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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居者情书

2022-04-07 22:03 作者:無非是  | 我要投稿

穴居者情书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人们还住在洞穴里,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石斧、长矛、兽皮缝制的衣服之类的原始工具,但他们中却有人天才地发明了书信,也许是写在石片上、树叶上,也许是在龟甲上,墨水也许用浆果汁,也许用兽血……谁知道呢,但他们总归是会写信的,如果你不信的话,下面这封《卜卜与努努书》就是一例。

 

亲爱的努努:

在写信的这天早上,那盆不知名的东西开花了。两年前的差不多这个时候,你送我的那颗小小的、皱皱的、可怜巴巴的种子——想不到它并没有嫌弃我用废弃的破石片和藤条做成的花盆,还是坚强地破土而出。这小家伙的藤蔓沿着我洞穴前的那根支柱一直爬上去,爬到房顶上,把触须深深插入到那些茅草之中,现在它开花了。那一串白白的小花,它们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藏在阔大的绿叶间,一般人可能不会发现,但绝躲不过我的眼睛。

鲁鲁说,他看见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个“魂儿”,这些“魂儿”会用连人们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讲话,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讲话,哪怕人们自己宁愿把彼此当仇敌,他们的魂儿依旧是极要好的朋友。

我想,这花儿是否也有魂儿,是否也听到了我心里的讲话?它听了我的魂儿的话,就开了花,这是赞同、是反对、是同情,还是期待?

我的魂儿没听到它讲话,所以我就坐在它面前等,从早上一直等到了晚上,可它还是不说话——我想它该是默许了吧。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玩一个把戏——假装自己有一颗莓子。当采集的季节过去,旁人再也找不到能解渴的果子了,我就会把那一小团虚无攥在手心里,四处向别人炫耀,然后一口吞下它,心满意足地舔掉唇边不存在的汁水,好像是刚刚吃到了这世界上最甜的那颗莓子。那个时候,我满足于去看别人羡慕的样子,就好像自己真的吃到了什么。

过了兴许三四年,等我稍微长大了一些,就不再玩这个把戏了,因为无论我给自己手里的这团虚无起多么好听的名字,它能让我真的解渴。

不知道因为什么,幻想中的东西开始无法满足我自己,长大后的我迫切地需要一颗真实的、能吃的,会让汁液从嘴角流淌下来的莓子。我开始真正渴望一切我一直以来渴望的东西,我渴望过一团火、一只羊羔、一只活的山雀,我还曾渴望过一根能用来做斧柄的腿骨、渴望过一只野猪的膀胱。

那些渴望是多么荒诞!但我总是能让自己真正得到它们,而不仅是把想法停留在脑海中。我曾经为了抓住一只我以为是山雀的乌鸦躲在一颗柏树下一整天一动不动;为了得到野猪的膀胱,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男人们辛苦捕猎的成果、那只本来要献给族长的巨大野猪用石刀大卸八块。可当我得到了它们,却又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渴望它们,例如那只膀胱,我得到它之后只是把它吹成了一个球,让它顺着河流漂走了。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得到了你——我是说,我得到了我所渴望的你的全部,包括你的关注、你的承诺、你的抚摸,还有你送我的那颗种子。

我曾让我的魂儿问那颗种子,问它:“我的恋人努努是否也只是我诸多荒诞渴望中的一个?”

我对你的渴望,与对野猪膀胱的渴望是否一样脆弱?是否在许多年后,我将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当我回想起今天这份热切又真诚的渴望,会羞愧、会懊恼、会不屑,并将一切浪漫的东西付之一笑。

这实在是残忍的,亲爱的努努,如果我们只满足于在今天彼此拥有,终有一天我们又会彼此抛弃。我的人生告诉我,试图拥有别人,就像试图拥有一个小盒子、一只猪膀胱那样,是对他人的伤害。

你知道,在我十四岁那年,族长将我当作礼物,送给了另一个部落,但有一个事实我一直不曾对你直言:你不是第一个与我共处同一个洞穴中的人。在那个部落里,我和一个叫嘟姆的男人成了亲,并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我给他起名叫鲁鲁。

鲁鲁死在了他出生后的第八个冬天。

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鲁鲁就是整个部落里最善良的人,他吃奶从来不会很用力,这让我没有经历寻常的哺乳期女性所经历的痛苦。但他很晚才学会说话,平时也说话极少,那个部落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傻子,这令我很气愤,因为他绝对不是傻子。他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是用我的奶水养大的,我是如此了解他,以至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他总说他能看见我身上带着伤口,问我为什么不去包扎一下;他还说,我和部落里的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给鲁鲁下葬的那天,嘟姆亲手在冻得梆硬的土地上刨了一个坑,土坑不大,刚好可以盛下鲁鲁娇小的身子,我看着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然后渐渐消失。

人的感情是多么渺小,小到只需一抔碎土就可以掩埋。再用心的情感也抵不住死亡的抹杀,而死亡又无处不在。在这片广袤到没有边际的土地上,狼群在围捕山羊、老虎又在猎杀狼群,乌云会带来阵雨,一整条浩瀚的星河会从天的一边流淌到另一边,一个人类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时间说把它拿走,就拿走了,从不过问那个正在流泪的母亲。

嘟姆对我说,我们应该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像鲁鲁一样聪明、天生善良的孩子,这样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以前的生活,就可以比以前活得更幸福。可这幸福没有任何意义。难道人的一生就该追求幸福吗?我问他,作为别人的一个礼物、筹码和条件的人,难道可以心安理得地让自己变成一件更“幸福”的礼物吗?

我当然可以选择留在那个部落,可以跟这个并不喜欢的男人日复一日地种地、捕猎、采集,然后生养几个可爱的孩子,过上让别人羡慕的日子。但我所图匪浅,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喜欢玩假装有一颗莓子把戏的小女孩了。

于是在某一个晚上,我逃了出来。逃亡的过程并不轻松,我先是迷失在荒野里,又险些被野火烧死,但我最终逃回到母亲生养我的那个洞穴,却只是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那里。

离开了不到九年的时间,我的父母就已经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对他们来说似乎依旧是一件礼物,只不过这件礼物早被送给了别人,现在已经损坏掉了、没价值了,似乎我并不是自己逃回来的,而是被人丢回来的,就像一件不合格的礼物被丢还给原主人,也成了没人要的破烂儿。

他们说我不贞、说我不该离开丈夫,说我已经太老了,而且不干净。我从他们眼神里看出一丝我所熟悉的慈祥和怜爱,可他们嘴里却竟能说出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话。直到族长把我驱逐出部落,不许我再踏入族群一步。自此,我就像一只孤鹰那样离群索居地活着。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也许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成了礼物的人。我的父母和族人,他们从来不曾诚实地直面自己的情感。他们每个人早就把自己装点成了一件礼物,只是还未被送出,早在别人把他们当作礼物送出之前,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的未来框进了小盒子里,他们唯一期待着的,就是别人羡慕的目光。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在他们心中早已有所定论。所以就算我的父母再渴望我这个独生女的陪伴,他们也宁愿让我远离他们,因为与我这样的一个害群之马一起生活,是最不应该做的事情之一,我竟已成了他们人生中应该被抹除的一块污渍。

但这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所以我没有感到多么失落。我在逃离了我的丈夫,逃离了那个我本不属于、却“应该”属于的部落时,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我只因我能够真正渴望我所渴望的而感到兴奋,我本就不需要他人来赞叹我自己那调朱傅粉的人生。

 

今年是我独自生活的第四个年头,一开始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我没有食物,也缺乏针线,我只能自己去寻找,自己去捕猎。最初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游走,更可怕的是,长时间的孤独让我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那时候,我每天会花大量的时间在洞穴里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我会给它背诵鲁鲁所讲过的每一句话,从第一句“妈妈”,到最后一句“我想吃蜂蜜”,我想,如果影子有魂儿,它也该会背了。

但后来,我学会了适应,一切都逐渐好了起来,我终于不必为如何生存下去发愁,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在你走进我的洞穴的一瞬间,我就本能地爱上了你,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同类,有着作为一个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同伴的吸引力,它远比任何妥善烹饪的牛羊肉还要诱人,它让我想起父母、想起鲁鲁。这种强烈的吸引力让我们亲吻、拥抱,互相抚摸,歇斯底里的欢愉让我们沉醉、昏迷。但短暂的身体碰撞又不是我们爱情的全部内容,因为我们的爱是全天候的,哪怕我们彼此的身体都并不美丽,哪怕我们只是身处于这简陋的洞穴之中,所吃的只有些野菜,所睡的只有茅草,但我们会待在一起,一整天一整天,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去做任何事。只是任由魂儿去替我们交谈。

努努,虽然你本人从未说过话,但你说的每一句我的魂儿都听得到,你在那些把自己当作礼物的人之间生活一定很困难吧,如果你愿意,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住——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渴望这件事!但我不会用这种渴望要挟你。我想让你知道,并且要用余生来证明这件事:你对我而言就像一杯蜂蜜水,确实无比重要,但是无论你今天,以及未来做出怎样的选择,对我而言都只有甜蜜的浓稠与寡淡的区别,你的选择永远不会伤害我。

请原谅我的小心翼翼,毕竟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与一个真正的人在交往。你对部落里的那些陈规旧律的叛变,已证明了你的与众不同,所以我更不愿意因为我的粗心,伤害到我们未来的一切可能性。

 

今天早上,那株不知名的东西开花了,它会结什么样的果实呢?我对它说,如果你爱我,就结甜蜜的果实,如果你恨我,就结酸涩的果子。

爱你的卜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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