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音乐与呼吸
我对音乐不甚了解。因此,当放在卧室里的手机里传来演奏声时,我的喉咙里先后出现两个不需被清晰说出的词:
“长笛”和“呼吸”。
前者是一个恐怕不甚精准的判断;后者则精确得多并且来源于直觉。
每一缕声音都像柳条一样抽芽和舒展;每一种曲调都在我黑暗和阴沉的想象中径自滑行。它们的形迹就在我无边的、沉寂的、了无困意但疲倦不堪的脑海里铺开一个维度。于是我渐渐于鼻尖上嗅到了一点点潮气、触到了一点水珠、看到了一片无涯的湖水、发现了融在水里的月亮;我很确信我只在水中看到的月亮:一堆粼粼的、白色的、逐流而动的碎影。是的,月亮于天上缺席了。它成了水上的一堆浮色。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我的耳朵说。音乐已经不是一种声音——四下几乎没有声音。它成了我内心的一段自安的独白、一句不辨始末的诗;四下几乎没有声音:没有虫鸣、没有蛙叫、没有鬼哭、没有我的忏悔、没有爱侣相呢喃、没有夜游神的步音、没有醉鬼的嚎吟……
但这还不止是一个沉默的夜晚——我知道依然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某种秘密。”
好像有人轻轻对我说。但这语声不在我的耳朵之外。
“那是什么?”
我默默地问。
我还不知道,于是那发问像石子一样沉到湖底去了。或许是空气中的某种味道——初春的味道、嫩芽的味道、花欲熟开的味道?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默然间却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我要来窥寻某种隐秘的东西、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某种我还不清楚的东西。一位湖上仙子的沐浴、一只幽灵的游戏、一名最早来到冰场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轻快的肆游、一个完全自我陶醉了的舞者在自己卧室的对镜排演……无论是什么,那种愈发升起的激动,都让我的肺更欲完全地舒缩、心更欲紧张的跳动、胃更其躁动地翻滚。
“呼吸吧。”
我对自己说。
呼吸。
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行动、悄悄地舞蹈、悄悄地哂笑……悄悄地呼吸。
呼吸。我让自己的胸腔里充盈了空气。然后,我的耳朵里出现了一种沙沙的声响、我的眼睛里跳进了波皱的银光……于是在那一瞬间,我的五官无声地惊呼——它们一齐领悟到了那个舞蹈的秘密、那位舞蹈者的秘密、那位仙子的秘密。
那是因生物之息吹中诞生的孩儿。
如今它在游动,在湖面上自如地滑行。水面上被推开一片一片细腻的褶,是它赤足留下的脚印,是它裙摆转动的规律。那是一个虔敬的舞者、一个自足的演员、一个无挂的幽灵和仙子——它无所谓夜晚,无所谓湖水,无所谓春天,无所谓花,无所谓月色,更无所谓它唯一的、偷偷来到此处窥视、却被完全发现了的观众;它只关心舞蹈、只关心手和手之间的距离、只关心自己想象中的肢体、只关心自己的心跳、只关心自己的呼吸……我看得到它恬静的表情;但我知道它和我一样的心怀悸动、一样的心怀紧张、一样得不安、一样得快活,因为它不得不听命于它的朴实而疯狂的虔心和幻想。我听到它的呼吸声了;那不是疲惫的叹息,而全然就是它的音乐;我听到它的心跳声了,不是对于清醒和无休的折磨,而全然是它的节奏和鼓点。它要施展它的魔法了,尽管这并非它的本意;它已经用它的呼吸来捕捉我的呼吸,用它的乐曲来替代我的乐曲,用那节奏代替我的节奏,用那意图、那吟咏、那脉动来代替我的想象、我的声音和我的脉搏……
我才发觉我已全无判断了。
不光是我。刚抽出的枝条、无限的湖水以及满湖的夜色春光,它们都抱了自己的双臂,在虔敬的舞蹈中痴痴然,然后剧烈地颤抖、战栗。在一片沙沙与潺潺声中,月亮早已经融化——从天上一个发着光的、圆的或者弯的形状化成了一堆闪闪银斑,然后荡漾在湖水里、飘散在涟漪里、沉醉在摇摆的波浪和乐音里……最后软绵绵地睡着,成了风的一串足迹。
呼吸声渐匀了、变小了、几乎消失了。我知道风也将在自己的舞蹈中睡去——不是因为疲惫,只是欲到自己的梦里去游荡、去舞蹈、去陶醉。
卧室里只剩下我的呼吸。因为紧张、好奇、恐惧和陶醉,我已前所未有的疲惫、困倦和混沌了。“这是舞蹈的……仙子,对我这个窥视者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不由自心的……小小的惩罚罢了。”我想。
带我到你的梦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