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
“为师做的事情,是颠倒阴阳,与虎谋食。断机缘,逆天道,亏阴德……”
“执灯人,欺亡者,堕轮回,历万劫,生不得,死不能……”
“阿悔,人总有一死,但为师一定是不得好死。所以,答应为师,永远不要走为师这条路……”
——后来,师傅死了,被埋在山洪之下,死无全尸。
吴悔从梦中惊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师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师傅已经去了整整七年了……
今天是七月十三,师傅的忌日。简单的洗漱过后,吴悔来到堂前,准备给师傅的灵位上炷香。
“老头子,你在那边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吴悔恭恭敬敬的对着牌位鞠了一躬。
忽然一阵阴风袭来,吴悔背后一凉,紧接着是透骨穿心的阴冷和发自灵魂的窒息。阴风吹倒了师傅的灵位,灭掉了炉中的香,又在刹那间消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吴悔擦了擦冷汗,贪婪地呼吸着,如同劫后余生一般。
他站起身环顾了四周密闭的门窗和供桌上依旧正常燃烧的烛火。
“唉!果然如此……”
师傅说过,执灯人,死后是要遭报应的。不仅香火收不到,还要遭受十八层地狱的层层刑罚和煎熬。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扶起了灵位,吴悔对着铜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当年稚气的孩童,如今也成为了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的英武青年。藏青色的长衫,恰好压住了吴悔的锐气,让他显得更加内敛。
他收起铜镜,打开了店门,今天是七月十三,也是纸扎店难得生意红火的日子。明天是鬼节,无论信与不信,总是要买些纸扎祭奠先人的。
今天白天的生意很好,吴悔也是忙得一塌糊涂,下午睡了一觉,醒来便也到了傍晚。虽说傍晚的生意可能没有白天红火,但总归还是有客人来的。纵使再不情愿,为了银子,吴悔也只好守着纸人纸马加班了。
正常的纸扎店晚上是不开门的,但吴记跟正常的纸扎店不同,吴悔的师傅是艺高人胆大、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吴悔更是有技术任性的爷。只要有钱赚,不要说深夜开店了,就算直接卖给鬼这种事,这爷俩儿都做得出来。
吴记的纸扎自成一脉,不同于湘西、川蜀,而是融合各家所长。扎出来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甚至有些员外富商专门找吴记扎些风筝灯笼来收藏。客人多,生意好,吴悔这些年也不至于饿死。
已经到了二更天,估计也没有什么客人来了。吴悔收拾了收拾,正打算关门休息,这时镇上的梁捕快推门而入。
“阿悔啊!还好赶上了,明天中元节,镇子里有活动,记得防火防盗,还有注意安全。这几年,每年中元节都有失踪的案子。没有事情别乱跑!”
“知道了梁叔!我都多大了,您还不放心我吗?好了好了,梁叔您快去巡夜吧,我要休息了!”吴悔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搂着梁叔的肩膀,把梁叔推出了门外。
梁叔看了看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年轻人,自打老吴死后,这孩子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想了想那个三更开店和自己畅饮的老头儿,梁捕快摇了摇头,继续去其他地方巡夜了。
一夜安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吴悔慵懒地来到院子里,取出了苇篾红纸,开始“备货”。
先前说过,吴记纸扎并不靠纸人纸马来营生,最赚钱的活计还是卖灯笼风筝。这吴记的灯笼,用的是民间古法,灯笼的骨架是用苇篾做的,苇篾需要提前在水中浸泡,待到苇篾泡得柔软时,才可以扎灯笼皮。
吴悔拿出泡好的苇篾,从中挑出十四条大小均匀的苇篾分为两两一对,交织编错,待扎好灯笼口后,又挑些稍短的苇篾做灯笼腰。压一挑一,将原本散着的长苇蔑编成菱形的小格子,等三道腰都编好之后,再整形套上灯笼皮,一个手札灯笼就做好了。
天色渐晚,今夜的小镇一定很热闹。
将做好的灯笼堆在一旁,吴悔从里屋取出了一盏红色灯笼,灯笼的造型很特别,用的不是吴记的手法,也不是其他地方的手法,吴悔曾问过师傅,师傅说可能是先秦的技法,现在已经失传了。
吴悔来到后堂,理了理衣衫,取供桌上的烛火将灯笼点亮。来到店外,郑重地锁好了纸扎店的大门。
此夜,繁星点点,却又是皓月当空。吴悔提着红色灯笼,神色凝重地踏上了征程,亦或是归途。
长路漫漫,当年的孩童终究是走上了这条路……
“人有人路,鬼有鬼途。阴阳相隔本是无所交际,奈何七月十四,鬼门大开,有不知归途的鬼,便也有自寻死路的人。我辈执灯人,便是接引生者,驱散亡魂。”
“那……那师傅,误入阴间的人会怎么样呢?”
老吴揉了揉小吴悔的头发,慈祥地看着这个孩子:“误入阴间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么被恶鬼分食,魂飞魄散;要么游荡阴间,永世不得超生!”
“那师傅,我们做的事情不是行善积德吗,为何你总说会损阴德呢?”
“傻孩子,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天道昌昌,一切皆是因果,有死者迷途阳界,就自有生者误入阴间,我辈所行之事,是逆天者亡。怎么能称得上积德?”
“可是……?”好奇的小吴悔抱着老吴的手臂,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老吴也不恼,耐着性子地一一解答小吴悔的问题。
回过神,不知不觉间吴悔已经走到了镇东的小桥边。桥边聚集着放河灯的少年少女,桥边楼阁上的才子佳人或是吟诗作对,或是把酒言欢。本是给死者过的节日,却是生者在享乐。
已经到了二更天,吴悔巡视了小镇一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只要到了三更还无事发生,今年的鬼节就算平安过去了。”吴悔小声嘀咕着。
这乌鸦嘴犯起来,拦也拦不住。这不,前脚刚想着平安度过中元节,后脚就遇到事情了。
桥对面的一名小姑娘,双目无神、举止诡异,两条胳膊紧紧的贴在身上,踮着脚走着,东倒西歪,却诡异的保持着重心的平衡。看上去像是没有意识的傀儡,又像是失去思想的行尸。她就慢慢地,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向着小巷,向着郊外行去……
吴悔闭上双眼,仰头凝神,再睁眼时,右目已经变成金色重瞳。这阴阳眼是吴悔先天开眼,能辨阴阳、识人鬼。此时再看吴悔,虽说只是开了眼,但如果说先前是英气逼人的青年,那么现在,便是仙风道骨的道长了。
吴悔抬眼望去,倒吸一口凉气,一群面无表情,毫无生机的人群,夹带着小姑娘,将她推向远方。这哪里是迷途的生者啊,这是被百鬼夜行,卷携着的羔羊。
吴悔紧忙提着灯笼追了上去,却不知什么原因,仿佛永远与鬼潮有一步之遥。只能追着鬼潮,不断地向着郊外而去。
周围的人烟越来越少,偶尔出现的行人也似乎对小姑娘和吴悔视而不见。吴悔焦急地想要赶上去唤醒小姑娘。却如同鬼打墙一般只能在后面不断看着小姑娘的远去。
周围越来越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是那种毫无杂音的,让人抑郁的静。气温也变得阴冷,明明只是九月,但阴冷得如同地下冰窖。恍惚间,吴悔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鬼群之中,灯笼暗淡地照亮四周,它的周围聚集着归途的死者,它们一个个面无表情,肠穿肚烂。
嘶,吴悔又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一次怕不是要遭重了。就在吴悔吸气的时候,他右面的兄弟,慢慢地、僵硬地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吴悔。紧接着,周围所有的人们都放慢脚步,直直地、不带感情地盯着吴悔。咯吱咯吱,他前面的人,脖子扭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像是拼反头的木偶,摇摇晃晃,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灯笼微弱的红光,照在这些阴森的脸上。吴悔仿佛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笑容,那是一种不带感情的,机械的笑容。紧接着,吴悔四周的亡者渐渐散开,给吴悔和灯笼让出一条道路来。
一盏灯火,在阴蓝的亡魂中穿行,向着前方的小姑娘赶去。
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小姑娘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天堂有路无人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吴悔提着灯笼站在鬼门关前,鬼门关雄壮巍峨,庄重浑厚,连接着两座不知名的大山,吴悔从不记得镇外有这么两座山,也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关卡。
踏入鬼门关便是神仙难救,周围的亡者,规避着吴悔和灯笼,有序地入关归乡。吴悔仿佛如蓝色浪潮中不动的红色磐石。
终于,吴悔踏出了一步,只此一步,生死相隔。
“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老吴摇着蒲扇,对着吃着西瓜的小吴悔念着奇怪的歌谣。
“师傅,你在念什么啊?”小吴悔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西瓜的汁水,傻笑着看着老吴。
“没什么……”老吴失落的看着小吴悔“乖徒儿,希望你不要怪为师!”
“师傅对我这么好!我肯定不会怪师傅的啊~”
又是一阵恍惚,不知何时,吴悔已经走过了鬼门关。回头望去,是漫漫长路,向前望去,也是漫漫长路……
路的两旁种满了彼岸花,火红得如同烈焰一般,照亮了整个道路,抬头望去,是昏红的浓雾笼罩在头顶,让人分不清方向。在这一片血海之中,只有灯笼的烛光,指引着吴悔。
吴悔快步穿过鬼潮来到了小姑娘的身旁,来到了阴间的生者,因为阳寿未尽,只有在黄泉路中游荡,直到阳寿尽,才有机会面见阎罗,转世投胎。当然,也有些就被游荡的恶鬼当作食物吃掉,魂飞魄散……
小姑娘被吴悔叫醒,看着面前的大哥哥,又看了看四周,害怕的想要叫出来,却被吴悔用食指挡住了嘴。
“嘘!别怕……听哥哥的话,哥哥带你回去。”
“嗯!”小姑娘很是乖巧,不吵也不闹,拉着吴悔的手,任由吴悔带着。灯笼的光芒在彼岸花的映照下更加鲜红,越来越多的生者在灯光的指引下,加入了队伍,向吴悔身边汇集,仿佛汹涌浪潮中逆流而上的锦鲤。
终于,吴悔带着生者们来到了鬼门关前,吴悔在鬼门关前提着灯笼,目送生者们一个又一个地返回阳间……
已经要过了五更,鬼门关要慢慢地关上了,门的宽度从原来能过十人,到后来能过五人,再到二人,一人……
门的这一侧只剩下吴悔和小姑娘二人。吴悔看着自己已经不能通过的鬼门关,微笑着把灯笼交给了小姑娘,把她推出了门去。
日升鸡鸣,喧嚣的永远是昨夜,所有人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镇子里前几年失踪的人一夜之间突然回来了,让梁捕快又是惊喜,又是忙碌。
吴记纸扎的门紧紧地锁着。门前的台阶上,端正地放着一盏红色的灯笼。
“那,师傅,你后悔做执灯人吗?”小吴悔躺在老吴的怀里,二人依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
阎罗殿前,吴悔仙风道骨,傲骨英风的站着,纵是十殿阎罗在他面前也不过是轻风浮云罢了。
“堂前何人?!”
“我,吴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