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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三十一章 北斗星航线(下)(ACT2 Finale)

2023-01-26 10:06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我跟着芸茹乘上了一辆半履带防空车,顺着希望角最大的一座雪峰盘山而上。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有众多足球场那么大的巨型窗口正成排地透着灯光,反抗军似乎凿空了山体内部来筑成一座要塞式指挥中心。半履带车在山顶区域停稳之后,我跳下了舱门,在积雪之下踩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坚固岩体,而是某种空洞的金属撞击声从鞋底传来,我一时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不得不伸手扶住离自己最近的一面高墙。那座古城池一样高大的墙体表面覆满了凝结的冰霜,我在伸手时正好抹去了盖在上面的一层碎雪,露出了底下金属装甲表面的图案,那三副徽标呈品字结构排列成一幅正三角形的阵列。右下角是两朵樱花如大小行星齿轮般相互咬合的图案,旁标“Kanegawa Industries SOLIDITY AND SECURITY(金川工业,坚实与安全)”的字样,那是我曾在静冈见过的金川工业的企业标志;左下角是围绕着原子核做环绕运动的三条电子轨道,下方标注着“STEINSTECH  DESINING THE FUTURE(命运科技,设计未来,其中的词根STEIN在德文中本义指石头、砖块,在此应指爱因斯坦名字后半段的STEIN)”,这是西格弗里德博士从爱因斯坦教授手中继承的命运科技实验室的标志;最上方的顶点位置,则是一条弯曲形似跃出海面的鲨鱼剪影,右边写着“FUTURETECH INCOPORATED(未来科技公司)”,这是金川工业流亡到英国的部分与命运科技合资之后组建的“未来科技”的徽标。最下方用英文写着这样的一行字:Create for the Future of Free World——1984(为自由世界的未来而作——1984)。整幅图案已经严重斑驳剥蚀,布满了带有硝烟尾迹的擦痕,沧桑得就像是某座远古遗迹上的破碎纹路。

        我还在诧异这三家同盟国科研军工企业的徽标为什么会被印在这里,整座山头突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积雪成吨地抖落到山峰四周的深谷里,雪山基地内部的广播震耳地通报道:“第三次引擎修复测试开始,请所有人员撤离动力区域!重复,第三次引擎修复测试开始……”

        两轮深蓝色的巨大火焰,呈并排的圆形从上方山体的侧面喷发出来,宛若两眼横向形成的蓝色火山口,坠落到半空中的积雪在高温炙烤之下融化成一场暴雨砸落下来。借着那两团尾焰边缘的光晕照耀,我突然看清了整座山头那熟悉的轮廓,尽管已经严重受损且剧烈变形,我却终于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它的完整线条——我们脚下这座金属的山头,是“悖论”引擎!

        “她不是坠毁在了南极吗!?”我仰望着这艘巨舰的身影随着迅速熄灭的引擎尾焰而渐渐隐没回到黑暗之中,感到被一种巨大且沉重的力量压覆着。

        “同盟国远征军在最黯淡的时刻,用他们最后的努力为世界保留了这颗希望的种子。”芸茹走上前来,抚摸了一下“悖论”引擎外壳上由三家承建方标志共同组成的那幅图案,“我们从厄普西隆军的控制中解放了希望角要塞之后,这里的美国驻军协助我们与南极战场的同盟国远征军取得了联系,在战败前的最后一刻,西格弗里德博士启动了超时空传送平台,将几乎被摧毁的‘悖论’引擎残骸传送到了这里。有了她,我们就有了逃脱‘心灵终结’灾难所需的一切。

        老苦瓜,你听过这样的假说吗?在另一种物理维度上,时间也是物体的一部分,过去的我们、现在的我们与未来的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整体,影响到现在的未必非得是过去,也可以是未来。我相信我们在未来的某一天,残破的‘悖论’引擎会被修复得焕然一新,重新赋予我们对抗敌人的力量,在她的甲板上,曾经敌对的阵营为了夺回心灵自由,会建立起超越国度和仇恨的友谊,这种友谊将会引领我们走出这片黑暗的冻土、再次看到阳光下的家乡。我们和其他加入到反抗军的各阵营成员们,是为了达成那样的和平才站到一起的,对未来的希望,向现在的我们遗留以团结的祝愿,这艘船就是来自遥远未来的遗迹。”


        我跟着芸茹进入了这城市一般广大的“悖论”引擎,沿着宽阔得能行车的迷宫式廊道驶向她的心脏最深处。在核心控制舱正爆发着一场争吵,有一个体型圆胖且秃顶、上唇留着胡子的美国人,坐在那位盟军指挥官阁下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坐过的指挥台上,被怒火烧红到了耳根叫骂着——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美军的卡维利将军。自从1983年9月1日,也就是尤里带着他的帝国出现在世界舞台中心的那一天,我们在斯大林顿经历过这位美国将军策划的本土美军攻势之后,便再也掌握不到他的踪迹了,看来他离开了落入尤里之手的斯大林顿,并躲到了美国领土上最遥远的这一角。在他正对着的屏幕上,琴科夫同样像只发怒的斗鸡一样吵嚷不休——莫斯科战役胜利之后,他接替将军同志被委任为了共产国际月球方面军的总指挥官,通讯屏幕中还能看到他背后荒凉的月面环形山、林立的宇航基地建筑与徐徐落下的登月火箭。

        “我们在莫斯科战场付出巨大的牺牲杀死了尤里,可你们在南极战场的无能,却让我们的血全都白流了!你们的那位只会给资本家做打手的指挥官应该为此负责!”

        “住口,‘伊万’!他是我亲手提拔上来的,我很清楚,再也没有谁能够成为一个像他那样高尚的英雄!他为了胜利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你们那位将军同志牺牲了自己吗?没有!他活得好好的,这会儿正油头粉面地准备成为苏联总理!他不过是个依靠牺牲别人性命来为自己铺平权力之路的军阀和党棍!”

        卡维利和琴科夫都是各自阵营中难得的优秀指战员,如今却像两个市侩一样做着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可见聪明人也难免做出蠢事来。他们的争吵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看不到结束的迹象,一同待在主控舱里的其他人早已对此感到厌倦,我这张新面孔的到来给了他们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机会,一道道目光便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离舱门最近的两位女士对我有着各自不同的印象,我看到南十字军的亚历桑德拉.蕾特里娅将军对着这边说道:“喛,桑坦德的老苦瓜!”而谭雅.亚当斯特工说的则是:“在加那利岛上船的那个中国人!”

        “女士们还记得我这颗老苦瓜,我倒是非常荣幸。”我打定主意不去听卡维利和琴科夫犯傻的争吵,目光停留在了我最后打招呼的谭雅身上,“照理说,不是应该有另外两位先生跟您在一块儿吗?”

        南极的深寒似乎摧萎了这位传奇特工一贯的自信笑容,那张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们把自己的身体与灵魂留在了南极,陪伴着我们英勇的指挥官阁下。友川警部在追击那个叫天秤的疯丫头时失败了,像个武士一样为自己的落败献出了生命;西格弗里德博士为了保护‘悖论’完成最后的超时空传送,英勇地留下来面对了远征军覆灭的最后时刻。要是他们得知卡维利老爹为了这些无聊的事跟伊万佬吵个没完,一定会寒心的。卡维利老爹原本是个好老头儿,指挥官的牺牲对他打击太大了。”

        我顺次去看她们背后离得较远的其他人,结果竟发现拉什迪那个老土匪头子坐在角落里:“噫!我还以为你被埋在了阿齐兹王子的宫殿底下!”

        “我的兄弟们都这么认为,这样才能确保围剿我的厄普西隆部队不会通过心灵控制来得知我的下落,否则尤里老兄的忠实部下们就不会放任我活着飞到白令海登月湾,与你的‘渔翁’同志会合了。你现在可以对自己在非洲玩的‘侦探游戏’感到放心了吧?我对与你们的合作,比对与尤里的合作更忠实——至少现在是如此。”拉什迪干巴巴地苦笑了一下,“你不用把扬基佬和伊万佬的吵架太放在心上,在反抗军委员会里这是常有的事儿,毕竟大家聚在一起之前,谁身上又没背个一两笔血债呢?老光头卡维利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还差点跟我动枪呢。”

        发过言之后,拉什迪像演员谢幕一样缩到了角落更深处,把下一位反抗军委员会的成员让到了我面前,我看到了天草四季。

        “您好,苦瓜脸先生。”他向我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我很高兴能够重新作为朋友而不是敌人,跟您共同站在这里。”

        接下来是驻“悖论”引擎联络处的黄延洲,他落寞地独自站在操纵台前,像一匹失群的独马,在看到我时露出了一抹勉强而苦涩的笑。

        “黄延洲同志!”我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身侧,“孙岳澜将军呢?”

        他只是摇了摇头:“南极战场死了很多人。”

        站在舱室最内侧的人似乎并不是反抗军委员会里的军官,而是负责警卫的战士,她主动揭开那副全覆式外骨骼装甲的面罩时,我才发现那是陈音,她脸上的笑容甚至比黄延洲的更凄怆,和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曾经一直和她站在一起的那些人已经不见了。

        我感到难言的悲伤不断向心脏更深处冻结,几乎失去了向她发问的勇气:“徐进和阿乔、阿航……”

        她只是简短地答道:“他们是作为战士死去的。”

        在我与反抗军委员会的成员们一一见面时,芸茹似乎是想等待卡维利和琴科夫自行停止争吵,但两人都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不得不主动站到双方中间去阻止他们:“同志们、先生们,你们都是懦夫!因为只有懦夫才会毫不知羞耻地诋毁英雄们的高尚牺牲与无畏勇气!我们各阵营的牺牲都是有价值的,正是由于指挥官阁下和将军同志各自的努力,我们才能站在这里,不要把他们争取到的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上!”

        卡维利和琴科夫各自退回到了争斗场的两角,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琴科夫说道:“我为自己的鲁莽和愚蠢而道歉,我不是真心想要侮辱那位指挥官阁下的。我在月球基地等待诸位的行动方案。”

        面对着琴科夫切断通讯后黑暗下来的屏幕,卡维利将军伸出右手把那颗硕大的光头支撑在了指挥台上,左手则握住了台角淡淡的血痕:“我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要是指挥官还在这儿的话,他原本是能劝住我这个老家伙的。”

        陈音和其他警卫员退出了主控舱,反抗军委员会的成员们在圆形的指挥台旁围成了一圈,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准备开作战会议了。列在其中令我感觉尴尬极了,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

        芸茹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矩形的物品放在指挥台上,我发现那是一册毫不起眼的笔记本,封面表皮上遍布着陈旧的痕迹

        “这就是西格弗里德博士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芸茹说话时一直盯着笔记本的封面,两眼中露出某种很深很深的目光,我回想起她曾经感叹过希冀在和平之后与西格弗里德博士进行学术交流的愿望,并顿时理解了那种深深的遗憾,“我和拉什迪、天草四季一起解读了他的笔记本,并且论证了焚风理论的可行性。”

        她将“西格弗里德笔记本”中记载着所谓“焚风理论”的那几页投映在了作战控制连线屏幕上,第一行用德语写着这个理论的首句引言,沃克网在下方自动附上了英文与汉语的翻译:“火是如何灼痛它自己的”。

        我对这句话并不陌生,这是一位记者在报道一场灾难性的山火时,对“燃烧隔断法”的著名描述,这种用于封锁野火的战术,最基本的原理是在火场周围人为点燃一圈与火焰蔓延方向相反的燃烧隔离带,人造的火焰会烧掉野火传播路径上的所有可燃物,并在与野火逆冲的过程中消耗掉燃烧所必须的氧气,从而抑制野火的进一步蔓延——消防人员就是这样使用人造的火焰,来让火“灼痛它自己”的。

        “焚风”一词,指的则是与此看似并不相关的另一种物理效应:这是一种发生在山区的气候现象,它的产生阶段是极其缓慢的,由空气从山坡的迎风一面不断向高海拔地区上升,并随着海拔升高、气压下降而不断降温,待越过山区最高点、顺着背风一面降落时,先前长时间积累的效应便以一种暴烈的状态迅速释放出来,达到湿度饱和的冷空气会随着海拔下降、气温升高,而进入相反的获得温度、丧失湿度的物理变化过程,并最终形成了极其干燥且灼热的风力而向地面迅猛冲击,这一阶段的高温气流便被称为“焚风”,往往会引发干旱甚至火灾。我一时看不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更无法理解它们与当前危如累卵的战争形势有和相关,不禁露怯地偷偷打量了一下旁人,很害怕自己是这里无知识的唯一一人。

        “西格弗里德‘焚风理论’的核心,就是通过令时间静止系统全面过载,将周边大范围地区的时空与其他地区完全隔绝。”芸茹开始对作战计划进行更深入的阐述,“尤里并不是超人,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他之所以能在这场心灵战争中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并取得如今的胜利,完全是因为他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拉什迪以尤里的“前盟友”身份站出来说明道:“我与尤里合作时,对他的心灵终结计划有了大致的了解。他至少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建立一个全球心灵帝国所需的一切了:寻找心灵能力者来扩大自己的队伍,研发全新的军工科技来获得足够与苏、盟两强对抗的军事实力,暗中积累自己的战争资源以便获得充足的战略潜力。正是由于这比全世界各个阵营提前了十年的漫长积累,才使得他在将所有潜力爆发的那一刻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战略优势,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月球基地和南极基地这样的奇迹,乍看起来确实匪夷所思,其实全都是他长期暗中积累力量、最终一蹴而就的必然结果。换句话说,如果让盟军或苏军提前十年着手为这场世界大战进行战略准备,一样也可以在今天完成建立月球基地和南极基地的创举。他对我们占有整整十年的战略优势,我们想要战胜他的唯一希望,就是把这些已经落后的时间扳回来。”

        芸茹将“悖论”引擎残骸内部最核心的“时间静止系统”三维结构图投影到了作战控制连线屏幕上,正是凭借着这一非凡系统的物理伟力,盟军才能在远征南极的过程中屡次发动魔法般的“时间静止”攻击,并对厄普西隆军形成了压倒性的战场优势:“经过检修之后,我们确认‘悖论’引擎内置的超时空传送装置已经在撞击心灵终结仪时完全损毁,但作为核心武器的时间静止系统仍然可以修复运行,用于为系统供能的主动力引擎在经过三次修复测试之后,也已经确认恢复到了可用状态。我们的作战方案是:按照西格弗里德博士的理论,使时间静止系统进入过载状态,由‘悖论’引擎系统核心产生的时间扭曲力场,会像‘燃烧隔断’战术中人为制造的逆向火焰一样,从希望角安全区内部向外扩散,并最终在边缘地带与蔓延到此的心灵终结仪能量波产生对冲效应,阻止它的心灵能量力场继续向安全区腹地侵入;而当时空力场彻底形成一片类似于‘悖论’引擎内部的‘口袋空间’之后,整个希望角安全区便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厄普西隆军将无法突破这层时空屏障继续威胁到我们,而屏障内部的时间流逝要比外界的正常时间慢上很多,这意味着我们将拥有比敌人更漫长的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军工科研与战略准备,这一阶段将会很难、很漫长,漫长得就像焚风形成之前、气流沿着山体迎风面艰难爬升一样,可只要我们完成了这段时间的积累,将落后于尤里的那些时间争取回来,便足以获得与敌人对等的战略实力,在我们解除时空屏障、重新回到外界之际,便能将长期积累的力量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像越过高山之后冲击地面的‘焚风’一样,将厄普西隆帝国所占据的一切燃烧殆尽。”

        拉什迪补充道:“我们已经站在成功的门槛上了,但距离将时间静止系统修复到可用状态仍然差着最后一步。由于雪山基地的空间有限,我们不得不将用于生产维修所需核心元件的工业设施分布在安全区外围,希望角要塞内部的铁路系统已经全面启用,以便将各处维修设施中修理好的元件运输回到‘悖论’引擎,并重新安装到时间静止系统上。但敌人同样对此洞若观火,他们的舰队已经入侵到白令海一线了,并且很有可能会绕过登月湾、直接对希望角要塞展开攻击,竭尽全力阻止我们修复和启动‘悖论’引擎。我们当前最紧迫的作战任务就是:围绕希望角要塞建立一圈环形防线,阻止敌人危及‘悖论’引擎,一直坚持到‘时间静止系统’启动的那一刻。”

        芸茹开始进行更细化的作战部署,我这才意识到了她紧急召我来的意义所在:“即使得到了‘北斗星港’紧急输送的兵力补充之后,我们面对占领了大半个地球的敌人仍然处于绝对劣势,即使将安全区内部的所有部队整合起来,想要建立起一条完备防线也只是刚好够用而已。亚历桑德拉将军,请您指挥同盟国残余部队在北翼建立防线;苦瓜脸同志,请指挥人民解放军部队在南翼建立防线;卡维利将军负责防守通往阿拉斯加州内陆的正面防线。‘沃克网’智能AI指挥系统将会掌握机动预备兵力的指挥权,在二线阵地为诸位提供最有力的支援。”

        我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听过了无数次的防空警报声,再一次凄厉地震碎了阿拉斯加的漫天夜雪,不知为什么,这回竟使我马上想起了1983年战争爆发之初第一次在战场上听到防空警报时情形。“悖论”引擎主控室中央的全息投影系统随之运作起来,待投影画面稳定之后,我发现那并不是某一局部战场的作战地图,而是整个地球的全息影像,被厄普西隆帝国盘踞着的南极大陆,像坚实的底座一样支撑在这片飘摇中的世界之下。标示着心灵终结仪能量波的紫色弧线,正像海啸一样迅速越过北纬104度线,北半球各地那些代表着无线电信号源的光点,在被心灵波覆盖之后像无数点火花一样不断熄灭,将一种末日灭绝般的恐惧急剧压迫向阿拉斯加,“沃克网”无感情地提醒道:“侦测到心灵波扩散急剧加速,预计将在01:40:00内抵达北极点。”

        “只剩1小时40分钟?我们原本预计还有好几天的准备时间!”我感到了一种绝望的乏力。

        “他们也使用了类似‘焚风’效应的欺骗战术。”芸茹看着不断被淹没于紫色深渊中的地球,“心灵能量波越过赤道之后之所以防缓,并不是因为功率不足,而是在暗中积蓄能量,当先前积累的能量在此刻爆发,急剧扩散的心灵波将远远超过我们按照前期蔓延状况所计算的平均速度——伙计们,到各自的作战位置上去吧,我们现在唯一紧缺的就是时间!”

        希望角海岸线之外的远洋上,已经可以看到厄普西隆舰队来袭的密集光点了,谭雅望着监控屏幕上被照亮的海洋,习惯性地掣动了一下激光步枪上的能源阀:“看来这就是决战了,我们最好不要让所有死去的战士白白牺牲。”


        在万千点寒星与飞雪的注视之下,从外围阵地维修工厂撤下来的最后一列火车,挣扎着逃进了我们所在的防御阵地。原本拖在尾后那些满载科技元件的运输车厢,已经在沿途的敌军打击之下损毁殆尽了,只剩下那座严重受损的火车头吭哧吭哧地顺着铁轨爬进了基地,车头即将撞上路闸之际被拉下了制动装置,随即便看到全身燃烧着的机械师们惨叫着从被炮火炙烤得发红的铁皮驾驶舱里翻滚出来,扑倒在雪地里成为希望角上无数尸骸中的一部分,等待已久的防化部队纷纷围上去用高压水龙带为已经起火的车头消防降温,从二线阵地维修工厂中生产出来的几车皮核心元件,由于迟迟等不到火车头拖运而一直隐藏在地下掩体里躲避敌军空袭,此时纷纷沿着副轨被牵引出来钩挂到这列死里逃生的火车头背后。这便是南翼阵地所能向“悖论”引擎输送的最后一车核心元件了,防御部队目送着这列火车艰难地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并在它通过之后重新合拢战线,像闸门一样将铁轨紧紧地重新封锁起来。在我们无声凝视着的远方,前线的炮火像一头巨兽的脚步般朝这边不断逼近。敌军像一堵墙一样纵贯天地地展开在我们面前并不断压来,在这堵墙的背后,我们正不断失去整个世界,在这堵墙的面前,这个世界上幸存着的最后角落正以同样的速度不断缩小,那是一条毁灭与终结的边界线,前进并湮灭掉被它接触到的一切。我知道距离悖论引擎启动不会太久了,这场最后的战役即将结束,我们正无限接近顺利,可越接近胜利,我就越害怕会在这最后一刻失去已赢得的一切,甚至比在白令海上面对死亡时更加恐惧。我们最后的防线在这道不断推进的毁灭之墙面前是如此渺小,我能感受到部队里所有同志都怀有与我相同的恐惧,区别只在于能否克制和隐藏它,老兵们像墓碑一样钉死在自己脚下的冻土上,大多数新兵则像狂风枝头的残叶一样止不住地反复向后退颤又强迫自己向前。在掠夺并汇聚了全球三分之二以上的心灵之后,厄普西隆军队散发出来的强烈脑电波是如此猛烈而可怖,以至于我这颗与心灵能力完全“绝缘”的大脑,都可以清楚感受到那无数心灵在所谓“唯一意志”统治之下整齐划一地波动着,像一曲狂热而虔诚的中世纪宗教圣咏,裹挟着整个世界的无尽重量朝我们沉沉压来,节奏分明地向我们靠近、向我们咆哮:服从命运吧!服从命运吧!!

        我在这越来越急迫的心灵旋律冲击之下,强迫着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气,对着作战指挥讯道中的所有人说道:“同志们,不要害怕,也许我们会牺牲在这里,但在我们这些老旧的生命消失之后,更有活力、更有希望的新生命将会在我们背后重新生长出来,新的取代旧的,生命掩盖死亡,这是我们的世界千百个世纪发展至今、以后还要继续千百个世纪发展下去的不变规律,是不会被敌人一时的强大所改变的!用我们的生命为新生的世界致以祝愿吧!”

        整条防线燃烧成一条与敌军攻击锋同样狂暴的弧线,向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机动基地车就紧跟在一线部队背后全速冲击,狂卷的风雪不断从舷窗两侧掠过,仿佛席卷着朝我们背后冲向世界终结的尽头。我在这飞逝的火光与雪影之中不断看到和听到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们,老叶说:“最终我们还是决定选择勇敢!”彼得连科说:“希望下次再见面时我们仍然能够以‘同志’相称。”林驱说:“我们这就去把血肉铸进祖国的山河!”加夫列尔说:“这样她就会知道我们是英特纳雄耐尔大家庭里最忠实的同志!”根纳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沃尔科夫说:“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盟军指挥官说:“此后的战斗还需要你们!”友川纪夫说:“我绝不会让同伴们的牺牲白费!”西格弗里德说:“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的。”……他们的一颗颗灵魂像星空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闪烁着,我去把自己的光辉融入他们那勇气的星座。

        我们的部队像一只扑火的鸟儿冲进敌群,密集的火力将我们的两翼不断削去,在一次次碎散和重新编组中变得越来越单薄的攻击队列,宛如是依靠着惯性在敌群之中做着最后的冲刺。随着第一线的坦克编队被不断摧毁,敌军的弹雨开始触及到机动基地车,他们不间断地朝着这处标靶集射而来,不间断的弹痕宛如连接成了一条条燃烧的索链,将巨大的基地车紧缚在了大地上。

        “各部队朝两翼散开,趁敌人围攻基地车时从侧后发起攻击,我们争取到的这点儿时间,也许正是‘悖论’引擎所需要的。”我向着指挥讯道发出了也许是最后的命令,决定把基地车作为诱饵,为两翼部队再争取一次大量杀伤敌军的机会。敌军坦克的炮塔前装甲不断从夜色和雪雾后面冲出来,又接连遮蔽在炮口开火的强光之下。

        基地车左舷的大地猛烈一沉,仿佛有一样极大、极重的物体压在了我们左侧,使得整个世界都朝着那个方向倾斜。我抹去了舷窗上冻结的霜层,看到一辆高大的战车从基地车侧面黑压压地碾过,并在超出到左前方位置时停了下来,摆成一个斜对敌人的角度开始缓转炮塔,它调整射界的过程是如此漫长,敌人原本瞄准着基地车的炮火纷纷改变指向,向着这处威胁优先级更高的目标集中射来,各种口径的炮弹不时在它那厚重的装甲上迸发出一丛丛火花,就好像胡乱地撕去裹在其上的夜幕,将被遮盖的车身一点点显露出来。直到核子聚变的强光在炮口闪过并映亮了大半个车身,我才认出,这是阿克赛钦战役期间在“百夫长”机甲身边担任协同护卫的两辆“乳齿象”坦克原型机之一。几乎是在它开火的同时,另一阵同样沉重的炮声回响在了基地车右侧,将仿佛倾斜了的世界压回到原本的平衡状态,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另一辆“乳齿象”原型车在右舷停驻成相同角度,核子轨道炮的尾焰在炮口定格成一束暴烈的漏斗状光梭,宛如左侧那辆邻车倒映在基地车对面的剪影。两发炮火交叉着从敌军坦克编队中央剪过去,将排列得最密集的两辆重型坦克锁在了交点位置,点燃起一大片殉爆的焰光照亮了周围的一片雪野。

        两门核子轨道炮以稳定的周期接连开火,残留在风雪中的弹道逐渐交织成一张网,将我们正面的敌军坦克队列割裂成无数拼图般的残片碎散开来,但敌人的步兵和轻装甲车辆,却仍然能够透过这张太过稀疏的网漏到近前。基地建设指挥车周边只剩下一支单薄的警卫部队作为阻隔在敌人面前的最后屏障,朗噶和阎启明等轻步兵已经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了,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着把大块的积雪、战车残骸的碎片乃至牺牲战友的遗体堆叠成一道很快就会倒下的胸前,但凡有谁将哪怕一点点身体部位暴露在这堵残酷的掩体之外,都会被集中而来的弹雨瞬间撕碎,我亲眼看到一名被打伤的士兵失去平衡跌落到了胸墙一侧,至少有五发子弹同时击穿了他暴露的头颅。老孙和老马是队伍里仅存的最后两名重步兵,他们依靠着厚重装甲的保护勉强顶上去阻击敌人,原本引以为傲的单兵火力,在不断涌上来的敌军面前单薄得就像是想通过积雪来堵住洪水,两人被迫一步步退到后背抵住了基地车的侧面,就好像两名被围困在了城墙脚下的残兵。

        一大片集束导弹成丛地越过我们上空砸向敌人头顶,并在下降到一树之高的位置时凌空爆炸开来,散裂成更加密集的众多箭形自锻破片,金属射流沿着固定的角度从成群的敌人之间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映在水面上的一片片倒影,被突然撒下的一大把沙子震漾成了无数残碎扭曲的断线。随着这一波攻势被突如其来的集束导弹打击彻底摧垮,始终无法突破“乳齿象”原型机车组交叉火力封锁的敌军突然陷入了混乱,我举起了望远镜,竟看到喷涂有八一五角星军徽的我军坦克从敌军背后冲了出来,那是先前被分散开去袭击侧后的两翼部队,从后方将敌军队列彻底切断了!

        压垮了敌人的进攻部队不断从我们身边越过,工兵们则渐渐聚拢上来紧急抢修被打坏的基地车动力系统,随着一片沉沉的脚步声越震越近,我们看到刚才在最危急时刻发射了集束导弹的那两个作战单位从车舱一侧踏了过去,那是两名穿着重型外骨骼动力装甲的士兵,武装在他们身上的外骨骼设备,比我们曾经在克什米尔战役期间使用过的“重装步兵”外骨骼还要更加厚重,看起来简直像是让使用者坐在躯干部位装甲形成的驾舱里,由两条一人高的粗重机械腿背负着行进,他们总是沉沉地往前踏上一段,在将敌人追及到武器射程时便原地停下展开定点射击,依靠机械腿的重量和从踝部扎进地面的驻锄来承受臂装集束导弹发射窠的巨大后座力,直到将射程范围以内的敌人肃清,才重新收起驻锄进入下一段震动大地的跋涉。他们在经过左前方、距离指挥车最接近的一处位置时,我们的战术无线电讯道里模糊地捕捉到了他们与沃克网指挥AI之间的通讯对话:“呼叫沃克网,‘巨人克星’实验动力甲运转良好。”“切换到面杀伤模式,请优化目标群打击方案。”

        指挥车在这时低哼一声恢复了动力,战士们从外部橇开了变形卡死的舱门,老马将受了伤的老孙拖进舱来接受紧急治疗。卫生员们把老孙的防辐射滤清面罩摘下时,我发现他的脸上竟然布满了泪痕。

        “你们没听到吗?你们没听到吗!还活着,那两个老混蛋还活着!”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那两个‘巨人克星’进行通讯呼叫的时候……那是老猪和大老沙的声音!”

        我顿时回想起了在日高山脉科研基地进入芸茹的心灵空间时,曾经看到过疑似老猪和大老沙的心灵信号经由沃克网接入她的大脑,由于并没有亲眼进行当面确认,我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老孙等人,以免引起他们错误的希望。在听明白老孙的话之后,我们纷纷望向车窗前方想要再找到那两名“巨人克星”,可在激烈厮杀着的茫茫人影之间却再难辨认出他们的身影了。

        从后方支援而来的反抗军预备队,以两辆“乳齿象”原型机为连接点,重新展开成了一对坚实而有力的钢铁羽翼,托举着我们残破不堪的机动基地车向前方继续推进,他们列装着的那些新式武器当中,既有我曾经在阿克赛钦科研基地里曾经见过的实验原型机,也有一些前所未见的全新装备,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也许这就是因芸茹离去而陷入停滞的“大迭代”计划最终完成之后的模样。沃克网开始显示出它作为智能AI那无比精确的计算机能,它总是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将一支新的预备队投入到我们已经被消解殆尽的攻击波中,把即将被敌人疯狂反扑所熄灭的战火再一次熊熊点燃,令人很难想象它的前身是宫崎基地里一套还犯着简单逻辑错误的低级AI指挥系统。敌军的反击就这样一次接一次地被击碎瓦解。我已经算不清这是第几次突破敌军的队列了,前方的冲击部队突然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自行停了下来,我催促指挥车越过他们的队列间隙驶到最前方,在一片恍惚中看到了希望角最南侧的海岸线,再也没有登陆的敌人需要我们去消灭了,我们面前已是空旷而寒冷的白令海。

        我望着那空旷的海面,感到了巨大的失落与恐惧:他们还没有到!那些滞留在白令海登月湾上的军队与旅客,按照作战计划,他们原本应该搭乘反抗军派出的船队在此时返回希望角,可茫茫海面上却看不到哪怕一丝桅影,我想到了阿卓和小木,想到了默雁和他指引而来的那些心灵能力者,还有许许多多在港口见过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已经抵达亚欧大陆北缘的心灵能量波正在加速向他们汹涌扑来。

        “呼叫白令海登月湾,为什么还没有抵达希望角!?”我通过无线电朝着沧凉的大海呼唤。

        “呼叫希望角……别了吧!同志们!厄普西隆分子已经占据了这里的大部分岛屿,运输船都被击沉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坟墓!”登月湾群岛的通讯员悲凉地回应道,背景噪音里还能隐隐听到剧烈的炮火与成片绝望的呼喊。

        我听着那可怕的声浪应和着海潮的节奏一层层从讯道对面拍打着耳鼓膜,隔着这片望不穿的大海,那几点零落的群岛显得是如此遥不可及。恰在此时,沃克网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里播报道:“时间静止系统修复完成,启动倒计时00:30:00!”作战讯道中爆发出一片狂喜的欢呼,可对于困在群岛上的人而言,这胜利的声音却不啻于死刑判决——那里位于时间静止力场的影响范围以外。我不断把手伸向连通“悖论”引擎的通讯台,每一次又在即将触到时像被蜇了一样缩回手来,如是重复几次之后,我终于还是强迫自己死死抓住了通讯话筒:“呼叫‘悖论’引擎,我申请派出舰队前往登月湾群岛实施救援!”

        卡维利将军首先给出了否定的答复:“我反对!从安克雷奇一线登陆的厄普西隆部队,已于一小时前越过了费尔班克斯-北极星,朝向内陆的正面防线,必须准备在时间静止系统启动前至少再迎接一轮比先前更猛烈的进攻,最危急的时刻还没有过去,我们不能在此刻冒险分兵!”

        “不会分散太多兵力的,即使想要带走大量部队,也没有足够的船只把这些部队运到登月湾群岛再载回来。”我继续争取道,“只需要凑足操纵运输船的海员和基本的滩头登陆兵力就够了。”

        亚历桑德拉将军在这时也开了口:“直接进入最现实的问题吧:谁来实施这次救援?”

        “我来!”我马上答复道,“我不在撤退名单上,人民军事委员会没有授予我待在希望角的权利,我是为了护送那些平民才来到这里的,如果我利用他们为借口躲进了安全区,却把这些真正应该抵达的人抛弃在大海上,我此前已争得的微薄光荣将化为乌有,我此后也注定无法逃脱对自己的可耻鄙夷!我把从北斗星港带来的主力护航部队留给你们协助防御,只带最基本的警卫部队去把登月岛上的人们接回来。”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芸茹没有发表意见便直接下达了命令:“沃克网,接管南翼防线指挥权,把近岸巡航舰队的指挥权移交给苦瓜脸同志。”


        厄普西隆部队已经占领了白令海登月湾的大部分岛屿,残存的反抗部队与滞留的平民拥挤在最北端一座岛的最北端一角上,救援舰队靠岸时,他们像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疯狂涌上甲板。滞留的人员多得远超预期,我们带来的船只不够用了,我只得命令护航部队全体登岸,只留下驾驶船只所需的海员,把剩下所有的舱位都空出来用于装载平民。

        警卫部队沉默地逆着人潮,扩散部署到了这段海岸附近的几处制高点,一道道防空机关炮火力迎着袭来的敌机刺向天空,笔直的弹道交织成了天空中一座燃烧的门扉。我把阿卓和小木抱上了在海岸与大船之间摆渡的救生艇,负责掌舵的水兵近乎叫骂地大喊催促道:“继续上!继续上!还装得下!”

        在等待救生艇满员离岸的短暂间隙,小木在永远包围着他的黑暗之中胡乱伸着手,直到摸黑握住了我的右腕:“苦瓜叔!你上来,你不要死!”

        我在他瘦弱的手腕上用力握了一下:“小木同志,不要害怕,你们还要勇敢地活下去!”

        “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假装自己不害怕!”他露出了作为孩子的一面。

        “如果你没有信心保护自己,那就想一想,身边还有别人需要你保护!以后你就得做个男子汉了,男子汉最大的美德就是守护啊!当我们只想着自己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软弱,可如果我们念及他人,就会变得非常勇敢、非常坚强!你会发现这段海路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芸姐姐在对岸等你们!”

        “满啦!”舵手毫不客气地把继续想要扒上来的人从快要超载的小艇边沿踹下去,“准备启航!”

        小木在船移动的那一刻陡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有某种连接在他与那片遥远土地之间的无形之物正在被痛苦地扯断:“我们要永远失去自己的祖国了吗!?”

        “不会的,还有你们!如果国土真的沦陷了,你们就是祖国!”我跟在缓缓移动的船舷边上踏进浅海,“以后的旅程会很苦、很漫长,身边还会有很多其他国家的孩子跟你们一起走下去,为了我们的祖国,你也绝不能表现得比他们更差!”

        在即将松手之际,我像是对待一个同龄的战友那样向他最后紧紧握了一下:“祝福同志一路平安!”

        他则努力压抑住泪水,用尽全力般对我大喊道:“愿胜利的星照耀我们!”

        小艇的航速陡然加快,那两个孩子在起伏的涌浪之间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片登船的人影中看不见了。


        我们站立在孤寂的海岬上,目送着运输船队在希望角方向消失成一排黑点。尽管敌人的零星冲击一直没有停止,可他们的主力部队却在最关键的时刻犯了浑,似乎因为误判了主攻方向而始终聚集在这座海岛的另一端,竟容我们侥幸地把滞留的平民全都送了出去,岛上再也没有人需要我们护送,海面上也再没有多余的船只能搭载我们了。

        我草草地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选定了一座较远的海角作为最后的反抗阵地,那里地势很高,且孤悬在主岛之外,只有一条岬道与岛屿的其他部分连接,是很理想的防守地带。从岛上绕过去的道路已经被敌人切断了,所幸我们所在的这片滩头与那座海角之间,已经在海面上冻起了一层白皑皑的冰壳,我带头跳上冰层,沿着直线路径朝海角拔步走去,每踏一步都觉得冰层上的凉意透过鞋底刺穿了我的脚掌,没走多远便渐渐感知不到两脚的存在了。

        敌人在这时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开始气急败坏地向着我们这最后一小撮人马发泄无处用武的火力,厚实的冰面开始像暴风雨中的航船一样剧烈摇晃,炮弹砸开的冰阱就像不断啃进我们队伍的一张张巨口,不时有人成列地被吞噬到寒且暗的海水之下,就此消失不见了。我被一发离得较近的炮弹震倒在了冰面上,老孙等人赶在面皮被冻牢在冰上之前把我拽了起来。我面朝下看着那残破漂摇的冰架,突然发现脚下的这一大片冰层都变黑了,而且颜色还在不断加深,仿佛有某种巨大的物体正从海水之下急剧上浮。在一片比轰击还要响亮的巨大破裂声中,我们惊恐地看着那座山一样高的潜艇指挥台破开冰面,像一艘黑色的火箭般向天空笔直冲升上去,紧接着是艇台后方鲸脊状的艇身顶穿了更加广大的冰面,宛如一座重新上升回到人间的海底城市。由于潜艇在出航作战之间都会抹去表面的一切部队徽标,因此我们无法凭借外观来判断它的敌我所属,心中一个声音急切地说服我相信这是我们的潜艇,但另一个声音却又绝望地提醒着,我们造不出这样巨大伟岸的一艘潜艇。

        在一连串空洞的闷响声中,艇背上如复起的多米诺骨牌般顺次弹开了两排圆形的舱盖,隐藏在下方发射井中的战术导弹依次轰鸣着垂直升起——攻击近在咫尺的我们是不需要导弹的,她攻击的是远方的敌人,这是我们自己的潜艇!我们的潜水艇啊,抽出你背负的利剑,并且劈向敌人吧!

        导弹一枚接一枚地升上高空,仿佛一段不断向最高潮急进的奏鸣曲,在堆叠到广厦一般的高音之后突然雄浑无比地坍坠下来,将远方岛屿之上的天空覆盖在了一片燃烧的焰影之下。

        潜艇指挥台的顶舱在这时打开了,我看不清那个穿着黑色艇长服的人究竟是谁,直到他在导弹发射的余音中开腔大喊,我才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是在上海一战中侥幸从“陆幺幺”号沉艇中被救出来的陆远征艇长。

        “同志们,上船!”他向我们喊道,“欢迎登上‘英特纳雄耐尔’号!”


        潜艇一贯的逼仄狭窄与封闭幽囚,在这里成为了过去式。这艘名叫“国际”的潜艇巨大得像一座城市,像一片微缩后的希望角安全区,除了近乎不竭的核动力反应堆,她还装备有可以半永久自循环的生命维持系统,货舱里储备着太仓一样的后勤物资,实验舱里甚至还有人造太阳光和新辟的农田!当她潜入幽深的海底之时,我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我们不是在潜航深海,而是乘坐着一艘行星际级别的巨型宇宙飞船,在黑暗极寒的无尽太空中飞行。除了艇员和陆战队员之外,我还在艇舱里看到了不少非战斗人员,他们是未及搭上“北斗星航船”的工人、科研人员和平民。陆远征向我介绍道:“我们是北斗星航线上一艘隐秘的渡船,沿途接到了不少来不及前往阿拉斯加的人员,你们是我接到的最后一批乘客。”

        艇上的声呐兵在这时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的恍惚神情:“艇长,希望角……消失了!”

        “再试一次,把信号浮标放上去。”陆远征以为他说的是通讯断了。

        “不是通讯问题…….它就是……整个都没了!”声呐兵艰难地表达着这匪夷所思到近乎可怕的事实。

        陆远征这才感到事情不一般,我跟着他一起凑到声呐屏上,发现希望角方向的海岸回波图已经完全改变了,声呐探测不到那里的海岸线,换言之,那片土地真的凭空消失了。

        我顿时明白过来:“是时间静止系统!他们成功了,时间静止系统已经将希望角隔绝成了一处口袋空间!”

        远征艇长完全无法分享到我的喜悦:“你高兴个什么劲啊?我们怎么办?”

        我只略一思索便得出了唯一的可行结论:“我们下潜!心灵控制波在地表是没有死角的,但它深入不到海底,正如它触及不到高空!”

        我听到艇舱深处传来洪水般的轰鸣,那是“英特纳雄耐尔”号正在紧急注水下潜。就在这时,隔壁技术台上的无人机操作员惊呼道:“还有一个人!”

        “英特纳雄耐尔”号之前上浮对我们展开营救时,事先通过鱼雷管将一架蜻蜓无人机发射到了海面上进行空中侦察,以我们现在的下潜深度,仍然可以接收到它发回的无线电信号。我凑到作战控制连线屏幕前,看到无人机下方的登月湾岛屿一角处,有一个模糊的黑点正在快速移动。随着无人机不断下降高度,黑点渐渐显出了人形,当我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时,一种无比剧痛的滚烫突然涌上了我的眼底。

        老天啊!那是默雁!他没有上船!他是那样害怕心灵的专制,我们却把他遗落在那心灵终结的地狱里了!

        也许是由于我们先前通过“时间胶带”系统建立的脑电波连接还没有完全断开,我隔着幽深的海水竟再次感应到了他的心灵,并在一瞬间从中明白了一切,这不是我们的疏忽,先前敌人错判攻击方向而放任我们完成了营救也并非侥幸,看似偶然的一切都有一个必然的起因——默雁就是这个必然,他在最危急的时刻独自远离了聚集着所有人员的海岬,来到岛屿最远的另一端,并利用自己强大的心灵能力,在敌军心灵感应器探测范围内制造了大量虚假的攻击意图信号,以自己为饵将敌人引诱到了完全错误的方向!

        默雁明明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一艘船留下来接他了,却还是拼尽全力向着完全没有希望的海岸方向奔跑着,在他背后则紧追着一整支厄普西隆军队!此时,“清醒之眠”时代照耀在白令海的第一轮太阳正在升起,阳光像一条横贯地球表面的弧线般,从背后向着狂奔的默雁急追而来,这个害怕阳光、而在黑暗与孤寂中寻得了安宁的心灵能力者,像是躲避着太阳那强横且不由分说的怀抱一般,紧紧跟着正在弃他而去的暗夜阴影奔跑、奔跑。在离此更加遥远的地方,心灵控制波正在覆盖它最后触及的地表领土,我借由默雁的大脑感知到了最后被控制的那些土地上最后的自由意志:

        在中国的高山、丘陵与原野之间,我们的人民军队排列成一组组攻击队形,向着潮水一般涌入国土的厄普西隆军队冲去,他们在丧失意志的最后一刻,感知到了来自敌人的最高赞誉——厄普西隆分子在心灵交流之中,将中国称为“无法用武力手段赢得的土地”。

        在工程塔吊林立的莫斯科,新晋为苏联总理的将军同志,正在列宁墓前对解放了祖国的红军部队进行一次悲壮而光荣的检阅,检阅的终点将不是兵营,而是直接开赴苏联与欧陆国家接壤的最前线,去抵御被厄普西隆帝国控制的无尽傀儡部队。由于对心灵终结仪的启动时间产生了长达数日的致命误判,原本计划随最后一批撤离部队前往希望角的将军同志,被提前到来的心灵波大潮切断了逃离的机会,于是他放弃了踏上那注定来不及走完的逃亡之路,而是选择留下来,与不久前才刚刚光复的首都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又一次陷落。在《苏维埃进行曲》雄壮的旋律中,红军战士与苏联人民竭尽全力地呼喊道:“为了俄罗斯母亲!为了苏维埃联盟!为了共产国际!乌拉!”在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强大敌人面前,这成为了一种不肯屈服的强烈表达。而将军同志则向着即将开赴战场的红军喊道:“同志们胜利日快乐!我们已经获得了解放祖国的胜利,但敌人还要把更多战争与奴役强加给我们,祖国母亲还期待着我们去夺取更多的胜利!致敬吧!向伟大的……尤里……致敬吧!”

        那正是心灵终结仪的控制波抵达莫斯科的一刻,在月球基地的战略通讯系统中,会看到陷入心灵控制的首都突然之间如断电般变得一片黑暗。

        “同志!有人收到吗?请回复!”琴科夫亲自在星际通讯频道上急切呼叫着,一时不敢相信最可怕的情况已经提前到来。

        将军同志艰难地从自己的最后一句“向尤里致敬”中,意识到了已经受到心灵控制的事实,他动用起全部的意志,向着月球发出的孤寂呼叫作出了最后的回应:“千万……不要……回……到……莫斯科!”

        在荒凉的非洲大地上,马尔翁正在光的阴暗面穿行着,正如他从前已经在沙漠与荒原中穿行而过的半生。他杀死那些已经沦为心灵傀儡的昔日兄弟,决定要比以前加倍谨慎地隐藏自己,直到离去的挚友与首领再度回到苦苦寻求自由的炎热大陆。

        “可以了,默雁先生,可以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不用再痛苦地挣扎了,您安静地死去吧!”我同时对着侦察屏幕和他的大脑劝说着。

        他没有回应,他仍在继续发狂地跑着,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得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向心灵的奴役屈服,他只能靠继续奔跑来表达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反抗。这时好几发子弹从背后击穿了他的躯体,他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向前扑倒下去,血不断从他的身下渗透蔓延,并迅速在雪地上冻结成了一片不规则的暗红色,像是从一颗不甘的眼睛里流出来的血泪。随着蜻蜓无人机的AI系统在觉察到防空火力威胁时不断自动升空,冻结在雪地上的默雁在侦察画面中重新缩小成了一颗黑点,并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潜艇在这时超出了与无人机之间的可控无线电联系距离,侦察屏幕戛然暗去,随着继续下沉,来自地表的其他信号也接连断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彻底消逝,我们就这样沉沉地潜入大海之下的零度深渊。

        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黄昏已经过去,世界沉入暗夜,后世将把这段心灵控制波笼罩全球的时代称为“清醒之眠”,因为人们仍然如清醒一般继续着被改变的生活轨迹,大脑却已陷入了沉眠般麻木的心灵控制状态。

        但施加了这一切的那些人——异教,天秤,拉恩,还有许许多多尤里的其他追随者,他们在这属于厄普西隆帝国的时代中也并没有得到安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噩梦困扰着他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噩梦,每当他们志得意满地巡视着被掌控的世界,并在高大的宝座上享受胜利滋味之时,就没法不想到,在比天空更高的月球之上,在最接近地狱的深海之中,在时间与空间的裂隙之内,还有一帮不肯屈服的固执者在日夜渴望着复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渴望便越加强烈,他们很清楚,这种真实的梦魇终有一天会重新展现在面前。

        但至少是现在,清醒之眠才刚刚开始,我们的回归还显得遥遥无期,暗夜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让我们隐伏在敌人的噩梦中默默行进吧,因为在寒夜最黑暗的时刻,最宝贵的,正是坚信长夜终将过去的希望。

        黑暗的艇舱中传来作战控制连线系统的提示音,宛若一声幽长的叹息:

        “作战控制连线……已中断。”



《逆鳞》重置版 第三十一章 北斗星航线(下)(ACT2 Finale)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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