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 第二章 不说话的小姑娘

戏班子里的生活,是枯燥而无味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拾掇拾掇也就天刚亮,劈腿,踢腿,下腰,背戏词,跑龙套,吊嗓......还有吃饭睡觉,周而复始。
要说有点趣味的,也就是师傅讲新戏的时候。师傅讲戏的时候绘声绘色,在班子里的时候,秦焕樱最喜欢听师傅讲戏了,她总是沉醉一个又一个的让人动容的故事里面。因为是个孤儿,又从小长在戏班里,她能去挂念的,除了戏班子,也就是这些故事了。
她挂念这些故事的方式,只是一遍遍地去背戏词,以及,刻苦的练功。
除此之外,无牵无挂,无依无靠。
现在,戏班子里多了个小姑娘,漂亮的像是苏州城的小姑娘。
从前,班子里最勤奋的孩子是秦焕樱,现在多了一个,就是那个被自己亲娘卖掉的小姑娘。
也多了一个不爱说话,形单影只的孩子。
孩子们都不喜欢她:“不说话的漂亮哑巴,谁和你玩啊。”
所以在任何大家聚集的时候,那小姑娘总是站在一边,而孩子堆里不管多挤,她的周围也没有人站。好像她不是戏班子里的孩子,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和她们都不一样的。
秦焕樱总是偷偷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吃饭的时候,她也自己端了碗,蹲到一边去吃。原来总有孩子想捉弄她,可她都不理会,也都冷着个脸,最后连捉弄她的人都没有了。
每次她背戏词,吊嗓,师傅都是一脸的满意与欣赏,在此之前,除了秦焕樱,师傅没对任何人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直到腊月寒冬过了,秦焕樱才和这小姑娘说上第一句话。
那是一个早春的晚上,秦焕樱喝多了水,被尿憋醒,起来上茅房。
早春还是有丝丝的冷气的,尤其是晚上,秦焕樱一阵儿摸索,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棉服,打着哈欠穿上,推开门到院子里去。
要去茅房,还要过个拐角,秦焕樱迷迷糊糊的,一转弯,看见个长头发的影子。
秦焕樱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地精神百倍,就差喊出来了,不过在那之前,长头发的影子扑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别喊。”那影子用好听的声音轻轻说道。在秦焕樱镇定下来之后,影子放开了手。捋了捋因为突然站起来被晃乱的头发。又坐了下去。
秦焕樱定睛一看,舒了口气。
原来是那个漂亮的哑巴啊......
“你在这干什么呢。”秦焕樱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小声地问。
那小姑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什么嘛,这都不说话......
秦焕樱背过身去,走向茅房的方向。回来的时候,小姑娘仍旧坐在那里,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她的脸,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秦焕樱默默地路过,突然被人揪住。
那个漂亮的哑巴开口了,声音像是潺潺的山泉般叮咚作响地好听:
“你叫小樱是吧,别走,陪我说说话。”
每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秦焕樱总是忍不住地发笑。
这里是留园,苏州的有名园林,苏州是一个秀丽的水乡城市,园林更是有名,大大小小的园林不计其数,个个典雅,闻名天下。正是夏初,镜子一样的池面上长满了菡萏,风一吹,菡萏晃动,总是打的荷叶扑啦啦地响,池面只是微微地泛起涟漪,堆满淤泥的池底,恰好让这池面完完全全地映上了留园的美景。
水,本来就是园林里的一道美景啊。
君到姑苏间,人家皆枕河。故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小炉子在桌子的一旁熊熊地燃烧着,上面放了个装了一半开水的水壶,秋繁谊拿起茶壶倒茶,递给秦焕樱:“尝尝吧,景懿剧院老板送的,说是托亲戚从杭州带来的西湖龙井。”
淡绿的茶汤盛在白瓷的小茶碗里,煞是动人。
“我想吃奶油话梅,”秦焕樱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繁谊姐姐,这茶是不是新茶,我怎么喝不出来啊。”
“你还知道新茶旧茶了,”秋繁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奶油味顿时飘满了小亭子,“多喝一喝就喝出来了,送人的东西,当然不能是旧的了。”
“奶油话梅!”秦焕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然后以含混不清的声音问,“是张祥丰的么?”
“肯定是的啦,吃那么快干什么,又没有人和你抢,我又不吃”秋繁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缓缓咽下,“今天我去景懿,景懿的老板请了我好多次了,总得给人家个面子不是?”
“那今天能去吃宵夜吗?反正景懿和苏州两家剧院也就隔了一条街嘛,我今天还在苏州,还唱牡丹亭,”秦焕樱眨巴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我要吃松鹤楼的松鼠鳜鱼。”
“大半夜的还有鳜鱼吗,”秋繁谊无奈地看了秦焕樱一眼,“还不如去面馆吃面,你要是想吃鳜鱼还是改天吧。”
“我听萧老板说,现在国民党满世界抓共产党呢,政治上的事我真是不明白,这个党那个党的。”秦焕樱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
“没人要你明白,这话以后少说。”秋繁谊瞪了一眼。
“知道啦繁谊姐姐,”秦焕樱把唆干净的话梅核吐出来,顿了顿,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秋繁谊轻轻一笑,秀丽的桃花眼让人觉察不出来的弯了弯,朱唇微启,发出比留园的池水还要清丽的声音:
“是花都开,那牡丹花还早。”
两个人同时“噗嗤”地笑了。
“繁谊姐姐,我小的时候最希望和你一起同台唱戏了,”秦焕樱喝了一口茶,“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地练功,结果咱们俩都成了角了。”
“是啊,”秋繁谊转头看向平静的池水,假山亭榭的影子留在池子里,“都成了角,就只能各唱各的了。”
“你说有没有让两个角一块唱的剧本呢。”秦焕樱转头看她。
“谁知道呢,我倒是希望有。”秋繁谊流水般的声音回答道。
“繁谊姐姐,你要不要也吃一个?”秦焕樱拿起一个奶油话梅送到秋繁谊嘴边,装作喂小孩的样子,“啊,张嘴。”
“有你这么给人吃东西的么?”秋繁谊一脸嫌弃地看着秦焕樱,“拿走。”
苏州剧院门口
秦焕樱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果不其然,剧院门口人山人海。
想必繁谊姐姐那边也是这光景吧......
“真是烦人,人都堆在门口就能早一点听戏了是吗。”秦焕樱小声嘟哝着,不悦的神色在精致的脸蛋上一闪而过,旋即露出优雅的笑容。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剧院,萧老板和他的雇工赶忙挡住人群。
“这是谁啊。”人群中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家伙发问了,胸口上别着青天白日。
“这是谁你都不知道啦,一个小商贩样的人操着吴语回答,瞥了一眼,来自市井之人的得意之气霎时消了大半,“官爷真是,在人堆里也不怕挤着,这是我们苏州的名伶之一,秦焕樱秦老板,一曲《牡丹亭》那真是婉转悠扬。”。
“秦老板,今天有官爷要来听戏。”秦焕樱掀开帘子走到后台,萧深紧随其后。
“来就来嘛,还怕他来听我戏不成,”秦焕樱摘掉手套,把手套放进手包里,“是什么大人物吗?”
“吴县县长,听说请了上级来听戏。”萧深回答。
“多谢萧老板告知。”秦焕樱坐在梳妆台前,拿毛笔勾眉。
人群开始涌进场内,笛子琵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秦焕樱迈着台步缓缓地走出来,台下的人群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翠生生出落的这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台上的戏子一唱三叹,步履轻轻,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人群又是欢呼。
“怎么样,督察,这曲听着不错罢,”穿着中山装的人低下头问道。
“嗯,不错,”坐在椅子上的人拿起一颗蜜饯塞入口中,“最近共匪有些猖獗了,你们苏州要小心啊。”
“那是那是,”穿中山装的人点头。
“我上司的夫人喜欢听昆曲,帮我把这戏子请到南京去。”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办。”
“一定一定,督察您慢走,”穿中山装的人点头,赶忙对旁边的人说:“严宽,快送送督察。”
“不必了。”坐在椅子上的人早已带着下属走远。
人群不断爆发出欢呼。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台上的戏子挥着扇子,身段轻盈,一把扇子像是要扇活什么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