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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生 【其二】

2023-07-19 12:10 作者:蓝色粉末-  | 我要投稿

【出 / The Encounter】 

第一击,光透进堂,落上它寻找已久的位置。 

而后是第二与第三下。时候到了。 


鲁共王坐在殿里,揣摩、思索,内心说出不来的感觉,那种隐隐要发生什么的悬宕感。然后他 听到远处骚动,接着看到左尚方狂奔的身影及一脸骇相。心急速下沉,他不由自主闻了闻风, 没有浓烟味,确定不是又一场大火与他的宫室作对。既非火灾,还有什么配得上如此失态的大 事?左尚方跪在跟前激动却也不失条理地叙述事件,鲁共王听完,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殿外仰观 天象,可惜晴空万里,不见灾星,也无吉星,原来这是老天故意给人出的大谜团。但是他的心放下来了,他终于明白忐忑的原因,叫预感。 


他在簇拥中来到夫子故居。走上台阶进入现场,儒生们又是依血统、地缘、年资排列一侧,脸上流露幅度不同的惊吓愕然;另一侧,拿着锤具的工匠股栗跪立。当中,当中就是事件。那面 他坚持要移除、从一开始就觉得碍眼的一堵墙,现在被砸破一个大洞,土块粉尘散了一地。


鲁共王走近墙的破处,发现从上而下,一卷又一卷的竹简,满满堆积墙心。他低头,顺着裂口 往地上看去,似乎亲眼目睹腐脆的丝纬在撞击下断裂,竹简松开,脱序,与保护它们的墙壳一同流洩而出,而下,跌落汹汹的外在,与人声、尘土同止。一手拉住袖子,鲁共王弯腰拾起一 支散简,不,其实,鲁共王弯腰,在土砾破片中看到一颗碧绿珠子,虽然沾满灰尘,却依然那 么透明透亮,不至于发光,但绝对会让人误以为是颗注视的眼珠。鲁共王讶异与它对望,但并 未声张,假借拾简,顺便,用小指与无名指把珠子拨入掌下,与竹简一起拿起,然后在松开袖 子时,珠子落进另一手。


他镇定审视拾起的散简,深黄竹片上漆黑的图案,下笔重而行笔轻,形成头重身细的每一划,有如攒动的蝌蚪排列出一个接一个的.字?他抬头一眼看到儒生中那 名孔家少年,瞪视的眼神仿佛要长出手,鲁共王就想看他反应,因此示意他上前,竹简递过,少年拿去,捧在手心端详,他的表情,比起狂奔来报的小丞还要骇然,彷彿真正见.到.鬼。


鲁共王几乎想把绿珠拿出,让它也好好瞧瞧少年一脸的复杂,足以诠释好几首诗加起来的微言大义。不过,他把这一大震撼留给孔之后与鲁之儒,踏实地与绿珠子往回走。半途,他忽然悟到,总觉得不完满的宫室已于此刻正式告成,没有比坐拥一座文字都化为虫的古籍密藏室更伟大的王宫了。


十卷竹简摞在烛火旁,鲁共王示意侍童拿一卷放到他手上。不轻。他把它置在桌右首,推展开, 慢慢,古丝纬仅存的延展性在意外激烈地牵引中惊醒,竹简解开了,崎岖摊在桌面。闪烁的光 晕下,复杂的字图身形倍增,几乎闻到血腥。他命侍童点起香膏,氤氲的木脂香弥漫过竹书, 朦胧中他发现山、水、日、月和附着在心上的人。


风景画里,他放入他的绿珠子,却嵌不进意义。他手指轻抚过简面,字漆的厚度在指尖上留下印象,他感觉到里边稠得化不开的心思,即使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不曾被渗透被销溶去一丝毫的密度。肃穆,他突然收手,坐直身子。 这是他听说却从未感受过的态度,此刻严肃到让他想规避。视线停歇在绿珠上;再次移动时,他发现透明球状下竹片的纹路被奇怪变形,轻轻滚动珠子,一路夸大、不实、歪曲。


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专心听着珠子溜转中顿挫弹震的滑音。纯粹物与物接触的质感,他却听出细微音阶,别急着问宫商角徵羽,这是另一种倾诉。


拿起珠子握在掌中,鲁共王起身离开走向寝宫。侍童熄去香膏,灭去烛火,知道要留竹简在主 人最后审视的长度。


【因以起其家】

夜里,鲁人的织梦机还在化解古简出世的深层惊吓。圣人庞大的影子,山崩裂,圣人渐远的背影,猛兽的气息。洪水卷没脚踝,魂魄都快被汲去。熟悉比喻恶梦式的连发,惊醒后只剩涩涩的沮丧。矢志保护的古代突然活生生暴露眼前,却如此之刺眼、陌生,而且,诡异。如果夫子复生,如果怀念了十几辈子的夫子复生..字都看不懂,话也听不懂的话..翻个身,眼睛悄悄合起,且放疑问自答于梦外。


他办不到。怒视黑暗,除了血缘,他连记忆都没有。再也无法上溯,师之师,文字的前身,辞的原意都在幽森断崖的前方。现在他知道了,那个古代,其实,一直都在父之父几代走过、绕 过,熟悉到看不见的无声壁里。难道他们.都.不知情?代代相传之下,已代代无传。要是知道,天下大定时,就不是伏生挖出书成为荒芜中唯一的知道者,不是当年强记的无名学生在大 劫后摇身成为仅存的活书。而是孔家人,理所当然在夫子故居中取出祖宗先见之明藏入的经典, 让忠心守护的后代延续绝学,做上新朝代的博士、大夫、郎。


祖宗剥夺了他,不,是祖宗剥夺了他们自己。多少年了,老文字已移入边缘再落下黑暗,成为谁也不识的魅影。到底是谁藏起经籍?为什么这个秘密完全在孔家人的耳语,眼神,默契之外, 得借暴力才肯应声而出?


破晓前他醒来。起身,没即刻整齐仪容如习惯,却乱发赤足宽着衣带,直直走出室外,下石阶, 踏上露水冰沁的地面。他想一直走,走到听说的大海,日出之处;第一道曙光射入眼睛时他停步,耀眼的光芒让他闭起眼,灼热的黑暗中,海在更远,还有多少从来不知道的「有」。但是上升之点不必在大海。他睁开眼睛,熟悉的鲁浸在新的一天。转身返回,晨光温暖起他的背。


孔安国在那个清晨披发散衣奔回家,进屋前汲了井水清洗泥染的赤足,目光落上右脚踝半干的 泥纹,形状让他联想到老字里的风,有日和力的暗示。清斯濯缨。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抬起头, 时间尚早,大屋里传来响动,场上四下无人。浊斯濯足,他自语。小子狂简。他又听到。放下舀,仰观晨风轻轻拂动古树梢,声音想必从彼处落下。老字与血源都是一脉相传。曾有古字书, 后来法令严峻,字被写在沙上,繁复的笔划一道一道生出,记在心里,抹去,回归土地。比血缘更真实的传承,他们只剩下字和守礼如仪的身体和态度。他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才能跨足古今,但鲁王递过散简,他第一次亲眼接触数百年前可以行文、组义的活古字,感动没有发生,却被一股几乎要掩鼻的陈腐直击他神经深处。在那一刻,他无比清楚明白自己立足的时代。走上大屋,跨过槛,孔安国心中已做好了选择:古简将以今字还魂。他决定割舍,解缆,用力一推, 顺流放走早该逝去的古代和承载它的字。


他还不知道他会做武帝的博士,做儿宽、都尉朝的老师,回答司马迁的问题。他的学生又继续 传授下去,谱系出现,他变成上溯可及的最高点,一家之言的始祖,创造出另一种权威,造成后世古今文尚书的争执、诠释的权力消长。在漫长过程中,他被变造、伪托,原貌越来越深埋歪曲,终至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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