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 | 1.4 荒谬的自由
放下电磁场和媒认的复习,伴随新雅楼下女生节的快乐钢琴声(虽然它们是属于二字班的),开了这一篇稿子。虽不能简单地这样认为:“理解了作者的论证逻辑的那一刻,就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实现同样的超越”,但一点点仪式感还是需要有的——无意义中的点点希望碎片总是绝美的。况且,今天的确心情不错,归功于近日的努力,人生哲学上、学业规划上,都有些令人欣喜的小进展。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荒谬的来源
我们简单对荒谬的来源做一点总结。毕竟,这种情感是一切人生痛苦的直接来源。
在察觉荒谬前的阶段,也就是加缪论证的根本起点,是所谓“日常生活”。我们拥有竭力找到并坚定信仰的人生目标,相信实现它就能够赋予我们的人生以充分的意义。朝向这样目标奋斗的过程中,我们感到格外的充实。这种充实似乎是与“理想”“志向”与“奋斗”等词汇相匹配的感情,我称其为“意义感”。正是这样强烈的意义感,使得我们不加怀疑地相信人生的意义存在。因此,若不出意外,我们将自洽于日常生活的奋斗中,幸福地过完一生。
遗憾的是,意外偶有发生。比如有时我们晨昏颠倒、作业成山,在无情地散发冷光的电脑屏幕前,我们盼不到学完的一天了。于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凝练为一个问号出现了:“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拼死学习,为了考个好大学?考上了呢,为了保研?留学?就业?追求某种崇高的理想?——可理想再崇高,我再努力地实现它,它能在这历史的长河中留存多久呢?我NB,和平实现了世界大同,或许善良的人类将歌颂我直到人类历史的终结。——然后呢?
随着基本粒子的排列无可避免地趋于乱序,一切生命,以负熵为食的生命,都终将归于消散。我们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存在,先崩解为无机物,再聚变成铁核,得,全寄了!没有信息能够留存至时间的尽头,一切人所确立的价值,都将在一段漫长而有限的时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之中不存在价值。(加缪并没有证明荒谬的存在,而是以之为前提给出他的哲学解答。这里的论证是非常潦草的,结合我的个人体验做一论述,仅供参考。)
人似乎天然地相信价值的存在性,并在无数的日常中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世界在暗处给我们一闷棍——根本就没这玩意儿!以前不会有,现在你发现没有了,未来也不会有。我们内心对价值有着无限憧憬乃至信仰,而世界反馈我们的最严肃、最无可反击的拒斥。我们这种拒斥的无限失落、无可疗愈的悲伤,就是荒谬。它是对人生意义最根本的否定。
•荒谬的结构
我想让猪飞起来,而世界拒绝了我!于是我感到了荒谬。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发现,荒谬并不是独自存在的,而是要经历[我想]->[世界拒绝]->[我感到荒谬]这样的逻辑推理过程。也就是说,荒谬至少有两个前提:精神怀念(我:猪猪飞起来!)与世界的非理性(世界:做个好梦!)。精神怀念与世界的非理性之间无可调和的矛盾,构造了荒谬的感情。精神怀念、世界的非理性以及建构在二者之间的关系之上的荒谬,称为荒谬的“三位一体”结构。
三位一体结构表明,荒谬不是一个独立概念,而是一种建构性的二元关系。撤走荒谬的两个前提中的任何一个,荒谬的感情也就不存在了。比如,我们撤掉精神怀念(我不想看猪飞了!),世界的非理性自然不会否定一个未曾产生的想法(世界:正合我意!),荒谬就消失了;如果我们撤掉世界的非理性(等等,我何德何能撤销世界的非理性,我又不是卡密萨马!)——当然,这个过程是通过接纳荒谬为真理,把意义寻找的完全失败强行缝合成“唯一的成功”来实现的,也就是信了“拜荒谬教”(荒谬的概念在这种过程中被偷换了。详见【1.3哲学性的自杀】有关加缪对存在哲学的论述)——世界对于这群信徒来说就成了完整的、可解释的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荒谬。
•荒谬的人
加缪表示,荒谬的这两个基础:精神怀念、世界的非理性,一个都不能少!少了精神怀念,就是委曲求全、改变初心,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少了世界的非理性,我就没有遵守最基本的逻辑推理(加缪称其为“跳跃”),通过强行改变信仰得到的结论我无法接受!
于是,强行承认了两个前提,加缪接受荒谬这个自然推论为真实。接受荒谬,意味着承受荒谬带来的全部痛苦。承认荒谬的前提、接受荒谬、带着荒谬的痛苦生活着的人,加缪称为“荒谬的人”。
荒谬的人对于在察觉荒谬前曾经体验过的全部希望都已经幻灭。继续生活是无意义的,那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此产生:
“荒谬的人是否一定要自杀?”
我们可以想象,虚无主义思潮笼罩下的多少人,都萌生过这样的想法,且其中相当一部分走向了令人遗憾的结局。荒谬将人的精神推至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就在我们认为大势已去之时,却听到加缪振聋发聩的呼喊:“不!”
•反抗
为何如此痛苦却仍不选择解脱?加缪告诉我们:自杀放弃了精神怀念。
不要忘记,荒谬建构在精神怀念与世界的非理性之上。后者不需要荒谬的人来维持而将长久存在下去,而前者却是极易松动的一环。在一次次对人生意义的美好希望被一次次严厉拒斥,在一次次的痛苦体验之下,荒谬的人何曾不怀疑自己的信念:生不如死,我到底要不要坚持寻找人生的意义呢?
加缪对于自己的精神怀念有着无可动摇的坚定。他万万不愿取消这一前提,于是对任何可能的取消极为敏感。自杀,是对人生意义彻底幻灭后的最终行动。自杀前一刻的人,已经不再希望寻找世界的意义了——Ta至少在内心产生了一瞬间的平和与归宿感、至少在最后的一瞬间取消了精神怀念。于是,选择自杀相当于放弃了荒谬的前提之一,自杀的人因而不是荒谬的人。
加缪认为,荒谬的人为维持荒谬前提的自洽,一种可行的精神立场是“反抗”。荒谬越是带来无尽的、不可取消的精神痛苦,荒谬的人越是要反抗!越是要带着自己的无限希望、无限悲情的希望生活下去!
越是希望、越是被拒斥,越是在生活的各个经验角落里感到荒谬的普遍存在,荒谬的痛苦越是剧烈、取消荒谬的欲望越是强劲。荒谬的人在这痛苦的无限循环中始终忠于荒谬这反抗自己的原因、始终忠于自己的本愿与世界的真实反响,始终处于清醒当中。加缪说:
“荒谬就是人面对自我而在场。”
荒谬的人坚守这种极度困难的希望,是如何表现在现实经验中的呢?加缪举了一个例子:
//一个被架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在被处刑前的最后一刻,眼睛仍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根脏鞋带。
死刑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认罪,而是竭全力凝聚精神的残焰,投射到这非理性的世界中最后可被察觉的存在物上。他到死也留恋这个世界,到死也未泯灭在这个世界生的希望,尽管他不可避免地在此刻失去生命,失去追求这种希望的全部可能。这种精神的执念,就是荒谬的人应有的精神怀念的强度。
凭借这样强度的精神怀念,荒谬的人与世界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荒谬的人在他希望又拒绝他的世界里,穷竭生命能量的极限,不停对世界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注定失败的反抗。哪管头破血流、哪怕胜负已分。加缪认为,这种反抗给予人以尊严。正是在注定失败的反抗中,荒谬的人才反复察觉代表其本质的精神怀念,旁观者才无不为其精神的坚毅、人的欲望的壮美与激烈而心神震慑!反抗无限张发了人生命存在本身的张力,这是一曲与世界无关、独属于人的“含着微笑的悲歌”。
我们注意到,这曲悲歌事实上也隐含了存在的跳跃,加缪在论证的最后否定了他自己的所有结论吗?并非如此。跳跃的注定失败、超越不成其价值,就更显示其超越性。超越仅存在于人的向度,却无限逼近生命的边界。
•荒谬的自由
荒谬的前反思阶段,人们似乎是过着某种幸福的生活的。人们会觉得,自己正努力追逐自己的人生目标,目标的确立、追逐的过程是全然自由的。而无处不在的荒谬告诉我们,这自由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由,人们全身心追求享受着的生活状态,不过是它的反面。荒谬之下无自由。
而察觉荒谬以后,人将在放弃一切对希望的迷信的基础上生活,放弃追逐那种虚假的自由,成就了一种相对更加“自由”的生活。这自由是就生存姿态而言。尽管,一切的自由都将终止于最根本的荒谬——死亡,荒谬的自由永远不可能是完全的自由。
•荒谬的激情
世界之中不存在价值,那么荒谬的人解构了“好的生活”。既然任何经验都是无差别的,那么,人应当选择何种生活呢?加缪告诉我们,要用“经验的量”代替“经验的质”,用希望的迭代不断确认自己的存在、自己的生命,不是“生活的最好”,而是“生活的最多”!

加缪的荒谬哲学无疑是振奋人心的,但仔细体会就会发现,实现这反抗的超越,需要超越常人千万倍的精神力。一切希望都不存在的现实所带来的绝望是无比深重的,仅仅是想象都令人窒息。个人愿意对加缪的哲学做一调和:在世界中加入“希望的碎片”,它们不是希望本身,也不是实现的可能性,而仅仅是与希望相似的生活片段。这些支离破碎的美的原材料,作为人的精神深处最简单、最基本、最深刻的支撑,替代精神的自我确认,作为生命完满的小小怀念,可供短暂的沉入与疗愈,而不取消希望彻底幻灭的悲情。这样,我们真的可以带着对荒谬的察觉,以及拥抱世界乃至爱世界的希望,度过幸福的一生。这里的幸福已经取消了其原本的含义,但我不愿加引号以区分:这是我当下的存在哲学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