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通人立传,为天下苍生写史,一个北魏宫女瑰丽壮烈的命运长歌

中国历史有几段较为冷门的时期,一是东晋十六国,二是南北朝,三是五代十国。
这三段时期是著名乱世,梳理体量繁,研究难度大,并且很少有系统性的学术著作。
作者本人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南北朝历史,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主流的历史叙述,往往重南朝而轻北朝,就是说人们普遍对南朝的宋齐梁陈这四个政权比较热衷,而对北魏,以及之后的西魏,东魏,北齐,北周多有忽略。
谓予不信,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提起魏晋南北朝,我们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想到的,大概是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战斗力爆表的刘裕,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梁武帝,以及那个让人扼腕叹息的陈后主。
若论名臣,谢安王导如雷贯耳,再看名臣,萧子良褚渊大有来头。
可一提到北朝,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几个。
然而历史的发展脉络,却和我们印象中的大不相同。
宋武帝刘裕一统江南,建立南朝宋,然后是宋齐梁陈轮番登场,北朝则是北魏一家独大,之后分裂为东魏和西魏,东西魏又演变成了北齐北周,北周被隋取代,隋最终完成统一。
而按照这样的历史发展顺序,那么隋朝很显然是继承了北朝,再糅合南朝而实现大一统的。
隋之后就是唐,那么唐朝当然也是承袭北朝而来的。
早在1923年,河南洛阳东山岭头村的一处荒山野冢,就曾出土了一块石碑,石碑上镌刻着一段北朝时期的墓志铭。

石块布满裂纹,字迹十分斑驳,但就是这样一段看起来平平无奇且仅有649字的墓志铭,却记载了一名叫做王钟儿的宫女,如此漫长的一生。
北魏宫女王钟儿的一生,也是作家罗新的作品《漫长的余生》的主要内容。
中国人在研究历史的时候,往往会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的历史实在是太过悠长,太过庞杂了。
从夏商时期就开始记录历史的人们留下了汗牛充栋,数不胜数的史书,如此壮观的历史舞台上,我们很难对所有人都会留下深刻的记忆。
有人说,别人我记不住,但我能记住皇帝,毕竟皇帝的权力大,名气大,随着他而展开的故事多,所以皇帝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
然而,中国历史上有将近500多位皇帝,除去那些短命的,夭折的,打酱油的,做傀儡的,我们又能真正记住几个人呢?
凤毛麟角,身份地位如此特殊的帝王,我们况且很难全都留有印象,就更别提那些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普通人了,而如太史公司马迁那样不仅仅为帝王将相作传,也为游侠市井留名的史学家能名垂青史,也就不足为奇了。
同样,罗新的这本《漫长的余生》,也是一部为普通人立传的史书,就如作家本人在书中的叙述的一样:
历史学家在关注宏大时代的脉络之余,驻足体味一下那些远离历史舞台中心的普通人的人生,或能对遥远的时代增加一份了解之同情。
我还想加一句——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
事实上,这篇600多字的墓志铭虽然并不起眼,但他却出自北魏著名文人常景之手。

常景同志打小就有才气,雅好文章,笃于经史,是北朝中后期的老牌文人,更是北魏王朝第九位皇帝孝明帝元诩的贴身秘书,御用主笔。
这样的文人,为什么会为一个宫女写墓志铭?又或者说,不过一个宫女,何以拥有墓志铭这种寻常人望尘莫及的东西?
南北朝时战乱频发,无论是寻常百姓,亦或是战场上的士卒,宫里的奴仆,他们生如野草,死也如野草,如遭不测,通常只有荒冢一堆草没了的结局,谁会去单独为他们立下墓志铭?
更何况,这篇墓志铭还是孝明帝亲自要求常景为王钟儿撰写的。
所以,这个籍籍无名的宫女王钟儿,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出身。
所谓不同寻常,也只是在我们这种后来人的角度,在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在成为北魏皇宫的一名宫女之前,王钟儿本来是南朝刘宋人氏,她在南朝有幸福的家庭,有稳定的婚姻,有算不上恩爱但还勉强谈得上相敬如宾的丈夫。
她生活在当时的刘宋汝南郡悬瓠城,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汝南境内。
从东晋以来,这里一直是州,郡,府,县的驻地,又处在刘宋和北魏的边境,古豫州的中心和腹地,北进汴洛,又可南下荆楚,是妥妥的古代CBD,历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悬瓠城中盛产板栗,王钟儿必然品尝过这种时令果实,然而平静的生活没过几年,随着刘宋和北魏的战争爆发,悬瓠失守,王钟儿和家人离散,被掳入北魏宫中,成为了一名宫女,用专业的话来说,她的身份是奚官奴婢,在北魏的社会等级地位中,是很低很低的。

那一年,王钟儿三十岁。
失去一切,落入异乡,过去以一种十分残酷的方式被彻底抹杀,她的命运被归零。
王钟儿三十岁入宫,八十六岁去世,在北魏一共生活了五十六年。
这五十六年的生活,就是她“漫长的余生”。
宫女,太监,奴仆,下人,使唤婆子,宫里的侍卫...在悠长的历史进程中,这样的人物,我们通常认为他是小人物。
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就如同野火烧不尽的草,他们的生命力是脆弱的,因为他们的生命和命运都掌握在了别人的手里,生杀予夺,就在片刻之间,他们的死活,都不如达官显贵家里豢养的一只金丝猫。
但他们的生命力也是顽强的,旧朝覆灭,王侯将相都做土时,他们却可以从旧朝中获得新生,在下一个朝代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只可惜,作为小人物,史学家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记录他们,因而作为历史爱好者的我们,就更加无从知晓他们的命运,但幸运的王钟儿,却留下了一篇墓志铭,使我们知道,原来北魏的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位女性存在过。
诚然,王钟儿的适应能力应该是很强的,不然她在当年的悬瓠城中大概就已经殒命,因此她在北魏宫中的地位不断攀升,她服侍过昭仪,贵人,皇后,以及诸多皇子,有些皇子甚至曾经被立为太子,有些则真的成为了北魏帝王,在这样的造化下,王钟儿一度成为高级宫女,但又因为种种原因,命运曲折之下,不得不在宫中剃度出家为尼。

成为僧尼的王钟儿没有彻底遁入空门,反而在之后获得了照顾幼年皇帝元翊的资格。
孝明帝元诩御极之后,自然对这位老保姆感情深厚,为她撰写一篇墓志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漫长的余生》随着王钟儿的逝去也步入了尾声,在王钟儿一生的轨迹中,我们更可以见到有关北魏的社会生态,政治变化,皇位更迭以及那些罕为人知的宫廷秘史,当然,我们最唏嘘的,还是宫女王钟儿这样无言的命运。
作家在描写王钟儿死去时,用了这样一段话:
...人走得越多,慈庆(王钟儿出家之后的法号)的生命萎缩得越严重,仿佛每一个逝者都会带走她的一部分生命。
我们不知道到最后,正光五年的四五月间,当她躺在昭仪寺等待迁神的那个最后时刻,她是否会回想起汝水环抱的悬瓠城,以及那些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人和事。
在美国的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有一座纳尔逊艺术博物馆,名气很大,可以说是全美最有名气的博物馆之一。

博物馆中,有一座北魏年间的石刻浮雕,叫做《帝后礼佛图》。
这是中国的文物,二十世纪时期被美国人给偷走了。
石刻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刻的是北魏孝文帝拓跋宏着华服长袍,手持礼器,在一众侍卫的保护下缓缓前行。
另外一部分,是孝文帝的皇后高氏凤冠霞帔,手撵香花,在宫女们簇拥下莲步轻移。
这座浮雕,是北魏石雕中的极品,中国石雕艺术的精品。
巧的是,我们的宫女王钟儿,在她漫长的余生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曾作为贴身奴婢服饰这位石雕中的皇后高氏。
作者不才,囊中羞涩,美国估计是没机会去了,但如果我的读者朋友们有幸到纳尔逊艺术博物馆去观瞻,倒可以去看一看这一座《帝后礼佛图》。
因为,作者相信,在这一幅精美的巨作之中,除了有北魏历史上最优秀的皇帝拓跋宏的挺拔身姿和帝王气度,有皇后高氏的雍容华贵之外,在这两位主角的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宫女之中,也许就会有王钟儿的身影。
那是一个王钟儿的身影,也是无数个王钟儿的,漫长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