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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 | 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下)

2019-08-22 19:38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晚上好!今天是雨果奖周的第四天。


周一到周三,我们连续发布了3篇雨果奖小说,分别是: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女巫的遁逃异世界实用纲要指南》

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倘若初战未捷,何妨再接再厉》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提名作《乔治·华盛顿的九颗黑人牙的不为人知的生涯》


今天的第4篇,我们带来了2019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作《The Only Harmless Great Thing》,这篇小说还获得了今年的星云奖和轨迹奖。


故事是基于美国20世纪早期的两个真实事件,撰写的一部架空小说:事件一是新泽西的一座仪表盘工厂里,女工们相继死于放射性辐射;事件二发生在同一时间,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康尼岛,一头印度大象被故意电击致死。

小说将两件公众熟悉的、触目惊心的历史事件交织起来,想象出它们的交叉点。于是,当年那些“放射女孩”和高贵、敏感的大象共同构成了这个关于愤怒与不公的故事。


在留言中和我们聊聊你的阅读感受!

*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作 者 简 介


布鲁克·博兰德(Brooke Bolander)是裹在茧里的毒舌鸣蚕,每隔三十年才从泥土里出来一次。她的作品在《光速》《奇异地平线》《噩梦》和《2016最佳科幻奇幻小说年选》等处发表,曾入围雨果奖、星云奖、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和轨迹奖。她跟自己的伴侣以及宠物一起生活在纽约。


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何锐   责编 | 孙薇




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


 


连锁反应


如果你不知该怎么死,切莫自寻烦恼;总有一刻,大自然会充分地对你进行分量十足的指导;她一定会精准地为你完成这桩事的;无需费心。

——米歇尔·德·蒙田


 

2


大闹美国镭厂!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疯象”袭击引发震惊调查,工厂暂时停业

——有消息称,受害者“并非头一两个”惨遭那畜牲反复无常的怒气荼毒之人

——当地警队描述“难以理解的残酷屠杀现场情形”

——幸存者从她的藏身之处目睹了完整的事发经过,距离残酷的大屠杀现场仅一箭之遥!


昨晚约七八点,警方接到电话并赶往美国镭厂工作现场,他们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幅血腥的恐怖画面。工厂里的一头帮工象彻底狂性大发,挣脱了镣铐的束缚,毁坏了畜栏,还以所能想象的遍体鳞伤、极其恐怖的方式,用它可怕的庞大身躯把一名工头碾了个粉碎。可怜的受害者绝无复活的可能,因为尸体已经粉身碎骨、残缺不全,据惊恐的旁观者们说,“看上去就跟被压床碾压过似的。”


令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显得更像俗气的廉价惊险小说的是,现场的确还有一位幸存者——万幸躲过一劫的一名女子,正是那帮最近卷入了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纷的“镭姑娘”当中的一位,她们就劳工安全问题针对美国镭厂提起了指控,而这正是怂恿该厂当初购进这批大象的首要因素。工厂管理层尚未提供有关该名女子身体及情绪现状的信息(也未说明她为何仍受美国镭厂雇佣,而正如数月前初次报道的那样,其同事们大概均已被工厂遣散),但仍可推测她遭受了无异于巨大打击的情绪创伤。据说,当她从畜栏里被救出后,“全身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鲜亮的血迹”,在那种恐怖状态的沉重压力下,即使是一名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也会理智尽丧。


至于针对发狂的罪犯拟采取怎样的措施;以及面对这场不可想象的灾难,美国镭厂大象项目的未来又将如何,这些大家还将拭目以待。如果确如我们的消息来源所称,此番并非这头畜牲首次攻击看管者的话,摆在桌面上的选择或许便仅余下将其处死。



#


总监的桌上有只玩具象,就摆在家人照片、花哨的文凭和大摞沾满墨迹的纸张之间,它坐在那里,举起锡制的小鼻子,指向锡制的大天花板,正朝着大象们信奉的甭管什么异教神灵祈求,祈求靴跟那么一踢、拳头那么一锤、或是没规矩的好奇猎犬咬上那么一口。要是总监那番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话再不打住,里根自己也快要准备这么干了。上大学显然教会了人们用16种不同的方式来说“我们真他妈不好意思呀”、“我们好他爷爷的抱歉啊”,这些该死的废话没一句能让屋子里多一丝空气、让说话的人肺里多一口气息,也不比一只训练有素的母鸡在玩具钢琴上捣鼓出来的响动更有意义。


你和我,锡象啊,咱俩都困在这儿等着完事呢。她曾经在圣诞节给妹妹们买过木制的诺亚方舟,它看起来很像是那方舟上的一只动物,当时她和妈妈的情况都要比现在强些,她下巴还没开始疼,牙医和公司的医生也还没开始耸肩膀。她还记得,那方舟漆得很漂亮,买它花掉的钱比11月发的两份薪水的四分之一还多。她很好奇这一只是从哪儿来的,总监要真是钱多得没处花,他完全可以像别人买盐和面粉那样去买买买。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大象?”她开口道,打断了又一轮循环播放的“我们很抱歉”之歌,这回这首歌正唱到一半。

“这很不幸,非常不幸,而且——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大象。工人。”她放慢了语速,半是因为总监显然缺乏常识,半是因为说话的时候她喉咙和下巴都在疼,说出的每句话都跟口齿不清的醉汉一样含糊,“你是会接着用它们,还是要跟它们谈谈?”


“呃,我是说。”总监的眼睛和双手滑向了桌上一处急需整理的地方,“除了最基本的智力和对语言更加基本的掌握之外,它们只不过是畜牲而已。我不太明白跟它们谈这些会取得什么成果。你猜它们会提出什么要求?圣诞节给火腿吃吗?”

或许,是自由吧,你觉着呢?一种表达“老子他妈不干了”的方式?


“无论如何,”他继续说道,迅速地向前推进,“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一点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作为对你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们会在拍卖会上将我们的劳工变现,并从下个月开始关闭位于奥兰治的工厂。经历了这次灾难之后,我们必须设法以某种方式收回成本。”里根不太确定,可就在他忙着整理文件的最后一刻,她觉得好像瞥见他侧目瞄了自己一眼,“虽然我不清楚该如何实现。我们的多数大象……从一开始就属于问题儿童,是以甩卖价购买的。”


“你要停工?在战争期间?”

“奥兰治这边的工厂是要停工。”若是郡里的集市为躲闪别人目光的功力颁发蓝丝带的话,那他现在肯定已经得了些颤巍巍的奖品,可以带回家去了。里根在椅子上几乎坐不直,她的后背和双腿都疼痛万分,不过他演的这一套有什么地方感觉滑不溜秋的,有点熟悉。她决定继续拿着鱼叉往水里戳一戳,看能不能叉到鱼。


她说:“我猜,既然你们要把大象都卖掉的话,那别的工厂也全都得关。”

没有回答。他手里的那摞东西在桌子上蹭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在头顶阔气的新电灯泡底下,他潮乎乎的脑袋闪闪发亮,比牛蛙的屁股还要湿。


“我的意思是,坦率地说,自打你让我和我那些姑娘们经历了这么多操蛋事以后,没有哪个肯干的人、能干的人、附近但凡看过报纸的人会愿意接手这活儿的。”她任凭话里包含的脏话和怒气停留在空中,沉甸甸的,犹如一根瞄准了对方的枪管,“而且首先你也不大可能明知故犯地再对人那么干。”

沙、沙、沙、啪!


自从里根坐下之后,总监第一次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一闪而过的记忆劈开了她疼痛的脑袋:十岁那年,她的牛头犬在谷仓背后把一只老鼠逼到了角落里,从来没有哪位骑着灰马[5]的将军面对自己的死亡那般无所畏惧。不过,那只老鼠——至少她佩服那只老鼠。为了保命,老鼠正在做迫不得已的事。老鼠们都彼此照应。


[5] 灰马在基督教文化中象征死亡——校对注


“美国镭厂以后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他说,“请放心,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继续生产的话,就工厂里的女工担心的问题,我们将会执行严苛的安全新规程。要是你不明白的话,‘严苛’就是‘严格’的意思。”他垂下眼帘,飞快地把文件放进抽屉里,“请在下周末之前搬出宿舍,谢谢。”


“等一下。”里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竭力不让自己退缩,“我还没跟你说完呢,先——”

“就这些,谢谢。”

“不,绝对他妈的还没完呢。”她把那只锡象从桌上一把薅下来,使劲捏着,所有尖锐的棱角都扎进了她的掌心,“两件事,除非你真想叫保安来把我赶出去,要不然你就得回答我两件事。登在报纸上看着应该挺妙的,对吧?”像她这样话都说不清楚、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的情况下,很难让对方觉得这是在威胁他,不过她已经尽力而为了,“一,我的支票呢?”


“已经寄出了,你之前问过我三次了,我也回答了三次。”

“你确定?你真的确定?”


总监叹了口气,把手伸到桌子里,摸来摸去,摸出一本支票簿和一支自来水笔。他像白鹭在水里啄小鱼一样,在一张支票上刺啊戳的,撕下那一张,几乎是把那玩意儿隔着桌子丢到了她身上。不过,丢纸片可比听起来要难多了;支票扑腾着,划过空气,然后飘荡着,慢悠悠地在她脚边停下。她慢慢弯下腰去捡,浑身所有的关节都在竭力模仿远处哒哒的机关枪,模仿得惟妙惟肖。血液在她眼中和耳中怒吼。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扶在桌边,稳住身形,直到眼前的黑暗散去,危险悄然而过。


“谢谢。”她说。她没指望他会回答,果然,他瘪起的嘴里连一声咕哝也没挤出来。“最后一个问题。托普西呢?你把她跟其他大象一起卖了?”

“安乐死。”他已经不再理睬她了,又开始挠来戳去,跟一只好斗的矮脚鸡似的,忙着他那“非同小可的工作”。

里根把支票和那只锡象都塞进口袋里,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


他们以自己的故事当中一个奴隶的名字给她命名[6],因为即便人类也知道,故事就是“我们”,他们企图用自己机灵得了不得的办法,让故事顺着他们自己选定的沟壑和河床而下。哦,最亲爱的傻瓜啊,但是锁链可以挣断,人灵巧的手中握着的棍棒可以打落。一根锁链挣断了,就会让其余所有的奴隶嗥叫着、踩踏着、摇晃着树木,犹如一阵狂风般从山上席卷而下,用闪电般夺目的长牙和雷鸣般响亮的歌声,冲走沟壑中的泥泞。


[6]《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女奴——校对注


歌唱吧,噢,妈妈们哪

歌唱她的牺牲!

歌唱鼻子里喷出闪电的她

把树劈作两半的她

她让他们的性命散落如树叶,

如碎裂的木头,

如摇落的果子。


噢,妈妈们啊,他们用锁链铐走了她

把她锁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谋划她的死,一场奇观,吱哇乱叫的猴群自吹自擂:

“看看吧,咱们多聪明、多壮实,

连闪电都听我们的话;你们也该听!”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又傲慢的蠢家伙啊。



#


在接下来的几次谈判中,他们派出了其他人参与。凯特对此很高兴;自从第一次会面以来,她期盼着看到这个项目(她的项目)赶紧开始实施的迫切心情仿佛一直在缓缓从裂缝中往外渗漏。这个假设仍然是合理的——无论她感觉有多内疚,她会坚决认定,挑选大象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可是现在,她体内有一大堆乱糟糟的问题装在跑来跑去的箱子里,占据了宝贵的地面空间。

她们会看到我们如何闪耀,她们会知道真相的。


那头老象不明白的是——她怎么可能明白呢?——人类并不总是有兴趣直面事实,尤其是令人不舒服的事实。从电视屏幕上每个发言的人和深夜喜剧演员嘴里,肯定会涌出上百万段原声摘要,说会发光的放射象来当看门狗,在全国范围推行协商议定的再教育计划产生的益处是否能胜过这些话带来的影响呢?除了把水搅浑以外,凯特小时候在学校里上过的那些课什么鬼用都没有。这需要施加巨大的压力、打一场该死的媒体闪电战,她不知道她的上司是不是真的在乎促成这件事。他们想要的是可以长久使用的“禁止入内”标志,又不是与巨型动物关系的真相。


天哪,我们对待彼此有着无数种混账又可怕的方式,我们几乎无法面对这些方式而不变得充满戒心。这件事有多大的几率能做对?

她忽略了实验室工作,转而为媒体攻击计划撰写详细的十项方案。披萨送货员成了她与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她的被单被蹬得缠作一团,最后在床垫上靠近脚的那一头拧成了一团既没洗过、也不去碰的疙瘩。



#


对大象施电刑!

托普西,美国镭厂的疯狂杀人凶手,即将在月神公园被电刑处死。


新泽西州奥兰治快讯:纽约科尼岛月神公园业主已获颁执照,获准公开以电刑处死凶猛的托普西,这头大象正是美国镭刻度盘厂的一名工头那起惊人而恐怖的死亡事件的肇事者。这头畜牲的恶行众所周知,且罄竹难书;有消息称,之前在东海岸马戏团的表演路线上,它毫无节制的狂性大发便已先后夺去了二十条生命,最后一起杀戮发生在一名手拿点燃的雪茄戏弄它的观众身上。这位来观看表演的人被它像只桃子似的一揪,在这个横冲直撞的叛徒脚下踩得粉碎。


为了挽回他们花费的成本和这头畜牲的性命,马戏团老板把它卖给了美国镭厂。现在看来,要让它安全地留在那里工作已再无可能,于是工厂主决定,处死是除掉它的最佳方法。执行死刑的主意是偶然想到的,拟采用强大的电流(由纽约布鲁克林爱迪生电气照明公司承揽)来电击这头畜牲,直至其死亡为止。


托普西的新东家——科尼岛正在建设中的月神公园的所有者——已经承诺,这幕好戏将会免费向广大公众开放。电刑将在“电力塔”脚下执行,这座建筑高达200英尺,完工后将会安装近2万个电灯泡,成为其一大特色。这有望成为本季的一场盛事、一次令人心跳停止的展览,在一场永难忘怀、富于传奇色彩的自然力量的奇观中,展现出两种洪荒之力的相互对抗。


美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表示担心,电刑是一种相当残忍的处死方式。请读者诸君记住,射杀大象需要用掉五百颗来复枪弹、耗费三个小时,而一万伏特的电流仅需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能完成这项工作。活动将于1月4日周日晚8点在月神公园开始。



#


好吧,一周之前,总监说他们要把托普西处死的时候,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撒谎;这是如假包换的真话。只是没有深入到本质——没有提到他们会怎么处死它,或者会在哪里处死它——但话又说回来,里根也并没纠缠不休地去对这件事刨根问底,对吧?这则广告真不该让她觉得这么大吃一惊的,它从当地报纸的封底蹦到她眼前,纸质光滑,花里胡哨的,跟廉价杂志的封面差不多。大象保持着抽搐的姿势,嘴张得大大的,正发出无声的嘶吼。她脑袋上绑着顶金属帽,闪电般黄澄澄的夸张电流似乎嗞拉拉直响,从她的皮上嗖嗖地往下落,就像铸铁煎锅里爆的玉米粒一样。电线和锁链伸向四面八方,把她牢牢地捆在原地等死,仿佛她恰如报纸标题上说的那样,彻头彻尾就是个疯疯癫癫、暴跳如雷的杀人凶手。


那一头,在锁链、绳索和铁栏背后,乌泱泱的一大帮人正挤在一起观赏。艺术家没把他们画得像托普西那么细;大多只是垮着下巴的黑影,头戴驾驶帽和圆顶礼帽的男人,脸上空白一片,跟鬼似的。在这群人当中,唯一画出了细节的只有正中间的一个家伙,之所以把他画得这么仔细,是因为他便是手按杀戮按钮的那个人,手握大权的男人——手握生杀大权,直到永远,阿门。

有人费了不少心思来刻画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有人多半是花了不少钱找的人乱写乱画,甚至还花了更多的钱,把这玩意儿放在当地报纸上。说到底,唯有钱这种东西美国镭厂从来都不缺。


里根任凭报纸滑落到她盖着被子的腿上,她太累了,拿不住这可怜的物事,又太难受,没法继续往下看。她把报纸推到床边,这样床上就只剩下朱迪那封好久没拆的信了。这是她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待的最后一晚。第二天早上,她就要跳上一辆南行的火车——多半也是她这辈子坐的最后一辆火车——然后她会回家去死,这千真万确,就跟有人把一个金属搅拌盆绑在她脑袋上、再把一根超大号杠杆那么一拉差不多。


“刽子手来要咱俩的命了,姑娘,”她说,“我估摸人们至少还会记住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疲惫地拿起那封信,把它拆开。不管怎么着,还是先把这件事做完为好。



#


在黑暗中,她等待着,噢,妈妈们哪,

羁绊在身,备受折磨,无所畏惧,

等待着许多人聚集一起

犹如大风

等待闪电

犹如大雨

等待惊雷

他们来围观她死,来闻她的身躯烧焦的气味,

来目睹伟大的母亲倒下。


他们汇聚成沾沾自喜的大群雄性

就像苍蝇扑向粪堆,

就像鬣狗奔向病畜,

狂吠、咆哮、争斗。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的家伙啊,

可怜又傲慢的蠢家伙啊!



#


“好吧,她们肯定会得到这块地的——这桩交易的这一部分就这么定了。”凯特的上司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年约六旬,完全面无表情,面对如此的冷静,就连那头老母象都免不了会感到一阵嫉妒。她手里拿着凯特的文件夹,里头黄色的账簿纸从边上直往外挤,就像漫画里塞得太满的特大号三明治一样——至于她是否赞成其中的内容,尚且无人能知。“根本不必为此感到内疚。”


确实不必,要不是反正也没人想要这块地;而且一旦山下堆满了核废料,肯定谁也不会想要的话。凯特把冲到嘴边的顶撞言语咽下去,努力装出一副高兴样。“那就好,”她说,“听您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是的。”蒂尔尤博士的声音听上去不置可否;老实说,我不在乎,你也一样,“至于你关注的其他问题,你向我递交的研究成果……凯瑟琳,你最近睡得好吗?你在这上头花了多少工夫?”她拍了拍文件夹,这动作犹如句子里的标点符号一般。便笺纸从文件夹里跑出来,飘落在地板上,“你并不是媒体团队的一员。我理解,对于你个人负责的项目,方方面面你都需要参与,可是已经不知多久都没人在实验室里见过你了,而那里才是最需要你出现的地方。有些人开始对此感到担心了。”


凯特突然觉得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疲惫?也许吧。沮丧?这两者很难区分开来。“我跟那位代表说过,我会试试看的。”她说,“随着项目的进展,我在这个项目的合法性上遇到了很多伦理问题。在继续进行这项研究之前,我至少要确保做出一次教育公众的尝试,一次重大尝试。“她的声音听着就像个机器人,可是嘿——至少她是个品行端正的机器人,哔哔,我问心无愧,“而不仅仅是中学历史教科书上的大肆宣传。”


这番话只引来一声叹息,并且蒂尔尤博士的手指还在刨花板桌面上重重地敲了敲,就她而言,这已经近似于是在表示恼怒了。“我要对你直言不讳。”她说。

”请讲。”尽力而为吧,夫人。我曾经被一头该死的大象严厉地斥责过;您的眉毛就算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也影响不了我。


“在这个项目的工作人员当中,除了你以外,对于照协议办事谁也没那么在乎。这个问题不具备实际意义。你所宣传的那场社会运动,其范围和广度会耗费我们数十万美元的资金。你的诚实和确保大象得到公正代表的愿望是值得称赞的,别以为不是,但——”

“这不是当务之急。”这话像水一样冷冰冰的,相当于棒球直接命中了深水炸弹游戏的红心。


“不是。”蒂尔尤博士让她的心一直沉到谷底,然后她又继续往下说,“这并不是说我们不会启动某种项目,某种至少可以安抚一下大象的项目。只不过……就算撇开成本不谈,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真的开展如此密集的行动,我们会受到怎样程度的审查?除了审查之外,最重要的是,一个涉及非智人权利、基因操纵、还有核废料的项目还会像现在这样诞生吗?这不仅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完全就是把装好了子弹的枪管顶在我们脑袋上,然后直接突突了。”凯特还从来没听蒂尔尤博士说过通俗的口头语,她准是气得不轻,“刚才说的甚至还没有涉及到围绕托普西行为的情绪问题。无论正当还是不正当——她都在这个项目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可你难道真真切切地相信,随便什么人都应该详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我们是科学家,”凯特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大家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不好意思?”

“我得回去想一想,”她说。


“想什么?”

若是凯特在热血上头的同时感觉没那么麻木的话,、她就会朝这位好教授丢个爆竹了。“想想我到底愿不愿意成为项目当中的一员,继续开展下去。明早之前我会告诉您的。”

“凯瑟琳。”蒂尔尤博士的声音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慌,“你能否稍微等一——”

门关上了,打断了她的话。



#


里根,

就想让你支道,事情成这个样别不好受。你们都像血亲一样进力照顾我,你支道,妈妈一走,我就再没亲人了。就连你妈妈以前也会在卓上给我留个座,而别人宁愿把剩饭给流浪猫吃,也不肯给我这种仆仆通通的大个子丑姑娘吃。要不是有毐的话,这工作笨来挺他么不错滴,又轻松。


至于工司,他们最好直介给吹到地狱里去,让魔鬼拿把斩新的大斧子把***屁股砍球了。他们卜该这么对我们,大富翁卜该这么对小人勿,大部分都是咱这样的姑娘。就算是蛇,要是被踩了的话,也会咬人的。人们可别踩蛇,因为蛇的牙尺里有的是毐,够咬死一大帮大人勿。


里根,我给你留了点儿毐,给咱的牙用。是丛前我在暴风山干活儿的时候偷的,我还不支道为啥要这么岛蛋。那东西在市中心东旋风街289号的一个储物柜里,我把钥匙留给你。小心别晃,也别掉,直到你想咬人了,又打蒜再见到我了为止。27号柜子。

但愿你是我亲妹妹,可反正咱过得已经够棒的了。跟你妈妈问好,叫她别忘了我。


朱迪

里根那晚上没睡好。

黑暗当中,有一个姑娘,根本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也许她不太擅长写信。也许她根本连看都看不懂,从来没机会、没兴趣、也没时间。她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学校挺了没多久就塌了,她有妹妹们要帮忙照顾,还有个醉鬼爹,累得不像个样的妈干瘪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这辈子都没读过报纸,这个脚上全是土的姑娘,大多数时候,她连五英里外有什么新闻都不太清楚,更别提五百英里外了。可是等一下,姑娘。有的亲戚会从有的亲戚那儿听说,新工厂里有工作——轻松工作,好工作,一个月挣的钱比给人打扫一整年的房子凑到的还多——她就去了,用不着上过学,不需要文化,也不要证书。你手快吧?你有嘴吧?你知道怎么用刷子吧?那他爷爷的就坐下来开干吧,亲!我们会照看你的。镭不仅没害处——还对身体有益。你就算用嘴唇点过一千个刷子,结果还是好好的[7]。


[7]这些都是历史上夜光仪表工厂招女工时发生过的真实故事——校对注


她的牙齿可能会松动,嘴唇可能会肿痛,那个姑娘,她的臀部和膝盖可能会感到疼痛,就像她老奶奶形容的风湿那种痛法,可她还是会相信雇她的那些人,她还是会继续干下去,因为她缺乏了解,也没人会费那个劲去警告她,这么做半点好处也捞不着。最后,她会死得很惨——惨得就像圣经上描绘的地狱一般,她的喉咙和下巴从里到外都会烂透,令她窒息而死——等她死了以后,人们很快就会把她忘掉,仿佛她当初从来不曾行走过、交谈过、欢笑过、希望过。

她的事就这样了。


黑暗当中,有一头小象,根本不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在某个地方和亲朋好友一起觅食,所有的妈妈们都聚集在她周围,她所有的阿姨们、婆婆们和远到了姥姥家的远房表兄弟姊妹们,因为里根对于野象基本上只知道这么多了——象妈妈们群居在一起,四处迁徙,跟奶牛差不多,而公象们则独自游荡,跟许多别的雄性动物一样——她所了解的那个世界只有绿草、嬉戏和躲避鳄鱼,有时鳄鱼会偷偷摸摸地溜过来,下巴喀拉拉地乱咬。可是或许有一天,人类来到了那个地方,他们拿枪把妈妈们啊、阿姨们啊、婆婆们啊、远到了姥姥家的远房表兄弟姊妹们啊全给打死了,没打死的就装上车,运到别的地方,在那儿教它们跳舞、耍杂技,教它们如何在辽阔的旧世界里孤零零地活下去。小象忘记了作为整体一部分的感觉,长大以后,她就迷失了自我。她把好些个脑袋敲了个稀巴烂,想再次找回自我,结果马戏团的人受够了,把她卖给了一家工厂——不是美国镭厂,不过也差不多,就跟好哥俩似的——最终,在那地方呆得够久、干得够多以后,她也像那姑娘一样,一点点死去,如同遗忘在树林里的午餐盒里面的烂肉似的,慢慢烂掉。

她的事就这样了。


而里根不管怎么琢磨、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才能不让这架旋转木马继续转个没完,不管是用朱迪的方式,还是用别的什么更宽容的办法。她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直到外面的鸟儿叫了起来,正在腐烂的身体和转个不停的脑子让她难受极了,连片刻也休息不了。


看着托普西砸掉那座畜栏,我心里有几分高兴,不是吗?在内心深处,我的某种愤怒获得了发泄。世界那么大、那么刻薄,我们却这么渺小,手脚都被束缚着。无助的小可怜哪,这盘有人作弊的牌戏对我们不利,可大多数日子里,我们却除了流泪和发火之外,啥他妈也干不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她看着窗户从漆黑变成铁灰。等外面的光线够亮了,她就在装着朱迪东西的那口箱子里翻来翻去——推开零钱包、药瓶、镶着那只陶瓷做的小蓝知更鸟的破音乐盒——直到摸着了那把拴在丝带上的钥匙,它落到了箱底。她任由它吊在手指上滴溜溜打转,然后把丝带绕在了脖子上。

她的事就这样了。



#


人们聚集起来了,噢,妈妈们哪

他们叫嚷着,把她牵出来,她没有挣扎;

他们向闪电高喊:

“闪电啊,劈这妈妈吧

把她像枯草一样烧光,

让她的故事枯萎凋亡,

这样她就永不会成为她们

永不会成为‘我们’。

撕碎吧,

割裂吧,

四散吧!”



#


她考虑过回家,但一想到家里那一大堆眼巴巴等着她的研究书籍,她就隐隐觉得不舒服。最后,她任凭身体做主,信步来到最近的地铁快线站,飘过旋转门,晃下楼梯,游荡到南下列车的站台上。


火车上有个兴奋的小男孩。这没有任何启示性;凯特看着他从车壁上弹开,她耳塞里的音量开到了最大,这多少有点像在观看死亡金属音乐视频,讲的是“森之黑山羊[8]”怎样发现了住在自己内心的孩子。有意思的是,他穿着一件印满了迪士尼的托普西图案的T恤,上面点缀着代表原子的绿色亮点。是因为那部卡通节目的缘故,所以他父母要带他去科尼岛吗?她若有所思地想着。还是这嘴里嘬着糖、天真烂漫的小娃娃软磨硬泡地求着要去?因为在大结局里,情形恶化到极点的时候,悲哀愤怒却心地善良的女主人公就是被丢在了那个地方。相当乱七八糟,但也相当可能。无论你做了些什么,等四十年、五十年或一百年过去之后,桩桩件件就都变成了可以随便耍弄的故事,掌握了媒体炼金术的大师们会把真相的核心分割成由发散性的或然现实组成的反弹性级联反应。


[8] 指克苏鲁神话中的外神之一莎布·尼古拉丝,“万千子嗣的森之黑山羊”是她的别号之一。——校对注


实际在电刑现场可能真的有孩子。当时天色已晚,在150多名获许进入的那群人当中,多数都是男人和年龄大一点的男孩——历史书上是这么说的——但如果非得让凯特猜上一猜的话,她估计肯定也有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在那附近转悠。在那个年代,拿上一份野餐便当、带着家人去看某个人或某种动物惨死,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电是种奇怪的新玩意;大象也是。把这两者合而为一,变成像死刑那样耸人听闻的事,总是会引来一大群人围观。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要是没有乱七八糟的这档子事儿,镭象审判也就永远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是无法分割的。加工铀,以获得释放出的宝贵能量,剩下来的就是钚。

大西洋在窗外向她眨眼。那孩子脑袋朝前,重重地撞在座位的侧面,不断朝着反方向运动。她思忖着中子如何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倾斜进入原子核、释放出的能量、付出的代价、还有忽然产生的不可逆熵,犹如没有星星的夜。



#

托普西

(传说,1919)

从大洋彼岸,带她到这里

这片自由的土地

高达七英尺,值得一睹的奇迹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厂长发话了:“托普西,我的姑娘啊。”


“离开马戏团,开工试试吧;”

我们会对你公道又公平,

鼻子卷刷子,半点不操心!”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好心的老托普西一点不知道,

镭是啥玩意,又有啥功效,

“我是你的啦,老板,咱把它干好!”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可是有件事那工头不知道,

你确实能种下那么多不平

然后愤怒就会开始滋生

炸啊,托普西,炸啊,

炸啊,托普西,炸啊!


 

#


里根一瘸一拐地走到市中心,顶着熊猫眼,身上也半点不清爽,因为她觉得太虚弱,又太累,以至于出门前连在宿舍的淋浴间里擦洗一番的气力都没有。她舌头上沾着股味道,像脏兮兮的硬币混合了什么被忘在那儿发了霉的东西。每走一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把铁钥匙就在胸骨上一弹。她在人行道上蹒跚而行,每一次脉动就像兔子似的瞎蹦,她的下巴和喉咙也恰好应和着炽热地乱跳,再加上一弹一弹的钥匙,节奏保持得相当不错。


她来到那个地址,走进去,四处寻觅,最后找到了信上说的那个储物柜。在棉布衬衫底下摆弄了几秒钟之后,她已将钥匙握在手中。

朱迪,她心想。我不晓得这么做好不好、或者对不对,也不晓得你合计这一切的时候,你那脑子究竟他妈的正不正常,可啥都不做就啥用也没有,只有更多本来不该落到你头上的叛卖从天而降。我累了,朱迪。我对你、对咱、对这一切都火冒三丈,我都闹不明白了。我也厌烦了老是发火。我再也没力气坚持下去了,可是在彻底玩儿完之前,我要是任凭他们再干掉我们当中的一员还逍遥法外,那我就真是该死了。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咔哒一声,接着当啷一下,小小的金属柜应声而开,柜子里是个玻璃瓶,顶多有大黄蜂那么大。里根小心翼翼地捧起小瓶,就像是从地上捡起一只小鸟宝宝那样,轻轻把它安顿在右前兜里,在走路的时候、还有去科尼岛的长途火车上,这个地方最不容易震得稀里哗啦。



#


(可怜的家伙啊!)

她对着闪电高喊:

(可怜的家伙啊!)

“闪电哪,我们一直都是亲朋,一直同为我们。”

(可怜又傲慢的)

“说出我的故事吧。”

(蠢)

“用雷鸣般的声音,说出我故事的真相。”

(家伙啊!)

“让它们像红彤彤的熟果子那样四散吧。”



#


纪念塔有40英尺高,是以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因为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做事情随便凑合的习惯,即便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也同样如此。在海边的暮色中,它宛如一根巨大的象牙,在凯特的头顶上方若隐若现,塔身呈现出一定的弧度,仿佛要托起低垂的蓝灰色夜幕。


它孤零零地耸立在那片遭到辐射的海滨土地上,远离太妃糖销售点、油炸饼摊和叫人犯恶心的旋转木马什么的。经过那次事件之后,月神公园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地方差不多才刚完成建设,托普西便使其孕育的成果直接流产,重建成本加上这场悲剧带来的污名(以及背景辐射)说服了幸存的股东们举手投降。这片土地空置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人忽然想到要建一座纪念碑;过了几年,在出现过几位神秘的捐赠者之后,月神公园纪念塔拔地而起,它既是为了纪念死去的人们,也是为了纪念镭象,在伙伴以激烈的方式作出的自我牺牲中,它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雕刻出的青铜象鼻绕着塔身蜿蜒而上,就像理发店外的柱子,一直延伸到塔顶和顶端的柱廊,那里有四头青铜象和四个青铜人站在一起,远眺着大海。在以此地为主题的照片和明信片上,象鼻子早已变成了海蛇、失去光泽的便士和自由女神像的那种铜绿色;而今晚,它们在白色背景的衬托下却显得漆黑一片。


大多数人甚至都不记得纪念塔的存在了。它属于你早就听说过、然后又忘记了的那些怪事之一;属于如果碰巧在度假或一日游途中路过此地,就可以停下来看着它发发呆的怪东西。拍张照,买张明信片,别人在聚会上问你夏天都干了些什么时可以顺口一提。如果其他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你还可以拿盖革计数器和发光的凹坑开开玩笑。死亡衰变成了历史,历史衰变成了游泳池边的奇闻轶事。钫元素[9]真巴不得自己的半衰期也跟悲剧一样短暂。

[9] 放射性元素,最稳定的一种同位素,半衰期约22分钟。


凯特双手揣在兜里,抬头凝视着这根柱子,当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潮湿的海风穿透了她的风衣时,她正思索着真相和蜕变。衰变、改变和熵都无休无止。无论他们将多少个水母基因组绑定在大象的遗传物质上——也不论有多少头象妈妈将这样的警告、长久的记忆和不可动摇地交织在一起的母系多核苷酸叙事链传递下去——事实就是,这个项目的基础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污染。自从第一篇关于托普西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文章写成之日起,自从她去世之日、他人开始讲述她的故事之日、文化包袱像骨髓里的镭一般累积、取代并侵蚀着事实之日起,它就在衰变成另一种东西,而非真相。


核象托普西。难怪大象不信任他们。

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她的颈椎开始控诉、她的双脚变得麻木。东方升起了一轮形似镰刀的弯月,白如象牙。凯特转身背对着纪念塔,以及咆哮的黑暗大西洋,缓步走向科尼岛用电照亮的花里胡哨的黎明,那是骷髅记忆中进步的表现。



#


月神公园看起来仿佛有场龙卷风刚刚从它泥泞的中央地带扬长而过似的,木头、四分五裂的脚手架、还有尚未成形的建筑物裸露的巨大骨架,全都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放眼望去,随处可见正干得汗流浃背的工人——拿锤子敲啊,用锯子锯啊,满身锯末和煤烟,把泥巴和烟草吐得到处都是,直到地面上被搞得乌烟瘴气,这帮骡子才停下来,分着烟斗,粗声大气地嚷嚷着。在距离大海如此之近的地方,空气像块海绵——跟一块潮湿温暖的破布似的堵在你鼻子底下,唾手可及,你嘴里几乎都能尝到一股子臭烘烘的骡粪、口水和陈年老泥巴味,混杂着尿骚味和吐了一地的波旁威士忌的臭气。在那边的新鲜松木和香烟烟雾底下,还有另一种气味——干草、鲜血、某种野生的庞然大物,带着一股麝香味。一股陈旧的难闻气味,就像个能震碎大山的泡泡。


大象的味道你一旦吸溜进那么一点儿,就永远也忘不了。

没人想来拦着里根;她穿得像个男孩子,这么穿她最自在,周围有的是这样的男孩正跑来跑去。她往更深处漫步而行——在巨大的木拱门下方,这里的柱子和新月尚未点亮,经过拔地而起的尖塔,他们已经给它安上了“电塔”的名头,接上了电线,会像阿拉伯一千零一夜里的某种神物那样闪闪发亮——在还没有铺板子的地方,她蹚过齐膝深的猪圈似的污泥,带着身上的伤继续前行,虽然头晕、恶心、双腿直打晃,却下定了决心绝不晕倒。万一她晕过去了,朝着一边倒去,口袋里的小瓶子摔碎了的话,那这一趟就白跑了,相当于在眼看就要得胜的时候功败垂成。


早晨变得炎热起来。汗水从她额头上汩汩冒出,流进她眼里,刺得她双眼紧闭。从脚后跟到脚趾头,再到疼痛的臀部,她浑身所有的关节仿佛都化作了刀片。她强忍着不咽唾沫,直到舌头像狗一样搅来搅去的,让她再也忍不住。从前,她一直以为这些肌肉的机械活动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这些天,这样的动作就跟要用酒精把煤炭冲下去一样,剧烈的撕裂感比下巴疼得还厉害,或许只是因为她不得不吞。一个没忍住,咽下一口,火苗便从她嗓子眼里呼呼地直往脑子里蹿。她的膝盖撑不住了,她发觉自己瘫倒在一个锯木架上,手指屈伸着,抠着那粗糙的木头。


“喝多了点儿吧,嗯,孩子?好戏要到今儿个晚上才开始呢,慢着点儿呗!”一个快活的声音响起,随即伸过来一只快活的手,在里根背上猛地一拍,震得她连仅剩的那几颗牙都咔哒咔哒直晃。她咬紧牙关,憋住了一声尖叫。她的自制力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她仍然使出全身气力,牢牢地揪住那点儿自制力不放,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小松鼠。“别叫那些个他们派出来四下巡视的警察发现你;不然你就会屁股着地,直接给扔到那间醉汉监禁室里头去,比在纽约过上一分钟还快。”


“没事。我没事。”话音顺着她的下巴零零星星地飘出来,就连这路人闷雷般的说话声似乎也渐渐消散,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小子,你确定没事儿?你看起来可半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来,我扶你一把。”

“我真没事。”她听见这位乐善好施的好心人急忙退后,“我要瞧瞧大象,来瞅瞅大象。”

“是啊,不光是你,这儿方圆一百英里,每个正往外冒青春痘的小子都这么想。”现在他的声音有些气呼呼的,“它给锁在一顶帐篷里,你再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了。”

“谢了。”她一直呆在那儿没动,直到确定他走远了为止。来吧,妞,走不了多远了。她挺直身子,缓了一分钟,让眼睛和脑子清醒一下,然后继续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还没等她吃力地走到看得见帐篷的地方,远远就听见那边传来嗡嗡的响声,像是蜜蜂树或黄蜂巢。男孩们大叫大嚷,在帆布底下进进出出,跟斗鸡一样自信跑得过随便哪个咆哮着说不定会想来追赶他们的大人。老家伙们在外面抽烟,警觉地聊着天。里根从他们身边费劲地走过,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谁的手肘或抡起的胳膊碰到她的衣兜。她慢吞吞地——这时候她倒更像是老头子而非小孩子了——抬起一条晃晃悠悠的腿,跨过导绳,掀起帐帘,一头扎进了一片幽暗之地,这里的气味仿佛鸿蒙初开的天地之始。


链子叮当直响,有个庞然大物发出低沉的声音。小一号的影子们如同鲦鱼般挤作一堆,嗤嗤笑着,逗弄着它,那庞然大物每喷出一记响鼻,或是每动一下,他们就躲到一旁,一等危险看似已经过去便又蜂拥而回。倒也并不是说真有什么危险;里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得见铁链和绳索在托普西的脖子和脚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那些原本是用来拉拽红杉的大粗链子轰隆隆撞击着地面。鹅卵石从她坚韧的皮上弹开,她对鹅卵石就像鹰对领地上的麻雀那般不屑一顾。绳子的另一头,男孩们拿着棍子和点燃的香烟往她身上捅;她把长鼻子举到他们够不到的地方,继续神游天外,她的精神游历的时间和地点里根简直连猜都猜不到。除了在她妈妈的《圣经》里见过的上帝之外,她的思想是里根接触过的最陌生的东西。


差不多了。她又旁观了一会儿,把一定要做的事推迟了一点。再耍一招,让朱迪和其余的人都好好欣赏一下吧——甭管她们如今都在哪儿。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一根导绳,让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事保持清醒,像一头被鞭子抽着的骡子那样嚎道:

“条子!条子!当心,条子来了!”


她喉咙里的血管撑不住了,冲垮了堤坝。她能感觉到血管在爆裂,在休克来袭之前,在她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思想、灵魂、让里根成其为里根的一切都被一波不对劲的感觉统统抹去之前,那种感觉令她下至脚底、上至头顶都为之震动,高踞于顶的大脑判定,她有生以来从没疼得这么厉害过——这样的疼痛一冒出来,你就知道有东西要完蛋。不知什么地方,影子般朦胧的男孩们喊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像梦中的飞蛾一样,从她身边飞扑而过。


苏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跪在一洼黑乎乎的液体里,喉咙里仍能感受到方才那阵爆发的余威。托普西冷漠地俯视着她。她用抖抖索索的手背擦了擦嘴,缩回来时手上黏糊糊的,一股铜币的臭味。

嘿,里根比划着。

没有回应,大象一动也没动,保持着警觉。好吧,有个见鬼的惊喜。她挣扎着爬起来,干草和泥巴粘在手掌的血迹上。

我是来看你的,她接着比划道,咱俩有事要干。


链子叮当直响,空气扰动起来。没有,托普西的长鼻子在帆布上投下的黑影缓缓比划道,再也没什么事干了,没事可干,只有死路一条。

那好,因为我也许就是到这儿来让你送死的。让你死得其所。表示“得其所”这个词的手势有点像两根象牙飞快下探,然后又向上挑起,一个迅疾的下插上挑的动作。里根把一只手伸进兜里,小瓶在掌心里一片冰凉,滑溜得像可乐瓶一样。她把小瓶放在自己和大象之间的地上——距离够近,托普西即便戴着脚镣也够得着——接着退开,因为弯腰的动作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个,她比划着,是颗种子。碾碎它,死亡就会发芽。它不只会夺走你的命,还有牵着链子的人、马戏团的人、毒工厂的人、那些来看你被烧焦的人——统统都会死。就像闪电一击。你就是那道闪电,你会烧焦,你会劈下,然后你会死去。这取决于你。死是件私事。这个……只是……她放慢了手势,搜寻着合适的字眼。她疲惫不堪,思绪仿佛远在天边。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她最后比划道,若有所思地发觉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是一个朋友给我的,我把它传递给更有力的你。


尽管死亡近在眼前,外面响起了人群聚集的声音,托普西还是不惜耗费神游九天的美好时光来回应她。你简直能听到齿轮在她那硕大的头颅里嘎吱转动的声音,转动得虽缓慢,却稳稳当当、势不可挡。死得其所。里根又想起了代表这个词的手势,看不见的敌人像松果一样被抛向空中。一个古老的词,完全一视同仁,如刀锋,如象牙尖端。

就像闪电,托普西比划道。里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鼻尖发出了一种熟悉的微弱绿光。


嗯哪。

你也希望他们死,这句不是疑问语气,因为让你中毒,因为让你死去。

里根耸了耸肩,没有反驳。

对咱们俩来说,好好说话似乎向来都没多大用,对吧?也许这个办法倒是会引起注意。

托普西垂下象鼻。她的鼻子舒卷着,鼻尖像激动的猫尾巴一样抖动着。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犹豫了,里根还以为她兴许不会拿起那个瓶子,兴许她心里的难过多于愤怒,兴许她的死刑最终只不过是变成历史书中悲天悯人的一句话,历史书里记载的种种不公早已汗牛充栋,一间到处是姑娘的毒工厂和一位小小的神灵被卑鄙地当众处死这种事简直都不值一提。

但书里讲的都是别人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托普西小心翼翼地轻轻——就像任何一颗灵魂对待自身的死亡那样——拿起小瓶,塞进嘴里。



#


她想起了她的许多妈妈们,凶猛、高大,长鼻子动作敏捷,能猎杀豹子、鬣狗和鳄鱼。她想起了裂牙毛妈妈,她哄骗了一头雄性,不惜自己四分五裂,好让故事自由传播,好让妈妈们成为我们。她没有反抗,任凭他们把锁链加身的她牵了出去。她任凭他们把锁链加身的她牵了出去,他们吼叫攀爬的时候,她就想着毛妈妈,想着她的勇敢和机智,想着她慎之又慎的耐心。


最后要摘取的果子不是愤怒,而是歌谣——学习之歌、教导之歌、联结之歌。她把它卷到舌头上,小心不让它提前裂开。她经过的时候,那些人叽哩哇啦地探出身子来摸她。攥着牵引链的男人用声如豺狼的人类语言大声吠叫,向他们发出警告,赶在她用鼻子把他们扫到一旁之前匆匆前行。


她的心里仍有恐惧。活着就是如履薄冰,所以她心里仍有恐惧,张开耳朵,不敢靠近那盘踞在道路尽头的东西。危险!狮子!利爪、獠牙、黄褐皮毛!她嗅到了自己的结局,她的脚站住不动了,弯曲的关节下意识地牢牢定住。那人又喊又拽,用鞭子和锁链抽打她;他身上也散发出恐惧的臭气,像脚下被踩碎的荨麻一样锋利。她与这男人和心中的恐惧斗争着——枪!人!火、烟、底带尖棍的坑!——但即便这个人可以忽略,对结局的恐惧也忽略不了。它比伤更深,比吟唱自己的毁灭之歌的需要更深,它的根埋得如此之深,没有哪根象牙能将它撬起。那群人嚎叫着,因为她的犹豫而陷入了疯狂。他们用带爪的长鼻子在她臀上又是抓又是推,不顾一切地想要往前赶,永远匆匆忙忙。


另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是那个死姑娘,还在动,不知怎么回事,她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散发出腐臭,却仍然站立着。她和链子另一头的男人从喉咙里彼此尖声吼叫了几下,疼痛如河水般从她身上滚滚而下。最后,他气乎乎地喘着气,不情不愿地把链子递给了她。她转过身,带爪子的鼻子弯曲起来,比划道:你还好吗?还能走吗?再走一点点就到了,咱们一起去。


即便只有我俩组成的我们,也足以将恐惧驱回高高的草丛中。她的思绪平静下来,她的腿又软活起来。她们一起蹚过水面,人群像苍蝇似的尾随在后。她们一起,去唱响她们的毁灭之歌、汇入之歌、教导之歌、相聚之歌。



#


歌如雷震吧,噢,妈妈们哪!

在这尘土飞扬处唱起她的歌吧!

如此众多的妈妈们,各自像绿色的闪电般闪耀,

别忘记下面隐藏着什么,

别忘记从前发生过什么,

歌唱她的故事,犹如闪电,

犹如雷鸣,

犹如众多荣耀的妈妈们:

我们,她,她的,

我们。

(完)


致谢


写致谢辞有点像写获奖感言:你谁也不想遗漏,你知道不可避免会有遗漏,而且你只有一次机会,然后永恒就会把它从你手中夺走,像只顽皮的灰狗一样跑向群山。

好在我至少不必站在台上,在与我同龄的听众面前念出这些话。

首先也最重要的是,我要感谢我的伴侣本恩,在过去九年间,他一直支持着我,即便世上其他的人都几乎不相信我的时候,他仍然相信我;即便在我确实不值得容忍的时候,他仍然容忍我。你就是我的银子弹;我们在一起便能所向披靡。


其次……呃……重要的是,托尔出版公司(Tor.com Publishing)的全体员工比咖啡店的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唱片之夜更值得称颂。马尔科·帕尔米耶里(Marco Palmieri),我这位编辑万分耐心,偶尔会感到困惑不解;艾琳·加洛(Irene Gallo),她让托尔的每一部作品看似都价值百万;每一位埋头苦干的编辑、校对和设计师,无论是否提及姓名——这部分写起来比较轻松。宝石唯有经过打磨才能发光,我永远也无法准确表达出我对你们所有人付出的辛劳有多么感激。在你们的余生里,敬请期待本人奉上的烘焙食品和/或烤焦了的大作。


感谢纽约这座城市给我带来令人不安的光芒,让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之地。你很美,即使是在闻着像烤狗尿的时候。

最后,非常感谢每一位阅读这本小书的人,感谢你们冒险尝试阅读拙作。如果你喜欢,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继续欣赏下一部作品;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希望这本小书能帮你填平摇摇晃晃的咖啡桌腿的空隙,让你的桌子尽量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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