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眼中
如果可以,安然想要一双能看见红色的眼睛。
01
列车一路向西,穿过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数不清的隧道纵贯山间,将这段旅程切成忽明忽暗的一截一截。钻过最后一段隧道,青色的群山被留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望无际的沙色大地。延绵的铁轨向远方延伸,如同一道笔直的黑线,逐渐消失在目之所及的边缘。
安然坐在车窗边,轻轻压低帽檐,将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尽数收入她的眼中。
离家越来越近了。
夕阳自厚厚的云层下方落出,露出半个光芒万丈的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一层金红色的滤镜。车厢里的乘客纷纷起身,掏出随身携带的摄影设备,记录下此刻的光景。
只有安然依旧坐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窗外。
她面前的小桌子上竖着一块屏幕,上面播放的正是窗外的实时影像,角度和她的视角一模一样。只是不知屏幕出了问题还是套用了什么特殊处理软件,整个画面呈现一片蔫蔫的黄绿,像是三原色中独缺了一味红。原本热烈的场景,忽然就平添了几分萧索。
周围人都在忙着拍照,没人注意这奇怪的画面。安然的手指在耳后轻点,于是缺了位的红色忽然又回来了,一点一点染透每一处场景。大地、列车、连同车厢里的人,都镀上了那一层如梦似幻的金红。
可惜美好的光影总是短暂,落日很快便被大地吞噬,热烈的色彩骤然消失,天地间只余一片朦胧的昏黄,映着最后一抹天光下闪亮的太白星。
一天就要结束,列车也即将到达终点。
出站的时候安然有一点恍惚。车站外的街道分明还是从前的样子,看起来却又大不相同。比如,她之前就从没注意过那些出租车。原来它们都是同落日一般的颜色。
她随意上了一辆出租,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回家。离得越近,便越觉得忐忑。
近乡情怯。古人对此早就有过精准的描述。
但让人情怯的却从不是一个地名。
到家的时候母亲恰巧不在,算算时间,大约是去写生了。母亲的业余时间大抵是在城外的荒山野岭间度过的,今天这么好的落日,她多半不会错过。
房间里乱得颇有母亲的风格。客厅里散落着颜料和画笔,连餐桌都沾上了五颜六色的色块,像是个后现代艺术品。沙发和茶几上铺着几幅画,大概是在晾干。画上的橙色层层叠叠,怎么看都是糊成了一团。
安然从这一片“艺术家”式的狼藉中勉强寻到一条回自己房间的路,感觉自己不像回家,倒像是个不合时宜的客人。
好在她的小房间依然保留了以前的样子。天蓝色的墙壁,海蓝色的被单,乳白色的柜子。一切与红色有关的东西都被隔绝在外。毕竟,那是她生命里从未有过的色彩。
一道房门,仿佛隔开两个世界。
最后一丝天光褪去时,李菁收起她的画板。画中大块的色彩在即将到来的黑暗里看不分明。
身旁的调色盘上密密麻麻的颜料一水儿排开,让她想起总也逃不掉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要调这么多一样的颜色呢?
可它们明明是不一样的。
深浅浓淡,明暗光影,一点点的变化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就如眼下将黑未黑的天光里,一样藏着未曾褪去的五彩缤纷。
可惜,她恐怕就要看不清了。
揣着一肚子胡思乱想往回走,临到楼下她却顿住了脚步。从这里往上数,第三层最右边两扇是她家的窗户。一向漆黑的房间里,此刻却亮起橙色的灯。
刚刚涌起的惆怅刹那间灰飞烟灭,她的心里猛然一紧。
应该是女儿回来了。
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李菁不知道自己硬拗出来的惊喜表情有没有掩盖住内里的慌乱。随身的画架和颜料盒都无处可藏,客厅里更是布满自己的“劣迹”。
她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和我说声。”
“单位出差,顺便路过。”安然的眼睛不自然地瞟向一边,显然说得并非实话,至少不全是。
“下次提早说一声,我也好收拾收拾。”李菁欲盖弥彰地把画架藏到门后,掀起铺开的几张画胡乱卷在一起,“你看这乱的。”
安然早就瞥见她手上的新画,依旧是落日的主题,依旧是一片分不清深浅的橙红,倒是颇有些印象派遗风。可惜大部分人和安然一样,完全看不懂这些“艺术”,所以李菁的画几乎只有落在家里吃灰一个结局。
安然没再多说什么,拿起之前戴在头上的黑色宽檐帽递了过去, “给你捎回来的,写生的时候戴着,能防紫外线。”
“嗯?好……好。”李菁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依旧用两个字代替了千言万语。
长久以来,她们的交流总是如此,简单疏离,词不达意,几乎形成了某种默契。
02
说起来,安然与李菁也并非什么水火不容的关系。她们更像是从一个端点发出的两条射线,尽管血脉相连,却向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安然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和李菁一起爬到房顶上看星星。夏天的太阳总是很晚才落,晒了一天的暑气伴随着夜市的喧嚣声逐渐散去。铺一张凉席就地躺下,满天星光便散落眼底。
她喜欢伸手遮住半边星光,试图数清那些闪烁不停的光点。李菁则用手指丈量着什么,偶尔说几句她听不懂也记不住的东西。
只有一回她记住了。李菁说,每个人眼里都有不一样的星星。
那时候安然年纪还小,听不出这句话背后的暗潮汹涌,只怪她打断了自己数数儿,忿忿地应了一声便从头数起。
这么些年过去,从前的许多片段早就随着城外的黄沙消散无踪。唯有这一句,兜兜转转几圈,不知怎么就刻进了心里。
或许因为她终于明白了李菁是对的。
她们分享着同一片天空,却从来看不到彼此眼中的风景。
安然还上小学那会并不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满脑袋都塞满了对这个世界五花八门的问号。李菁就在她读的小学教美术,一人带几个年级那种,一整天课下来口干舌燥,更加答不上她那些古怪的问题。于是她便开始教安然画画,美其名曰“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
安然很快就迷上了画画。她画自己的房间,画天空,画路过门口的蚂蚁。小小的画布填满最肆意的童年时光,她甚至从没注意过李菁看到那些画时一闪而过的诧异。
她同样迷上了美术课,每次上课都小心翼翼地带着李菁买给她的那盒彩笔。彩笔有24种颜色,用数字标好了编号,看着比其他同学的都要专业一些。她拿着宝贝得不行,从来舍不得让人碰。
后来有一天,同桌拿来一盒号称最新款的36色,毫不介意地一股脑摊在桌上,瞬间就把她比了下去。她被那些纷乱的颜色迷了眼,一边忍着心里不断泛起的小小酸意,一边忍不住把手伸过去。
发觉她意图的同桌并没生气,而是大方地将彩笔往她眼前一推。她像得了打开宝库的钥匙一般,兴高采烈地开始了自己的新创作。直到一阵突兀的笑声撕开维系许久的平静。
“安然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都注意力都集中过来。等到看清了她的画,小小的教室忽然像是炸开了锅。
口哨声,尖笑声,还有根本听不清音节的七嘴八舌。安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扔进声音的漩涡,撞得晕头转向,却全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的画究竟有什么问题?
她求助般地抬起头,循着李菁所在的位置,却准确无误地抓到她脸上无处可藏的慌张。
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转头撕掉手中的画,冲出教室。
很久之后安然才从书中找到更加确切的解释。她和李菁,刚好落在了光谱区间的两极。
李菁是个罕见的四色视觉者,能看见超出常人百倍的色彩。而安然的世界里却没有红色。那个位于X染色体上的基因片段只用了两段序列便左右她们的人生。它们复制、突变、纠缠、分离,留给她一个残缺的世界。而她们都对此无能为力。
她相信李菁一定早就知道什么。想想那些若有似无的话,一闪而过的诧异,还有编了号的彩笔。
既然李菁选择了沉默,安然便只有沉默以对。
那天回到家,她当着李菁的面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之后又翘掉了所有的美术课。
而李菁从没试着找过她。
03
第二天起来,客厅里的杂物已经全不知去向。李菁招呼安然吃早饭,两人默契地低头扒拉碗里的面,谁都没有多说一句。饭后,安然借口工作照例关上房门,听着客厅里溜圈儿一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是轻手轻脚的关门声。
确认李菁离开,安然拖出行李箱,支起一个天线状的迷你接收器,连上她的笔记本。
在桌面轻敲几下,一个直播一样的实时画面便跳出来。乍看有些像监控,然而却并非固定视角,而是像手持摄像一般随着步伐起起伏伏。画面看着有点模糊,没对好焦距一般,色彩也有些失真,看得人十分难受。
安然皱起眉头,十指噼里啪啦舞到飞起。屏幕上闪过一串串数字,画面也跟着有了些许变化,但依然算不上清晰。她又来回掰了掰接收器,可惜效果更加有限。街道与行人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沙尘,什么都看不清楚。
来回折腾了几次之后,她挫败地叹一口气,抬手合上了屏幕。
给李菁带回来的当然不是普普通通的遮阳帽,而是一个经过了伪装的视信号检测器。帽子的面料里混入了特制的合金纤维,帽檐下还藏着一个头环,能够实时获得佩戴者的视觉信息。可惜这效果……离想象中有点远。
帽子是安然从实验室拿来的样品,属于前期被废掉的诸多备用方案之一。这么看来,没采用也是有原因的。可是她之前自己试用时明明就挺好用。她想起去借帽子时师兄特意嘱咐过她,这玩意有点像验光配镜,照着她的参数调好了,别人还真就不一定管用。
那会帽子还戴在她头上,她看着屏幕,于是屏幕里便生出新的屏幕,层层叠叠嵌套下去,像一条越走越窄却看不见尽头的小径。
她记得师兄还嘱咐过,这个方案通不过不单是参数不好配置的问题,还有伦理审查。无论关系多亲近,未经他人允许,都不应该偷窥别人的视野。
她答应了,却没能信守诺言。
她本应和李菁说清楚。她该带她回研究中心,和她签下志愿成为被试人员的协议,就像他们对所有参与实验的志愿者那样。这正是她这趟回来的任务。
可她偏偏做不到。
大门口传来的异响吓了安然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李菁正拎着大包小包费劲地开门。一股新鲜羊肉的腥气扑面而来,不用看安然也知道她买了什么。
羊肝明目,羊头补脑。尽管李菁其实不怎么信这些,安然的眼睛也和明目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她就是没断了买这些东西。
一个转身的功夫李菁就钻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屋里便飘散开一股无法言说的味道。安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个味儿她实在是有点消受不起。
悻悻地坐进沙发,安然瞥见桌上还有一袋卖相不佳的土苹果,心情稍有点舒缓。好歹有一样她喜欢的东西。
就这一会儿功夫,刚刚升起的一点愧疚心荡然无存。趁着李菁没注意,安然心安理得地拿起放在一旁的帽子进了屋,开始调试数据。
头环上有内置的存储器,可以暂存一段时间的视频,效果通常会更好些。她把视频导入电脑,然而画面看起来依然是模模糊糊,有种褪了色的黄。
04
说起来,采集李菁视觉数据这个事还是安然自己提出来的。退回到十年前, 她大概永远也猜不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走向。
曾经有一段时间里,安然尝试着将所有红色从生命里剔除。
她重新粉刷了自己的房间,换掉碍眼的家具。她把李菁的绘画工具塞到看不见的地方,扔掉自己的彩笔。她收起粉色的书包和五彩斑斓的书皮,连衣服都换成素雅的颜色。她以为只要她不去看,不去想,不再拿起画笔,就可以假装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连她自己都差一点信了。
直到拿到高考志愿填报表,她才明白自己失去的远不止红色这么简单。密密麻麻的限报专业用加粗的字体标出,占满她的视野。原来这世界早就给她划下无数道界限。
她想怒吼,想发泄,想要破坏点什么,最终却只能选择乖乖地接受。或者说逃离。
她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中勾选出从不了解的信息学专业,还有离家最远的城市。她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的大漠孤雁塞上斜阳,离开李菁和她的画。它们都是属于李菁的,和她没有关系。
她知道李菁不喜欢大城市,不喜欢无处不在的屏幕和点子设备。有时候她觉得,李菁就像是个跟不上时代的古人,抱着自己的画笔和郁郁不得志,固守在被人遗忘的边陲小镇。所以她要反其道而行之。
从凛冽的西北到温暖的海边,这座被蓝色大海和绿色山峰包围的城市和家乡是如此不同。磁悬浮列车在城区间穿梭,运送着步履匆匆的行人。高楼上的灯火彻夜通明,整座城市仿佛从不停歇。
学校里的前沿讲座一场接一场,让远道而来的她目不暇接。就连原本以为枯燥的信息学专业,居然也慢慢勾起了她的兴趣。
她是在一场讲座的宣传海报里再见到那句话的。
每个人眼里都有不一样的星星。
这行淡银色的字迹印在海报最醒目的位置,背后是漫天繁星。她想起小时候那些夜晚,于是神使鬼差地走了进去。
讲座更偏向生物学,和她的专业大约只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现在几乎所有学科都和信息学脱不开干系。放大几十倍的眼球剖面投影悬在讲台前方,年轻的导师对着比自己手指还粗的视神经侃侃而谈。
他说星星的光芒其实来自晶状体发育产生的纹路。每个人的晶状体都多少有些不同,就像指纹。所以每个人都能看到独一无二的星星。
他还说,人们看到的世界不过一组数据。颜色、形状、距离,落入视网膜的一切最终都被解析成信号,沿着几毫米粗的视神经传入大脑。如果能直接拿到另一个人的数据,便可以跳开眼睛本身的限制,见他人之所见。
也许终有一天,我们能看见他人眼中的星星。
看不见的边界轰然倒塌。命运牵着她的手绕了一大圈,最后兜兜转转回到了起点。
那段时间安然忙着调整专业方向的事,没怎么和家里联系。临到寒假突然收到李菁的消息,说是要过来一趟。
那是李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看她。当然用的是别的理由,说是在隔壁城市有什么活动,顺路。安然并不相信这个蹩脚的谎话,不过也没拆穿她。
她带着李菁穿过繁华的商业街去看大海。家里现在已经是寒冬时节,这边却依然温暖如春。海风吹散呼吸,连两人之间从未融化的坚冰仿佛都变得柔软。安然意识到她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光。
李菁打量这座城市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同的是,李菁从不会问她什么。
夜幕降临时,她带着李菁爬上楼顶的观景平台,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巨大的烟花自远处海面炸开,立体投影营造出以假乱真的焰火效果,是这座城市引以为豪的招牌盛景。
虽说在这里待了有一阵子,安然自己其实从没来看过。焰火并非她的领域,但是李菁……说不定会喜欢吧。
她满心欢喜地转过头,却正好看见李菁遮住了眼睛。
大约注意到了她的诧异,李菁侧过头,半边脸混入背后的阴影。“没什么,”她说,“有点亮而已。”
后来,她在查阅课题相关资料时偶然翻到一篇文章,上面说四色视觉者通常不喜欢城市的霓虹和电子屏幕。这些针对普通人设计出的色彩系统对她们来说太过刺目,变幻的频率又往往太快,容易让她们眩晕。焰火也是同理。
安然把那篇文章来回看了好几遍。她想起小时候,她们总是避开夜晚的灯光躺在屋顶,想起母亲对大城市和电子设备的抵触。
原来光谱的两端也有交集。
原来她们都不曾看清过一场焰火。
数年时光倏忽而过,科室的研究突飞猛进,安然顺理成章地成了视信号转换器的第一批志愿者。那是一个米粒大小的芯片,可以直接连入视网膜后的神经束,配上安了特制镜头的眼镜或者隐形镜片,就能完全模拟正常人的视觉。
植入手术完成的那天,安然去海边看日落。从未见过的色彩刺得她眼睛生疼,让她想起遥远的家乡,还有李菁的画。
回去的时候她找到导师,告诉他自己想到了下一步的课题。
05
立项时的踌躇满志转眼就被现实泼了冷水。安然对着始终清晰不起来的屏幕,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再次出了问题。
家里的气氛也愈发微妙。她和母亲像是被彼此网住的鱼,小心翼翼地试探,却因为狭小的空间愈发束手束脚。谁都难得自在,谁也逃不掉。
大部分时间安然都把自己关在卧室。久不住人的小房间空空荡荡,满眼的蓝色让人平静却也催人抑郁。从前的她并不觉得,可见过了这世界的火热之后,便怎么也回不去了。
她猛地打开房门,想要透一口气。
李菁正站在门廊旁,半侧着身子,手忙脚乱地将头环塞回帽檐的边缘。看她动作的熟练程度,绝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应该是没料到安然会突然开门出来,才被抓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里满是大写的尴尬。
还是李菁先反应过来,“现在的帽子……真先进哪。”
“哦。”安然木木地应了一声。
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究竟算不算谎言?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安然往前走几步坐进沙发,顺便还抓了个苹果给自己壮胆。既然狭路相逢,不如干脆把事情挑明。
不料李菁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游移了一下,反手戴上帽子,拉开大门。
“我……那个,出去一下。”
关门声截断稍纵即逝的时机,将安然的话再次摁回了肚子里。
出门的时候李菁并没有想太多。多年的习惯化作本能反应,撑着她梦游一般关门抬腿,迈下楼梯。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透进来,在墙上勾勒出边缘清晰的图案。曾经她能在那图案中看出千山万水,眼下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想自己大概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从不解释,只想逃避。
她知道那顶帽子有问题,就像她知道安然绝不是因为顺路才回来。可是安然不说,她便也不提起。
或许是因为某种隐秘的愧疚感。她总觉得自己盗走了本该属于安然的色彩,留给她的只有残缺的基因。与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地碍眼,不如趁早离远一点,两人都落得清静。
或许只是因为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
归根到底,语言并非她擅长的领域。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发现,语言无法描绘自己看到世界的万一,那不善言辞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
她无法向别人描绘日落时的几十种色彩,也说不清白墙上的奇异纹路是怎么回事,所以她选择拿起画笔。所有说不出的言语,全用画画代替。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别人甚至连她画了什么都看不明白。
有时候,人们就是没法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世界。
脚步随着思绪信马由缰,等她意识到时,自己正站在储藏间的门口。储藏间就在院子的一角,是北方老建筑的标配。每家一间,不过两三个平方,低矮又憋闷。从前用来存些过冬的储备,现在多半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
从家里消失的绘画工具都在这里,连同所有她不想或者没有勇气拿出来的东西。
打开储藏间的门,阳光斜斜漏进去一缕。飞舞的灰尘扑面而来,堆出一道明亮的通路。
李菁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箱子,是那种轻质塑料的密封箱,储藏室里有好几个,里面大都塞着她的画。不过这个有点不同,箱盖上的灰尘不多,里面的防潮剂盒子也比别的大一些。
箱子中是薄薄的一摞画,大概有十几幅的样子。画不是李菁惯用的暖色系,而是用深浅不一的蓝色打底,间或穿插一些褐色与灰绿,看起来倒像是画画的人忘了带红色颜料。
第一幅画上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剃了短发,脸上有些脏兮兮,笑起来却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虽然颜色看着有些怪异,女孩的样貌却被描摹的清晰,正是小时候的安然。
画的背面有一行小字:8岁:欢迎来到不完美的世界
那一年李菁第一次知道安然的眼睛有问题,短暂的慌乱之后是某种说不清的心绪。她想,没关系,哪怕看不见红色,她依然可以是最快乐的孩子。
她查了很多资料,想知道安然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画下这幅画打算当做生日礼物,最终却忘记为什么没有送出去。
下一幅画中的安然年纪大了一些,正躺在什么地方抬手指向天空,目光与星光交相辉映。
9岁:你眼中的那颗星
9岁的安然还听不懂她意味深长的句子,更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崎岖。李菁永远记得她在天台上自顾自地数着星星的样子,一遍一遍,从不放弃。
再下一幅,安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手中举着一幅画,稚嫩的面孔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迷惑与震惊。
10岁:我该如何爱你
美好幻象破灭得措不及防,现实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同时砸到她们身上。安然头一次迎面撞上这个世界的恶意,她却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李菁曾在梦里无数次回到那个时刻,可不管她怎么做,最后都是同样的结果。安然在她面前关上了那扇门,她的世界从此不欢迎自己入内。
李菁知道从那一刻起,这些画大概再也没办法送到安然手上,画背后的题记也只能成为她无可奈何的自言自语。
后面的画中安然的笑容不多。年少时飞扬的神采消失无踪,她看来总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有时却又是忿忿的,像是和这世界有着无法和解的恨意。李菁在她身旁,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般无能为力,只能将那些转瞬即逝的情绪落在纸上,洞穿光阴。
最后一幅画是她去探望安然的那一年。
那幅画里的安然站在楼顶,身后是海面绽放的焰火。焰火中星星点点的红映在她眼中,化作许久不见的喜悦和憧憬。
20岁:愿你能看到自己的焰火
那是李菁第一次在画安然时用到红色。
李菁偷偷去找过安然的导师。年轻教授眉飞色舞的讲述她大部分都没听懂,只有一点印象深刻。他说如果顺利,也许几年之后安然就有机会看到红色。
那也是李菁最后一次画安然。
在那之后,世界在她的眼中模糊了边界,像是有一层东西在她视野中蔓延。好像上天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决心收回曾经给过她的礼物。能画画的日子越来越少,最终她的世界会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可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那么在意。
因为那天的她还明白了一件事。
安然是特地带她去看焰火的,哪怕她自己根本就看不清。说起来也好笑,她俩其实谁都欣赏不了那东西,但又偏偏都要假装欢喜。
焰火的光芒耀眼,却不是她那天遮住眼睛的理由。
她只是一直以为安然恨她而已。
将画来回翻了几遍,翻腾的心绪逐渐平复。这些年她总是如此,这间小小的储藏室似乎总能让她安心。
或许她该试着走出去。
或许那扇关上的房门早就打开了一道缝儿,而她却根本没那个勇气上前推一把。
李菁失魂落魄地起身,低矮的门檐碰掉松松垮垮的帽子。她下意识捡起来要往头上戴,动作到了一半却又顿住。刚才她一阵心神不宁,早就忘了这顶帽子的猫腻。
画面消失的时候,安然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差点碰翻了电脑。
她知道李菁不善言辞,有什么话总是不说出来,宁可闷在一边画画。可是她从不知道这些画的存在。
无处不在的蓝透过屏幕,蔓延过她大半个人生。原来色彩与线条真的可以穿越时空,传递无法说出口的话语。
顾不上什么偷窥不偷窥,她满脑子里只想着自己该做点什么。
或许只有画画了。
她从李菁的房门后找到藏起的画架,在沙发底下翻出颜料盒,从床底拖出大4开的纸和画笔。
太久没用过这些,颜料弄的她满手都是,有些还蹭到了脸上。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画蓝的天,白的云,黄色的房顶,草地上五颜六色的花。那画面简单的就像小孩子的简笔画,却是她从未能完成的作品,也是太久不曾出现在这房间里的东西。
她把画完的画随手扔在沙发上,接着开始涂另外一幅。用过的画笔就放在脚边,和调色盘一起占据着地板。客厅里很快被她堆得乱七八糟,就像她回来之前的样子。
李菁推门进来时,眼前便是这幅场景。
安然的笔悬在空中,肆意飞扬的色彩忽然停住,然后流淌下来,融化房间里看不见的墙壁。
06
“我能看见红色了。”安然开门见山。
“我知道。”李菁波澜不惊。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安然喜欢青色的苹果,以前总有些拿不准,这次回来她却一次都没错过。
得到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安然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一点都不喜欢羊脑的味道。”她得寸进尺,“还有羊肝。”
“我知道。”李菁还知道,这么些年来自己的厨艺始终不精,难为安然每次都能捏着鼻子咽下去。
知道居然还一直让她吃?安然被堵得一下子忘了词,下一句话直接跳过大脑蹦到嘴边:“跟我回趟研究中心吧。”
李菁:“不去。”
这一次安然没急着回应,盯过来的眼神让李菁心里没来由的发毛。她努力直了直腰,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心虚。
良久,安然终于意识到什么。她急急忙忙打开电脑,调出之前几天存下来的画面。画面中的景物千变万化,中间始终有一片模糊的阴影。
出问题的不是帽子也不是程序。安然的舌头像是打了结。
“你的眼睛……”
“我知道。”
李菁还是跟着安然回去了。理由很简单,安然告诉她,她若不去,安然的课题完不成,毕不了业。
说这话时,安然一点也没掩饰一脸胡扯的表情,李菁也十分配合地假装相信。毕竟,这是她们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李菁甚至顺带送了个“大礼包”给她——一份通讯录,上面是自己知道的四色视觉者的联系方式。感谢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她们就算相隔天涯海角,好歹还知道彼此的存在。
拿到通讯录时,安然的表情相当精彩。得知李菁那年去学校看她就是为了这帮人的聚会,那精彩便几乎翻了倍。
然而在那变换的表情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与李菁当年听教授讲话的时候如出一辙。
伪装的信任,伪装的漠不关心。她们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女。
安然对着通讯录一个个电话打过去,像是走到绝境之后又柳暗花明。如果能弄到足够的数据,那么也许……她可以让李菁的世界再次清晰。
她需要很多很多实验,海量的计算,还有时间。
她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李菁的植入手术很顺利。借用数据库,安然得以共享她的所见。那一片模糊的视野在反复地计算与试错中,正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她能看见海面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蓝,而是浅绿到深紫的变幻;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跳跃如七彩的拼图;就连雪白的墙壁上都留下深深浅浅的纹路。
当视野中最后一片模糊的影像被取代,她和李菁一起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冬日的塞外寒风凛冽,没了绿叶花果的点缀,整座城市似乎只剩下灰头土脸的沙。然而天色却是透亮的,连一丝云也不见。
她们裹好大衣,爬上李菁常来写生的小土坡,等待即将到来的黄昏。
落日下的戈壁就像梵高笔下的油画。安然第一次看清了李菁画中的那片橙,如碎金,如烈火,如流淌跃动的熔岩。不,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那是现有语言无法表述的画面。
她忽然理解李菁为什么几十年执着于画下这片天地。她也终于开始明白,李菁,她的母亲,为什么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对她来说,语言太过苍白,无法描述所见世界的万一。
最后一缕橙光落入大地,安然依依不舍地起身,待要回头,却被李菁拉住往另一个方向。
“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菁一脸的神神秘秘。
跟着李菁七拐八拐登上一座废弃的城楼,远处能望见暮色中城市的轮廓。数不清的灯火与星光一同点亮,街上的人影似乎也越来越多。
直到焰火在头顶炸开时,安然才想起今天是新年。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李菁笑而不语,抬手指指自己的耳后。
她们把转换器调成同频,眼中是曾经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颜色。
缤纷的焰火染透了夜空,安然觉得自己有点目不暇接。“哇,看到那个紫色的没有?太漂亮了!好像是只飞鸟。”
“哪个紫色?”李菁微微皱眉,“刚才的好像是颠茄色?再说,那个很一般啊,我觉得还是天青色的更好看点。”
说着说着她回过头,对上安然欲言又止的目光,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
就算看见了同样的风景,她们或许依然无法共享彼此的世界。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以后这一幕会变得再寻常不过,有许多人会见到从未见过的颜色,它们也会有新的名字。
或许以后所有人都能看懂李菁的画,也能瞬间跳入曾经困扰安然多年的没有红色的世界。
或许人们还能看到鸟儿眼中的紫外线,看到皮皮虾用16种颜色拼出的画面。甚至可以跳过眼睛本身的限制,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些都留待以后好了。
现在,她们只想看完生命中第一场完整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