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随便写点什么(六)

2021-05-26 01:34 作者:Aikov_Official  | 我要投稿

从一场葬礼说起吧......

2021年,过年的时候,我开着车回了老家。按照老家的习俗,不管怎么说,今年我要回去,祭祖,我们那里的话叫“上坟”。回去念叨念叨祖先,看看前面二十几代先祖整整齐齐,却又没有墓碑的坟茔。

人是一棵树,只不过根和脊梁离得稍微远了一点。

按照往常的传统,我应该带着妻子一起过来,但是她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天天在实验室里掐着锥形瓶的脖子摇来摇去。

我站起来,看着地上烧的黢黑的灰堆,从上贡的贡品里挑了一些扔在灰堆上,打开旁边那瓶白酒,全数倒在地上......

香已经燃尽了,收好东西,我也该准备回去了。

田垄上停了一辆车,我认识,那是殡仪馆的车。看上去,对那家人来说,往后的几个年关,都不太好过了。

过年关过年关,对于老人来说,过年就是过关。我想起家里人曾经对我说起的话,我不怎么信,但是总有一些事实仿佛在佐证这句话。

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一对父子从那辆车里面出来,孩子手里抱着骨灰盒。

我认识那孩子,虽然大他几岁,但是我们还算是一起从这个村子里长大的,我思忖了一下,决定过去看看——他的爷爷奶奶我都认识,曾经也很受他们照顾,哪怕只是去站着,也算是告个别。

去世的是他的奶奶——那是一个被挖开的坟墓,看上去孩子的爷爷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人世。他奶奶是个很好的人,不怎么计较,以前炸了绿豆丸子经常让他送到街坊家里去。农忙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带着三个孙辈,骑着四辆电动车,带着几十公斤的化肥朝田里去。

我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感情,他只是站在那里,抱着她的骨灰,仿佛只是一个放东西的架子。他身上穿着不合年代的一件大衣,没有戴手套,指关节微微发红。

孩子的爸爸站在一边看着,看着村子里的红白委员会清理坟墓里面的积水,看着自己父亲泡在泥水中的骨灰盒。孩子的妈妈站在被挖开的坟墓里面,清理着里面的泥巴。

和我一样,他们已经离开这个村子很久了,虽然都是黑色,但是明显不是这个村庄应该有的黑色。

孩子他爸是老人唯一的儿子,这孩子是老人唯一的孙子。

对于这些来自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人,不管嘴上怎么说,对男孩子的偏爱是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更何况在农村,男女平等这种话可能连嘴上都不会说。我还记得当时他和他的姐姐打架,尽管是他占上风,但是他爷爷还是先说他姐姐的问题,气得他姐姐跑到我家里来希望我把他打一顿。

老人的大女儿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娘,娘地叫着......

没过几秒,像是共鸣一样,老人的小女儿也哭了起来。老人的儿媳,也就是孩子的妈妈,已经清理完了坟墓里面的东西,从坟墓中走出来,和孩子的爸爸一起跪在地上,对着坟墓里向自己的公公请安,告诉他自己的婆婆来陪她了。

我不是很清楚葬礼的流程,但是这时候的哭声总显得不那么和谐。

孩子低下头,从他的口型中我读出了三个字——

“到家了”

然而现在还没有到安置骨灰的阶段,他还可以再陪她一会,再过一会,他们想要再说话,就要隔一层地皮了。

安置骨灰之前还有一些东西,先放什么后放什么,我看到他猛的撇过头看向老人的大女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我猜他很想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刻,按照辈分,他不能说话。

......

青石板清脆的碰在一起,隔开了两个世界。

孩子的爸爸认出了我,邀请我中午一起吃一顿饭。我看了看时间,同意了。

他们家是按照习俗办事的,午饭是顿大宴,来了不少的人。

按照辈分和年龄,我被扔到了小孩的那一桌——说是小孩子,其实也都是20左右的小伙子了。

午饭时间过得很快,我们没什么沟通, 只是低着头光顾着吃。吃完饭,我掏出手机,大家都低着头,看着手机。

“明日方舟?”那孩子凑过来,看着我的手机屏幕。

“你玩?”

“嗯。”说着,他打开了他的手机。

他递过来一支烟,我推了回去,不抽烟,妻子也不让我抽烟。

“不抽?”“不抽,老婆不让抽。”

“哈,你看我,单身多好。”他把烟叼在嘴里,点上火。

“你不怕你爹揍你......”

“他不管。”

我们互相浏览着对方的仓库,交流交流关卡打的怎么样。

“出去走走不?”那孩子看上去倒是相当的看得开。

“走。”我们两个走出去,在村子北的小广场上转来转去——走走嘛,就是没什么目的地,到处走走,关键不在于脚走了多远,关键在于能交流多少东西。

我下定决心,还是打算问一下他当时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没什么。”他停了停“吵死了,走都不让奶奶好好走。”

“孝顺又不是哭出来的。”他又念叨了一句“哭给活人看而已。”

我没有深问,我感觉这背后有什么故事,而那些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应该也不适合去深问。

“我是大前天深夜回来的”我没问,他自己开始讲起了故事“大前天深夜,他们直接把我拉到了奶奶那去,她当时还能看见我,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好。”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想过去看看,她就已经喘不上气,缺氧进医院了。”

“昨天早上,我爹叫我去医院,我就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了。我进去见了最后一面,然后他们就让我出来,让我找个地方等着。我中间试着再进去,被我爹赶出来了。”

他坐在广场北角的一个椅子上,点上一支新的香烟。

我看了看他那包香烟的开封口,这包烟他至少抽了一周还没抽完。

但是就在说话这会功夫,他抽完了两支。

“你说我是个混蛋吗?那天上午的时候,我居然在想,她为什么还没死?”

我没说什么,但我能体会那时他的心情。

“一开始我觉得,或者说希望,她能再坚持一会。我在医院里面转啊转,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手机一直捏在手里,不敢放下,生怕接不到电话。”

“后来时间越来越晚,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居然有点期待,等那个消息。”

我坐在他旁边,听着他在那自顾自的将自己的故事一点一点的讲出来。

“后来就是折磨,我巴不得那个消息快点来。”

久病床前无孝子......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这句话。

这个年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去我的家里,去妻子的家里。

年假很快就过完了,我回到岗位上,继续捣鼓那一堆实验器材,妻子回到实验室,掐着锥形瓶的脖子,仿佛要谋杀他们。

......

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拉开窗帘,通过窗户看星星。妻子在旁边翻着手里的笔记,对于她们所里的生物系来说,天仿佛已经塌了一半。

妻子这几天的笔记也是,画的乱七八糟,各种不合常理的圈和斜线画的到处都是。

“能看懂吗?”发觉我在看她的笔记本,把笔记朝我扬了扬。

我摇了摇头,我一个天天折腾物理器材的人,怎么看的明白化学实验室里的玩意。

“哦对了。”她放下笔记。

“你还记得你那天问我那个问题吗?新国辩的那个表演赛。”妻子看着我,我几天前拿那个辩题逗着她玩,辩题是“内卷是个真问题还是个假问题。”

“你找到答案了?”

“你说,有一辆公交车,只有始发站和终点站,上车的时候都挤在门口,和下车的时候都挤在门口,哪一种是问题?”她把问题抛了回来。

实话说,那场表演赛我没有看,我只是看到了这个题目,更何况现在,我也没心情回答这个问题。

“怎么了?”察觉到我的不对“在想什么?”

我给她讲了过年时的那个故事。

妻子没有说话,而是重新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愣愣的看着上面,一个用红笔和蓝笔,交叉做着标记的图表。

她知道我在看,拿过一支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两个字,圈了起来。

迷茫......

我没有回答,但是她已经知道,她是对的。

她飞速的划掉了那两个字,从床上爬起来,抓过一件外衣扔在我身上“走,陪我去看星星。”

我也只好跟着她起来,走到阳台上,那里有两张躺椅,平时我们喜欢在那里看书。现在它们面向天空,正好是看星星最好的位置。

那年,我14岁,她12岁,我第一次给她指出了那个叫猎户座的星座,谁知道这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开始,她开始沉迷在星空里,花费的时间比我还要多。

“今天星星不错。”她躺进躺椅里面,看着天空。

......

“你说,一群原子,构成生物大分子的概率是多少。”她问我。

“很低。”

“一粒尘土,落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概率是多少。”

“很低。”

“看,那是猎户座。”

“嗯。”

“过几天有月全食,超级月亮,到时候再陪我看月亮。”她继续看着天空。

“还记得我们在学校一起看星星的时候吗?”她问道。

一阵沉默,晚风从阳台的一边吹进来,吹动挂着的衣服,它们徐徐飘动着,像是一棵巨杉树上的树叶,也像是随着公交车转弯而摇来晃去的通勤者。

“那时候你可都快被退学了,都没见你像今天这样失落。”

“是啊。”看着满天的繁星,我象征性的回答着,就像是对一句“在吗?”的回复。

我们两个就这样看着星星。

我无法描述星空是什么样子的,但那天我的眼睛似乎格外敏锐,能够看到各个恒星所发出的不同的颜色。

“有些星星离我们太远了,我们看到的是它几十亿年前的样子。”她说,我听。

“即使现在, 它们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在某场超新星爆发中消失了,但是我们仍然观察他们,从中学习。”她说,我听。

“就像生物所的那些同事,他们在恒星陨落之前,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她说,我听。

“亲爱的,你睡着了吗?”她轻声问道。

“没有,不太想说话。”我躺在躺椅里面,盖着那件外衣。

“我记得你一直想去看极光?”她问我。“等疫情过去了,我们一起去看极光吧,挪威或者阿拉斯加。”

“你说,如果有一天,人类要是能在星系之间自由航行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活着,该有多好。”

我也许就不该答应她出来看星星。

“你说,宇宙有多大?”她继续问我。

“不知道,很大。”我的回答只是个敷衍。

“无穷大乘以无穷小是多少。”她问道。

“任意常数,你不知道这个嘛?”我搞不清楚她到底在问什么。

“这个常数是一吗?”

“不一定。”

“但是它已经发生了啊。”她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睛“我已经在你身边了啊。”

如同一道炸雷,我似乎找到了她话里面连接的那条线。

一粒尘土落在某个星球上特定的位置,概率是无穷小,但是经过无数次重复,总会有一次落到那个特定的位置。一群原子构成生物大分子,这些生物大分子构成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经历过无数次的重复后,总会在某个星球上成真。

虽然我们可以论证,最可靠的遗传信息构建方式是碳基大分子,基于此我们可以推断出星球的温度是恒定的,而作为氧氢键含量最高的水是稳定温度的最好介质,氧气是物质交换的介质,由此氧气,水,碳基大分子,这些天文学家寻找外星生命体的因素全部到齐了。

即便于此,我们可以论证这些东西对于生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去论证,生命的诞生和一片尘土落在地上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你...你这是决定论吗?”我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拼命挣扎着“可是,我们是没有办法精确观察一个微观粒子的。微观状态下粒子是随机的。”我的话已经有些无法连续。

“可是,宏观下,他们依然是那样的。因为随机重复的次数够多的话,那些误差就可以被忽略了。”妻子的冷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她说的没错,半衰期这种东西是一些不可预测的东西在经历了10的二十几次方的重复后就可以确定下来的,而我们身边又何止这个数量级。

我突然就理解了历史上宗教会这么受欢迎,至少他们会告诉你们,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和其他东西不一样的存在。

我仿佛看着妻子张开双手,那具小小的身体挡在我和星空之间,看向星空,眼神坚毅——那星空早就没了什么浪漫,各色的星星变成了怪兽的触角,逐渐狰狞起来。

她坐在我的腿上,把脸埋进我的胸口。仿佛两抔星尘洒在天地之间,融为一体。

我渐渐重新理解了那孩子的心情,他真的做好了准备,他也真的明白了,他的奶奶不可能撑得到当天的日落。那不是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只是一种本能。他也许早就预演好了,那一刻之后自己应该怎么控制自己,怎么样不添更多的麻烦。

不能控制这件事情的发生,至少竭力控制自己,希望这件事情的环境和自己预演的时间差不多。只是,他的运气比较好,他的奶奶没有受更多的折磨,撒手人寰了。

仿佛是在无形的拘束中,给自己一点期待和回旋的空间。

他明白这些吗?我开始想这些问题。

如果我们的诞生只是无数次概率重复的结果,那我们是不是永远活在概率的重复中,遵从着那个已经确定的1。只是我们不知道后面的故事,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我们自己决定的那样。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想到了三体里的这句话。

......

“回书房了。”趴了一会,妻子从我的腿上站起来。

“不睡觉吗?”“讲了那么多,搞得我不想睡觉了,都怪你!”

我和她一起走进书房,拉上窗帘,打开书房的灯。她坐在她的位子上,朝我的位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也坐下来,我们两个看着彼此,她看上去很轻松,就像当年还没毕业的时候一样,虽然我没有镜子,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

“问吧。”她说“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想问的。”

“你不是学化学的嘛?”我多少有点问不出口,只能这么应付一下。

“谁让你问这个了?”她无奈的笑了笑“你再不问我去睡觉咯。”

“那...你觉得,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没有意义。”直接了当,这回答最简单,也最复杂“从生物学上来说,生两个孩子,或者三个。”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但是从最基本的地方来说,没有意义。”

“人生的意义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大概就是那些网上常说的,找寻生命的意义。”

“有些人的死,如山崩。”她说道“这是你玩的那个游戏里面的话,我引用一下,当你对外界的影响,已经像一座山一样的时候,那些站在山顶看到更美好风景,寻找到更高的山峰的人,就是山峰的意义。”

“可是这对山峰有什么意义呢?山峰已经崩塌了啊。”

“如果以拥有作为目标的话,那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她看着我。

“只有你给予的时候,你的生命才会有意义,哪怕只是把东西给自己的子女。”她继续说“你会在这些给予中,看着这个世界后来的样子。”

“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把这东西刻在我的墓碑上。”说着,她举起了一张纸。

我永远活在我的作品和斗争中。那上面如此写到。

“当别人在论文里念到你的名字的时候,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她放下那张纸。

“我知道,现在说服你可能有点难,自己去找找吧,找到最后你会发现最适合我们的,就是我说的这个东西。”

“你怎么想出这些东西来的?”我有点不解,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了。

“星星。”她抬起手,指向屋顶“那里有我们的过去,也有我们的未来。”

“凝望深空,也是凝望内心,我只不过是在和自己对话。”妻子这么说道。

“做好准备了吗?上一代已经留下了他们的意义,该我们了。”她轻轻合上笔记本“给后人留点东西,给自己留点意义。”

......

晚风吹过阳台......



不行,太抽象了,这玩意是真的难写。


随便写点什么(六)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