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链】第十四章、勿忘我的叹息


天空一点点黯淡下去,借着夕阳的余晖,L拿出他一直珍藏的那个指南针放映机,举到眼前.燃烧着的晚霞将指南针古旧的表盘映照得无比光辉灿烂.每一个斑点,每一条纹路,都被这夕照装点得美丽如同彩虹.
“这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此刻,L的声音无限温柔.
“可以给我看看吗?”晚霞映红了雪姬的脸颊.
L将指南针那历尽沧桑的表盘郑重地放在雪姬的手心.
“它好像……被摔坏了.”
“是啊,在10年前.”
“在我刚刚明白它是什么之后.”
“清水小姐,曾经,它既是指南针,又是投影仪.”
“似乎,我爸爸很喜欢把一样东西做得同时具备两样东西的功能.那把左轮是这样,这个指南针也是这样.”
“他将他生命最后的影像录在这里面.是瞒着我妈妈录的.”
“他以Lawliet作为我的姓.”
“他去世后不久,我妈妈发现了它.”
“她也在那里面录下了她的影像.”
“然后,她也去世了.”
“一次.这些录影,我只看了一次.我只有看一次的机会.然后这个指南针就被其他人摔坏了.”
“再也无法修复.再也无法看到.”
“可是,就是这一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Lawliet,如果把’liet’看成’light’的缩写,就可以翻译成’法律之光’.可是如果拆成’law’,’lie’,’t’,又可以译为’真理与谎言之光’.”
“清水小姐,你说,它是什么意思?”
“10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爸爸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他想让我做什么?那段录影的意义,是什么?”
“我一直在寻找它,寻找那‘意义’.”
“这很难,真的很难.我只有这样一个被时间掩埋的线索.没有提示,没有方向,我只能自己摸索前进的路,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偏离目标,然后无路可退,因为那路上也没有路标.”
“我觉得这就是爸爸把它做成指南针的原因:他要它在无光的夜里为我指路.清水小姐,你觉得呢?”
洛杉矶的晚霞映照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有着说不清的凄楚.
“是这样啊!十七年前把那左轮送给我爸爸的人,爱因斯坦的弟弟,原来就是你父亲啊,L.”雪姬的神色一阵恍惚,有一会儿,她的双眸变成了希腊石膏像似的银灰色.
夕阳燃尽了最后一丝耀眼的光辉,迅速地跌落到地平线之下,只留下晚霞的余烬拼力燃烧于洛杉矶灰暗的天空.
雪姬轻轻拿起卡隆铂,迎着这片不愿放弃的晚霞.
“L,《叹息》,你有没有听过?”
卡隆铂的音律流转出丝缎般的质感,叹息小夜曲的乐音仿佛在纪念着这正在死去的霞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轻轻的叹息声逐渐远去,心湖的涟漪却久久未散.
一曲终了,雪姬来到钢琴前坐下,柔声说:"这首曲子,我爸爸给它改了一个名字,叫做<勿忘我的叹息>.世人都说,勿忘我象征着爱情,几乎没有人知道,勿忘我的美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纯洁感情.必先经历痛苦,才能看见曙光."
十指轻扬,略带忧伤的曲调响起,是那样的打动人心.
人心善变,然而,世上最不易改变的东西,同样也是人心.
无法遗忘的事,无法遗忘的人.
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不做.
L的眼眸,是暴风雨过后的云淡风轻,风儿在他眼眸中吹拂而过,一片澄明.幽蓝的光泽隐隐浮现,是心灵的投影.
他用他不习惯的温柔语气缓缓诉说着.
八年前,在温彻斯特的天台之上,9岁的L愤怒地对渡大吼:"我为什么要去救美国军事指挥部里的那群混蛋?!!他们害死了我爸爸!用的居然是你发明的提纯蝰蛇毒液!我绝不原谅!我要他们死的比我爸爸难看一百倍!!!绝对!!!就让炸弹把他们炸成一万块碎片吧!那是他们应得的恶果!还有,我讨厌你,超级讨厌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去救我爸爸?为什么过了七年才在那家孤儿院门口找到已经快死了的我?!你还不如让我死在那里!!!那对我只有好处,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渡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他只是把那个碎成两半的指南针重新焊接在一起,然后把它郑重地挂在L的胸前,柔声说:“好好想想,你父亲为什么送给你这个指南针?他又为什么以‘Lawliet’作为你的姓?难道他真的希望你为了替他们报仇而迷失自我,见死不救吗?我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但,请你好好地想想,如果你真的为了复仇而迷失自我,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会开心吗?”
L定定地盯着渡的脸,许久之后,他低声说:“我父母已经死了,他们怎么想,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渡疼爱地轻抚L额前的碎发:“是啊。所以说,这个决定,是你的决定。无关正义与法律,这是你自己的抉择。”
L一言不发,走下天台,用电脑给美国军事指挥部发了一条紧急密电,警告他们,“温彻斯特炸弹魔事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
渡看着一脸凝重的L,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你爸爸妈妈,一定也以你为荣!”
“最终,我还是用法律惩罚了美国军事指挥部里参与谋杀我爸爸的凶手,他们被判终生监禁。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当时如果听凭炸弹炸死他们,这复仇的香酌会不会更加甜蜜?但后来,我明白了,复仇之酒,永远只能是拙劣的苦酒。所以,清水小姐,请你,不要继续喝下去了。这酒,是慢性的毒药啊!”
“‘若那是你的夙愿,那么我甘愿将这死亡的香酌痛饮!’”雪姬低声背诵《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句子,脸庞忽然染上了晚霞般的潮红。
“我想,你父母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为了复仇而将双手染满鲜血的样子吧!”L的声音很轻,雪姬却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因为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幸福光明的未来,而不是沉没于报复的暗夜中不可自拔。”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的父母就是这样。虽然,当时除了这个坏掉的指南针,我没有他们的任何遗物,但后来,渡给我看了他搜集的我父母的资料。就在这里,就在洛杉矶,他们相遇、相知、相爱。渡给我看的,既有电子档案,又有纸质资料。这些东西,渡总是带在身边。还有,关于清水原野,渡也有一些资料。我们两人的父母,对我们的期望,究竟是什么,你看完了那些资料,自然就会明白。”
说着,L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雪姬刚才弹得那首《勿忘我的叹息》。雪姬发现,L在这支曲子的结尾加入了一段如泣如诉的八分音符,整首曲子的意境一下子从追忆过去的华年变成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雪姬看着L坚定的侧脸和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心中骤然潮汐暗涌: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也许,只有这个人可以……
乐音随着天边的云霞渐次消散,雪姬轻声问道:“渡是怎么找到我爸爸的资料的?他的资料应该早在他加入组织的时候就被完全删除了啊?”
L淡淡地说:“清水原野,有一半日本贵族血统,渡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找到了当年日本皇室的家谱。在渡和令尊会面的时候,他曾提起过,他是现任天皇的远房侄子。你所在的那个组织本来就是从属于皇室的,当然不会去动皇室贵族的家谱。”
过了一会儿,L又平静地说:“在那家谱上面,甚至还有我妈妈的名字呢!她是日本一位亲王的亲生女儿。”
雪姬自嘲似的说:“我这个女儿真是不称职,竟然连父亲的真正身份都不知道,还要你这个世界第一侦探来告诉我!我......”
“清水小姐,不要这么说。我们记住最亲爱的人,永远不是记住他们的身份地位,而是他们的音容笑貌,开心的时刻,痛苦的经历,还有,他们疼爱我们的心。”说完了这句话,L像是用尽了自己安慰别人的温柔的话语,他别无他法,只有沉默。
终于,天空完全暗了下来.苍穹之下,光怪陆离的霓虹张扬地展现着自己的色彩,它们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光明,从不属于它们。这座都市的夜晚,冷得直刺灵魂。
许久,雪姬忽然用平静的语气说:”L,那些资料,能给我看看吗?”
L笑了笑,说:“那,我们先回客厅吧!这里的温度已经不适合久待了。毕竟马上就要到12月了。”
“12月......”雪姬像是在咀嚼着这个名词,脸色忽明忽暗。
“清水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L注意到了雪姬的异常。
“不,没什么。”雪姬勉强地笑着说:“我们下去吧!这里,真的,好冷......”
L心下疑惑,但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和雪姬一起沿着扶梯走下了天台。
两人在二楼走廊里停下了脚步。在他们呆在天台的这段时间里,渡把这栋别墅重新布置了一番。厚而松软的地毯,角落里闪烁着柔和光芒的小灯笼,天花板上装饰用的美丽彩带......全是温暖的暖色调。
在小灯笼淡黄色的光晕下,L和雪姬像是约好了似的,慢慢地沿着走廊一路看过来。
渡的品味十分高雅,虽是一栋现代化的别墅,却被他布置的很有几分英日混搭的古典风格,甚至连走廊里的小窗户这样不起眼的地方,渡也没有漏掉,他在窗台上摆上了橘红色的小烛台。
“真有几分冬天的感觉!”雪姬不禁微笑着说。
L笑而不答。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雪姬房间门前。雪姬轻轻把门打开,顿时,她愣住了。
淡紫色雕花地毯,冰蓝色的飘逸窗帘,摇曳在桌子四角的烛火,还有,满屋子的闪烁着淡淡光芒的雪绒花似的灯饰......温暖而明亮,超逸脱俗。整个屋子好像是童话里人鱼公主们住的海底宫殿,闪动着奇幻的色泽。
记忆中的影子渐渐与现实融为一体,这样的“水晶宫”,依稀仿佛,是雪姬梦中都无法重现的,6岁以前爸爸妈妈专门为自己布置的卧室的样子。这垂下来的,闪耀光辉的小灯球;这淡雅美丽的地毯和窗帘;这温暖人心的微微烛火......雪姬内心百感交集,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雪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雪绒花似的灯饰,缓缓地闭上双眼,用汉语轻声吟唱着一首L从未听过的歌:
“风吹雪花,漫天飞舞;
何处是归途?
雪之精灵,闪动光芒;
将要飞向何方?
千树万树,梨花盛放;
却似一夜春风来。
山回路转,不见君归;
雪上空留马行处......”
听不懂的歌词,空灵幻梦的曲调,幽暗却又充满光辉的房间,雪绒花似的闪烁光泽的灯饰,还有,雪姬那映着灯光的,美丽,圣洁的前额......L忘乎所以地看着,听着.
歌声渐渐悠远,而后,在声声依恋着叹息的余韵中飘散于空气中。
恍若折射着光芒的雪花,用自己轻盈的身姿,来跳一场无可复制的倾世舞蹈,而后欢歌着隐没于白茫茫的雪地.
“清水小姐,你在唱什么?我对汉语可是门外汉。”半饷,L有些好奇地问。
“这个,是我妈妈经常唱的,歌名是《飘雪的平安夜》。”雪姬笑着说:“小时候,每当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妈妈都会唱这首歌给我听。因为爸爸有中国血统,所以妈妈很喜欢汉语.她经常说,汉语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婉动人的语言。我出生的那天,妈妈梦见了一片盛开在雪地上的蓝色鸢尾花,空中随着雪花飘散下这首歌的旋律。所以,爸爸给我取名叫‘雪姬’。”
“飘雪的......平安夜......”L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和雪姬一起下楼来到客厅。
渡正在客厅里擦拭着一把大提琴.看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L和雪姬,渡慈祥地微笑着,继续着手边的工作.片刻之后,他轻轻的试了试音,然后举轻若重地拿起琴弓.
《天鹅》.
高贵的音韵自大提琴的琴弦上流淌而出,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深沉而庄重的曲调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天鹅在湖中拍打着翅膀。它们,是鸟中之王,高贵,美丽,典雅,气度非凡。
《天鹅》并不长,然而曲调中浸润的那种海阔天空的广博,却直入人心,久久不散。
雪姬默默地听着.
温暖的感动,萦绕心间,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11年,11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杀手生涯,漫长得让雪姬麻木了自己原本敏感,细腻的心,让她认为,自己再不会拥有普通人的感情和幸福平凡的生活.然而此刻,雪姬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她在梦里也不敢奢求的一片光芒,这光芒温暖得让她只想让时间停止,只想永远在这片温暖而明亮的光芒下聆听这高雅的音符......然而,她同样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是杀手,双手沾满血腥,没有资格享受这光明,连此刻,也都是命运的额外恩赐,她不能奢求,不可能拥有永恒的幸福......
那满溢在眼中的,是泪,还是水?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
7岁时第一次执行组织的命令,去暗杀一家大公司的总裁,被他的保镖抓住,严刑拷打,她没有哭;
9岁时奉命暗杀法国一位高级官员全家,她没能下手杀那个和她同龄的小女孩,结果被组织里的人用电刑折磨了整整三天三夜,她没有哭;
13岁,在执行任务时,被CIA逮捕,整整一个星期,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监牢,严刑逼供,几乎快要丧命,就是在那肉体与精神双重的酷刑中,她也没有哭......
这样的她,竟然在此刻,哭了?!
不,不行,不能让L和渡看见她这个样子!雪姬几乎是跑着上了扶梯,回到被渡装饰一新的卧室.
再也忍不住那汹涌的泪水,在天花板下一片明亮的"雪花"中,雪姬泪流满面......
L凝视着雪姬的转身而去的背影,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扶梯上,良久,他像是对渡,又像是对自己说:“清水雪姬,清水原野的女儿......”
“她承认了?”渡停下拉琴的手,忧虑地问.
L轻轻地点点头:“不只是这样,如果她今天没有对我说谎,那么,那个'神约十字架'的传说,八成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L,8年前的'温彻斯特炸弹魔'事件......”
“嗯,和这次的案子很像.凶手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组织支撑,而且,都是冷战的产物.”L顿了顿,继续说:“只不过,温彻斯特炸弹魔事件是北约和华约暗战的极端表现,而这次的事,牵扯到了铁幕政策.”
渡没有接话,而是默默地端过一杯加了十几颗方糖的咖啡。L接过,一饮而尽.
“渡,我爸爸和妈妈合写的那本日记,拿给我看看吧。”L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疲倦.
渡深深地看着L。8年前的种子如今长成了一棵不怕风欺雪压的大树.他伸出手,替L整理好凌乱的头发,然后,拥抱了他.那是一个父亲骄傲自豪的拥抱.L没有避开,此刻,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7岁的少年......
这天夜里,L彻夜未眠,手中的日记本被反反复复地翻看着.
母亲娟秀的笔迹:“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牧师把我的手放进了爱德华的手里,他对着牧师说,他愿一辈子只爱我一个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修边幅.在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里也是这样,明明是那么有名气的教授,却不会整理自己的头发!不过,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他,睿智而又天真的他.我,真的好幸福......”
父亲刚劲的字体:“今天,萤子嫁给了我,抛弃了贵族身份与特权,嫁给了我.她脸上幸福的微笑,比阳光还要耀眼.萤子,在她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经常和我争执,什么民族问题啊,国家尊严啊......现在想来,真是恍如隔世.萤子,她为我牺牲了太多.我只想给她一生的幸福,作为我的偿还......”
“一生的幸福......吗?爸爸,妈妈......什么是一生的幸福呢?我,不知道啊......”
纯白的背影,在暗无天日的背景下,犹如白色的火焰,燃烧着四周的黑夜,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