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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迷途

2021-06-04 19:20 作者:吊晴白额大狸  | 我要投稿


  霞关上方的天空犹如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抹布,殊流区的周五夜,昨天和今天的雨一同挤在福德街拥挤的路面上,像一块流动的镜片,反射着仿佛掺了色素的霓虹灯光。

  魏之打了个哈欠,在酒吧门前停住脚步,抬头扫了一眼在街道上方飘过的全息广告牌:

  十八点二十九。那上面显示。

  他拍了拍防水大衣,将水掸落,然后推开“午夜昙”酒吧厚重的玻璃门,随意找了一个靠窗的椅子坐下。

  落地窗外面是簌簌而过的伞流,一批从这边过去,一批又从那边过来,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斜对面处是一家零售便利店,橱窗外边站着一个躲雨的女孩。

  他撑起下巴,眼神发散,面前盛满酒水的玻璃杯倒映着滚动屏幕里的文字。

  【现在是十八点三十五分,辛普森为您播报线域通行状况。东部霞关总线,情况通知:从珍妮三号线至外环线出口,正在发生爆炸事件,事件详细情况正在调查中。要通过这个拥堵点,需要三十分钟。

  辛普森提醒你,当您通行此路段时,请务必服从霞关警察的盘查,以确保您的公民权利得到保障,另外,关于天气方面,从今日起——】

  滴——

  ”怯。”有人哼了一声,往别人的鞋上吐出一口黄痰。

  【这里是霞关晚间第六频道,我们在现场为您播报。

  就在刚刚结束的发布会上,起源方面承认了处理“冬日多利”事件的漏洞之处,并表示会对该事件所造成的受害者进行额外赔偿,但是,对于用户关注度更高的,如何及时回收剩余的劣质复制人的问题,起源方面并没有做出正面回应。

  此外,起源分部高级负责人莫里森.奥马否认了该事件会对”袖珍公主”号处女航造成推迟的传言,并再次强调了”袖珍公主”对于未来探索海洋所具有的开拓性与创造性。

  如果您想了解更多此事件的信息,请访问我们的网站,我们将在——】

  滴——

  “遥控器呢……谁拿着遥控器………”一个秃头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道,眼珠转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华莱士新一代设计溯回芯片,全新一代的技术,更高的神经亲和度,虚拟世界的真实,触手可及。

  七月一日,让技术触摸未来。】

  滴——

  【在激情化作悔恨之前,生活是幸福的,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阿什莉,六月二十七日凌晨,双鱼座露天中心,六小时的摇滚狂欢,不容错过。】

  泛着油光的电视屏幕终于陷于灰白。独脚桌旁边,雨水贴着玻璃四处逃散,最终沿着一道道划痕滑落。

  ”全都是胡扯啊,这些坏东西。”喝醉的柯拉克海员趴在仿木独脚桌上,手里攥着的遥控器掉在了地上。

  “你到底在干吗,‘大师’?能不能把你的爪子从遥控器上挪一下,你不爱看电视新闻,别人可爱看。”

  ”你瞎了吗,莫汉?你没看见是它自己掉地上的吗?”

  “...霞关偷走了我所有东西啊。”柯拉克人断断续续地咕嘟着,仰头将酒灌进嘴里,打了个嗝。“留给我的是一大堆债务。”

  “我需要再赊些账。”他突然抬起头对酒保说,吐字清晰。

  有人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天然的柯拉克人是这间穷酸酒吧天然的标致,鼻梁凹陷,眼眶凸起,不论何时都穿着他那身褪色的破旧制服。你很容易便能在酒客中分辨出他来,海员的制式圆帽扣在他那长着肿瘤的梭子头上,活像一只得了癌症的海龟趴在仙人掌上。

  在别的地方,”大师”算不得什么台面人物,顶多就在地痞这个成分里面加一个帮派混混,但是在这里,“大师”永远是个传奇——他卖了自己的一条腿,换上一具不知转了多少手的破义肢,还倒赚了几千块钱,这还不算,他把他三分之二的钱都塞进了他那植结了几十种微型反馈器的鼻子里,听很多人说,他的嗅觉和狗的一般无二。

  一开始有人问他为什么会把钱用在这种地方,毕竟,来到霞关的外地人大致是三种目的:要么醉生梦死,寻求刺激;要么走投无路,负隅求生;要么大限已至,贪恋生机,像“大师”这这种抱着滑稽目的来到霞关的人是有,但他们的的确确可以被归为“少数派”,就像那些在霞关支持海洋治理政策的人一样。

  但是,只要面对这些带着讥讽意味的提问,”大师”就开始不停插科打诨,扯东扯西,不说,后来酒客们也见怪不怪,因为他们都知道,”大师”这号人,脑子灵光的程度并没有达到他能得罪的人的人数,他迟早会在殊流区淌着恶黄脓血的帮派斗争中销声匿迹。

  所以酒客们额外珍惜戏弄“大师”的每一天。

  “她给了你钱,这不就是你昨晚得到的吗?她可是对你都一视同仁。”

  有钱的巴黎人坐在烟雾缭绕的高背椅上,隔着毛昵衬衫抓着腆起的肚皮。“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巴黎人吐出一口浓烟,露出两排被烟草腐蚀的黄牙。

  “这一块都归我管。”巴黎人笑着,堆在脸上的肉像卷起的波浪。

  “大师,你就像你们那里会走路的肥料一样奇怪,是柯拉克人都像你这样吗?还是说就你独一无二?”有人插话。

  柯拉克人仰头灌入一杯烈酒。

  ”要是你们以为这是什么会让我难堪的事,那你们就错啦——”柯拉克人故意拖长了音调,接着说:

  ”我觉得,现在这样活着很顺眼,嗝...不是所有人都必须一样,不是吗?

  话说回来,倒是这杯酒,这东西简直,简直——”话音未落,柯拉克人便径直头朝后倒了下去,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挂在了椅子上。

  “简直爽翻了。”柯拉克人一动不动,眼睛瞪的像卤素灯鼓起的灯泡。

  “帕帕往‘青铜月亮’放了多少浓缩酒精?我看,他是巴不得‘大师’今天就死。”

  酒柜后面传来一阵仿佛腐朽木门转动的吱纽声,整间酒吧随之诡异地安静下来,一切闲聊碎语都似乎被冰冻了起来,只剩下《伤心千叶城》缓慢的旋律在空气中飘荡。随着那刺耳的声音变得放肆起来,逐渐盖过音乐声,有人才反应过来,这是调酒师在笑。

  “你饶恕我,赫拉娜。”柯拉克人断断续续地说着,酒水涔涔地从鼻子里淌出来。

  突然,一个脑袋从后面探了出来,随后是整个身躯——不足一百二十公分,宛如侏儒的身躯。酒架后面,奇丑无比的调酒师裂开了嘴,露出了笑容,将原本就裂开的嘴唇撑的又大了些。

  “!”柯拉克人猛地从椅子上摔下来,疼的哎呦直叫。

  “你他妈…到底……哪里和我过不去?”仰面躺在地上的柯拉克人一只手摸着脑袋,一只手抓向帽子,痛苦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只有帕帕才能治大师。”

  ”怎么总是你在负责搞笑,大师?这是你的天赋吗?”

  有人不怀好意地按下了激光笔的开关,于是一场见怪不怪的灯光弹球游戏开始在酒吧的镜子之间上演,最终,在倒映着魏之苍白面庞的玻璃杯里,散发着香精气味的葵籽烈酒染着数层张扬的紫色,宣告着这场游戏的胜利。

  有人大骂了起来。

  当魏之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整间酒吧的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他眼里,交错的灯光被下了某种魔咒,变成了一个个重叠的光圈,随后,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开始模糊起来,仿佛被嵌进油画,但魏之又觉得那不是画,那是现实。在他耳中,《伤心千叶城》本就缓慢迷醉的旋律被调成了零点一倍速,变成了恶魔般的诱惑的低语。

  他右手拿着玻璃杯,头贴着桌子,笑了起来。他全身开始冒汗,脸开始发热发红,好像面前正上演着什么绝无仅有的喜剧。

  一分钟后,止疼药的药效终于过去,他长长呼了一口气,用勺子敲了敲酒杯,在刺耳的笑声与悠长的喘息声之中灌下了今天的第一杯酒。

  有人在桌椅圈出的空地里面打起架来,旋转的灯光让前面好似舞台。

  就在这时,魏之面前突然涌来一股裹杂着烟草和腐烂生姜气息的空气,他抬起头,看见迎面朝他走来的巴黎人那庞大的身躯。

  巴黎人将身子挤进了对面的椅子,掐掉了香烟,“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说着,压低了身子,阴影随即覆盖了整张桌子,这个姿势让魏之想起了某个久远电视节目里面,因饥饿而匍匐在草地上的野生动物。

  “帮我个忙,老小子。”巴黎人说着,浓厚的卢浮图萨口音仿佛来自地狱。

  “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再没有那东西,我怕是连这个礼拜都撑不过去。”

  他从内衬口袋拿出了一张印着向日葵图案的卡片,按在了布满指甲刻痕的桌子上。

  ”我知道这很难,四万新葵,价钱是上次的一倍。”

  巴黎人用食指按着卡片,慢慢推向魏常路,将罩着油光的桌子刮起一层碎油漆。

  魏之这才注意到,在酒吧正对面,隔着狭窄的街道,原来有一家名叫“猞丽心”的香水店,香水店的装潢风格仿佛来自上个世纪,揉合了异国风格,颇具情调。它被裸露着粗野主义的写字楼包围着,像一只卧在野兽之中的鹿,保守而怪异。他瞟了一眼那里,有两个女人正站在橱窗前,盯着全息模特身上发亮的装饰。

  电视机嗡嗡作响,接着被一个喝醉的本地人重新打开:

  【霞关晚间频道,78.5Hz幸运之星,我们竭诚为订阅用户提供最好的电台服务,现在为您选择的是由佚名艺术家创作,杰福奇公司出版的单曲:《Starry. Night》,如果需要轮播服务,请按1】

  魏之收回视线。雨沿着玻璃滑落,然后掉在玻璃窗前面的台阶上面,碎成透明的小花。


         魏之从“午夜昙”酒吧出来时正好是晚上七点。雨依旧没有颓势。他站在布满划痕的玻璃门旁边,静静注视着鲸鱼在门廊上游弋而过。他抬起脑袋,鲸鱼的彩色尾巴刚好消失在街对面楼厦的立体屏幕之中,取而代之的是缓缓走出的服装公司的广告模特。

  重叠的光污染和立体环绕的呜咽广告让魏之从茫然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也就是这时,一种古怪的疏离感突然涌上他的喉咙。半个小时,即使只有半个多小时,酒吧完美的隔音墙还是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身处霞关,这所喧嚣之城。

  他用力啐出一口唾沫,看着它在跟着水流在栅缝之间不停旋转,最后落进黑黝黝的下水道。

  临街放着一张长椅,锈迹斑斑,由于左边的遮雨顶棚已经破烂,椅子大半部分已经被雨水打湿。

  魏之撑开黑色雨伞,走了过去,像杉树一般立在长椅左边。一缕缕香烟烟雾从右边徐徐飘来,等逃脱了遮雨顶的保护范围,很快便融化在雨雾和车灯之中。

  轰隆—

  随着一声雷鸣,烟雾猝然散去,街道上头颅低垂的行人加快了脚步。魏之朝头顶望去,看见几辆打着暴闪灯的警车从楼群上空飞驰而过,更高处,数个气象气球在云层之中缓缓攒动,于狭窄缝隙之间露出模糊黑影。

  他收回视线。福德街的路面上,几十种颜色各异的汽水广告像种类不同的混混,闲散地在伞流之间游荡,香水店的淡黄橱窗前面,先前攀谈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橱窗后面搔首弄姿的模特的全息影像。

  呼出的气已经在半空化作白雾,魏之竖起了加绒的衣领,将半张脸埋入其中。

  “霞关总是这么冷,不是吗。”沙哑的声音像刚才的烟雾一样,慢慢从椅子上飘来。

  ”比很多地方都冷。”魏之答道。

  “要这个吗?”靠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咳嗽了一会,从盒子里面推出了一支烟,递给魏之。

  ”幸运奥里亚牌,百分之二十含量的烟草,驱寒必备。”

  他没有说话,指了一下喉咙,视线在站牌上面不断跳动的全息数字之间移动。

  “外地人?”

  他没有接话。

  “哈哈。”抽烟的男人咳嗽着笑了一声,随即收起盒子,将义肢搭在腿上,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

  “无论是不是都没什么关系,这里什么都能治,什么都有。”

  “但是,广告总是很美好的。”他叹了口气,将金属烟嘴捏扁扔进水洼,溅起的水滴附着在了行人的塑料鞋上。

  滴-

  巴士到站,往人行道上溅起一道水浪。

  “再见。”魏之说。

  ”再见。”

  ——————————————

  【欢迎再次搭乘新禄北线巴士,请检查您的随身物品,如有遗失,欢迎订购由绳流提供的追踪服务。】

  刺耳的电子声将魏之从小憩中唤醒,他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在车里随意飘荡的广告气泡,在不断翻涌,如快门闪动的卡通画面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数字:7.40。

  车门缓缓上升,没到站的上班族脸上倒映着屏幕反光,到站的上班族脸上也倒映着屏幕反光,区别是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朝车门挪去。他往座椅旁边的置物框看去,发现上车时放的雨伞不见了。

  这是他这个月丢的第四把伞。

  魏之从来不会在伞的事情上吸取教训,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像刚才那样休息过了。但这种天气没有伞可不行,一方面,霞关的天气就像毒蛇,时刻准备着给疏忽大意之人来上一口,另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拿着伞出行。

  于是,他伸手“划破”一个从耳朵旁边飘过的全息气泡,几秒钟后,巴士天花板上那吱吱作响的机械臂便将一把裹满灰尘的雨伞放到了他的座位。

  伞是最便宜的那种,里面是几个世纪前的古董结构,没有什么特殊功能。虽然很占位置,但却和霞关流行的智能收缩款式一样管用。

  【欢迎...…再次消费——】

  魏之听着那几乎要咽气的机械声,才意识到,巴士的外壳是新的,但里面的驱动却没换。

  下车后他才发现雨已经小了许多,那股像血一样的腥味,或者说重金属味依旧还在,但已经到了不影响嗅觉的情况,他戴上了帽子,那是绳流公司产的便宜货,复古款式,只花了他二十新葵,他不常使用,但时常带着。

  车站旁边是一条巷子,入口处卧着一个黑色大垃圾箱,周围是没来得及拆掉的黄色警戒线。他从垃圾箱与便利店墙壁的空隙走进去,闻到新鲜的霉味与臭味。垃圾箱后面,一个流浪汉仰头坐在地上,上下嘴唇咬着发紫的舌头,一双泛白的眼睛朝外翻起,颜色各异的广告漂浮在他的破雨衣周围,像火焰一样不断诞生,像雨一样不停破碎,

  魏之经过流浪汉跟前,绚丽的爆炸特效从游戏厅的临巷玻璃中不断溢出,将流浪汉的脸染成诡异的紫色,他停下脚步,在震天响的欢呼声和呐喊声中沉默了片刻,继续朝巷子的出口走去

  拐过松平街,穿过购物中心,又抄了一条近路后,魏之抵达了今天的目的地:一条被破旧霓虹招牌和发黄烟雾淹没的逼仄巷道。

  “我要些子弹,型号和上次一样。”他站在一家叫“孔明”的烧烤店前面,说道。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腥臭味。

  烧烤铺子后面,一个披着橙色塑料雨衣,头发蓬乱如钢丝的男孩从鱼和肉堆成的山后面抬起头来,盯着他一阵打量,认清是谁后,便咯咯咯笑了起来。

  职业性的微笑。

  “请等上一会儿。”男孩匆忙地将排面收拾干净,在一旁冒着热气的水龙头上洗干净了手,然后变魔术一般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电子屏幕。

  “让我看看,六月二十号,也就是上周星期天。”男孩的手指在上面飞快划动,屏幕反光在他眼睛里面不断变换,仿佛在完成一段编码。

  ”泰瑟枪……电丸压缩器……矢速步枪,还有……还有……”

  “除了危险的东西,还是危险的东西,你买这么多,就没有考虑过去应聘马戏团演员吗?他们最近老喜欢那些把枪支玩出花的人了。”男孩收起了屏幕,将手搭在把手上,接着翻转烧烤架上的肉。

  魏之没有接话,事实上,那些东西他在用完后便会转手卖掉。

  ”一次性搞到那么多东西,而且间隔了这么几天就来,这可是坏规矩的,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请三天之后再来,到时候保准你像在商场里购物一样,想选什么选什么。”

     男孩将食物盛进一只棕色花边瓷盘,放到旁边空无一人的餐桌上。魏之将手抬起,他当然知道这里的规矩,在来这里之前,他早就为这种情况做好了准备。

  ”你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收藏癖吧。”男孩做出惊讶的表情。”干你们这行的都很奇怪,有喜欢仿生电脑程序,还有人喜欢控制台芯片,你每天晚上不会都光着身子和枪睡觉吧?”

  “我记得——”

  “你真的和那些冷的像铁一样的东西睡觉吗?”

  ”不会吧?”男孩又打断了他的话。

  魏之不再说话,而是直勾勾盯着对方,直到男孩忍不住眼神游移。

  “开个玩笑。”男孩悻悻说道,脸上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

  ”但你必须三天后再来,这是为了你好。“他补上一句。

  魏之默默将手伸向大衣的隐藏口袋。

  “别开枪,尽管拿,别客气。”男孩用手蒙住脸,语气之中充满了惊恐。

  要是没有那张躲在手指缝隙后面的鬼脸的话,魏之可能还真会考虑一下这种做法。

  他已经开始警觉起来,同时思怵着接下来要拿出的代价。

  外行人可能真会把眼前的人当作一个顽劣的孩子,但魏之不会,这里的每个“顾客”都不会。

  在霞关这张如同世界地图一样复杂的利益网络之中,魏之和数不清的人物打交道,有危险的,有愚蠢的,也有装聪明的。

  魏之把这些人如同整理书籍一般分门别类,最后才发现,他们和他遇到的成千上万人没什么区别,他们是重复的,魏之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他们在说话时重复的眼神,重复的表情,重复的动作,还有重复的欲望。

  对于魏之来讲,他们就像老式电子游戏中的NPC,在特定的时间出现在特定的地点,酒吧,街头,商场,同这些场景融为一体,几乎使人忽略,但又异常违和。他们没什么特殊的能力,只好等着好事者去接受任务,而每次的需求又差不多一样。

  在过去,只要到了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他就在记忆存储器里翻出这些人所属的内容,按照他自己编写的数据,然后就能很轻松赚到钱。靠着这些规律,他在这场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中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既不大到令野心家艳羡,也不小到让他人践踏,只供他一个人自生自灭。但过去这么多年,魏之却始终编写不出关于眼前这男孩的“书”。

  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片区域,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让周边盘踞的黑帮教派一夜之间凭空蒸发,只有那些干着危险营生的渔师们知道,这些人的出现将殊流区黑市的游戏规则捅出一个窟窿。他们贩卖那些只有在电视新闻中才能见到的高新科技,还有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技术。最重要的是,这些商品全都不带黑市附加税。

  众所周知,无论是什么危险稀奇的东西,只要价钱合适,在北线背后的烧烤铺子都能搞到。

  就这样,’渔师’们之间的商业秘密变成了公开的新闻,偏僻的烧烤铺子一度登上电视屏幕。

  不乏有利益关联者曾雇佣人员发动过对他们的调查计划,其中包括网络牛仔中的精英,但无一例外,这些调查全都有始无终,石沉大海,甚至有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们自己——从网络空间和现实世界中凭空消失,在霞关的利益食物链里留下一大滩的空白。

  那段时间,有传言说他们和霞关最危险的那伙人打着交道。

  但后来他们发现,这个组织既没有扩大自己势力的意图,也没有宣传自己影响力的想法。三号线后面的烧烤店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但质量尚欠的陨石,造成一时的冲击后便沉寂了下来,再无动静。这也间接导致黑市网络逐渐对烧烤铺子后面运作的东西丧失了兴趣。但靠着灰色生意盈利的关联者绝不会允许“附加税”这块金砖的碎屑掉落到别的地方,于是动用无处不在的广告引导手段,将这个地方潜移默化地从暗流涌动的买家群体之中彻底移除。

  就这样,渔师的秘密又再次回到了他们自己手上,这都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现在,当年的亲历者路过这家烧烤店时,也要想上好一阵,才能回忆起它出现时对当地人造成的波澜。

  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不是也是那样一个NPC,魏之经常会想。他拿出一个被黑色塑料缠着的包裹,放到布满划痕的桌子上。包裹在他手中慢慢朝桌子边缘移动,最终应声掉在仿木转椅上。

  他瞟了一眼烧烤店二楼,格子窗户后面贴着一个被黄色灯光扭曲的纤细人影,他听到从里面传来的阵阵咳嗽声。

  ”这是一百年前的样品,一共五十,都是活的。”他收回视线,说道。

  男孩立刻眯起眼睛,瞳孔之中闪烁着奇异的方块数字。他拿起烤肉用的匕首,小心划开袋子,露出里面散着寒气的冷藏罐。

  “请稍等。”他抬头瞟了魏常路一眼,然后解下围裙,捧起罐子,往二楼走去。

  魏之本来想找个地方坐着。

  烧烤店二楼墙壁用来固定招牌的钢架已经锈蚀,招牌上的“孔”字只亮了一半,颤悠悠地发着粉色的光,”明”字则已经不亮,故障之处的电流声像蚊子的颤鸣。

  右边是一家”快彼得”速食店,招牌上写着“健康优选”,主营煎合成猪肉以及炸海鲜。靠近路面,狭窄的露台坐满了人,魏常路听到他们关于违禁生意,复制人,传染病,以及电子游戏的高谈阔论。他被其中一个话题吸引,于是朝那里投去视线,看见瘫倒在桌子周围的啤酒罐,以及地上那层雨也刷不掉的油污。

  一个披着led潮流外套,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似乎被人滑倒,从左前方的人流之中直直朝他撞来,魏常路当然晓得这种俗套的把戏,他后退半步,由他老老实实地摔在漂着油和碎肉的积水里面。

  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跪在地上,双手哆嗦地在污水中摸索,几秒钟后,他狠狠吐出一口唾沫,起身朝反方向跑去。

  雨已经退却半步,但寒冷却得寸进尺,魏之突然打了个哆嗦,将手揣进加绒的衣兜。头顶的水滴声,旁边露台的喧闹声,招牌里的电流声依次穿过他的身体,他像雕塑一样杵在烧烤铺子前面,直到腹部传来异样,他才意识到今天还没有进食。

  这时,男孩下楼,手上抱着一个黑色的箱子,上面印着他看不懂的晦涩图案。

  ”你还需要支付额外的钱,用刚才的方式。”

  “我会在明天之内完成所有买卖,之后雇主会交付剩余的东西,到时候,我会支付你们所有东西。”魏之说。

  男孩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停留在魏之脸上的眼神像一支锐利的矛:

  ”如果完不成呢?”

  “不可能。”

  “看得出来你相当自信。”男孩将箱子递给了他,语气中带着揶揄,“市丸在两天前送了命,不是因为警察。”

  卢柯.市丸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右肩永远耷拉着一条肮脏粉色义肢,后背皮肤上文着“闪雷”摇滚乐队的数字屏幕。莱新见过他许多次,他是这片区域的老手,也是这家店的常客,无论在哪种方面。

  ”不要玩具,要蝮蛇电容子弹,能要人命的那种。”他打开箱子,看了一眼,有些失望。

  “它比那种野蛮的东西有用多了,相信我。”男孩说着,朝嘴里丢进一粒生姜糖,接着童心大发地转动仿木转椅,坐在上面旋转起来。

  ”这可是从废城里面流出的技术,厉害着呢。”

  魏之怔了怔,”你们以前从来没有提过商品的来源,这次又是为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当然,魏之的想法也仅仅止于疑惑,不管商品来自哪,那也不是他该管的事。

  “哎——”男孩一脸懊悔的表情,但魏之知道,他是故意的。

  “使用方法是什么?”

  ”再简单不过。”他鼓起脸颊吹出一个泡泡。

  “使用之前,找一块空地,摆上一个桌子,正方形的最好。在上面摆上二十个炸鸡馅饺子,其他种类的也行,然后将这东西放在桌子对角线交汇处,向左走三步,向前走四步,接着原地坐下,冥想三十分钟。”男孩接着说道。

  “醒来之后,把炸鸡馅饺子吃掉,记住,要吃的干干净净,一个都不能剩。”

  男孩开始按照步骤装模作样,

  “最后一步,朝着天空大喊:救命!就行了。记住,要喊的有气势,不然没用。”

  “不如现场验证一下,怎么样。”魏之说。

  “可这里也没有饺子……”男孩遗憾地说道。

  魏之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密封铁盒,拍到桌子上,朝男孩的方向推了过去。

  “你们这行都有魔法口袋!”

  “可惜没试过烤鸭馅儿的。”

  “你别光看着,一起吃啊。”男孩口齿不清地说道。

  魏之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铁盒,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微微翘起,但下一刻便又恢复正常。

  “可惜了,下次一定请你吃烧烤。”男孩咽下最后一个饺子。

  “这东西有没有售后?”他开了一个玩笑,虽然不那么好笑。

  男孩没有回答,魏常路看向他,发觉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涨红。

  “救…命!”

  “什么?”

  “救………命……”

  男孩眼球翻起,脑袋像被打翻的瓶子一样倒下,整张脸重重砸在了桌子上面。

  魏之本来以为这又是恶作剧,但看到男孩翻起的白眼以及只有出没有进的呼吸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他死了。

  没错,臭名昭著的收藏家,百鬼街区的头号军火贩子,表面人畜无害的烤肉小子,真的被一个合成肉饺子给噎死了。

  魏之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怎么了,你看起来很失望嘛。”

  男孩从桌子上抬起头,又朝嘴里扔进一粒糖。

  魏之觉得中午的时候应该在便利店多买一点速食饺子。

  “还有一件事。”男孩说道。

  “要是你觉得刚才的方法太麻烦,我这还有一个方法。”

  “把它取出来,对,然后像甩棒球那样,把它狠狠扔过头顶,在落下来之前,喊一声:“救命”,就能管用了。”

  魏之稳稳接住从空中落下的球形物体,没有按他说的那样喊出“救命”。

  “其实不喊救命也行。” 男孩冷不丁补上一句。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对着机器求救从来都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它比你的同类更值得信任,即使只能使用三次。”

  转椅逐渐慢下来,男孩站了起来,吐出的生姜糖在积水中一路翻滚,最终从绘着饮料涂鸦的井盖缝隙溜进下水道。

  魏之重新检查了箱子,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卷塑料膜,将那东西包裹的严严实实。

  ”真希望能吃上烤鸭馅儿的饺子。”男孩没精打采地说道。

  突然,几个街区之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伴随着冲天的火光,夜空被染成了鲜艳的紫红,纷散燃烧的钢筋建筑从空中坠落,将横隔在高层楼群之间的流光街道砸的粉碎。紧随其后,三辆警车鸣着刺耳的笛声,从烧烤店所在街道的上空飞掠而过。

  ”反抗者们一直认为能在好与更好之间选一个。”男孩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说道。

  “到头来,他们才会发现,自己即是既得利益的食用者,也即将会是既得利益的维护者。”

  “你刚才说市丸死了。”

  “没错。”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死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夸张,在某方面,他做到了霞关的疯子们都想做到的事。”

  “你想知道原因吗,想知道吗?你说想,我就告诉你,你要是不想说,点头也行。”男孩一脸希冀的表情,眼睛里面闪烁着星星:字面意义上。

  “不想。”

  “冷血无情的杀手都这样,不是吗?。”男孩的声音流露出失望。

  魏之不再回答,男孩却笑了一下,朝店内摆满书籍和罐子的破旧立柜走去。

  ”武运方昌。”

  电闸关闭,伴随着激光的颤鸣,烧烤架上的肉和鱼一阵闪烁,然后消失不见,餐桌上的食物依旧保持原样,向空中散发着氤氲热气。

  魏之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浅蓝色方格纸包装的硬糖朝他扔去。

  “这可是价值千金呀。”男孩没有转身,却抬手稳稳接住了糖果,

  ”只能给你一块。”

  “我知道。”男孩端详着糖果,说:”柯拉克提高了农产品税。”

  “你要是活在和平年代,肯定很招孩子们欢迎,现在可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何制作糖果了,人们都喜欢现成的,接着——”

  魏之稳稳接住了男孩扔过来的东西,是一颗蓝色的玻璃珠。

  “一个收藏家的藏品里面本来不应该有赝品的。”他将糖掰成两半,小心放进一个曾经用来装子弹的生锈铁盒。

  “但我是个业余的,这次就当个添头,图个吉利。”男孩朝手掌哈气,然后将糖果纸举过头顶,透过薄纸看着那笼罩在红色霓虹之中的夜空。

  一阵强冷空气从上方刮过,吹散了暖气管道和雨水交融产生的雾气。

  路上没有人,仿佛也从来没有过人,旁边餐饮店的门紧紧关着,似乎从未营业,挂在门廊上面的“健康优选”四个发光大字已经断了气,黯淡的光照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将平静的积水染上一层病态的紫色。

  雨完全停了,但总会再下下来。

  “再见。”男孩对着糖果纸说道。

  几个易拉罐从上方的住户层落了下来,叮叮咚咚在地上转了几圈之后,静静躺在垃圾箱跟前。

  魏之在巷口停住脚步,然后将手揣进兜里,走出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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