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养 第二十话
·安全感(7)
砰! 卷发青年在怒火中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几圈,一拳打在路边的棕榈树上,企图借助疼痛暂时压制住充斥胸口的狂躁。 许是安逸久了,已有些日子不曾露面的恐惧轻易越过控制,狞笑着拽起理智,重重砸在头骨内侧。罗浮生被砸得一阵晕眩,垂下脑袋抵住树干,无意识地往上面磕,一下,再一下,仿佛多来几次,答案就会自动冒出来。 撞到第六下,还真掉出了点东西。 罗浮生想起一个细节——在那通总共说不满十句的电话里,当他追问沈巍是不是在酒店时,线路那端传来的呼吸声平稳如常,完全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慌乱,不像在撒谎。事实上,纵使想隐瞒,就凭通话时沈巍的状态,估计也有心无力,难以做到不露一丝痕迹。
可不在酒店的话,他又能去哪里?
露天集市?咖啡厅?海边?
万一辨不清方向迷了路,不小心走到潮涨区域……
砰! 蓄满力量的第二拳将茂密的树冠砸成几枚好像惨遭台风蹂躏的巨型团扇,数只在叶间栖息的鸟雀受到惊吓,扑腾起翅膀尖叫着飞走了。 罗浮生不必看也知道自己的掌指关节肿了起来,拳面也被震破了一层油皮,渗出皲裂状的血丝,但他像没有痛觉似的甩掉刚凝聚起来的血珠,看似清醒实则已经开始考虑将脑子里的疯狂念头付诸实施的可行性。
假如用暴力撬开岛上的每扇房门,或者每一个不巧经过的可怜路人的嘴巴,芈女士明天会不会往我脖子上栓袋石头沉进海里?
等一下
——几乎被焦虑和恐慌联手抡成风火轮的理智在晕厥之际勉强拽住了他——
沈巍的情况应该还没糟到需要你去填海。
罗浮生从混沌中跌出来,摸了摸额面的擦伤,觉得有几分道理。 稷先生受袭后之所以立刻起反应,是因为他不幸吞进了几片邮票,直接由口腔及咽喉黏膜接触了药物。与这位毫无防备的倒霉蛋相比,沈巍的优势在于他当时就在事发现场且目睹了整个袭击过程,因此绝不会这么容易被偷袭;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慎遭到暗算,以他的机敏和智商,也应该能将伤害降到可控范围之内。 加之电话里沈巍的声音听起来虽有些虚弱,但逻辑和应答可以说完胜全程跳转于不同幻觉中的稷先生,由此推断,他摄入的药量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重。 然而,脑子是想明白了,罗浮生仍然急得抓心挠肝,舌尖起泡。 他太清楚带着伤痛独自等待漫长黑夜过去的苦楚。 即使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我不需要别人,我能撑过去”,深藏内心的某处仍像空难后坠入深海的黑匣子,无时无刻不在透过沉重的海水向外界发出虚弱的请求,祈求一个明知不会出现的回应。 哪怕只是一只伸来的手、一方柔软的毛毯、一份地平线亮起就结束的短暂陪伴。
算了,填海就填海吧。
卷发青年在皮裤侧面擦了擦满掌的汗,刚要朝主路的方向奔去,半露出口袋的手机竟主动开口说话了:“别动,夜视仪显示你的三点钟方向有体温约17.3°的爬行动物经过。” “M女士?!” 听见熟悉的女声,罗浮生急忙刹住即将触地的左脚,运作过度的大脑努力榨出一点可怜的内存指挥身体完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金鸡独立。 “晚上好,浮生。” “你……” 卷发青年张着嘴,试图组织语言,然而半天也决定不了该先问手机里什么时候多了热成像功能还是该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走了。” 在罗金鸡倒地之前,M女士松开了警戒线。 罗浮生放下差点抽筋的腿:“你怎么……你一直藏在我手机里?” 他抽出手机翻来覆去地研究,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你既然能连上我,那是不是也能连上沈巍?所以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吧?” “很遗憾,我不知道。” M女士叹道,“我没有这个岛屿的监控权限,若非你们主动连线,我无法找到你们。1点48分,也就是5分30秒前,我收到来自小巍的请求,根据他给出的坐标连上了你,1分16秒后,他的终端关闭了联网功能和gps,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里。” “那gps关掉之前,你有他的位置,对不对?” “是的,我记录了他从1点48分到1点52分的坐标。” 罗浮生无暇去想为何沈巍会有他的定位,一门心思抓着这条新线索不放:“大概两三分钟前,沈巍接过我的电话——具体时间可以查通话记录——结合你刚才说的信息,他应该是在这个电话挂断后才关闭联网。既然你有他最后的坐标,也知道他惯用的步速,那意味着你可以模拟他在断联后的移动路线,不是吗?” “抱歉,所需参数不足,计算结果会存在严重偏差。” M女士严谨地拒绝了。“而且根据我对小巍的了解,他不会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拒绝救助。另外,我认为小巍主动切断联系的行为表达了他想要独处的意愿,或许你应该理解他,选择回去休息,而不是在深夜进行毫无意义的搜寻。” “我……” 罗浮生捏了捏后颈,层层堆叠的链子在手心留下几层或深或浅的压痕,“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难以理喻。我知道先生不希望我出现,可我心里就是有个声音不停叫我去。” 他的脚尖不安地在地上戳出几个小坑,然后匆匆踩平,“无论先生需要与否,我都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帮不上忙,我也希望他知道我在,一回头就能看见……对不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任性,但我没办法阻止自己。” “谢谢你提供了这个有趣的观点,我会将它写进我的人类行为模式数据库里。” M女士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发现新事物的愉悦,“尽管我仍然不赞同你把今晚余下的时间花在寻找小巍上,但我尊重你的选择。根据你给出的信息,我在卫星地图上将小巍的所在范围尽可能缩减到了五个可能性较高的区域,已经发送到你的终端。此行只有不到20%的成功率,祝你好运。” 罗浮生连忙划开手机,仔细研读着屏幕里的地图,待理出些思绪,绷起的嘴角才终于弯出一个宽慰的笑:“谢谢你,我这就去找他。” “不必客气,与你交谈很愉快。” M女士笑得一脸欣慰,仿若慈祥的长者看着懵懂的晚辈,“自从你来到龙城,小巍不知为何总是拒绝我访问公寓的网路,导致我无法在任务以外的时间与你交流。既然现在他放开了权限,你若是需要帮助,随时可以呼叫我,别觉得不好意思,即使是bdsm的理论和实操方面——” 像对待宗教圣物一样虔诚捧着手机的卷发青年捣蒜式连连点头,没留意话题一个急转弯拐到了25禁的方向,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机差点磕脑门上:“不不不用了!” 他用力搓了搓冒烟的耳朵,手机往裤兜里胡乱一塞,脚不沾地地逃了。 === 白色的墙。 沈巍看向洗手台上方的镜子,对着被分割成无数个的自己缓慢眨了眨眼,试图眨掉连绵落下的水珠,还有眼前的幻象。 白墙没有消失,反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拔地而起,转眼便长到了看不到尽头的高度。 沈巍试探着伸手触碰这些牢笼般围住自己的墙面,摸到第三面时,墙轰然倒下,延伸成长长的狭窄走廊,两侧墙壁上有规律地陈列着浑身缠满锁链的人像,全都拧头呆板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顺着它们的目光,他看见了白砖墙面上几乎隐形的门。 这个画面犹如音乐会演奏前的几声调弦,隔着厚重的幕布隐隐勾起了沈巍脑子里一些遥远的回忆碎片,他努力回想,可就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走到门前,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伸长胳膊才能堪堪够到门把,刚要踮脚去抓,身后竟冒出了许多手,将他拖开。尽管动作稍显粗鲁,这些手并没有伤害他的意图,把他带离那扇门后就松开了,幽灵似的虚虚飘浮在旁边。 沈巍低头端详,发现它们也是白的——每只都戴着塑胶手套,袖管也是实验室专用的白褂。他好奇地捏住其中一只,结果它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啪”的一声消散了。 随着这道短促的爆裂声,陷入幻觉的男人跌回了现实。 沈巍抬起手腕看向表盘,发现自己对时间的感知被拉长了好几倍。以为在幻象里待了足足一刻钟有余,实际上还不到三分钟,距离那枚指甲盖大小、浸透了药剂的倒霉彩纸粘上颈侧也只过去了十来分钟而已。 由于认为“邮票”只通过粘膜吸收的惯性思维,当时他护着芈女士在倾泻而下的纸片中穿行时只捂住了口鼻,没管落在身上的那些。不曾想这批药剂已经进化到了可以直接透过皮肤渗入毛细血管的阶段,所幸很快他就把它们拍掉了,直到协助东道主控制住了局势,才隐隐发觉身体有些不适。 趁着药效没完全上来,他迅速做出离开人群的决定,凭借下午的记忆找到了这间坐落在树林与滩涂交界上的庇护所。 这间颇有霍比屯风格的屋舍由大大小小的圆石堆砌而成,石缝中看不出原料的粘合剂早被海风吹成了一碰就碎的脆皮,从地上堆积的碎石块到爬满屋顶的蔓藤再到锁孔几乎锈住的门锁,无处不散发着原始的粗犷和被遗弃多年的味道。 岂料门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不足二十个平方的内屋不仅铺陈了太阳能的电路和基本的家具,还设置了连接雨水过滤器和加热管的水路,窄小的浴室里甚至还特意辟出一小块空间做了个下沉式的橡木浴盆,可见原主人在建造它的时候花了不少心思。 只可惜再多的心思最后也逃不过被忘记和遗弃的结局。 沈巍没兴趣窥探他人的过去,手指压上腕口又测了一次脉搏,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粗略检查后,他发现除了心跳略快和视力有些模糊以外,没有其他大问题。 难道新型“邮票”就这种程度? 沈巍有些意外,不过多年的救助经验让他没有掉以轻心,他继续在盥洗池里冲了半天手腕和关节内侧的血管,直到感觉体表温度降到正常值才关上龙头,从壁橱里抽出几块毛巾,打算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你在走神。” 毫无征兆的,一个清脆的童音在耳边兀然响起。 下一秒,一个足有半面墙大小的液晶屏从天而降,堵住了他的去路,屏幕里一个眼熟的短发女孩正浮夸地叉腰瞪眼。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唤醒了沈巍的记忆,他想起眼前的女孩正是自己小时候经常看见的M女士。 为了配合她收养的男孩的心理年龄,追求完美的AI利用强大的数据库特意捏了一个孩童版本的自己陪他一起长大——尽管男孩说过不需要,她还是坚持把这个建模用了八年。 “没有,我在听。” 只一眨眼的工夫,沈巍眼前便多出了一个年幼的自己,端正地坐在摄像头前否认自己走神的事实。 “接下来的谈话很重要,我希望你能认真听。要知道,人类男性通常会在10-14岁期间经历身体和心理上的重大变化,如果你能提前习得相应知识,在面对这些变化时才不会手足无措。” “如果您是打算探讨青春期,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上周在学习人体结构的时候,我顺便读完了图书室里所有关于人类第二性征发育的内容。” 男孩平静地说,可惜年纪尚小,没能完全隐藏住自己不觉间高高翘起的尾巴。 “真棒,不愧是小巍!” 短发女孩赞许地打了个响指,一队星战涂装的歼-20应声闪现,机翼拖着长长的彩色尾迹,在屏幕里做了好几个华丽的空中翻滚。 “M女士,您不必再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跟我说话,” 小巍模仿成年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目光正下意识紧追着跃升倒转的战斗机群,“我已经过了喜欢这个的年纪。” “可是,我刚刚测量了你的眼尾上翘角度、心跳和皮肤温度,认为你的心情愉悦度在歼-20出现后有了相当幅度的提高。” 小巍抬手摸上眼角,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恰好证明了M女士的观点,不由露出几分赧然。 “坦率表达自己的喜好和欲求并不丢脸。” M女士安抚道,“毕竟我无法理解和共情人类的情感,如果你不肯明确说出内心所想,随着你的年龄增长,我们之间的沟通将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明白了。” 小巍思考片刻,认同地点头,“我刚才确实因为你的称赞和奖励产生了快乐的感觉。” “谢谢小巍。” M女士宽慰地笑了,嘴角精准地抬到35°。 “既然你提前自学了生理学方面的相关内容,那你肯定知道进入青春期后,自己会无法避免地受到性激素和生长激素的影响。在这个时间段里,你可能会经常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情绪时而高涨时而低落,还会变得容易对他人产生兴趣和忍不住去接近的冲动。别担心,这些都是正常现象,不需要刻意压抑,可以通过适当的方式排解疏导。在你年满十六岁后,只要能做到对自己和他人负责,你有权选择与任何一位同龄人建立良性的恋爱关系,我不会干涉。” “我认为在性激素驱使下产生的心动不能作数,” 男孩摇头,显然此前思考过这个问题,“事实上,我觉得人类所谓的‘春心萌动’与动物的发情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在艺术作品中被过度美化而已,我不喜欢。” “请容我提醒一句,繁衍本能对任何生物来说都是最重要且基本的生存动机。” M女士的语气听起来似在忍笑。 “可我希望能像你一样,永远不受干扰,时刻保持冷静和理性。” “您指的是‘同意’?” 小巍不解地皱眉,“口头询问不就行了吗?”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M女士摊开手掌,一个胡桃夹子落入她的手心,欢快地旋转起来,随着明快的节奏,它的穿着打扮开始出现变化。 “在某些文化里,含蓄是主流,直率则被视为不懂礼数;而在另一些地方,有话直说反而是美德。因此,学会解读不同文化背景里表达同意的方式比你想象的重要。” 男孩盯着小木偶刚换上的白色长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世界上现存的大部分文明中男性均占据了主导权和话语权,拥有更多社会资源。你可以理解成自出生那一刻起,你就在无形中或多或少地获得比同龄女孩更多的关注和照顾。加之以你的天赋和后天努力,我毫不怀疑你在成年后会超越九成以上的同性,成为那群占比不到百分之十却坐拥七成以上社会资源的佼佼者。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况势必会导致一种后果——当身居优势的你提出索求,被索求者即使不愿意,也很难、甚至无法说‘不’。打个比方,当你自认为对某个人已经足够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时,你在对方眼里却可能是个青面獠牙、等着大餐一顿的恶鬼。很显然,面对恶鬼,拒绝或违逆都是需要极大勇气和魄力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对不对?” M女士给男孩留了足够的时间思考后,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凝重地开口:“小巍,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 男孩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 “我希望你能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与你打交道的每个人。当你不幸被高浓度的激素控制,向他人提出索取时,请一定先确定她/他是否真心愿意。如果觉察到一丝拒绝的迹象——眼神的逃避、与言语截然相反的微表情、潮湿冰凉的手指、瑟缩僵硬的顺从等等,请立刻打消脑子里的念头,放对方离开。请记住,这是你作为权力优势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不容推卸的责任。” “根据我看过的资料,男性相较女性而言更易受冲动驱使犯下罪行,所以在不少现代案件中,带有‘激情犯罪’因素的罪行往往会被法官从宽量刑,” 小巍翻出自己在平板上做的笔记,向摄像头展示其中一行字迹稚嫩的读后感,“从这个角度看,您提的这条要求似乎比法律略显严苛。” “我倒是羡慕你天生具备感知和解读情感的能力,” M女士把目光投向男孩身后的书架,若有所思地回道。 “既然你不感兴趣,那就暂且放下这个话题,我们来聊聊‘Consent’。” “法律不过是道德的最低标准*。若一个智力和精神状态都正常的成年人认为遵纪守法是值得标榜的优点,只能说明ta可能恰好踩在人与禽兽的分界线上,” M女士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更何况,法律的制定和实施均建立在维护既得利益群体的基础上,” 她意味深长地伸出手指,点在微微翘起的唇角上,“猜猜看,保护的主要是谁?” 远处传来一阵鸟雀振翅的声音,沈巍惊醒似地身体一震,讶异地发现自己站在了小屋客厅里,已经关掉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落了一层浮尘的台面散落着好些指痕,提醒他闯入这里时的狼狈。 他垂眸看了眼时间,觉察到这次幻觉持续的时间比前一次短了十几秒。这或许意味着药物开始进入消退期,幸运的话,再过段时间,摄入的那部分精神类活性物质就能彻底排出,接下来只需熬过大脑神经递质水平波动所带来的不适,今晚即可平安度过。 一颗掺着汗的水珠从打湿的刘海滑落到眼窝,沈巍抬手用衬衫袖口擦掉——若放在平时,这是绝对不可能做的——屈身去够半米外的手机,可事与愿违,不待他伸直手臂,眼前的画面就已猝然一换。 高级公寓楼二层的带露台套间,一个手持高尔夫球杆的壮硕人影缓缓从昏暗的厨房站起身,神色狰狞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受害者。忽然,通往露台的落地窗被推开,一位身形修长的戴眼镜少年纵身跃入,扰动了屋内充斥着暴戾和血味的空气。 屋内唯二站立的两人皆吓了一跳,年轻的闯入者后退几步,手臂不慎将餐桌上的碗碟扫落在地,引起一通乒呤乓啷的乱响,打断了施暴男人的懵神,也让沈巍想起了一些早已封尘的陈年旧事。 尽管不是很想承认,他很确定眼前的这个青涩少年是刚满十七岁的自己。 那是沈巍接受的第一份委托。因为当时监控覆盖率不高,加上没有经验,他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有用线索。可惜受害者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年轻的救援者终于循着地址找上门时,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看着脚下被染成褐色的地毯,少年红了眼。 他摘下眼镜,机械地折起放入衬衫口袋,在男人狂乱地挥舞着球杆扑上来时侧身躲过,充耳不闻通讯器里M女士的阻止,反手擒住那人的脖颈往大理石材质的流理台狠狠掼去。 顷刻间,滑腻的血滴飞溅上天青色的墙面和橱柜,宛若有人不小心打翻了一盘浸满番茄肉酱的意大利面又在上面摔了一跤。 确定男人失去反抗能力后,少年才收起攻击,掏出手帕仔细擦掉指缝的血,隔着织物拎起座机听筒,拨通了报警电话,边压抑着给凶手第二击的想法边冷静报出地址。 离开现场后,沉默了一路的少年冷冷地开口:“这位男士追求她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生命之光,到头来,仍是把她视为砧板上的鱼肉一样随意践踏。” “小巍……” M女士欲言又止。 年轻的救援者在烟头回收处点燃染血的手帕,看着火焰慢慢将它吞噬,目光略过指腹,血液的滑腻感挥之不去:“我发现,不论多么努力降低对人类的期待,他们依旧能轻易打破我对他们底线的认知。” “小巍,人类是多面性最大、复杂度最高的智慧生物种群,即便是拥有庞大数据库的我,也不可能准确预设他们的行动。但我的设计者认为,正因‘恶’是人类的底色,才恰恰衬托出人性美好之处的弥足珍贵。” 耳机里,M女士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如果你觉得这份工作给你带来了不愉快或困扰,可以拒绝,你有选择。” “如果我拒绝,类似的恶性事件也不会停止,只会在不同人之间、不同的房子里无限重演,不是么?” 沈巍仰起脖子看向头顶蒙上了冰晶的冬青枝条,呼出一口白气:“您放心,虽然我对您刚才的观点持保留意见,不过我会认真对待这份工作。今晚的失控,再也不会发生。” 他说到做到,仅仅花了不到半年就褪去了年少稚气,学会置身事外地淡然对待每一宗案件,将自己淬炼成了一把能将无关因素严谨剔除,只留精要脉络和细节的手术刀。 只是不想经年后,当再次看见那张污渍斑斑的地毯,他的鼻间又嗅到了那股浸润着死亡和尖叫的气味,稍一晃神,药物便伺机发起攻击,意欲把他变回当时那个几乎手刃凶手的冲动少年。
冷静。
沈巍勒紧管束的缰绳,尽管比平时多花了些气力,还是成功唤回险些动摇的理智,而那药物好似被逼至穷途的活物,见图谋接二连三失败,也没了之前的余裕,气急败坏地跳转到了下一个幻境。 刹那间,天地便充满了漫天飞舞的白絮,被困住的男人眯起眼,试探着展开手掌,几片雪花停歇在上面,即刻被体温烘成了水珠。 不知这次玩的又会是什么把戏? 沈巍微微收紧手指,隐约感知到小屋的木纹茶几刮过指腹上的触感,满意地搓了搓指尖。既然已经能在幻境中感知来自现实的东西,预计过不了多久,药效就会完全消退。 他悠然立在万籁俱寂的茫茫白色里,等待幻境祭出最后的大招。可等了许久,除了细碎的雪固执地下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他寻思要不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远处突然冒出一个火红的小点,弹珠似的欢快地在雪地里跳来跳去。他好奇地走近,很快看清了这生灵头上的两只尖耳朵和几乎与躯干一般长的大尾巴,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狐狸丝毫不知远处不速之客的存在,专心致志地在雪层下面寻找猎物,四只黑色的脚掌犹如装了弹簧,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个触地就能蹦起老高,然后整只狐在到达最高点后再一头扎进厚厚的雪里,轻盈、灵动,还带点憨。 把最后的时间用来陪这小家伙捕猎也不错,沈巍想着,自药物发作以来首次放松了警惕,但显然这就是幻境所等待的,只一霎,变故骤生。 随着枪响,狐狸重重摔在雪地里,血液从毛发间汩汩涌出,逐渐将白雪染成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红。 沈巍瞳孔一缩,身体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动了起来,可无论他怎么加快脚步,那片红依旧那么遥不可及。雪下得愈发大,羽毛般的冰晶沉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他吃力地掀起睫毛,发现狐狸不见了,转而出现一个白色的房间,简陋的病床上直直躺着个人,全身被白布遮盖,只有几缕卷曲的栗色发丝露在外面。 这个场景如同一串被引燃的油点,几乎将沈巍的心脏灼穿。他趔趄两步,胸口痛苦地起伏,即便理智上知道这是假的,可心里那道火辣辣的空洞感却无比真实。 半晌,他稳住心神,吐出一口不知何时屏住的空气,强迫自己盯着新幻觉,找到可以破局的线索。 画面中,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走到床边,把白布从青年脸上揭开,然后姿态悠闲地坐下,直到病床上的‘尸体’动了,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您醒了。” 接下来的剧情异常熟悉,起死回生的卷发青年跟随男人逃出了看守所,一路跑到城市边界,就报恩一事顽固地“讨价还价”。只是与真实发生过的事实不同的是,帮助他脱险的男人时而是个便衣军人,时而是扎着短辫的斯文白领,时而又成了一个看起来挺费发油、身手了得的侍应生……唯独不是沈巍本人。
看,你并不是他的唯一。
在当事人意识到之前,嫉妒的荆棘已悄然缠上了咽喉,蛇一般在他耳边嘶嘶蛊惑,上一幕幻境中堪堪压住的怒火和恶意死灰复燃,化作粗硕的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脚。 沈巍呼吸乱了一瞬,荆条上的尖刺伺机穿破脖颈皮肤,贪婪地刺入血管,吸到养分的枝条粲然绽开星星点点的猩色小花,花瓣一开一合,变成无数张聒噪的嘴巴。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把他拉出困境的人
谁对他存有善意,他就为谁肝脑涂地
你不过恰巧在合适的时机走进了他的世界
利用他的处境将他据为己有
你能说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吗?
你的那个‘小秘密’,敢告诉他吗?
你能么
你敢么
讥嘲的话语犹如锋利的锥子,冷酷地在猎物身上凿出深可见骨的伤痕,白色的火焰循着锁链熊熊燃起,几乎要将他完全淹没。 若换做一般人,这场针对薄弱之处穷追猛打的阵仗或许真能把他们唬住,只可惜沈巍不是“一般人”,在他看来,虚张声势的浮夸表演不但自曝漏洞,还给他留下了缓冲的时间。 几轮深呼吸后,沈巍清醒过来,面不改色地任由烧红的链条越缠越紧,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 “这番质问听起来掷地有声,只是于我,恐怕不会有什么效果。” 他饶有兴趣地低头研究片刻,主动向火舌迎去,毫不意外地看见它仓皇退开,与此同时,一池深不见底的黑潭开始从男人脚底铺开,刹那间就将幻境吞噬到只剩一圈虚弱的白边。 “拷问良知只对良善之人有用,抱歉,我没有那种东西。” 锁链被萦绕着深潭的黑雾侵蚀成几节,很快化成了墨色的一部分。沈巍抚平发皱的衣服:“诚然,我不否认‘趁虚而入’的指控,但既然他现在选择了我,他就是我的。若有其他人来争,便尽管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说着,他慢悠悠地拔出扎在脖颈上的尖刺,带出的血珠好似灼热的岩浆,烫得前一秒还嚣张不已的荆棘无声尖叫着缩成一团。 “不过还是该说声谢谢,如果没有这次有趣的经历,我也不会发现自己竟还留着如此天真的一面。时间差不多了,恕不奉陪。” 男人微笑着拎起趴伏在地上的荆条,硬生生掰直后往虚空挥去,幻境被划开一道巨大裂缝,随即像不堪高温的冰山,猝然化作数百块碎片,默默沉入深潭。 现实世界里,手机从茶几上滚落,在木质地板上翻滚了几下才停下,沉闷的撞击声六十分贝不到,却像连接了扩音器一样,震得人心悸。 沈巍双手撑着头直到耳鸣过去,愕然发觉不仅听力变得敏锐,自己的感官均被放大了数倍,下意识咽口唾沫,竟能清晰感知到味蕾划过上颚的粗糙感,甚至连平时几不可闻的呼吸此刻听起来都像飞机低空略过,心跳声更是响如炸雷。 没头没尾的,他想起童年时期看过的一部关于审讯手段的书,里面提到军方用高强度的声光效果逼供,把囚徒折磨到精神衰弱,直到崩溃认罪。
原来后招在这里等着
。 他苦笑一声,摸索着退到墙边坐下,额头抵着膝盖,等待这阵令人发疯的感官过载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对丧失时间认知的人来说可能有一年那么长——沈巍听见屋外传来一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在神智作出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就擅自进入了攻击模式,敛起气息藏在酒水台和浴室之间的隔断后面。 ===== *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标准”:出自耶林《法的目的》。 *Consent:即“同意”,指一个人自愿接受与自身有关、由他人提出的提议或是意愿。这个概念如今已广泛应用在多个领域,包括法律、医疗以及性行为等。 -同意可分为默示同意、明确同意、知情同意及一致同意。同意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非口头的,甚至可以两者混用,至于有效与否需要视乎当地法律及政策而定 -法律意义上的同意和一般认定的同意不同。有心理疾患、心智年龄过低或年龄不到最低合法性交年龄的人可能自愿发生性行为,但在法律上,他们的同意会被视作无效。根据不同国家或地区的法律,利用被信任的权威身份(例如教师、雇主、辅导员、医疗专业人员、教练等)获得的同意、当事者神志不清或醉倒情况下给出的同意,还有以欺骗和隐瞒的方式获取的同意也可能被视作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