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二)
赤地之春(七十二)
“王爷……”陈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有些讷讷。
“什么事,让你这会儿巴巴儿来找本王?”
陈芳本想让他们家王爷殿下自个儿意会“遗忘”的事情,但他们家爷上来就显示压根儿忘了他所想之事,只好提溜转了转眼珠,委婉的提起:“阮骧……昨儿行完刑……王爷,是不是可以让他出来了?打得挺重,属下觉得落下病根儿也不好……”
张云雷朝他觑了一眼,冷着脸不说话。
陈芳有些摸不准自家爷的心情,想了想,硬着头皮道:“那个……属下觉得,以杨侍卫长的身手,阮骧讨不了什么便宜……”
哼,自然是讨不了什么便宜!淏王殿下傲骄地想,他们家九郎身手那么好!
他凤眸中染上一点得色,缓缓望向陈芳,却依旧不开口,极耐心地等着他的后话。
陈芳被自家爷这闷骚的尿性弄得心中郁闷忐忑却又难以纡解,牙根很痒,拳头很痒,却又不敢、不能出手,连想一想都是罪过,只好深吸口气,用尽量平缓的语气慢慢道:“王爷……那个……属下私自给阮骧上了药,可大约还是要请大夫看一看……”
哼,想着昨晚杨九郎腰腹上一大片的青紫,张云雷依旧有些气不过,但又想一会儿自己能恣意妄为的温柔乡……倒也不需在这些小事上为难下属(浪费时间),他挑了挑眉,装作十分大度的大手一挥:“行吧,看在他还算小心的份儿上,就这样吧……”
这爽快的反转让陈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家王爷——怎、怎么……这样就同意了?他还以为要搜肠刮肚地来一幅长篇大论!
“怎么,还要本王送你出去?”张云雷凤眸一挑,带着点冷意看向陈芳,陈芳急忙躬身一揖:“是!”说完,三两步退了出去。
张云雷看着陈芳出去,在书房中略坐了坐,片刻又陡然起身,从一旁一堆书信中抽出一封不太起眼的信封,将里面的信笺抽出仔细端详了一番,轻轻一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将信笺一角移到烛焰上……
干燥的信笺一角即刻染上火星子、灼成焦黑……
“嗤!”细白的修指突然又将着了火的信笺捏回手中,连同燃起的火苗,在揉进手心的一刻消失在握拳的手中……
张云雷围着书房来回踱了两趟,最后将这团带着焦黑的纸塞进一个带锁的匣子中,轻轻拍了拍手,抚了抚手心被烫红的一处,才大步流星离了书房往自己院中去——若是这些天他能安分守己待在王府中,就不必为难他吧!
此刻院中静悄悄、沉黯如水,倒是院西的小厨房他的两个大丫头带着婆子在那里忙忙碌碌。
张云雷想着,夜已深,确实该用些宵夜,吃饱了才有力气……
他带着压不住的嘴角跨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却是空荡荡的,杨九郎不在。
张云雷微微一怔,想着刚才人说洗漱来着,他去盥洗间看了一下,也没人!
“贤羽!”他心里隐隐有一点猜测,但却不敢相信——万一,因是等他不及,出去走走……
贤羽在灶上正给杨九郎盯着药,刘老叮嘱的事她自然不能有所差错,听得王爷叫她,围裙未解、卷着双袖便急急跑到张云雷跟前:“王爷,怎么了?”
“杨九郎呢?”
贤羽也是一怔,环顾四周,竟真的没有看见杨侍卫长:“这……”
此时贤珠从院外匆匆奔进来,遥遥望见贤羽在房中的身影,忙叫道:“姐姐,姐姐……杨侍卫长可回来了?”
贤羽听见此话,心中猛地“咯噔”一下:完了!她忙转头看向自家王爷,却见自家王爷的面色如霜般阴白,双目氲血,已是在暴怒的边缘!
贤珠并不知房内情况,她手上还挽着之前杨侍卫长披过的灰鼠大氅,可当她跨进房门的那一刻,他们家王爷冰冷的眼眸撞上来,吓得她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倒像是给王爷行个大礼:“王、王爷……”
“说,杨九郎呢?”张云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不知是气还是怕,浑身颤抖。
贤珠艰难地摆正自己的跪姿,低着头轻轻道:“刚刚贤羽姐姐去给杨侍卫长煎药,奴婢就想取水给杨侍卫长洗漱,可、可杨侍卫长突然说略有些胃滞,要出去走走……”
“你没跟着他?”
无限的压迫伴着这一声炸雷的问话又将贤珠吓了一跳,她怯懦了一下,将挽着灰鼠大氅的双手紧紧收在胸前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跟着的……”
‘“你特么快说,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去哪儿了,说不清楚你直接给本王滚出府去……”张云雷从未对自己的贴身丫鬟说过什么重话,这是头一遭,可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得收敛自己的脾气、注意自己的措辞,一抬头见贤羽还杵在一旁,又喝道:“杵着干什么,叫陈芳把王府围起来给本王翻,翻不出人来唯你们是问!”
贤羽朝跪着的贤珠看了一眼,忙福了一福去找陈芳,而贤珠只能一个人顶着自家王爷的盛怒继续讲述事情经过:“后来转到杨侍卫长的小院儿,侍卫长说要换身儿衣服,又说自己没有棉布披风了,夜间还是有些冷,让奴婢回来取王爷的灰鼠大氅……”
“然后呢!”其实“然后什么”张云雷自己心里也猜得着,只是不管如何,还是要听听真实场景!
“然后……然后奴婢拿着灰鼠大氅去侍卫长的小院儿,可……可……”贤珠已是哭得有些岔气,她虽天真,但看自家王爷的面色,便知道杨侍卫长定是……在回想今日杨侍卫长的种种,其实她应该有所感知,只是自己实在太蠢了,到现在才明白杨侍卫长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咣当!”没等贤珠说完,张云雷已经把房中的黄花梨圆凳踹翻,可这一点都未能解心头的那股子郁愤,他转头想去寻更多泄愤的东西,却陡然在自己枕边发现了一张折叠地并不整齐的宣纸。
他忙奔过去一把将它拿在手中,只是因为手颤得厉害,捏了几次都没有顺利翻开,跪在远处的贤珠见状,极有眼色地爬过来、支起身子帮着自家王爷将纸彻底展开——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1)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2)
是杨九郎的字,只是这字写得仓促,又有些抖,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意气风发、行云流水,看上去十分潦草,又十分……愤怒!
他……他是什么意思!
“陈芳……陈芳!”张云雷突然往外奔,却不是往陈芳的院子去,而是去刑苑!
他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是不是知道……知道他的信笺……
张云雷登时停下脚步、怔在那里:他……他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要走!
他的小意温存,不过是为了骗他给他打开镣铐……他知道这一切……
“噗!”张云雷猛喷出口血,顿时天旋地转——他竟是从头至尾都打着离开王府的主意!可笑自己还色欲熏心地等着看他的“底牌”,真是笑话至极!
张云雷如坠冰窖,冷汗一层密着一层推上头,因着冬夜阴冷彻骨的风,全部化为锥心的痛钝散开来。
跟在张云雷身后的贤珠见自家王爷身子一晃、摇摇欲坠,忙上前搀住,可张云雷一见是她,顿时怒目横瞪地甩开她搀扶的手——若是她仔细些,若是她盯紧些……
他这会儿哪里想得着若杨九郎打定主意要走,贤珠一个小丫头如何拦得住!别说是贤珠,即便面对陈芳,他若是下狠心……
是,他确实下了狠心!
他扶着廊檐的柱子,有些颓然,忽又想起什么,缓了口气向贤珠轻轻道:“你,去找薛用,让他悄悄去趟巡城司找他表哥,带些嘴严的人连夜在城里找一找……”
“王爷,您身子……”贤珠也意识到王爷对自己的怒火,想想确实是自己没看牢杨侍卫长,这会儿心中已是极忐忑,现在王爷吐了血,身边又没人,根本不敢离开半步!她伸手向前再次试图搀扶自家王爷,却不妨耳边传来一阵更狂躁的断喝——
“赵贤珠,你是不是真想滚出王府?”张云雷用尽全力将贤珠推开——若是杨九郎真知道那日洞中夺信笺的是他派的人,他此时应该早已离开王府了,但这点时间并不够他离开京城——城门已锁,杨九郎若是真要出城也得用淏王府的腰牌!让严轲寻一寻,说不定会有些消息!
可贤珠这丫头今夜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让他实在有些忍不下去!
贤珠一个踉跄背撞在廊柱上,一惊,终于觉察出此时此刻在自家王爷内心只有杨侍卫长行踪才最为重要,而她今天做了太多错事,如果王爷真要追究起来,她怕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承担今日之后果!
她再次看了一眼青砖廊下赤殷的鲜血,咬了咬牙,转身去找薛用……
此一夜,京城浓重深厚的夜色下一双双幽幽的眼睛探寻着每一个黢黑的角落,富有深意的眼神也交换着彼此的结果与无奈,一切悄然发生,却又恹恹而逝……
淏王府的灯彻夜未熄,终究在压抑的蟹壳青中,淏王殿下霜白的脸沉沉一滞,“让人着重盯着驻春楼鸣瑱那个小倌儿和西大营韩天超……”声音极是疲惫与无奈。
陈芳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失神,他动了动唇想要宽慰两句,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以目前的情况,确实只有盯着这两处大约还有希望!
“王爷,您一夜未合眼,一会儿还要去部里,先眯会儿吧!”薛用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心里也不由有些埋怨杨九郎不识大体——虽他们家王爷不该禁锢他,但确实……自家主子正在要紧关头,若是过了这道“坎”,别说他要翻案,就是翻天他们家王爷大约也会“昏聩”应承!真是红颜祸……不,蓝颜祸水!
张云雷抚了抚紧皱的眉间,太阳穴确实突突得紧,浑身无力,这件事不能被宫中知道,他还得若无其事应付他的日常!
他深吸了口气走两步躺上杨九郎之前躺过的矮榻,却不妨那条开着镣铐的链子正端端正正挂在扶手的当间儿,那咧瓣儿的开口像是正无情嘲笑他的大嘴,虽是无声,却侮辱性极强!
无名怒火从心而起,他一把抓住铁链狠狠往地上惯去,“咚”的一声儿,冷硬坚厚的青砖被硬生生砸出一道白坑,镣铐在着地之后带着一串火花星子嘣向角落,连带着丁零当啷的链子,好一阵欢腾……
戾气使尽,他颓然倒向矮榻,却在瞬间又支起上身向陈芳道:“还有大理寺吴锦安处……”他要翻案,吴锦安正查着案子,大约……
“是!”
(1)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清 顾贞观《金缕曲》)
(2)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宋 辛弃疾《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