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野秀明的新·福音战士:作为告白的告别

福音战士的一个特征是,在SF这一平台上实现的可操作范围大、延展性强的构造,利用SF术语/元件与动画符号材质的相性,让创作者的想法自由地具象化,获得了一个较大的演出空间;而观众则能以一个较大的自由度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用押井守的话来说是形成了一个共犯结构。而作品提供的诸种隐喻则给予了我们自由、游戏地解读,甚至超越文本语境解读的可能性。
四部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的制作跨越了十数年的时光,令人惊异的还有其各自的特异性。《序》是沿着原作轨道、利用了新技术的重制新编,《破》则偏离了这一轨道,不但技术继续提升,而且真正作为电影或娱乐电影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整合感,很像是经过了缜密的计算,考虑到了各场景的连接方式,包括铺陈与线索在内,有着相当严密的剧情逻辑结构,而《Q》是完全的颠覆,不单是剧情上十四年的空白,而且以一种极其尖锐的风格给观众带来了包括空间感在内的混乱,成了难解的ATG般的异色作品。现在,我们迎来了《终》——整体上又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演出方式;作为感想文,我在这里对这部作品稍作分析。
对于难解的《Q》,我们难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为何要在开头详尽地描绘救回碇真嗣的行动。相比于十四年的空白中那些可能影响对剧作的理解的重要事件的省略,这一切入点对整部电影结构,甚至说整个福音战士的构造的重要性在于何处,为什么不能直接将其整个删去而让第一卡就是救回的真嗣睁开眼睛。而对于《终》的开头,我们则完全可以轻松地回答,具有地标意义的巴黎的城市秩序与原有机能,或者说生产性的价值的回归,就暗示着整个剧场版都将围绕着功能重建,或者说意义之重建展开。对巴黎的选择不但是基于文化意义,更重要的是,与末尾的宇部新川车站一起,意味着并不是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样,庵野秀明将第三村式的共同体生活作为一种进路或唯一进路提出,这种思考反而是危险的。对于第三村的技术化,我们不妨先停留在表层,意识到这是庵野对轨道交通的迷恋的延伸。

《终》的很大的一个疑问是,它到底是不是庵野要御宅族放弃对机器人与美少女的痴迷的说教。倘若是,那么如何理解庵野在这部作品里露骨的超级系,或者说《飞跃巅峰》般的战斗描写,如何理解他对其他特摄作品的配乐的引用,甚至在相田剑介的房间内贴了一排特摄的徽章——他的这种对虚构的近乎痴迷的告白,不正与人们所理解的主旨相矛盾吗。

注意到,图2明日香位置的左上的SRI图案是《怪奇大作战》中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徽标。在《破》里,庵野使用了《怪奇大作战》剧集的实相寺昭雄演出回《买下京都》所反反复复使用的配乐《莫扎特的魔笛主题变奏曲》。并且,实相寺角度成了庵野layout/构图的一个基本主题(具体参见我写的CV12555845),也就是说,庵野的迷恋已经渗透到了其视听演出之中,无论说他在二十多年中发生了如何的变化,庵野作家性中作为御宅族的这个面向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庵野在《终》里的观点,并不是直白明确的,毋宁说是含混、复杂、矛盾的。我想,也只能用在《终》里碇真嗣对明日香,那“作为告白的告别”,这一暧昧的修辞来形容。在真嗣坐在沙滩上这一线稿段落中,人们往往只能注意到这里的后设性,也就是动画通过暴露自己的制作过程来揭露虚构,但却没有意识到把一切削减到线条后,作者对动画本身的告白,对赛璐珞风格之光滑、干净、朴素的迷恋。在曾经的Anime Style的对谈中,庵野就已经不断地谈到这一点,他同时看清了其优点与极限。而如果了解幕后的制作过程的话,这一卡其实真的采用了数码时代以前、赛璐珞时代的制作方法,“为了忠实地再现当时的‘动摄’,这部分内容由有经验的操作人员在吉卜力工作室仅存的1台摄影台上拍摄而成。”那么,其中告别的意味也不言而喻。

面对黑丽对「さようなら」(再见)这一短语含义的提问,洞木光回答道:“(这是)为了再度相见的咒语。”因为生物濒于灭绝、人类濒于死亡的这一状况/充分条件,“再见”才与“晚安”“早安”等其他词汇一样,被赋予了别样的意味。庵野对第三村的选择,让碇真嗣在这里振作,我想也是基于它在死亡的边界上建立起来的这一性质,死亡作为对诸多可能性的否定,反而揭示了生存的诸种可能;作为诸种意义的摧毁,反而赋予了语词以新生的含义。而前述的农本主义的共同体生活,不妨先将其看作第三次冲击后剧本的逻辑、新生的所需与创作者喜好的结合。在这里更重要的还是,黑丽对语词的追问。
通过向寻常语词的提问,我们似乎在质疑、分解日常用语系统,但黑丽的追问事实上成了被凡庸化、平坦化了的意义与功能的更新与重建。庵野狡猾的是,描述出黑丽学习语词的方式,却大半地省略掉黑丽与碇真嗣的沟通,只是用陪伴的画面,以迂回的方式交代。值得发问的是,庵野为什么让逃到村落的边缘的真嗣选择了图5这样的地点。不似《Q》中紧闭的、无机质的、无窗的狭小房间,这个三面墙壁朝外敞开,黑丽可以随意进入真嗣的领域,明日香可以在外观察。因此在这部电影中,不谈真嗣与碇源堂之间那个轻易跨越的A.T. Field,即便从空间演出的角度来看,A.T. Field=心之壁的概念也是极度弱化的,这在于,庵野可能意识到了,绝对意义上的心之壁也许并不存在。借用现象学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感知与行动一开始就在世界之中展开,所有的意识都相关于对象、朝向对象、朝向世界,我们一向是向外开放的,而误认为自己有一个无法穿透的心之内部。

但这并不意味着否认了交流的不可能之维度,而是说,我们就是在不可能之维度的支撑中生存的,不能因为这不可能之维度而将语词的意义一概抹平——正如图5碇真嗣面前那同质化的废墟之象征,那是他高喊着“我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世界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被他自己所摧毁的世界。
我们再回到黑丽的故事。明日香对她说:“(你)现在的感情一开始就被NERV筹划好了。”这似乎意味着她作为人造人,对碇真嗣的感情也并不是真实的。洞木光则对她说:“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也足够了,因为本就如此,不是吗?”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押井守的《空中杀手》。接受自己的“出厂设置”、时间的循环与短暂的生命,黑丽放弃了逃离,停留在不能性里,这是一种不可能的、完全的绝望;但是,在她向真嗣告别的那句「さようなら」(“再度相见的咒语”)中,我们确实地发现了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复杂状态。黑丽之死赋予了语词以新的意味,为其加上了注视着生者(真嗣)的属于死者的目光,成了一种希望的寄寓。而到片末,我们还会高兴地发现,黑丽的些微记忆,她的痕迹没有消失,传递了下来,那是如《空中杀手》草薙水素最后的微笑一般,在不能性的彻底自觉之中希望的闪光。在这个意义上,庵野将“告别”这个词含混化、复杂化了。

有趣的是,在《终》里,并没有一个像《空中杀手》一样,必须一次次挑战来摆脱闭环以成为大人、但是又无法打败的教父,一个大写的他者。庵野可以说颇直截了当地指出,并没有这样的存在,似乎无所不能的碇源堂,不过是碇真嗣的一个相似者罢了。随身听既是二人相似之证明,也成为二人沟通之桥梁。在这里必须要指出的是,随身听在福音战士新剧场版里可能成为了最重要的演出道具,它在四部电影中辗转于多人之手,在各个情境里传递、毁坏、修复、丢弃、拾回、拒绝、接纳,其回环交错的运动不断地更新着它自身的意义。在《终》里,一开始它是黑丽拾回的、为真嗣所拒绝/无法接受的绫波丽、渚薰的遗物,之后是黑丽的遗物、绝望的遗迹、希望的寄寓,最后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主人碇源堂那里,成了打开其心扉的钥匙。

看到碇真嗣对发动《V高达》式的特攻的葛城美里之死的接纳,碇源堂说道,“能接受他人之死、领会他人之思,成为大人了啊,真嗣。”对旧福音战士来说,和很多人所想的并不一样,真嗣的成长未必是其主题,甚至直到《Air/真心为你》的最后我们都会怀疑他是否获得了所谓的成长,至少“成长”从未如此作为一个关键词得到点明。而在福音战士新剧场版里,“成长”完全成为了主题线索。
在《破》的三号机事件后碇真嗣企图摧毁总部那里,就预示了《Q》中的真嗣无法成为大人、与环境的失调,周围的人似乎都已成熟,仿佛只有自己被抛弃在了十四年前。三号机事件后父与子的对话中,碇源堂对真嗣说,“真嗣,成为大人吧”,而真嗣回答,“我不知道何谓大人”。和很多人所想的也不一样的是,不妨说恰恰是真嗣在这里拒绝成为大人,才引发了之后的近第三次冲击。《破》的结尾,当真嗣回到初号机面对碇源堂的时候,直接采用了和《序》的开始相同的构图,呼应了副标题《YOU CAN (NOT) ADVANCE.》,包括看到绫波丽被吞食,给了一个真嗣手上带血的特写,也是对《序》之开始的呼应,让人回想到他本来就是看到丽受伤而坐上初号机的少年。

碇真嗣为了绫波丽一人而放弃了他自己与世界,让我再次引用他的话,“我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世界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其父碇源堂与其相似。碇源堂的人类补完计划的结果也许只用记住两点:第一,成为永远的存在,也就是不死;第二,将世界均质化、抹平,或者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虚构与现实交融,一切化作同一的信息” “A.T. Field不存在的、一切都是相等的、单一的人类的心之世界,没有与他人的差异”。与之成为反题的是,人终会死去这种否定与不能性反而支撑了我们的社会系统、阻碍了其崩溃,并如之前所述(也许我们应该再回忆一下黑丽的故事),赋予了语词以差异、以意义。或许如吉田喜重所说的那样,“被死者的目光所充满,人类无序的世界保持着和平和安详……死者的目光是人类获得的衡量世界秩序的唯一尺度。”对新一代人的培育,对死者的怀念和哀悼仪式,作为系统的重要支撑组件,却都被碇源堂取消了。换句话说,他没能告别。
也因此,告别=对死亡/不能性如肉中之刺般的接纳在《终》里就具有着重要的意涵;我必须在我热爱/告白的同时,自觉到我与我所迷恋的对象的不能性,并能接受其中的偶然性的维度,不再像《Q》里的碇真嗣一般顽固地,必须通过驾驶EVA来追求那个错误的、误认的“幸福”(渚薰言),不听劝阻地将双枪拔出,而是如《终》的真嗣,可以改写出一个“没有EVA也没关系的世界”。于是,我从EVA返回自身,这是《序》的结尾的屋岛作战(全日本的电力集中在一处),也许甚至可以说是迪迦奥特曼最终回的逆反过程。而「さようなら全てのエヴァンゲリオン」(再见了,所有的福音战士),这句话其中包含的创作者与创作、与观众与虚构与现实等等的关系就如此吸收进了电影的结构之中。

或许对庵野来说,成长就是可以去完成这“作为告白的告别” /One Last Kiss。

作为这篇感想文的附录,最后指出《终》作为电影我认为存在的几个问题:
1. 和之前的福音战士新剧场版一样,旧TV动画的静帧演出的时间性的丧失,于是思考与情感较难沉淀下来,间接造成了人物转变的相对僵硬;
2. 刁钻角度的多用与高技术力形成了坚实的layout,以固定机位为主,对第三村进行了稳固而详尽的描写,但似乎过于追求特异性,没有像加藤泰、铃木清顺等实拍导演一样形成一种经得起反复推敲的坚固风格,如人物之间的关系性没有通过构图获得更好的把握。OP是演出的好例,洞木光给孩子喂奶那段戏是坏例,简单来说,前者出色地诱导了观众的视线,后者导致了不必要的人物空间关系的混乱;
3. 空白的十四年虽然制造出了颠覆的可能性,但果然还是存在着角色无法好好塑造丰满、观众没办法体会(如艰难的生活、亲人逝世之痛)的危险,也间接导致了观众不明白的设定多,用一个设定造出/解释另一个设定,如真希波如何能够开着EVA进入负宇宙等,造成了不得已的耍嘴皮子式的超级系风格。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