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
倒闭
厂子倒闭了,这段极尽敷衍的日子终于结束。他们会将其总结为“一小段生活”。
第二天,我回到办公室上班。
我听到有个声音问:“今天是哪一天?”
有人回答:“十天以后。”
我总觉得这里没有人。经常,我听到楼梯间里有说话的声音,推开门后,我发现后面空空荡荡。
每天早上,我走到没有人中间,坐到一间没有人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满是平稳和轻松。从这中间,一股死气慢慢升起来。
就像此时此刻,管理档案的大妈给我张表,让我填了。
写写名字。未婚。汉族。毕业于。手机号。
大妈是很放松的。她说:日子能过成什么样,还不是各凭本事。
我说,谢谢大妈,我没有本事。祝您身体健康,养老保险,事事顺心。
大家都知道,倒闭是肯定会发生的,因此都在尽力装作没这回事。外面流水线上的人开始把同一批衣服缝了拆、拆了缝。办公室里的人开始靠抽烟打发时间。各有各的办法。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羊毛出在羊身上,蠢事发生在蠢人身上。有因有果,很是简单。食堂的排骨里,一股腐臭味越来越明显,冲进每个人的鼻腔时,有人吐出来,有人咽下去。有人说话,有人沉默。
聊天声还是持续着。很大的食堂,很多的人。
有时我会溜走,走到大街上。然后我就开始不知所措。好像我能做的事有很多,又好像我什么都做不了。
要不就干脆停在“什么都能做”这一步,然后什么都不要去做?这样到底好吗?你是个聪明人,对吧?
所以,对于倒闭,我什么都不会去做。心越不甘,我越卑微。既然无能为力,那我就无能为力到底。最好在脊梁骨碎掉之后,把我跪着的膝盖也卸掉。我会表示感谢。
烟火
只是,格外明显的是,我是有问题的。
早上,我在公交车上反复思考这档子事。人们全都挤在一起,闻着彼此的肉味儿。如果这时候突然来个变态,狠狠摸我一把,我好像也不会说什么。我习惯了被羞辱、被强奸的感觉,在人堆里闻肉味的感觉,等待倒闭的感觉。虽然这表现得并不明显——因为根本无从说起。
我的问题就是,这项事实已经刻到了我的脸上:被羞辱的事实,均摊到每一分钟里,指向的结果,只是活着。
我不是独自活着,不过也差不太多。元旦,同事们一起吃火锅。有一个叫李晓娟的人。油滴到她的新裤子上,她说这不值——这条裤子不值,她这个人也不值。到底不值什么,她也说不明白。原来,大家琢磨的事都一样。
我第一次觉得不值,是在高考那阵。我记得那是第三次模拟考试之前,大家每周以高考的架势考两次——周一周二考试,周三复盘,周四周五考试,周六复盘。周日上午自习,下午休息,晚上自习。早六点半到晚十点半,一周一周,周而复始——直到没人再对高考大惊小怪,没人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大惊小怪。
这当中,有一天,我不惊讶地意识到,我不会开心了。关键是,我也不悲伤。我不紧张、不惊讶、无喜悦、无波动。口号喊给校长听,热血演给社会看。我所谓的十七八岁,是这样而已。
他们都说,高考一结束,事情就会变。我没想到,事情全部变过一轮,在我身上却只剩下这么个人——剩下这样而已。过日子于是再次变成高考。一周一周,周而复始。直到我不再大惊小怪。直到我老,顺利地死。
如果中间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责任在我。
疯
我的全部目标是一份起码的生活。所谓“起码的生活”的条件是,我必须像狗一样追在后面跑。如果我不像狗,我会不安。
但又一个问题在于,一切都没有那么困难。
只要上上网,想过上什么样的日子,范文就在那里。微博,抖音,小红书。誊写下来,万事简单。如果连抄都不会,就是我的错。
于是,全部的问题,只剩下了没钱。于是的于是,我好像应该离开这间厂,离开倒闭的事实。
昨天上午十点,我暂时跑到大街上。外面那些人,好像都会认真地干活,有个什么理由,有奔头。他们会得到很多东西,同时失去一些。
那么,他们心里的空虚,就会比我轻一些吗?
没有解决的办法。就算我去和他们说话,大家抱在一起哭一场,最后也只是各自孤零零的。没有解决的办法。
不久之后,在众多上午十点当中的某一个,李晓娟从工位跳起来。跳起来——跑到窗户跟前——打开窗户——跳下去。一个连贯的动作。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
这件事造成了三天的轰动,没有持续一周。
但是我不想死掉。至少现在还不想。
如果打定主意用昨天糊弄今天,那我每天都能睡过去。但是掠过眼前的时间来讲,我不知道哪天能醒。
回收
我发现没有人给李晓娟烧纸。没有人为了她哭。我本来不怎么伤心,但当我意识到【李晓娟已经彻底没有存在过了】的时候,我开始哭了。
我哭啊哭,哭啊哭。我一个人坐公交车,走回家,走到那张租来的床边,持续地哭。但谁说眼泪不是我暂时租来的呢?
你租一个身体,租一个厂里的工位,租一小段生活。现在它倒闭了,你还活着,这真的很尴尬。
最关键的是,你居然觉得你不是李晓娟。
然后,就在这天晚上,我听到敲门声。那个人报出了我的姓名、身份证号、工作单位,我不得不开了门。
他送给我一份商品目录,要我开心一点。
是的,的确,我总是能有一份商品目录。要我想吃这些,想穿那些,想玩这些和那些。一件一件买过去,那么我能有多苦?
我有吃有穿,有一个工位,我配苦吗?
我开始听到一股“嗡嗡”的声音。好像从这个城市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传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传到我耳朵的皮肤上。我问别人,这是我的幻觉吗?他们说是的。
站在漩涡中央,因此感受不到水流的存在。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无法十分确定。在这样的平衡里,我安静地等待事实降临到我身上。冰雹凌迟土地的时候,只要把视频的声音关了,一切就会安静下来。只要我不跑,我就是人群中最普通的一个。
我将不再苦恼自己是否拥有合格的现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