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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方认识了他,他的淡金色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不怎么打理,他的眼睛很暗,那些小姐都不怎么敢靠近他,觉得他冷漠又古怪,好脾气的几位年轻雅尔还算和他亲近,但我认识的索尔顿也不敢和他谈太深,索尔顿每次都警告我:“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我记得有次因为这个他差点和我打起来。”
我详细问了一下,哦,他的父亲是那位脾气暴躁出了名的奥拉夫,我想他一定有个难过的童年,恐怕这样长大的人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给别人吧。
他的脸确实很消瘦,看上去是从小在海岸边生活,已经被海风吹得粗糙了,但他又确实很强壮,个子很高,我听说他曾经在竞技大会上搞折了几把木剑,还把一个著名的竞技冠军给打趴下了,没人想和他打。
他的眼睛应该是蓝色的,但我完全看不出来是蓝色,灰暗得厉害,像是阴天的海水,黑蓝色。
“你最好不要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去聊天,也许别人喝醉了会发疯得乱砍别人脑壳,但是雷耶克倒没那么......我是说,不像他平常时候那么,阴森了。”索尔顿在宴会上和我讲,示意我看看角落里的他,他的酒杯已经空了三次,“他除了在宴会上喝多些,平时并不喝多少......不过我知道他父亲是酗酒的,喝得很凶。我也怕他。”
我继续和索尔顿聊天直到他打算离开,他打算睡好些明天参加竞技大会,那会是一场盛大的竞赛,他想拿个好名次。
壁炉的火焰还在跳动着,但也不再那么热情高涨了,周围作客的人多多少少不是回去睡觉就是醉倒了被扶走了,我看到特尔格被他妹妹艾莎给拉回去了,我想她一定想看她哥哥在明天的竞技大会上大出风头,我倒是有点难过,我的妹妹已经嫁去西边的远岸了,她不希望再给我添麻烦
我转头看了看那个角落,雷耶克还在那里,他好像有点醉了,我记着索尔顿和我说的,这时可以和他聊聊吧。
他虽然喝醉了,但仍然算清醒,注意到我走过来。
“你是斯达玛伯爵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还因为指挥变得有些破碎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你是没有什么事的,只是想来和我讲讲话而已。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要打断我,让我说下去。”他瞪了我一眼。
我本来想说“你喝醉了”,只好吞了回去。
“我再说一遍,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刚刚和索尔顿也聊了,我想这已经够了。”
“我相信我是很无聊的人,没什么可谈的,唉呀。”他冷笑了一下。
“抱歉,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生。”
我刚想起身离开,他就突然伸出手来把我抓住了。
“嘿,嘿,我可没让你走,回来,我没什么可聊的,对,我没什么可聊的,但是你是可聊的。”他把我拽回来。
“你肯定有些什么好事是可以讲给我听的,毕竟我很无聊,我想听听别人的事,你可以给我讲讲,南边是怎么样的,你又是怎么样的。”
“我可以讲?”
“你可以说,你当然可以说,你说吧。”他似乎有些高兴,推了推我。
我和他讲了南方的一些事,那些平坦的原野和明媚的晴天,盛产小麦的土地,还有一些在森林里抓强盗的轶事,他听着,听完了,点一下头。
“不错。”
“还要继续吗?”
“你可以讲讲你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有点难堪,让我说起我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以说的。
“你简单讲讲。”他摇摇我。
“好吧。”我开始讲起我自己。
“是这样的,你知道哈伦哥斯堡吧?我就在旁边的村庄里的庄园长大的,那时候哈伦哥斯堡还不叫那个名字呢,原来叫什么我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斯瓦迪亚和罗多克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纷争,我住在那里也没什么太多严重的事情。村庄旁边就有一条河,从乌克斯豪尔那里流进大海,我记得我那时候经常钓鱼,很多新鲜的鱼,我钓了很多的时候,我总是偷偷送给猎人们,让他们把这些卖给村民。那里的风景一直都很漂亮,我记得有次我和我父亲去帕拉汶就是顺着那条河出海的,我们那里有很多果园,种了葡萄,我们酿成酒把它们搬到船上运去帕拉汶卖,那要快多了,用车得拉满两天,如果用船的话,可以装更多东西,风大一些的话我们一天就到了。我还是很喜欢在海岸边生活的,我记得帕拉汶那边有很好吃的牡蛎。”
“后来给我上课的老师觉得我可以去读大学了,他觉得我是个好学生,我父亲就送我去帕拉汶读书了,我读了四年。大学那里真的非常的让我不愉快,我不像那些富家子弟那么有钱了,我父亲征税征得不多,我记得我的学费基本上是靠卖葡萄酒凑的,我自己的生活费不少是靠我自己钓鱼卖得钱来的。你也可以看到我现在穿的衣服,料子也一般般。”
“上大学那时候,我成绩挺好吧,但是那些有钱的小贵族就在那里嘲笑我了,有次他们还诬陷我偷看了老师的羊皮纸,我真的是感到气愤,后来我去和老师讲清楚了事情,他相信我,处罚了那帮坏蛋,但他们也来找我算账了,说什么决斗之类的,我打架不厉害,但那天我真的很生气,就答应了,还把他们的头头给打晕了过去。后来我们被拉去教训,我老师觉得我成绩很好,不该开除,但是他警告我,不要再义气用事,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我一直记得,到现在。”
“可是事情没有结束,那帮人中的一些被开除了,他们还怀恨在心,我有次晚上回去的时候,他们就来找我的麻烦,甚至拔刀相向,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杀了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讲,人就是这么容易死掉了,我不可怜他,但我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沉重的感觉,像阴天的大海。”
“那次事件过后我很快毕业了,那时候我十七岁,我父亲打算让我从军,他听说了那件事,觉得当好一个军人也是必要的,毕竟那时候这地方就开始越来越乱了,他觉得我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了,毕竟他年纪也渐渐大了,我母亲在我毕业那年就去世了。我小时候也练过剑,但没多久就去读书了,但现在捡起剑,我就觉得我的生涯,真是要在战场上度过的。”
“果真,我很快就被派去在乌克斯豪尔那一带剿匪了,那些狡猾的强盗躲在森林朝我们射箭,我也是第一次感到人死了的悲哀了,我看到我的士兵死在的那块黑乎乎的地方,一开始还是很难过,但后来这种悲哀不再漫长了,我学会了喝酒,发现能让我振奋些,而且也是因为习惯了,不再惊讶。如果你的士兵死了,那也没办法了,这世界上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我在那里待了一年,现在那边的森林强盗不归我管了,迪林纳德伯爵管理得很好,没什么人再跑去当土匪。我在那边成绩不错,哈劳斯国王给了我一些奖赏,他许诺在我父亲去世之后,让我当伯爵。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我父亲是在前年的冬天死掉的,他老了,冬天的泥路上到处是危险,他还是要骑马,结果摔了下来,他们赶紧把医生叫过来,但没有用,他很快停止了呼吸。我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我看到他墓碑上的那几个字,一下就哭了。现在我的父母都走了,只剩下我的妹妹,然而她不想给我添乱了,她很快嫁去大海对面了,她很少再给我写信,她除了那份嫁妆和她的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但也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现在是自己一个人。”
“当了伯爵之后,我发现也没有什么喜悦了,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理,南部边疆那块地区是最重要的了,哈劳斯国王让哈伦哥斯伯爵去城堡那里守着,那原来是我们家族的城堡,但是已经荒废了很久,没人住了,哈伦哥斯重新修好了那里,但他说那是属于他的了。他脾气很差,我不喜欢他,他老是想让我多征税,然后分他一杯羹!我想我们那里的人民生活已经并不富裕了,还有什么油水可榨?我和他吵过几次,他最后把那座城堡改成了“哈伦哥斯堡”,来惹恼我,我真是不喜欢他。”
“还有别的事情,是这最近一年多发生的。”
“和平被撕破了,我们和罗多克开始打起仗来。你知道他们那边的弩手吗?我真的想说那恐怖得要死,我看见一具不幸的尸体,还是一个民兵,身上插满了弩箭,都流出黑色的血来,他的脸上满是惊恐的抽搐,已经凝固在上面了。那些弩手们把他们的大盾插在地上,自己躲在后面朝我们射箭,我们的骑士也不好对他们下手,那些狙击弩手放下弩也都是格斗好手,他们的军用锤质量是上乘的,装备也很统一,我们就没办法。”
“他们的长矛手也让人感到棘手,特别是那些军士和资深士兵,我看见他们的长柄大刀,一挥一个人头就落下来,那是一个骑士,他无头的尸体从惊恐的马上掉落下来。但幸亏我们的骑兵,他们能够把这些机动性不够的军团弄得团团转,我学了些包抄的战术,对付他们,还是很有用的。”
“我们试图攻入维鲁加,这回就非常的可怕了。他们的弩手在城墙上真是无懈可击,白天我们不敢走太近,因为一走近就要面对和雨一样的弩箭,斯瓦迪亚士兵的尸体堆在那里,血流满地,很惨,也没人敢去收回来埋葬,直到夜晚,我和我的士兵偷偷去搬了回来,把他们堆到坑里火化了,防止出现瘟疫,也给他们一个安息之处,唉。我闻到尸体烧焦的味道,那真的难闻。我们收集了他们的那些装备,给了需要的士兵。”
“后来我们的增援到了,弩手部队很快也在城下列开来。那天有一些雾,弩手的作用被削弱了,所以我们打算猛攻。我们打了整整一天,终于爬上了城墙,我和我的士兵拼了命跑去打开了城门,我们的大军进城了。我记得我那时候累得要命,甚至直接晕倒在城门附近了,他们把我抬了回去,等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听他们的好消息,我们赢了。但是城墙上堆满了尸体,街道上也肮脏不堪,残废的肢体和沾满血的武器乱堆在街上,我负责清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我点了点我手下士兵的人数,约莫死了一半,剩下的他们看起来也都很疲倦绝望了,有人还哭了,我想他的朋友死了。有个老兵提议,我们先回去休整吧。我同意了,让他们先去后方休整,我让那个老兵顺便去征点人来。我真希望战争快点结束,我看见很多逃难的农民,带着他们的家人,匆匆地在荒野上逃跑。”
“但是战争仍然打了大半年,我身边不少士兵都死了,我想你也清楚那种感觉,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是停战了,我也不知道从前那种感觉了,只觉得被鲜血麻木得有些僵硬,像石头,已经对战乱习以为常,不再出奇。”
“但是一幕好戏结束,另一幕又要开场。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关于封地的争议又要开始了。我以前从来没经历过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我们夺取了两座城堡,一座城市,哈劳斯国王打算把维鲁加封给我们的元帅克拉格斯公爵了,他确实是一名厉害的老将,是值得尊敬的长辈,但其他的人也很不满,特别是迪林纳德,乌克斯豪尔是战争最前线的城市,他花了不少钱调集物资来供应斯瓦迪亚的士兵,而且他离得近些,更好管理些,况且,他一旦管理着两座城市,想必也可以有一个公爵的称号了。哈伦哥斯也想争这块肥肉,他打仗是很厉害啊!每次我们清点杀的人的时候他总是名列前茅,和特瑞典伯爵不相上下。克莱斯伯爵没什么动静,他只希望他的儿子能拿一座城堡,毕竟他在德赫瑞姆就已经忙得抽不开身来了。后来伯爵们在国王的宴会上大吵了一架,我想这你应该有所耳闻,那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战争是在去年早春开始,雪化后的一周,秋天才结束,然而册封的事情一直闹到冬天的圣诞节前,我几乎是受够了他们的争吵。最后哈劳斯国王还是将维鲁加给了克拉格斯,格鲁恩沃德堡给了克莱斯的儿子威廉戴尔,阿哥尔隆堡给了迪林纳德伯爵。”
“而我得了一笔钱和一些盔甲,回去我的庄园修缮了一下那些被弄坏的东西,圣诞节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今年。而现在你也看到了,哈劳斯国王北上来商谈。”
等我讲完的时候,人差不多散完了,只剩下我们和几个收拾的仆人。他们看见我们还在聊,就加了些木柴进壁炉里,大厅又开始亮堂起来。
“差不多说完了。”我头脑很昏沉。
雷耶克点点头,他似乎酒醒了,他倒是有点深意地盯着我。“我想,要是你能看到现在自己的脸,那一定会很惊讶,哈哈。”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刚刚口渴喝的不是水,天哪,我才意识到我喝醉了——我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你眼圈都红了,看来还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唉。”他笑着提醒我。
“这......”我的舌头迟钝极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晚安,先生。你是个挺好的南方人。”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