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10)
唐知眠动身去藏剑的那天,京中有一批货须唐乾亲自打理,是我去送的他。
唐家在蜀中势力如日中天,出蜀便走官道至杭州,浩浩荡荡两队人马更不怕人来劫,宝马雕车,十八车聘礼从头望不见尾,只怕说是哪个亲王世子迎亲都有人信。
出了唐家集,我和唐知眠远远走在了随行的队伍前边,竹林幽静,只有头顶一片沙沙声。
唐知眠难得记得自己是以何身份去提亲,规矩地穿了唐门衣制,原本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一身墨蓝劲装裁肩束袖,饰以暗纹翎羽,竟是换了个人般的英挺。
我打趣他:“你啊,总算是像点样子了,我都能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了。”
唐知眠一副马上要被天打雷劈的样子:“大嫂,你女儿可是我侄女,悖逆人伦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又嬉笑着贴过来:“你要是能生的话,恐怕现在至少得是三个孩儿的娘了吧?”
“……”
看来即便有了衣装,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却听他忽地正色道:“大嫂,有些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可大哥心里真的是有你的。”他看着我:“大哥善丹青,其中又尤擅人像,是可自从……自从那个人去世后,我便未曾见大哥再提过画笔。可上回你回苗疆那几日,他每夜在灯下画的,都是你。”
见我不说话,又道:“我大哥是个情种,只是不自知。当年我只道他对楚煦不过是聊以慰藉,楚煦死后我才发现,他是爱地发了狂。如今他心里的是你,对旁人只是一点执念罢了……至于那个楚漓,不过是自作聪明。”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知道他心里的从来就不是那张脸,想问他和那个人,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刻苦铭心,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终日揣摩着唐乾对我感情,猜测着他和别人的过去,夜不能寐。
终于连提都不知该从何提起,千头万绪,只化作疲乏和苦涩。
只得勉强提起精神另起他话:“不说这个了,倒是你,成了家之后,也该有个正行了,可别辜负了叶小姐。”
他抻抻衣摆:“联姻罢了,有什么辜不辜负的,我只求她最好是个漂亮的瞎子,只管享福,不用操心。”
“你啊,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轮道自己就浑然不觉了。”
“正所谓医者不自医啊。”正是有风时节,风鸣林间,竹叶飘零,他伸手握住一片,“生在世家,早在出生时便已无药可救,余生不过是一步步走进棺材罢了。”
他松手,那枯叶便被风卷走了。
“你……”
想说你未免太过悲观了,可未等我说完,唐知眠的影子已覆了过来,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他竟已高出我半个头。
一呼吸的距离,他呼出的热气落在我唇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他抓住了手臂,听他说:“曲宁,唐家的男人都配不上你。”
唐知眠,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十七岁,比我还低半个头,衣服不好好穿,露出大半个胸口,笑着邀我去花楼喝酒,醉了之后却扯着我的袖子不做声地哭。
我把他当做亲弟弟,可他对我抱持着什么感情?
一时惊疑丛生,我挣脱他的手,正不知该做何表情,却又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唐知眠你……”
“不要说话不要拒绝我,我就要走了,你让我抱一会吧。”隔着衣服,我感觉道轻微的颤抖,过了片刻,才听到闷闷的声音从颈边传来:“大嫂,我这一去怕是要等来年才能回来。”
唐知眠第一次叫我大嫂的时候,我正在喝茶,闻言喷了唐乾一身。后来我曾无数次试图纠正他的称呼,却发现此人脸皮厚如城墙且专以比为乐,便只能无奈随他去了,从此只当成耳旁风。
没想到有朝一日再听到这个称呼时,竟是分外安心。
他说:“你要等我成亲那天给你敬茶。”
我知道他的意思,若放在平时,我必要玩笑他一番,可现下……
拂去落在他发上的几片落叶,我只能笑道:“你的婚事可不是小事,到时候多少江湖豪杰要来赴宴,我坐在堂上怕是不合适。”
他不说话,我只感觉身后的衣服被紧紧抓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我,面上依然是那个懒散无谓的唐知眠,仿佛刚才不过是我一瞬间的幻觉。
他转过身,挥着手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走了,你多保重。”
提亲的队伍从眼前走过,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风依旧不断,头顶的沙沙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唐知眠走了。
从前觉得他整日不务正业,吵闹烦人地紧,等他真正走了,才发现原来这里安静地可怕。
正打算往回走,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哟,这么舍不得他啊?”
转身抬头,那摇曳竹影间正曲着一条腿,托腮看戏的不是陆洺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
他起身飞掠而下,落在我面前,仍旧是那副欠揍表情:“小王八羔子终于走了,我来瞧个热闹。”手中掂量着一颗拇指大的圆润珍珠:“顺便弄点钱花。”
“你!”唐知眠带去藏剑山庄的聘礼里有一斛南海珍珠,光天化日被盗,竟无一人发现。“你还拿了什么?”
“没了,大嫂要不要搜身?”他大张怀抱,笑得不怀好意:“任君采撷。”
想来江南富庶之地,藏剑山庄也不在乎这一颗珠子。我不欲无他多做纠缠,抬脚要走。
“我也要出门,大嫂也送送我吧。”
“你去做什么?”
他抬抬眼皮,打了个呵欠:“杀人。”
“……”
我知道唐家堡除了做暗器制药生意外,暗杀的订单也是从年头排到年尾,能被派去执行暗杀人物的弟子,个个皆是精英。江湖本也是如此,纷争不断,弱肉强食,然而身为从医之人,还是无法做到平静地从人口中听到那两个字。
他笑了起来:“干嘛这幅眼神看着我?你担心我?”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担心了。”我问:“你去哪里?”
“恶人谷。”
“恶人谷?”
恶人谷的恶名,原先在南疆时我便有所耳闻,其地处险要,之中所居的大多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当年朝廷和中原正道联手都未能将其彻底铲除,可见其怖。陆洺之身前往还要全身而退,不知有几成胜算。
他笑道:“还说没有担心我?”
机要事宜我不便多问,只能道:“你,万事小心。”
他瞬也不瞬地看着我:“如果我活着回来了,你陪我醉一场如何?”
“好。”避开他灼灼目光,擦肩而过,“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