左轮手枪,这种老旧的苏军制式手枪已经淘汰很多年了,倒确实很像是会由铁路工人这一类的二线准军事人员从腰间掏出来的“藏品”。风雪一整厢一整厢地从破损的车门处倒灌进来,沙夏那件没扣严实的大衣,在狂风中像一块亚麻布似的被轻飘飘吹起一角,老叶正俯了身把我从门边拖起来,我俩站起来时,偶然注意到了沙夏别在大衣内襟里的一点鲜红色,那是一枚苏式勋章,仅仅是一块草草压制切割成型的红色五角星形状,毫无通常印象里苏联勋章那种造型上的精美可言,粗制的金属用料与滥造的制作工艺说明它本身的级别并不高,属于那种“来者有份”式的纪念章,并没有多少代表荣誉的“含金量”。引人注目的是这枚低级勋章实际上只剩下半块别在他的衣襟里,不翼而飞的另一半究竟是在战斗中被枪子打碎了,还是因为用料太过劣质而竟致于被掰断遗失了呢?这可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在9号调度站停了一会儿,等待掉队的那四辆坦克赶上来重新装车,同时把道闸扳回到了主轨道上,随后“红星特快”再次在雪原间隆隆地奔腾起来,在经历过一场激战之后,这种平稳沉闷的旅途显得如此令人怀念。老叶打发我和沙夏穿过血腥狼藉且伤痕累累的三号车,到四号运输车厢去查看存放在那儿的发电机组件。这是整列火车上俄国人最多的一节车厢,跟沙夏一起负责押运发电机组的那些俄国工人全都聚在这儿看守货物,刚才的战斗一视同仁地给这些俄国佬带来了同样的伤亡,我们进入车厢时,正好看到伤员们都被安置在较暖和的角落里相互做些简单包扎,有个伤着腿的家伙在用手风琴拉着一首苏联歌儿《蓝火车》,我猜他这么做是为了镇痛,因为手风琴拉得咿咿唔唔就像牙疼的人在哼哼,光是听一听也大概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了。那些没有受伤的幸运儿则守在装好箱的特斯拉电力线圈旁边,应和着手风琴的噪音作嘈乱的谈笑,车厢另一边的几名我军战士原本负责暗中监视俄国人,以免这些并不可靠的同盟者半路上不老实起来,可刚刚共同面对过的死亡似乎增强了双方的认同感,卫兵们不再像先前那样若有若无地用枪口对着苏联工人游移不定的窥视,甚至偶尔会插进一两句蹩脚的俄语去加入他们的闲谈了。这副混乱而寒酸的景象使人感受不到火车的速度,倒好像挤在一幢被暴风雪围困的破房子里,烤着火等待极夜的过去。

        “我说的是真的!她长得像玛丽诺,《蜻蜓姑娘》里的那个!(《蜻蜓姑娘》,苏联时期由格鲁吉亚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电影,玛丽诺是剧中的女主角)”一个声音喊道。

        但显然没人赞同他:“你胡说,是丽达!像丽达班长!(丽达,《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高射机枪班的女班长)”

        我只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就猜出来他们说的是谁。他们在谈论电话班的维佳同志,她是苏联通讯兵部队的接线员,作为本地向导加入了“齿轮”小队,此时正和我军电话班一同被困在失联的雷达站里。此前她曾在“鹿鸣”火车站停留过一段时间,常常在男人间的对话里成为焦点。

        “如果你们选择继续做胆小鬼的话,那我可要先行动了!等把维佳同志从雷达站里救出来,我要给她送朵花!”我没听出来这个声音是否是刚才的其中一个。

        照例有人提出异议:“那不管用!维佳是个有文化的姑娘,你得给她写信才行,写信!”

        “别瞎想了,你们没有机会的。”一个架着副圆眼镜的卫兵用东北口音的俄语加入对话,给苏联佬们泼了盆冷水,我认出他是沈重工部队里的铁道兵,外号叫做“望远镜”的,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卖弄似的在一对眼镜片上点了一下,留下两片半透明的指纹,“我这双眼睛是会看人的,维佳同志的那种笑容绝对是爱情的笑容,我用眼镜跟你们打赌,她准是早就有心上人了!”

        苏联工人们出乎意料地首次达成了一致:“眼镜党的话,不可信!”

        沙夏受够了这种散漫的状态,他用那把旧左轮的枪柄在车皮上狠狠敲了敲:“同志们,你们以为这列火车是去黑海度假的么?赶快站起来,检查一下磁能发电线圈有没有被打坏!”

        就在工人们被赶起来的时候,火车在一记急刹中停了下来,差点把他们摇回到地上去。我在雾茫茫的车窗上胡乱擦开一片亮,即使映着黑沉的夜色,也可以看见远方一座巨大的建筑在地平线上划了无数格子——“啄木鸟”雷达的天线终于在眼前了。

 

        装甲列车在距离雷达站直线路程最短的一段铁轨上停了下来,好几支小队被派出去查看雷达站附近的情况,在失联状态下,我们至今无法确认“齿轮”电话班的状况,行动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沙夏的踊跃让我有些吃惊,他死缠着老叶申请加入了最早出发的一支侦察队,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铁路网一头钻进雪夜深处。在我的印象里,他大多时候都喜欢在指挥舱里拣个避风的位置缩着,直到叶未零向他询问路况时才答上几句话,并不比他的工人同伴们显得更勤快。

        最先返回的却是最后出发的一支小队,而且带回了好消息。队里的“望远镜”回到指挥舱进行报告时,眼镜已经被砸得只剩半片,挨过打的脸看上去也不太正,坐在他旁边的便是下了黑手的维佳同志,她刚刚跟着侦察小队回到火车上,这会儿正抢了“望远镜”的活儿向着叶未零报告道:“是他的错!我们的电话线被厄普西隆分子的炮火炸断了,我攥着线一直摸黑到雪地里才找到断开的位置,准备接线的时候这家伙就从黑夜里冲了出来,对着我当头就是一枪托,我以为是厄普西隆分子,当然要动手反击。在敌人眼皮底下坚持了这么久之后,我竟然差点被自己人干掉!”

        “望远镜”只得仄声仄气地分辩一句:“她披着缴获的厄普西隆军大衣,我把她当成敌人了......这姑娘下手真黑!”

        老叶对他们的争执没兴趣:“齿轮小队的情况怎么样?”

        维佳马上露出一种骄傲的神情来:“同志,‘齿轮’小队仍然在顽强地转动!雷达站仍然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虽然与火车站失去了联系,但我们始终保持着与北方琴科夫部队的有线通讯,护送战俘的红军队伍绕开了被切断的鹿鸣川大桥,正在寻找前往火车站的新路线。”

        “还不错,至少我们不是在唱独角戏。”老叶紧绷着的脸略微舒展了一点儿,“维佳同志,请你继续负责领路,带着工程师们把第四节车厢里的发电机组运到雷达站去开展修复作业,我希望听到‘啄木鸟’以最大的功率鸣叫起来。”

        “放心吧同志!”维佳干脆地答道。

        在她准备离开车厢时,老叶冲着她的后背说道:“维佳同志,沙夏同志也来了,他为这趟列车帮了很大的忙,刚才跟着第一支出发的小队去雷达站找你们了,刚好跟你错过。”

        维佳微微侧回半边脸来:“哦,是吗?那家伙离了铁轨就不会走路,我敢打赌他准是在雪地里迷路了。”

        这段对话令我惊讶,维佳走出车厢后,我向老叶问道:“她认识沙夏!?”

        老叶埋头于标满了紫色与红色铅笔记号的军用地图,对我的提问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苦瓜脸,某些方面的迟钝使你并不适合做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你没注意到维佳的军装前襟吗?”

        他带着一种从我的惊讶中取乐的语气讲出了下半句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沙夏为什么如此焦急地想要赶来雷达站,为什么一定要加入第一支前去寻找“齿轮”小队的侦察队伍,为什么面对工人们谈及维佳的话题时会显得那么生硬——叶未零念咒语似的低声告诉我:“连裂纹的形状都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的,那准是情侣之间的信物——她胸前别着沙夏那枚破损红星的另一半!”

 

        大约半小时之后,本已充斥着杂音的无线电讯道里盖上了一种频率快似机枪扫射的敲击噪响,就好像白点繁杂的夜空中再次落下了一阵新雪——“啄木鸟”开始啼鸣了。

        我们顺着地平线上那座网格状天线的信号主瓣指向,望向远方的群山与雪夜,那是怎样明净的一弧星空啊,夜云和寒星被镶嵌在天空的穹顶上,就好像整个宇宙都被包含在了一颗明净的玻璃球中。但在无线电侦测设备的示波屏上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啄木鸟”雷达发射的强劲电子流轰击着车厢顶上兀立的通讯天线,进而在屏幕上转换成可见的电磁波形,汇聚作一道道凶猛的湍流冲击着整个世界,就好像一支交响乐队在零度以下的严寒中顶天立地地演奏着,随着雷达周期转向而缓缓扫过的音符,在风雪中凝结成一墙狂飙突进的电磁海啸。眼前荒芜的旷野,映在电子屏幕上便是一片被电波狂潮充斥的世界,那个负责电磁监测、一向习惯于报告精确技术术语和侦测数据的电战员,竟脱口而出了一个绝妙的譬喻:“简直是隐形的极光啊!”

        一条电话线已经在雷达站和暂时停驻的“红星特快”之间拉了起来,“齿轮”电话班的班长在话筒那头报告道:“杜加-3雷达正在以最大功率运行!”

        “班长同志,雷达站现在已经成为了无线电侦测系统中最显眼的发射源,附近的敌军部队马上就会被吸引过来进攻你们。我留下一批战斗员协助防守,你们务必让雷达按照稳定的周向扫描周期保持运转,直至最后一刻。”叶未零攥着话筒时的语气,沉重肃穆得像在一场葬礼上念悼词,“装甲列车将会马上启程前去寻找心灵信标,有线通讯将会随之断开,我们得各自为战了。”

        “只要我们的心脏还在跳动,‘齿轮’就会继续运转!”班长用一种无比骄傲的声音答复道,令我想起了先前维佳的回答,“齿轮”小队的成员之间似乎有一种相互传染的集体荣誉感。

        沙夏就站在电话一边,他不久前才赶在“红星特快”重新启程的最后一刻回到了车上,且果不其然地如维佳所说那样,是和侦察队一同在雪地里迷了路,只能垂头丧气地“爬”回到车里来,恰好跟已经回到雷达站去的维佳错过了。他两眼直直地死盯着那部黑色的电话座机,仿佛想要顺着线路看到另一端雷达站里维佳的脸。

        老叶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略微停顿之后,仿佛用尽了全力似的向齿轮小队告别道:“我们胜利后再见!”

 

        我们在铁路网的迷宫中盲目地飞驰,通过判断最强劲的雷达主动波束在各个方向上所受到的不同干扰反射强度,在杂音嘶吼的电磁波之海里寻找着最大的那处干扰源,就好像失群的候鸟在无限高远的暴风雨的穹空中寻找某一丝指向温暖南方的信风,就好像独行的孤鲸在无限广大的极寒深海里感受某一道汇入洄游路线的洋流。

        随着我们不断向未知的战场深处前进,沿途遭遇的敌军阻击也变得越来越强烈,看来我们确实正沿着一条直指敌人心脏的路线在突刺。附近准是隐藏着一座厄普西隆军的榴弹炮阵地,那些大口径的曲射炮弹不断从寒夜深处方向不明的角落里飞来,准确地跟咬在列车经过的铁轨沿线,忽远忽近地炸起一处处弹着点,有如冻土上一片片感受到列车蒸汽热度便夹道盛开、一俟列车走远又随即凋残的死亡之花。想要在疾驰中竖起车载榴弹炮进行反击简直是天方夜谭,速度成为了我们赖以活命的唯一因素。

        “他们在附近的山岭里修建了一座炮台,我吃过它的亏!”沙夏趴在叶未零的指挥台前声嘶力竭地吼道,否则我们根本无法在连绵炮击中听清他在讲什么,“他们准是测绘过这一段铁路线的精确炮击坐标,你不能跟他们蛮拼速度,得先用故意放汽的声音迷惑他们……”

        老叶全神贯注地看着电战兵们在作战连线控制系统上做紧张的电磁波侦测计算,不耐烦地打断沙夏:“别来烦我!我只管打仗,车怎么跑你说了算!”

        我们马上就见识到了沙夏为了在这辆逃亡列车上活命而做出的疯狂“马戏”,他冒险跳过两厢之间的连接轴进入火车头后不久,我们便听到车头蒸汽锅炉如他刚才没讲完的那句话那样,故意在行驶中进行了排气,锐利的蒸汽嘶鸣在峡谷中传出去很远,足够暴露出我们的行进位置了,火车头几乎是在同时猛然降低了功率输出,紧急减速差点把我们全都摔翻在地板上,随即便是一发榴弹炮火循着刚才的蒸汽喷鸣准确炸响在铁轨一侧,如果“红星特快”仍然按照先前的速度前进,准会一头扎进炮击杀伤范围而侧翻脱轨,但及时的急刹避开了这毁灭的一击,使得弹着点错超到了车头前方。根据炮击的威力判断,那门敌炮的口径小不了,要给这样一门重炮重新装填是很费时间的,而沙夏抓住这难得的时间差将车速再次提到了最高,将下一发来袭的炮火远远甩到了尾后。

        我们抓住它了!几名电战兵经过反复测算,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每当“啄木鸟”的雷达波束扫完一周时,散布在这片混乱战场上的无数电磁波发射源都会反射出强弱各异的干扰波,有如涟漪在扩散过程中撞到礁石而碎散开来的紊流,而其中反射半径最大的一串波束总是出现在特定方向上,它是区域内最强大的干扰源,是在电磁波维度里的一头庞然巨物,那座心灵信标终于被我们钉死在作战地图上了。

        “侦测这个干扰源的反射功率强度,推算它的充能情况。”叶未零命令道。

        电战兵们将侦测到的干扰功率强度数值整理出来,并置入了根据逆向测绘黑枣镇信标残骸所粗略得出的心灵信标充能增幅函数公式,推算结果马上就显示在作战控制连线屏幕上了,那串血红的荧光字样像囚锁一样在每个人木然的瞳孔里闪烁着——距离我军被心灵信标控制时间:02:48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在向自己的绞索全速奔去。

        毫无预兆的,一直在帮我们寻找心灵信标干扰源的“啄木鸟”雷达波束突然消失了,它的功率曾经是那么强劲、如今消逝得又是这样突兀,以致于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这场电磁领域的毁灭迹象马上便投映到现实世界中来了,远方一阵隐隐的炮火轰鸣,我们看到黑暗的天际线上、原本是“啄木鸟”雷达屹立着的那个方向,正缓缓湮起一片泛红的火光,如同从一具巨大遗体中流出来的鲜血——雷达站失守了!

        一阵熟悉而令人窒息的战机引擎呼啸声,取代了先前那门重炮的怒吼而凌压到列车上方,我们可以明显辨别出敌机正在飞速接近,可把脸贴到车窗上却只看到一片沉沉的黑夜。利刃一样划过的发动机嘶鸣无形地穿过我们的耳膜和内脏,有经验的人已经可以听出,那是它们在俯冲投弹了,而且一定不会投偏。在整个指挥舱最黑暗的时刻,我看到老叶站在指挥台对面,无奈而麻木地抱怨道:“我就知道,最能要命的一定是歼击机!”

 

        我睁开惊悸的双眼来。“红星特快”已经在刚才那次精准的空袭中被肢解成了无数残骸,成百成千地散落在铁轨和雪地上燃烧着,包围在侧的火焰和积雪啮咬我以截然不同的两种刺痛,在两节车厢残骸形成的缺口中央,我看到沙夏的影子被寒凝不动的星辰微光和跳跃不止的火焰红光投映得老长,他面对“啄木鸟”雷达站的方向半跪着,双手捧着那半枚红星就像捧着半颗破碎的心脏,列车被炸毁时的巨响暂时封闭了我的听力,只能看到他那片悲伤的侧影像极了是在痛哭,风雪狂暴地从他身边掠过,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凝固成一段悲怆的祭歌,不可阻挡地从我们身侧流过、高歌着消逝于远方尽头。而沉沉压覆在他头顶之上的,正是那座从前方山峦阙口中露出了上半部分的心灵信标,飞转的天线在夜色中跳着一曲狂乱的圆舞。我一时没来由地回想起曾在某本书中看到过、已经遗忘了上下文的某句话:“这茫茫的世界啊!”

        一片声浪淹没了我们,我之所以知道有声浪传来,并不是因为靠暂时失聪的耳朵听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声波冲击撞上了我的心房,望着远方山棱上那些一齐振臂的厄普西隆军士兵的剪影,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在欢呼,他们在向着那座狂舞的信标塔欢呼心灵增幅的顺利启动,以及心灵军团在远东战场的最终胜利。

        叶未零从满地伤残的战士们之间站了起来,右臂高高举起一支护木破损的突击步枪,宛如凝固成寒夜中一尊不屈的雕像。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听听他那嘶吼着的面庞究竟在喊什么,终于在第三次挤压耳道的尝试之后,我于一阵剧痛中重新听到了天地间喧嚣着的一切。叶未零甚至连一句前缀都没有加上,他向仍然活着的战士们呐喊而出的只有短短四个字:“无上光荣!”

        在那一瞬间,死亡突然成为了一种令人上瘾的疯狂毒药,我们挣扎着捡起身边最近的武器,我们的呼吸融化着寒冰,我们的呐喊形成了另一种声潮向着敌军的欢呼逆冲,沿途的毒爆虱群一次次钻出地面在我们身边炸开,隐伏的魔影坦克一次次显出半透明的轮廓将我们的队列击穿压倒,炸起的炮花一次又一次从我们本已残损的队伍里撕扯下更多的血肉,比起在即将到来的心灵波狂潮冲击下变成无思想的傀儡,战死是那样耀眼的一种无上光荣!

        在风雪苍茫中,我看到了第一颗飞过夜空的流星,拖着火尾划落到心灵信标所在的山谷中。随后的第二颗、第三颗、一整片,像是集结成了一支在空中飞翔的舰队,浩浩荡荡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覆压而去。在第一声轰炸的火光中,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不是流星,而是苏联红军发射的V-3“飞毛腿”式战术导弹。

        一辆冒着火花的敌军坦克,像醉了酒一样斜冲到我们的残队面前,当它挣扎着调转炮口时,那座破损的炮塔被一股可怕的机械破坏力从内部撕开了,我看到那只巨硕无比、闪着金属寒光的铁狗“契特卡伊”从殉爆的底盘中跳了出来,紧随在后的突击队员沃尔科夫从一侧高高的雪崖上跃下,如同一枚人形的炮弹砸进了战场,磁爆电弧丛杂集束地撕扯着整片雪谷,由绘着红星的“犀牛”坦克和苏军动员兵组成的步坦协同队列,从另一侧山口轰鸣咆哮着冲进了心灵军团基地,琴科夫的部队抵达了!

        V-3导弹还在接连轰炸着同一处位置,每次爆炸都使得那座心灵信标像受到一双无形大手的揉压拗折一样,变形成更加扭曲的结构,并终于在一片火海中悲鸣着炸散成无数碎片。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热血已经在刚才那次未遂的光荣冲锋中燃尽了,整个身体虚脱了似的一头栽进了足够埋下半个人的积雪里,任由冰雪炙烤着我的皮肉和骨髓,外东北的雪可真冷啊!

 

        “噫!老马!”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喊出这句话时那种惊喜和激动的心情,在琴科夫的护送部队里,我们看到了三辆满载着被俘我军战士的“德拉库夫”式机动监狱车,而在其中的第三辆车里,我们意外见到了于克麦罗沃突击战期间重伤失踪的老马。

        他看上去老了足足十年,老孙的那道辐射线攻击在他肩膀上留下了可怕的伤痕,并使得肩关节初部愈合之后形成了一种脱臼似的畸形,被我和老叶同时抱住时,他用一种老农户似的平淡语气讲了句吓人的话:“老毛子的西伯利亚集中营,真是吃人的地方。”

        “你们这帮野蛮人!”我冲那些送回战俘的俄国人骂道。

        冷不防高大的沃尔科夫推开人群踏了出来,掐着脖子把我拎到了半空中:“好啊!我们不惜与自己的同志战斗,把这些战俘送了回来,换得的就是这样一句感谢吗!?”

        “你别嚣张,芸茹同志在盯着你呐!”在这样一个钢铁巨人面前,我能做的只有恐吓,那一刻我确实挺后悔没把芸茹带来治他的。

        “沃尔科夫同志,请不要……呃……破坏我们好不容易恢复的团结。”琴科夫从苏军队伍里挤了出来,他的表情有些恍惚,仿佛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赢了这场仗。

        “真是难以置信,我这样一个接受过两代将军同志指挥的男子汉(沃尔科夫同志在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经成为苏联战斗英雄了),到头来竟然要听命于一个军乐队员!”沃尔科夫不满地抱怨道,然而还是把我放下了。

        “琴科夫同志,”老叶上前去与这位友军指挥官握了握手,“我要同时向您表达感谢和歉意,我曾经对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毕业生的军事素养抱有不正确的偏见。”

        “请您暂时保持这种偏见吧。”琴科夫吸了一下冻红的鼻子,“直到我能确证自己的这次胜利并非侥幸。”

 

        等到阳光再次照耀激战后的波格拉尼奇内,我们回到了“鹿鸣”火车站,等待乘坐将部队撤回国内的最后一趟班列。解除了心灵军团对远东地区的威胁之后,这座火车站变得无比热闹,平民们拥挤着回到结束了战斗的村镇,苏联军方则忙于从我们手中接收前哨站里的一切设施,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站名改回到“伊普格罗捷阔沃”。

        一班苏联军列正要赶往新的前线,送行的军人和平民在车厢两侧挤得水泄不通,欢呼着向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志挥手告别。我和老叶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发现沙夏拼命地往人最多的地方挤,声嘶力竭地挥着他那顶旧帽子大喊:“维佳!维佳!”而在其中一眼车窗后面,坐着从雷达站的激战中侥幸活下来的维佳,她挂了彩的右手打了石膏绷带,正用左手向送行的人们挥舞告别,她的眼神分明也在四下寻找着,可人是那么多,声音又是那么嘈杂,她竟完全无法注意到混在其中的沙夏。

        沈重工和他手下几个最壮实的铁道兵,像一帮土匪似的硬挤进人群去围到了沙夏身边,像举起一个孩子似的合力将沙夏擎到了肩膀上,照例由用胶布草草粘着眼镜片的“望远镜”,持了站台上指挥调度用的喇叭,以东北口音的俄语震耳欲聋地吼道:“维佳同志,你弄丢了的另一半星星在这儿!”

        维佳准是被那一嗓子给吓坏了,但这么一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错过沙夏的脸,那双眼睛在看到沙夏的一瞬间,顿时泛起了春天一般的闪光,她用左手捏着自己的半颗红星喊道:“沙夏!沙夏!”

        沙夏笨嘴拙舌得让人恨不能替他去谈恋爱,那傻瓜木呆呆地晃着另外半颗红星,仍只是重复刚才那不变的两句:“维佳!维佳!”

        列车时刻表没有给他们留下更多机会,军列在一阵汽笛嘶鸣中隆隆地动了起来,送行的人和出征的人开始一齐唱那首曾在运输车厢里由伤员用手风琴拉过的《蓝火车》,沙夏和维佳的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他们在人群中相互遥望着一同歌唱。

        “道路啊遥又远,千条水,万重山,伸展啊再伸展,直通向天边!

        美好的未来啊,你也盼,我也盼,蓝色的列车啊,隆隆奔向前!”

        列车在歌声中飞奔着消失在了远方。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担心沙夏和维佳的结局,虽然这对倒霉的相好总是刚好错过,但既然彼此怀着对另一半红星的思念,他们就会用心去找。正如老叶在返程回国的列车上说的那样,“如果说我们真的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学到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与思念。”


《逆鳞》重置版 第十六章 红星特快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