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十四)|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说实话,在十五个小时前,当奥德修斯指着海平线上的那个突兀的影子,向我和姐姐宣布,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时,我所感到的只有震惊:毕竟,即便在奥德赛号继续驶近后,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座光秃秃的、枯燥乏味的岩石小岛。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十三章 银色方阵与恶意
全文约123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23日,黑海南部海域,“伊甸岛”,当地时间1043时。
(莉莉娅的视角)
太迟了。
虽然彼埃尔先生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通讯就已经中断了,但此时此刻,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清楚得很。
光复军的人来了。而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我。
在那天夜里接到拉希德将军的指示后,我就一直遵循对方的提议,每隔十二个小时通过通讯卫星发出一次定位信号。而在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黑海之后,这一频率又在拉希德的要求下被提高到了六小时一次。事实上,就在今天早晨起床时,我还利用进入盥洗室的独处时间与拉希德进行了一次联络,而准将告诉我,一旦“条件合适”,光复军“很快”就会采取行动。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行动居然来得这么快,快得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姐姐,之前彼埃尔先生告诉我,这个终端应该可以让我们联上外面的警戒摄像机。”就在我发呆的时候,秋已经主动凑了上来,并开始在终端的触摸屏上敲打不同的按键和图标。几秒钟后,屏幕上开始跳出了别的图像……
……那是一幅仿佛来自地狱的景象。
虽然不大清楚在图像一角上闪烁的“A8-D1”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但阳光投下的阴影的位置判断,这处摄像机拍下的应该是位于岛屿西北角落的景象。在紧邻峭壁、被海水淹没大半的黑色礁石群中,一架硕大的“鹬”式突击型正在浪涛之间燃烧着。它已然受损变形、沦为两支诡异火炬的螺旋桨已经转入了垂直起降状态,似乎是在悬停状态下坠毁的——而从位于机翼一侧和驾驶室上的巨大破口判断,这应该不是一场事故。
不过,虽然破损的飞机本身算不上什么稀罕事物,但从里面挣扎着爬出来的那些人影可就不同了:虽然有些人——比如驾驶室内的乘员——已然死去,但还有一些人暂时活着。在扭曲变形、被熏得焦黑的机身左侧舱门外,两个被火焰包裹的人影正在步履维艰地淌过涌动的浪涛,活像西亚传说中由烈焰构成身躯的伊芙利特。他们走了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才以近乎一致的动作跪倒下去、没入水中、变成散发着灰黑色烟雾的浮尸。而在接下来拍向海岸的另一排白浪中,我看到了不止一团烧焦、纠结的内脏残块,正在浑浊的水中载沉载浮……
“唔噁——”一阵恶心感立即从我的胃部朝着喉咙涌了上来。值得庆幸的是,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时,画面非常“及时”地转换到了另一台警戒摄像机上:在这台摄像机的视野内,倒是没有大烤活人这样“激动人心”的节目,取而代之的是一门藏在严密的多层伪装物之下,正在不断对空中开火射击的自动火炮。由于视角的问题,我无法判断它到底在朝哪儿开火、更不知道它到底打的是谁、又是否命中。但至少我现在知道,之前那架可怜的倾转旋翼机到底是如何坠毁的了。
“呃,这地方简直就是座要塞嘛,”秋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当时修建这里的人肯定非常注意他们自己的人身安全。”
“也许吧。”我耸了耸肩,同时竭力试图理清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好想明白接下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我完全没有料到光复军会在这里就动手,更没有丝毫相关的思想准备。我和秋还要继续与奥德修斯他们站在一起吗?或者去配合光复军的行动?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秋?又该怎么面对那些或许很快就会与我见面的自己人?
当一枚拖着巨大而明亮的“尾巴”的火箭弹从天而降,将那门火炮、连同周围的那些伪装设备一起卷入一团烈焰之后,来自这台警戒摄像机的画面随即消失了。接着,屏幕上的画面又接连切换了好几次:一些警戒摄像机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而损坏、或者已经遭到破坏,因此只能留下一片空洞的黑色,而另一些则显示出了正同时发生在这座小岛不同位置的战斗的片段——至少有十多架、也许超过二十架倾转旋翼机和数架“沙罗曼蛇”炮艇机从各个方向投入了对这里的进攻,虽然遭到了反击、并蒙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但“沙罗曼蛇”的榴弹炮和挂装在翼根部位的火箭发射器的凶悍火力仍然迅速压制了藏在岛屿各处的防御火力,并为运输机所搭载的突击队开辟出了安全的着陆场。接着,随着位于“鹬”式机尾部位的舱门纷纷开启,一群群身披重甲、背着喷气式伞包的突击队员就像婚飞的白蚁一样从中接连跃出。
他们几乎立即就遇到了麻烦。
虽然在来到这座岛上时,我和秋没有在岛屿的表面发现任何比石块、贫瘠的干土和长势不良的灌木更值得注意的东西,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当头几个突击队员依靠喷气伞包在空中一路减速、即将完成一次标准的空降动作时,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突然发生了爆炸。几个细小的金属圆筒像受惊的跳蚤一样接连蹦到空中,然后在与突击队员们几乎相同的高度炸得粉碎,大量金属碎片和弹丸如同雨点般在空中四处飞溅。一些距离较远的突击队员们幸运地依靠身上的装甲逃过了一截,但另一些人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在极近距离上,即便是强化陶瓷板和复合纤维也无法抵御这场由反人员跳雷制造出的致命“暴雨”的袭击。一些人在落地之前就已经死了,另一些人则身负重伤,不过似乎还剩下了一口气。在离警戒摄像机只有数米之遥的地方,就有一个护甲被击碎多处、喷气伞包完全毁损,以头下脚上的糟糕姿态落地的可怜人。虽然奄奄一息,但他还是奋力站了起来,并朝着某个我看不见的目标举起了手中的自动步枪。
紧接着,一个迎面而来的三发短点射沿着同一条弹道穿透了这个人封闭式头盔的护目镜,彻底终结了他的痛苦。
在这个遇上跳雷的小队中,另外两名伤势较轻的突击队员还没站稳脚跟,便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猛烈还击,但从他们不断改换射击方向、持续开火的状况判断,他们的还击显然没能命中目标。而就在两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攻击这个我看不到的目标的同时,三枚被胶带绑在一块的长柄集束手榴弹从另一个方向被抛到了他们身后,而当他们注意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警戒摄像机也在同时因为爆炸的气浪而报销,一直紧盯着屏幕的秋至少没有看到最不利于心理健康的那一幕。
“唔……喂?听得到吗?”神色紧张的秋急着想要通过其它摄像机看看外面的情况时,屏幕闪烁了一下,然后出现了奥德修斯的脸。他看上去似乎刚在某个很不安全的地方走了一遭,身上到处都沾着深色的尘土和烟灰,一些头发的末梢被烧焦了,而披在一侧肩膀上的光学迷彩斗篷也出现了不少破洞。从抖动得很厉害、清晰度也相当糟糕的画面判断,这段画面应该是他在移动过程中用某种手持式设备拍摄的,而他眼下似乎正沿着一条缺乏照明的通道深入地下,“我知道你们肯定在观察外面的情况。”
“呃,没错。”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我们都很好,你到底在——”
“听好了,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奥德修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许他手中的设备没有双向通讯的功能?当然,这不重要,“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我们的敌人已经开始在伊甸岛上降落。虽然在几年前,当我决定把这里变成奥德赛号的母港和安全的补给基地时,就已经尽可能修复了岛上的防御系统、还增加了一些必要的……新花样。但恐怕还没法对付这么多入侵者。”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脑子里彻底乱成了一团——没错,奥德修斯刚才用了“我们的敌人”这个词,而他肯定知道,自己正面对的并不是圣血会的死对头,而是同盟的光复军。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真的相信自己的那个推论,认为我和秋之所以不愿离开是因为遭到了同盟的迫害、因此已经和光复军全无联系?又或者他确实曾经考虑过别的可能性、但却仍然决定相信我们?
“……虽然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这些家伙的目标是你们,”奥德修斯继续急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才被迫从同盟逃出来的,但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把你们交给任何居心叵测的家伙!”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在听到这句话后,秋立即捂着脸、无法自制地爆发出了一阵哭声,而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则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同时在百感交集中下意识地摇头。值得庆幸的是,奥德修斯看不到我们此时此刻的表情,也听不到秋的哭声,他只是紧张地看了一眼身后,然后加快了语速。
“听着,我们必须逃离这里。我和彼埃尔先生会设法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并且给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一点儿颜色瞧瞧,”在几道似乎是曳光弹的闪光从身后的黑暗中掠过后,奥德修斯先是朝着枪弹射来的方向丢出了一枚什么东西,然后继续说道,“我现在恐怕没法和你们直接会合,所以你们接下来必须自己行动——我会在奥德赛号上等着你们。”
“奥德赛号?”停下哭泣的秋自言自语着,与我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奥德赛号应该停在伊甸岛海岸的沙滩上才对。而那里现在应该已经被登陆的光复军突击队员占领了……
“听好!在岛上的地下区域有一个用于停放和维修船只的隐蔽洞库,彼埃尔先生昨晚就把奥德赛号转移到了那儿,以便进行维护,”虽然听不到我们的话,但奥德修斯显然猜得到我们在想些什么,“洞窟位于地下UB-2区,你们应该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徒步抵达。”
好极了。
这下惨了。
自打来到这地方之后,我和秋基本上没有对伊甸岛地下复杂如同迷宫的生活区进行过什么探索。而直到刚才,我们才直到这下面居然还有个洞库。虽然从终端里应该可以调出这里的三维地图,但我可没有把握能靠着地图抵达目的地——毕竟,我和秋都属于那种完全没有方向感的家伙,在孩提时代,我们就有过好几次在前往孤儿院伙房偷吃东西时迷路、最后被逮个正着的经历;而有一回,我甚至还曾经不慎重被困在小学的图书室里,足足哭了半个钟头才发现两排书架之外就是大门。我之所以会被扔到光复军的非战斗部门去,除了个人意愿之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这种“天赋”。毕竟,训练营里的教官甚至信誓旦旦地宣称,就算是被放在玻璃迷宫里做实验的老鼠,大概都比我更擅长定位和寻路。
“不必担心,我很清楚你们俩的方向感到底有多糟糕,”奥德修斯继续补充道。在他身后,彼埃尔正高举着一支霰弹枪朝他们身后开火,明黄色的枪口焰就像毒蛇吐出的信子般闪烁着,“毕竟,在我们刚遇到不久,我就在那座地下基地里见过你们的表现了。”
诶……我知道这是事实,但直接说出来是不是有点太伤人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没有别人听到,这倒不算什么大问题。“好在,我倒不是没有应对手段,”奥德修斯继续说道,“记住,注意走廊墙上的灯!我知道你看得到的!”
欸?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倒是还想问上一句(虽然就算我问了,奥德修斯也听不到),但就在这时,屏幕彻底变成了黑色,只有一旁的扩音器中还在不断传出爆豆般的枪械点射声,提醒着我外面的情况到底有多么不妙。
“我们赶紧走吧,秋!”
虽然对待会儿要碰面的洞库到底在哪儿、又该怎么走才能抵达那里完全没有概念,但兵贵神速这一最起码的常识我倒还是明白的。在迅速往衣兜里塞进几块糕饼和果脯、以及一条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当做纱布的餐巾之后,我下意识地想要寻找能够当做武器的趁手东西,但却没能如愿——不过,考虑到接下来的通关条件是“撒丫子跑路”而不是“干翻所有上岛的家伙”,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于是,在和秋各自拿上一块可以凑合着当盾牌使的树脂餐盘之后,我们立即冲出了餐厅的大门,然后……
……然后么,我们就毫不意外地迷路了。
虽然在伊甸岛生活区曲折曲折的通道内,我们不止在一个地方发现了画在墙壁上的建筑结构示意图、以及各式各样指向标志。但或许,啊不对,肯定是由于它们太过抽象而难以理解的缘故,这些图标不但没能帮上我们什么忙,反而让我们被绕得更迷糊了。有好几次,在进行了艰难的逻辑推理和判断分析之后,我们走出了一大段路,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而或许是因为主要能源系统被破坏或者瘫痪的缘故,走廊内的光照相当不足,大量嵌入天花板和墙体的应急灯都完全不亮、或者只散发着微弱的光,这又进一步增加了我们正确判断自己的位置和前进方向的难度。
“不行啊啊啊啊啊——我必须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冷静!”在不知第几次(我觉得可能是第四或者第五次)发现自己又一次绕了弯路后,我的忍耐能力终于到达了接近极限的水平。挫败和紧张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条钻进体内的蠕虫一样持续啮咬着我绷紧的神经,让我恨不得用脑袋去撞墙——虽然就算这么做,我大概也没法撞出一条通道来就是了。“我要冷静,冷静,冷静思考才能解决问题……”
我就这么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每说一个“冷静”,我的不冷静程度就随着血液中肾上腺素浓度的增长而上升一点儿。最后,还是秋担忧的目光让我真的冷静了下来。
“姐……姐姐你没事吧?”见我做出要用脑袋撞墙的动作,秋连忙拉住了我。
“唔……我没事。”明明有事的我连忙摆出了一幅胸有成竹的表情——作为一位前新闻官,用理性而非情绪控制面部动作这事儿,我还是办得到的,“我只是在思考该怎么才能最快地离开这里,和奥德修斯先生他们会合。”
“但我们刚才一直在像没头苍蝇一样绕圈耶……”秋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事实。
“那……那只是暂时的!只要我找到诀窍就行!”我咬了咬嘴唇,装作很有把握地将目光投向了位于灰色塑胶板墙面上的一幅示意图,“这一点也不难,真的!不过这里的灯光实在有点暗……”
“等等,灯!”
“啊……咧?!”
“灯!姐姐你还记得吗?!”秋拽了拽我的衣领,“奥德修斯先生提到的灯!”
“那啥……诶,没错!”在愣了片刻之后,我终于想了起来,奥德修斯在通讯中确实提到,要我们注意“走廊墙上的灯”。而且他还强调,他知道我能看得到。现在仔细想想,他这话的意思难道是,除了我之外的人有可能看不到?难道……
我明白了。
“秋,稍等一下,”在轻轻敲了敲眼眶中的那只机械义眼之后,我发出了一个意识信号,让它将接收光谱转换到了20-100微米的远红外波段——也是这只机械义眼能够接收的最长波段。在平时,只要时间一长,这么做导致的双眼视觉差异就很容易让我头晕目眩,因此我很少这么做,但现在,随着大量红外辐射被转化为视觉信号、通过机械义眼传入我的大脑,我终于意识到了奥德修斯的意思。
那些先前被我当成已经受损的应急灯并没有坏掉。它们中的一部分仍然在发光——只不过不是可见光而已。那些在红外波段闪烁着的小灯在走廊和楼梯道中连缀成了一条细线,准确无误地为我们指出了一条路。
而我知道,这条路只可能通往一个地方。
“你太棒了,秋!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啊啊啊!”我用力抱住秋,在一脸迷惘的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拉着她沿着那些灯光指出的路线朝前跑去。虽然并非所有应急灯都能正常运作,但正在发出红外光的那些已经足以让我在昏暗的走廊中大致辨明方向。很快,我和秋就穿过了复杂得活像是米诺斯迷宫的地下通道系统,开始一路向下跑去……
直到我们在一处楼梯口与别人撞个正着为止。
“呜哇!”
“呀啊啊啊啊!”
虽然单从人数上看,是我们两个人主动撞上了对方一个人,但惊叫着摔倒在地的却是我和秋:毕竟,挡在我们面前的那家伙身高足足比我们高出了近半米,体重很可能比我俩加在一块还要重——这还不算他身上装备的那套带有动力外骨骼和燃料电池背包的重型战斗护甲,以及包括枪管下挂着霰弹发射器的突击步枪在内的一系列杀人家伙。由于被撞得猝不及防,在相撞之后,那人也楞了两秒钟,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并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等等!别!”在迅速判断了目前的形式之后,我立即举起了双手,而秋则浑身发抖地躲到了我的身后,“别开枪!我们不是敌人!”
身高两米、顶盔贯甲的大块头并没有开火,但也没有立即放下枪口。装在他肩甲上的照明灯将刺眼的强光投在了我们的脸上,让我的那只原装版眼睛又疼又痒、相当难受。值得庆幸的是,在透过封闭式头盔的T型目镜打量了我俩一阵子后,那家伙总算是发话了。
“……我是‘银色方阵’的深入打击分队指挥官,穆斯塔法.法米尔上校,”大块头说道,同时抬起了左手,示意身后跟来的几名突击队员不要开火,“我记得你们。”
“呃……那个啥,幸会,”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我是——”
“莉莉娅中尉,以及一个叫秋的突击队员,”法米尔上校替我把话说完了,“拉希德将军对你临机应变的做法非常满意,他已经保证,一旦任务完成,你将得到应有的晋升和嘉奖,中尉。”
欸,只有我能够得到晋升和嘉奖吗?这么一说,似乎对秋很不公平耶……不,不对,现在应该关心的可不是这个!“拉希德将军也来了?”
“没错,我的朋友,”随着一阵嗡嗡作响的伺服电机运转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重脚步声,穿着定制版的重型战斗服、举着可以一击斩杀大多数变异怪兽的巨大链锯镰刀的拉希德准将从楼梯下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活像是一尊从地狱深渊里被释放出的泰坦巨人。与其他人不同,他并没有佩戴在内部装有呼吸面具和HUD的封闭式头盔——毕竟,由于曾经遭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这位准将的残躯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一直被包裹在带有生命维持系统的机械义体之内,而后者已经足以抵御大多数可能存在的生化威胁、并可以为他提供充分的战场感知能力,“一名优秀的领袖永远都应该出现在最需要他的地方。纵然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被称之为‘优秀’,但至少这一点还是能做得到的。”
不知为何,当拉希德将军开口说话时,我感觉到一股异样的寒意正沿着脊背升起——在我所面对的所有人中,拉希德也许不是最可怕或者最强大的,但在面对他时,我却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我的灵魂、发现我正在思考着的每一个托词与谎言。
这可不妙。
“呃……那个啥,我没想到您会出现在这里,”我用力伸直了手指,然后再攥紧成拳头,以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还以为您……”
“根据你之前的报告,那个自称为奥德修斯的人已经成功取得了被称为‘钥匙’的古代技术遗物,”拉希德将军打断了我的话,那张由硅胶与金属塑造而成、年轻俊美得不自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意,“而在查阅了从终末之年前流传下来的历史记录与资料、并与专家们进行会谈后,我们确认,这件遗物具有极为重大的战略意义,不能继续任由一个愚昧无知的外行人保管。因此,我们决定尽快对它进行回收——多亏了你一直发出的定位信号,我们才能找到这地方。”
“奥德修斯先生可不是愚昧无知的……”秋下意识地嘟哝了半句,但我及时地掐了她的胳膊一把,示意她不要多说。“如果你们找到了奥德修斯,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让他把‘钥匙’交给你们,然后各走各的路?”
“从理论上讲,没错。但很可惜,现在我们打算稍微改变接下来的计划,”拉希德将军摆了摆手,那对来自避难所城市的精密仪器制造车间、没有丝毫生气的双眼毫无慈悲地紧盯着我,“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刚才在这外面发生了什么——那家伙在二十分钟里,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十六个弟兄,还有十二个人不同程度地负伤。虽然从理性角度上,我能理解他为何要对一支身份不明、突然出现的武装力量采取防御措施。但作为‘银色方阵’的总指挥官,我有义务为所有人报仇。”
“更何况,虽然我们并没有必须干掉那家伙的理由,但同样也没有理由非要留他一命,”法米尔上校补充道,同时举起一只包裹在装甲手套里的手臂,做了个“捏碎”的动作,“换句话说,为了那些弟兄们,他必须去死——而且,我们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就死掉,在那之前,他还得交代一些事情才行。”
“唔噫……”在听到“死”这个字眼儿时,我感觉到躲在我身后的秋瑟缩了一下。
“告诉我,那混蛋在哪儿?!”拉希德将军朝我们走近了一步,“我知道你们刚才和他不在一起,但我猜,你们应该知道点什么,对吧?”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同时竭尽全力绷紧脸上的肌肉。虽然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刹那,我差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不”这个词儿,但接着,我的理性思维让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拉希德将军肯定会看穿如此明显的谎言。而到时候,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是的,准将阁下,”我最后答道,“奥德修斯之前联系过我们。他说,会在某个特定地点与我们会合。”
听到我的回答,正用脑门和脸颊紧贴着我后背的秋又颤抖了一下,而我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以此安抚她。
“那么,会合地点是……”
“我这就带你们去——请跟我来,走这边。”
光复历210年6月23日,黑海南部海域,“伊甸岛”,当地时间1101时。
(秋的视角)
在突然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之后,我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姐姐还和我约定,要和奥德修斯先生他们一起走下去,帮助他完成他的使命。但现在,我们却与拉希德将军的人待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姐姐似乎正打算带他们去找到奥德修斯先生。
当然,我并不讨厌拉希德将军——在还是个傻乎乎地摆弄积木的小孩子时,我就已经听说过了他的那些光荣事迹。事实上,烈属孤儿院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孩子,都曾经在白日梦中憧憬过有朝一日能和这位消灭了数量众多的变异怪物和超级带原者、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丑恶的生物的魔掌中拯救了同盟公民的英雄结婚。如果换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我肯定会非常乐意为他和他的战友们提供帮助,并且以此为荣,但现在……
……老实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于迟钝又不够聪明的我而言,这整件事到处都布满了疑团:我知道姐姐一直在一些事情上瞒着我,也知道她一开始选择跟着奥德修斯是另有目的的。但我实在是不敢相信,她真的会二话不说、就这么同意帮助拉希德将军去找奥德修斯先生——尤其是在拉希德将军已经承认,他打算杀掉奥德修斯先生之后。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住想要开口劝拉希德将军别这么做,但姐姐每次都提前制止了我。于是,我只好一言不发地跟在姐姐身后,与那些“银色方阵”的突击队员们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照明不足的走廊前进。
“……用不了多久,等到‘钥匙’到了我们手里,这个世界就会开始回归正常状态,”在我身后,拉希德将军正在对姐姐说着些什么我不大明白的话,“那东西可不仅仅是一件古代技术设备而已,在某种意义上,它意味着改变世界的权力。但如果使用方法不当,它将会打开比潘多拉的盒子还要可怕得多的地狱之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让它被掌握在信得过的人的手中的缘故……”
唔,我之前似乎在什么地方也听过类似的话来着……不过这倒是不重要了。虽然奥德修斯先生和彼埃尔先生的身手很不错,而且肯定不会对意外情况毫无准备,但如果姐姐真的带着拉希德将军找到他们的话,恐怕他们也是凶多吉少。也许我该想办法向他们通风报信?可是该怎么做呢?在“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的眼皮底下这么做,肯定是死路一条的说……
“准将阁下,就是这里。”在穿过一个拐角之后,姐姐推开了一扇门。位于门外的就是藏在伊甸岛地下深处的秘密洞库……才怪。虽然我也不知道奥德修斯先生所谓的洞窟到底长什么样,但很显然,那里肯定不会是绿草如茵、到处洒遍了温暖阳光的地方。
等等,这里是……
“以圣父的名义——”无论是拉希德将军、法米尔上校还是他们的部下,显然连做梦都没法想到,在这座看上去乏味贫瘠的石头岛屿里面,居然会藏着这么个别有洞天的好地方。在走出那扇标有“旷野区域入口”的金属门后,人群中就传来了阵阵惊叹声、以及因为不敢置信而发出的低呼,“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不对,在旧文明崩溃之前,人们确实能做到这种事情,”拉希德将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势示意部下四处散开,以三人一各火力小组构成标准的开阔地带战斗队形。其中一个小组携带着一挺通用机枪,在附近的小山丘上建立了一个临时火力点,而另外两个小组则一左一右地待在我和姐姐身边,大概是为了防止我俩遭到突然袭击……但说不定也有防范我们逃跑的用意在内,“各单位保持警惕,发现异常时可以先射击。”
虽然“银色方阵”的突击队员们全都摆出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但我很清楚,他们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虽然四处丛生的高草与灌木丛让这片人造“原野”看上去有点危险,但事实上,游荡在这里的顶多只有一些充作装饰和娱乐用途的机械仿生动物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为什么要带他们到这地方呢?难道前往洞库必须从这里通过……
“那儿!五点钟方向,有动静!”
就在我傻乎乎地考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甚至没注意到口水正沿着我半张的嘴角落下去时,一名突击队员——他应该是那个在矮丘顶部的机枪小组的组长——突然大声向其他人示警道。接着,一串曳光弹便拖着鲜红色的尾迹飞过了丛生的翠绿青草,像一把无形的火焰弯刀一样削倒了一大片灌木。
有什么东西从倒下的残枝败叶中滚了出来。
“这啥玩意……狗吗?不对,”一名突击队员小心翼翼地靠拢了上去,用厚重的装甲靴尖拨弄着那东西,“……是机器?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东西似乎是这座地下设施的原主人的所有物,”姐姐解释道,“某种仿生机械玩具……大概是这么回事来着?总之,你们不必警戒它们,这些‘动物’没有任何威胁。”
“是吗?那倒是很好。也许我们可以在办完事之后顺带带几件这种东西回去——对它们的分析与研究,也许会有助于推动同盟相关领域的技术发展,”拉希德准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喂!莱姆军士!说你呢!别和这些东西凑得那么近!当心点,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真的无害!”
“呃?!”突然被拉希德点名的那名突击队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众所周知,在人类只走,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对于毛茸茸、软乎乎、圆嘟嘟的可爱小东西严重缺乏抵抗能力,哪怕他是个穿着重型装甲战斗服、在袖标上画着银色菱形的“银色方阵”精锐突击队员也一样。在得知这些四处出没的仿生动物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后,这位伙计立即凑到了一个橘黄色的毛团旁,开始殷勤地抚摸起了它。而后者也没有做出任何逃避的姿态,而是相当坦然地接受了这种骚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橘色的毛团似乎是叫做狐狸来着?
不行,我现在好像也非常想要去摸一摸它的说!要不是姐姐又一次一声不吭地扣住了我的手腕,我肯定已经主动凑上去了!虽然我的理性告诉我,摸一个毛团——而且还是一个用仿生技术制造出来、连生命都没有的机器毛团——完全没有任何利益或者必要性可言,但这种冲动就是停不下来。事实上,当毛茸茸的可爱东西就在眼前,却没法碰到时,这种煎熬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诅咒!
“所有小队,保持警戒,不要随意开火,但也不要擅自和这些东西接触!”在拉希德强调了一遍这一命令后,那名军士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被他捏来揉去的橘色毛球,准备退开。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银色的影子突然从通往人工小河的斜坡下一跃而起,接着,两排牙齿便像铡刀般咬住了他的颈部。
那是一匹狼。
当然,真正的狼(假如这个被“太岁”肆意玩弄了一个世纪的星球上还存在着没有变异或者畸形的野狼的话)的牙齿是奈何不了身披重甲的“银色方阵”突击队员的。毕竟,后者的SP-350“钢铁力量”型重型战斗服几乎可以说是同盟能为单个战斗人员提供的最好的防御。位于胸腹部位和背部、防护能力足以和过去的许多轻型装甲车的装甲相提并论的碳化陶瓷护板姑且不论,即便是在相对薄弱的四肢和颈部,也有厚度超过半厘米的多层高强度纤维材料保护,寻常人就算拿着牛排刀割上半个钟头也未必能轻易切开。但是,这东西可不是真正的狼,而是一台来自人类的机械制造和材料科学相关技术最发达的时代的机器,那对牙齿也不是普通的羟基磷灰石,而是坚韧的高强度合金。
那个不幸的军士大概在五秒钟之内就死去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们那些居住在非洲的树上、在黑暗的夜间被突然冒出的锋锐犬齿咬断脊椎神经的祖先没有什么不同。
“圣父啊!”有人愤怒地呼喊了起来,至少一打枪口开始冒出刺眼的枪口焰——不过,那头足有成年人大小的“灰狼”并没有像真正的动物一样继续执着于撕咬猎物。在确认目标已经遭受了无可挽回的致命伤之后,它就从死者身边一跃而起,以难以预测的“之”字型移动路径甩开了扑面而来的瓢泼弹雨。虽然也有一两发子弹侥幸击中了它,但它既不会流血,也不会疼痛,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些许似乎是来自液压系统半透明液滴。
“见了鬼了!”一名突击队员怒吼着朝着机械灰狼消失的方向发射了枪榴弹,不过,除了将大量青草和泥土炸成如同雨点般从空中落下的焦黑碎屑之外,这种行为很难说有别的什么意义。其余的人则纷纷打开战术手电和照明灯,将刺眼的光柱投向了每一个缺乏光照的角落……同时也都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
“不要惊慌,古代遗迹内出现有攻击性的自主式机械装置的情况并不罕见。所有人背靠背聚拢,当心偷袭,”唯一不慌不忙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拉希德将军本尊。事实上,他似乎对这种情况也早已有所预料,“莉莉娅中尉,看来你的判断有些不准确,”拉希德将军朝着我们的方向瞥了一眼,“当然,由于这种事本来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因此我无法指责你什么——不过,下次你最好能尽可能提供更准确一点的建议。”
“唔,好的,”虽然拉希德将军的语气温和得就像是对我们嘘寒问暖的隔壁大哥哥,但姐姐还是短暂地颤抖了一下,“毕竟过去的那些东西……你知道的,谁都说不好……”
总之,在付出了最初的血的代价之后,“银色方阵”的突击队员明显变得更加警惕了。在护着我和姐姐前进的同时,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对那些植被浓密的地方开火射击、甚至投出手榴弹。有好几次,这样的射击都惊起了一些可疑的黑影,其中一些甚至朝着我们的方向扑了过来——不过,零零散散的一两只仿生机械动物并不能在已经有所戒备的突击队员们面前占到任何便宜。纵使它们选择了沿着无规则的路线奔跑以干扰瞄准,密集的还击火力仍然会在它们冲上来之前将它们撕碎……
……直到那些东西出现为止。
“我的天,那又是什么玩意?!”在我们接近位于这座地下伊甸园中央的人工小河时,一大堆只有成人拳头大小的东西突然从陡峭的河岸下方跳了出来。就像之前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激起了我去抚摸它们的欲望一样,这些东西也刺激了我的另一种情绪:恶心与畏惧。
毕竟,女孩子会害怕这种有着滑溜溜、黏糊糊的墨绿色皮肤,而且还能四处乱蹦的东西,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管它是什么,一旦接近,一律视为危险品处置!”作为拉希德将军的得力助手之一,身材高大的法米尔上校第一个作出了判断,并朝着那些跳动的小东西开了火。一梭子8毫米钢芯步枪弹击中了其中的两个,并将它们打成了碎块:不出所料,这些看上像是牛蛙的东西仍然是由金属、塑料和硅胶制成的无生命之物,而不是血肉之躯。
和那些动作敏捷、有着尖牙锐爪的大家伙不同,除了看上去有点儿让我不太舒服之外,这些蹦跳的小东西似乎没有任何危险性可言。当然,对于已经吃过亏的突击队员们而言,“看上去没问题”已经不再能构成不开火的理由了。很快,大群大群跳跃着的墨绿色四腿圆球就在草地、石滩和灌木丛上变成了纷飞的碎片和糊在地上的不明黏液,而这些玩意儿甚至连一点儿还击手段也没有。与其说这是一场交火,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次人畜无害的射击比赛——只不过,由于数量相当庞大,而且目标太小、难以瞄准射击,纵然一些突击队员用上了枪榴弹和下挂式霰弹枪这样的面杀伤武器,但还是有为数众多的机械牛蛙躲过了被粉碎的命运,并持之以恒地朝我们跳了过来。
“哇呀呀呀噫噫噫噫噫!”
当一只机械牛蛙在空中划出一道陡峭的抛物线,稳稳当当地落在我的头顶上时,我的思维完全变成了一团浆糊——就算这东西并不像真正的两栖动物一样有着湿滑的触感,但我还是一秒钟也不打算让它在我脑袋上久留。于是,我一边尖叫、一边奋力摇晃着脑袋、终于让它朝着一旁飞了出去。
“唔哦——”被我抛出的机械牛蛙最后砸在了一名正在射击的突击队员的胸甲上,而后者下意识地用左手捏住了它,“圣父在上,你居然会怕这么个东西?难道担心它会在你脑袋上爆炸吗?”他透过目镜看了看牛蛙,又看了看我。
接着,那只机械牛蛙真的在他手里爆炸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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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206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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