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
日头慢慢升起,城中的灯火挨个地熄了,却望见许多个人马出了城门,向此地奔来。某家身后正是长夜未央,一众神鬼对着许大月亮犹嫌不够明亮,幽冥司枉死城中千门万户点起灯烛,牛头马面并那判官城隍领着一众小鬼忙个不休。忙些甚事,收拾斋供,盘点钱钞。斋供有那几样?米食、面食、蜜食、糖食,并那馒头,糯米团子及各色瓜果酒浆,香喷喷勾引恶鬼。钱钞分那几等?有那黄铜钱、面粉银、马蹄金,并那金珠珍宝无数,沉甸甸馋杀穷神。中元节将近,此等皆是阳间烧化与阴司的物事。
更有那一等亭台楼阁,院落敞轩供一众鬼魂住居。再过些时辰便是中元节,正是人间添坟置冢忙碌时分。某家眼见他楼起了,棺椁落穴,合上坟头土,便有亭台楼阁平地起。屋宇轩敞,堂前浓荫绿柳作伴。楼阁重叠,院后青山绿水掩照。重彩画窗楹,粉墙绿瓦头。那壁厢见他楼塌了,阳世风俗易,迁旧坟,抛骨殖,祖茔成良田。只见人间置产笑颜开,哪闻阴司楼塌鬼夜哭。某家自怀中取出地府引,将那流离失所的鬼魂登记造册,待禀明城隍阎君,发送他每前往轮回。
那些出城的影子,尽是些新死之鬼,受了亲朋奠的浆水,得了至交烧的纸钱。正要赶在鸡鸣报晓之前赶回阴司点卯。其中一个脚步竟慢了几分,竟一个躘踵跌倒,眼看就要被身后的日头照到。某家一把将这厮掴起,拖进了鬼门关。
“莫回头,阳间与尔再无干系。赶紧上路,莫要误了时辰。”
“我可以去哪里?为什么他们都有地方住,我找不到自己的房子?”看着其他鬼魂欣欣喜喜顺着路引住进新楼,眼前这个鬼一脸凄惶的苦恼相。
“尔姓甚名甚?殁前可置下坟地?若有时一一报来,某家替尔查看。”
“没有的。墓葬价格太高家里人舍不得给我买,把我的骨灰撒海里了。”
“那此间便无尔容身之处也。且去那奈何桥下蹲着。待得头七过,递解起身,转世投胎去罢。”
不是某家心狠,这世间的道理便是如此。凡人口中的死是阳寿用尽,死人在阴司要走的路还很长远。做鬼与活人无异,亦要为一张嘴,三餐饭忙碌奔波。某家的差使便是替鬼魂统管账目衣食,使他等免受饥饿流离之苦。居此地的多是些不愿去投胎的,若要问这些新死之人还有甚放不下,为何不去枉死城投胎?某家一介鬼差又哪里去知晓其中缘故。何况某自家也是泥菩萨过江,有点儿自身难保。
尔等凡人可听闻山君之名?想必是不曾。自打人间科学昌明,香火供奉日稀,阴司已鲜少新添官吏矣。幸得一伙凡人在因特网上设了一处唤作水镜堂的好去处,在那上头可隔空遥祭,以大法力凭空造物,添了许多无主的供品,养得一众孤魂免受饥火煎熬。更得空闲的广厦千万间,庇护得野鬼远离寒风苦雨的催折。只因此地在阴司无人管辖,东岳大帝抬举某家做了一方值殿灵官,上马保得一方安居,下马抚得众鬼乐业。
饶是某家是日日勤勉,不敢有丝毫懈怠,目下却犹撞上了一桩泼天的棘手官司。半载前水镜堂竟惊动了地府最胜耀明灵真君,凡人唤作阎罗王的酆都大帝。一干旧神只因人间祭祀稀少,胡乱怪罪于某家所辖水镜堂饶了阴司秩序,一纸诉状告到十殿阎君御前。阎君当下便发了签,要拿水镜堂主人白六郎赴地府具结问罪。
是某家上下打点,把堂中的钱财与他上下都使透了,方才延得半年光景。目下眼见得推捱不过了,只得去阳间拿人。想那白六郎本是一番善举,竟因此横夭了阳寿。今日便是去森罗殿具结得日子,某家身为堂里的神官,竟要押着自家堂主魂魄去见阎王,直叫人情何以堪。
难!难!难!某家摇头叹气,收拾了地府引上的供状,穿过酆都新城径往人间去。这一路上皆是因他法力所造的新城,水镜堂高悬于因特网上,不占人间尺寸之地,只消勾画几笔,便可在地府造出插天危楼。阴司诸般事物都无甚重量,故而新旧宅邸层层相因,叠罗汉般直上九天。此楼上下一派灯火通明,竟如天柱一般照亮半边酆都城。某家沿阶攀上通天高楼,真个是低头观彩霞,伸手摘飞星。若是过得今日阎君不肯开恩,散了水镜堂,不知地府又要多出几多失业之鬼,无家之魂。这世间事直如此皂白不分,实令人切齿。
某出了枉死城取路前行,不多时只见眼前阴山猥獕,黑雾飒飒,眼前一时不见了道路,便立于原地耐心等候。不少时听得耳边有小儿唱些童谣,“莲花灯,莲花灯,今日点了明日抛。”少顷高山分开显出一条光亮大道,某沿着道路行了许久,但闻耳畔水声淙淙,睁目相望只见四围壁立千仞,一派山高水长,已至岷江之上矣。回首望去哪有什么道路,一江水上飘着满江的莲花灯罢了。花灯光华灼灼,联结起来如天上星河一般,影影绰绰间许多道鬼门关次第大开,已是中元夜半时分。
某家举步欲行,只听得身后“泼喇”一声似有人落水,隐隐又有声唤救命。某家急回头时,只见一童子在水中挣扎。及救起看时,生得唇红齿白,上盖穿着兰叶作的锦袄,下面是香芷为裙,赤着一双脚。某见其不类鬼魂,开口动问道,“汝乃神灵,怎的如此法力低微?”
那少年红了脸,“余久不受人间香火,故而法力日微。余父担忧时过境迁,人间再无庙祭时,便是余等烟消云散之日。”
某家点头,颇有兔死狐悲之意。若是水镜堂不存,某家的境地便比他更是不堪。“且随某来。”
中元夜道路上绝少人影,一众善男信女当街匆匆化了纸钱,便进了房舍,将门户紧紧闭了。此刻正是更深露重,唯有尚未焚尽的纸钱被风一吹,散做漫天火星。目下时节烧衣供纸的人少了,满街上尽是些面带苦寒菜色的鬼。更有一干土地灶王也无了祭祀,金妆俱无,泥身有缺,脱肩折背的行在路上,与小鬼儿们争食。某家见了心中不忍,从水镜堂内划出些冷水浆饭散于那少年鬼神与一众鬼魂吃了。见他们作揖道谢后纷纷散去了,某感叹若非白六郎创下水镜堂,待得目下这辈翁媪故去,世间鬼神皆饿死矣。
白家宗祠所在巴东之地尽是些崇山峻岭,某每沿山崖上苔痕鸟迹而行,进山时已是夜半。白家村中少壮尽皆进城务工,村中只是些老幼妇孺。此刻更无半点人声,唯村尽头还有一处灯火。某家循迹探访,一面回想起六郎兄弟的为人。白家世代以香火铺为业,平日里卖些纸扎香烛并丹砂朱汞,并主持祭祀并卜讲通胜诸般。乡里若是逢有疾病与丧葬之事,家主还须得跳傩戏,请得诸神护佑。
白六郎年岁稍长,进学堂后学得诸般见识,以为鬼神之事尽属虚妄。便劝说父亲弃了这般差事,随他进城谋生。只因正月里和父亲争论家事,离开了桑梓故里,辗转到了城市里讨生活。如此在异乡漂泊了数载,一场恶疾从天而降,一夜之间就知晓了自己的命数,所余阳寿不过三载。某曾见六郎呢喃自语,他甚是怕死,怕独自个死在不见天日的旮落里,烂作一堆无人相认的白骨。
只为不死得毫无声息,一壁厢怀念少时诸事,白六郎便在因特网上立下水镜堂。水镜堂中可虚设灵位,为自家预修亡斋与寄库纸钱,另逐日记录自家生活让旁人来看。如此这般便好过孤单一人死去,有看客便是陪伴。六郎言道这辈子不信鬼神,然死之将至却觉幽冥诸事皆有。
正思量间白家宗祠已至,某举眼看时只见屋宇轩昂,好生齐整。行宫八字粉墙开,朱户铜环左右排。朱红门户黑漆立柱上龙书凤篆,左首写着“祖德宗功源泽岷江,高门望族仰止巫山。”中间一块金漆匾额,书就堂号“岷川堂”。祠堂内外点着许多灯烛,里面供着祖宗排位并挂几轴喜神。
祠堂东首的厢房,便是六郎父亲白老郎自家居住的地方。沿街的一间上了铺板,举目观看时,里头尽是些牛油蜡烛、红签黄香、纸衣纸马、锡箔黄纸。更有那莲花灯、酥油灯、琉璃灯,并香炉与通胜等诸物。原来是他家生业的香火铺子。
紧挨着祠堂的另一间屋子却是非同小可。若是凡人观看,只不过得见满墙的面具。是些山神、土地、社稷、河神、阎君、灵官、药王等各色神鬼名目皆有,枣木的、杨木的、梨木的、楠木的,诸般材料俱备。待某睁眼看时,却见得漫天神佛齐至,神威煌煌不可仰面观之。
灯下白老郎持刀修着一副面具,却是大司命模样。旁边桌上放着丹砂朱贡等物,从符纸上书的篆书符箓上看,老郎正准备一场延寿傩。只见他刻上几刀,嘴里便念上几句,“列祖列宗在上,想必已只道我那孩儿的事了。这场法事若能延他寿命便是最好,如果不能。如果命数已定,到了那头求祖宗们多多照看。你们辈分高,莫要和他这小辈计较。若是他犯了错,任你们打骂管教,只求莫要由着他性子闯祸,若有冲撞处,还请佛眼相看。”
某家急迈步进屋,只见屋内广阔无垠自成天地,阎君和诸多鬼判城隍高坐在云端,哪里是人间屋宇,竟是在森罗宝殿之上。某大胆抬头看时,好一个威严的地府酆都君王。一顶平天冠垂下十八根冕旒,一袭衮龙袍绣着日月并星辰。某冲着上头暴雷似的声个大喏,“水镜堂值日灵官见过阎君!”
“放肆!”阎君在上头一拍惊木,好似霹雳炸响,“尔如何私下卖放,快快从实招来!”
“阎君恕罪,想那白六郎尚有半日阳寿,非小丞私下卖放,请阎君明查。”
“谬言,本王已传下旨意,着那白六郎今日前来折辩水镜堂虚设祭供家宅等一干事,如何拖延?定是你这厮与他好,私下放纵。左右拖下去,着力打他八十,再来问话!”
左右闪出青面獠牙的鬼王,轰然答应了,不分好歹便来拉扯某家。亏得素来讲仁义,有善心的崔判官与某家说情。“阎君容禀,那白六郎与水镜堂之事还不曾定论,山君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想是一时有疏,还请容他一回。”
“既崔判如此说,此事权且过去,先寄下这厮一顿打。”
“谢阎君宽宥。”某家躲过棍棒,俯囟叩头谢道。
“今日传众卿家到此,便是要论一论那水镜堂之事。此事甚是蹊跷,于阳间虚设物件,冥司众鬼变得衣食家宅。众卿速速议来。”
陆城隍率先出班启奏,“本官以为此事虽亘古未有,但也有几分情理。阴间一应供奉血食,皆为阳间人思念死者所设,白六郎所为倒也暗合此道。望我王垂赐恩旨,允此物行于阴司,庶几可免此等孤魂野鬼冻饿之苦,此亦大功德也。伏祈我王圣裁。”
眼见阎君有几分意动,某家心中甚是欢喜。高声迎合道,“正是此理。人间凡夫聚闾而居,生相亲爱,死相哀痛。若能寄得哀思,管他用的是何物!且这水镜堂非但救得天下群鬼免受饥饿流离之苦。与阳间生人更有助力,他等千里外传声相呼,亲友如当其面,千山万水不能隔。更得留下图画留影,以慰失亲丧友之痛,生死两界不能阻!”
不想某家的话惹恼了司命大神,那尊神乘着飘风冻雨回翔而至,言道,“人命固有当,离合孰可为?尔新封之神,萤火之光,有何法力?敢出此大言!”
更有日游神、夜游神、值日功曹并一众鬼差勾司人吵吵嚷嚷地附和,“大司命所言甚是。况水镜堂一应物事,皆人间在网上随意勾画,毫无半点虔诚心也。此有此物以后,许多生人再不烧纸设供,长此以往,地府必大乱。”
“尔等毛神十分可恶!人间自不烧钱与你,与我那白六郎兄弟与水镜堂何干!这黄纸锡箔从何而来?上古时分仅有祚肉三牲,未闻阴司冥宝也。五百年前唐王麾下的妖猴打上阎罗宝殿,当时以十三库寄库金银与他。自唐王返阳后,人间便行烧纸钱。此事怎的不说,怕不是欺善怕恶耶!”
一干神鬼正在森罗殿上吵闹论口,有佛光从西而来,及至众人抬头看时,空中已升起七宝莲台,一骨瘦如柴的老僧低头合目坐地。“阿弥陀佛,贫僧迟来恕罪,还请众神听我一言。”
见是地藏王菩萨到了,某与众神分开,重新排班施礼站定。阎君亦肃容开口动问道,“敢动问菩萨,此事当如何分晓?”
“昔时三元大帝设下中元日,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我佛亦有盂兰盆会,供养十方众,解救倒悬。贫僧亦觉得此事甚有功德。若可遍及五湖四海,救拔世间羁留之鬼,甚合我佛门之广法弘义。”
“菩萨言之有理,叵耐这山君甚是粗鲁可恶。况众卿所言有理,水镜堂不在地府规矩所辖,日久恐生事端。”阎君沉吟片刻道,“兀那山君,本王欲与汝赌赛。立下三件事,汝若能做到,阴司地府便容得水镜堂。若是做不到,怕是要陷你去那血池秤杆狱,汤镬刀山走一遭。更要发往那背阴山后,鬼魂也到不了的去处。”
“不知是哪三桩事?某家应了,天地为鉴!”
“汝方才自侍法力,冲撞大司命。尔等二人便在人间赌赛法力,如何?”
某家肚内思量,虽然数十年来凡人香火稀少,旧神法力日微。然司命乃上古大神,不可等闲视之。然某若不应,恐遭那些毛神耻笑。便高声言道,“此有何难,某家允了。不知大司命敢答应否?”
“九州纷纷,寿夭皆在余手。何言不敢,只汝输了,休言余以力欺汝便了。”
“既然允了,第二桩事便要汝在今夜中元节,取得血食供养,与人间十方饿鬼度口,教他等免受饥饿之苦。汝却才妄言水镜堂有法力功德,可救天下万般鬼魂。此事可行得否?”
某家思量世间十方饿鬼何其多也?然水镜堂本就可虚空造物,此事想来亦能办得,便也应了。
“这第三桩事,却非同小可,汝听仔细了。因汝与白六郎因果纠缠,着汝与今夜寻着他,并着他在家门口的望川河里取来一瓢水,明朝一同回阴司复命。以合那饮水思源,不忘先祖恩德之义。汝能应否?”
“此事有何难,某家应了便是。三事既定,某家便往人间走一遭。还望阎君守诺。”
“本王乃天地三司共封的地府之主,岂会欺汝!”
某家应了差事,朝上唱了个喏便行。及至出了森罗殿,却被那地藏王菩萨阻住了去路。
“方才多谢菩萨解难,不知目下阻某去路却是何为?”
“山君休要多心,老僧方才心血来潮,恐尔今夜多有波折。这三根毫毛尔且收好,若有性命之难时,贫僧自来相助。”菩萨言讫,从莲座下那谛听身上拔下三根毫毛递与某家。
某将此物贴肉藏了,合掌谢过菩萨。待回头看时,只见谛听开眼张了某家一张,随即又阖目睡下。那地藏王高坐莲台,拈花一笑。
某退出森罗殿,急往村内去寻白六郎踪迹。这几年村中少人,原本不多几个的野郎中也进城了。只有白老郎靠着药王傩戏和山上溪下采的几味草药替村里人瞧病,在某看来此座土地庙改成的医馆,不过是把好不了的病人接到此地来等死而已。
“你找谁呀?”刚好是二更天时辰,一个面容愁苦的老妇正在灯下照方子抓药,准备熬好了一早送与病人去吃。半人高的土灶内塞满柴火,房内药味熏人。某家抓过一把药材,甘草、白芪、苍术、芣苢,文火一熬气味浓厚,但恐怕治不了甚病症。
“别动,这是给六郎的药。你找谁?”
“深夜来访多有叨扰了,某是白六郎的朋友,特意来探望于他。”
“原来是小六的朋友,多谢你来看他。只是现在很晚了。”老妇人犹豫片刻道,“我去看看六郎睡了不曾。如果睡了就请先生不要打扰他了,有话明日讲吧。”
不必妇人指点,某家已知六郎所在。那间房死气缭绕,只怕不等一时半刻便有勾司人上门勾魂。某点头叹息,“不必,某家早先已知会于他,此刻他必定尚未安寝。某去去就来。”
屋内白六郎正卧于床上,某家急睁眼看她,只见面白唇青,周身汗如浆出。正是病入膏肓阳寿尽、无常索命鬼门开。可叹他还不自知,正使着凡人唤作手机的法器,只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眼见得更深露重,某家亟欲和司命赌赛,只得推门而入。“六郎好兄弟,某特来望你。深夜叨扰,还请恕罪则个。”
“呀,请问您是谁?”
“某乃白君山,日前在水镜堂上多曾相会,六郎兄弟不记得耶?”
“原来是山大哥,请坐。”白六郎急待挣扎下床,被某家拦住了。
“好兄弟你病势沉重,快不要起来。尔这病须得多休息,深刻不睡所为何来?”
“大哥不瞒你说,我这个病恐怕好不了了。我想趁现在还有力气,多做一些事情。我想在水镜堂上增加祠堂宗庙,可以把大家信奉的祖先和神灵都数字化,可以让大家在线缅怀和祭拜。”
某闻言笑道,“汝欲子承父业,光大老伯的事业乎?”
六郎摇头苦笑,“阿爸是村子里面的傩师,带上神将面具就是真神本身。过去不懂事,以为都是装神弄鬼的迷信。我也是生病以后才知道,人很多时候是需要精神寄托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过去做错很多事,反对他给村里人跳傩戏看病,还想卖掉香火铺和祠堂。大哥你看我们村里,这些老人家和鬼神相伴了一辈子,年轻人又都进城去了,怎么好随便剥夺他们最后的依靠。”
“那目下兄弟以为神鬼之事真假如何?水镜堂上可祭祀供品与亡魂,又增社祭神鬼之事,恐夺天地权柄。”
“真假都无所谓了。大哥,我给你看这个。”提起水镜堂,六郎兄弟脸上显出少许光彩。他拨动手机,上头的画卷开始往前翻动了,某家见着了白六郎小时的留影图画。画中只有墨白两色,有望川河水穿村落而过,白老郎牵着儿子的手一脸慈爱。
“我一开始也没有想到,这个网站能这么厉害。大哥你看,这张照片我和阿爸自己都没有呢。是其他网友上传的,在我们水镜堂网站上,只要你想找自己的亲人朋友,就一定能找到线索,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都不要紧,在这里我们就有一个相互能依靠和记得的家。大家孤身在外谋生,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忘记,只要水镜堂还在,就永远会有人记得你。”
说到此处六郎落泪了,此刻他形容枯败气息奄奄,以他的年齿正应是如朝阳一般明媚的年纪。韶华岁月不过转瞬,不过某家见惯了生死无常,心肠也比凡夫硬多了。
“不是某家口浅,兄弟你的日子只怕不多了,应当知会老伯一声才是正理。”
正讲处门外熬药的老妇人端着碗进来,接口言道,“是呀,六郎你不应该瞒着老郎哥。你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臭脾气,这么多年还有甚么放不下的呢?”
“三婶谢谢你。”白六郎接药在手,沉默半晌言道,“我不要他念着。”
白三婶闻言愣住,须臾流泪说道,“傻孩子,不要人念着,也是一种念着。”
两人正讲话间某家看得清楚,六郎的阳寿已似那晨间的露,枝头的霜,氤氲似无。某急按怀中的地府引,厉声高叫,“司命大神何在?某家前来赴约斗法也!”只见天上的云头翻涌,遮蔽了月亮星辰。听得车轮声“辚辚”的响,一架龙车驶来,上头云棋遍插,车驾正中端坐的大司命身披灵衣,手把玉佩。
“余不欺尔小辈,尔待如何比试?”
某见大司命方才从白家宗祠方向驶来,祠堂内白老郎颓然坐于凳上满面灰丧,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司命面具落在地上打转,桌上批准六郎生辰八字的黄纸上下多了一句丹砂书就的判词, “命数已定,寿不可延。”
“汝是掌人生死之神,今日白六郎阳寿将近,我每便以他的命做赌赛。”
见大司命颔首允了,某连忙用法力护住六郎兄弟最后一口气。方才见司命掌中六郎兄弟的命线不足一毫,注定活不过今夜。某只要护的白六郎支撑得到天亮再咽气,便是某家赢了。眼见得白六郎沉沉睡去,白三婶掩上门悄手轻脚地离开,某家随手取过六郎的手机把玩。此物入手某只见万千浮世众生相冲天而起,歌哭生聚化作万丈红尘,冲得某家心神动摇。过得须臾只觉恶风阵阵,似有不详。
“何人!”
某睁眼看时处勾司人驾雾而来,在不远处站定,直勾勾地看着某家身后的六郎。“勾司人见过值日灵官,白六郎阳寿已尽,须得上路了。”
“大哥,他们是谁?我好害怕。”六郎阳寿将尽,睁眼见鬼吓得两股战战。
“某家想向尊使讨个方便。还数个时辰就天亮了,可容他一些时辰?”
“灵官糊涂了,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其实我真的很想和阿爸说,我知道错了。但那时候怎么都开不了口。哪怕留下一封信都好。现在就这样突然死了,一句话都没有留给阿爸,我真是不孝。”此刻白六郎心生悔意,但已是来不及了。生死相隔,一介凡人如可奈何?
“六郎兄弟莫急,待某与他分说。”某家向勾司人拱手言道,“某观尊使这次差事所勾魂魄甚多,想是要待鬼魂拘束齐全后一道上路。不若让某这兄弟在此地等候,料理些俗世。待人满时再一同带走,也不耽搁什么。那是天便也亮了,白六郎也得给家人留个口信念想。两相方便,还请成全。”
勾司人迟疑片刻,望向某家身后之大司命。大司命微微一笑,转过脸去不做答应。勾司人拱手离去,某家心中甚喜,此番赌约便是某家赢了。对白六郎言道,“兄弟还有甚话要在信中吩咐与老伯可要抓紧了,某家拖延得一时,救不得汝一世。”
少顷白六郎写了信递与某家,某接信在手,言道,“六郎好兄弟,某家有一事相求。”遂将赌赛之事向她说了,某欲在水镜堂中广散供品与十方诸鬼,救拔他等远离饥饿之苦。
白六郎摇头叹气道,“大哥,我们村里的那条望川河早就干了。我们这个村子偏僻而且环境很糟,为了能够上村里人用上水,听阿爸说太爷爷他们硬是从山里面挖穿一道水渠,从岷江支流那里把水引过来。但是这条河每年都要花费很多人力去清理。这几年村里人大都去城里面谋生了,河水就渐渐淤塞不通了,现在连河床的痕迹都找不到了。政府一直动员我们从大山里面搬出去,我活着的时候也劝阿爸,但他一直说祖宗们住在这里,葬在这里,不肯搬。”
某家闻得他言,只觉万丈高楼一脚登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不禁切齿叫道,“阎君!尔为地府君王,不想行事如此不光明!”没奈何处,先理会另一件赌赛,向他讨教如何于水镜堂内做下水陆道场,以诸般饮食救拔天下饿鬼。
不想白六郎又迟疑道,“网站上确实是可以生成许多虚拟的供品,但都是指定祭拜某个人。这样生成许多没有名字的供品,随便祭祀给不认识的人我们从来没做过。但不是水镜堂网站的初衷,一开始我只是想让大家能更方便地在网上怀念自己的亲人。”
“六郎兄弟休要执迷!水镜堂出自尔手,便是胡乱坏些规矩又如何?尔只管告诉某家,此事如何做便了。”
“山大哥,这事还是算了吧。我不想作弊坏了规矩。我想去祠堂看看阿爸,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鬼魂样子的我,但我还是很想求他原谅。”
“哎,此事莫急。今日事情不谐还有明年,若是输了赌赛,如水镜堂何!”
“可是就算阎君允许,我死之后谁还来管水镜堂呢?到时候网站没人管就自动关了,地府的那些楼就会塌,没有给我们烧衣供纸,我只能去轮回,等不到明年中元节的。”
某家听得此言更加着急,但人间事某先管不得,今晚的赌赛却不能输。否则明日天晓某家便要失了灵官之位。“先不管那许多,且顾眼前。”
然白六郎不听某家言语,哭啼啼只是要行。某家见他如此不中用,气得大叫,“罢了,不想尔是这等没中用的人。只道少了你某家便成不了事?某家且自去干事,给尔等与阴司众鬼神瞧瞧!”
言罢某家便夺了手机在手,虽不曾使动过,但以某观之,此乃雷法,小道尔。遂以白六郎的名目,广取十方供品,以为散与诸鬼之血食。少时便见得岷江之上无数面饭、米饭、闲食、粉汤并枣、栗、梨、柰并杂色果子顺流而下,中间夹有金银锡箔、并纸钱纸衣无数。某家扯开钞袋,先取诸般供品,再收那金银黄白之蠢物。初时还挑拣选取,后见那十方供奉汇集成川,壅塞于岷川之上。某家只得使出个袖里乾坤的手段,不分好歹一并收之。
既收了一应祭鬼之物,某顺着岷江水道径入长江,飞也般过了巫山巫峡,直奔酆都鬼门而去。路上但见些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的无家之鬼,便随手抛些供品与他。及至到了奈何桥边,望乡亭下,尽是那些病殁的、水溺的、虎伤的、吊死的、早夭的鬼,控背弓腰、凄惨嚎啕,只求一夕温饱。某家扯开钞袋,散福于往来阴阳两世诸鬼。那些鬼魂儿饿久了,哪顾甚么好歹冷热,只管上前就而食之。
既饲了群鬼,某家踌躇得意,朝着十地深处高声喊叫,“三桩赌约,某家已赢了两件矣。待某家以大法力疏通岷川长江,取来那一抔水,便是赢了也。”
阎君坐于森罗殿上,嗤笑曰,“尔这村神蠢物,且睁开眼看看,尔赢了哪般?待得天晓,只怕逃不过剐神台上挨那一刀。”
某家急睁眼看时,那白六郎生魂已然离体,又不得勾司人接引,只在原地徘徊,显得彷徨无计。某急向大司命高声言道,“某既已为白六郎续命,尔何敢弄鬼乎?”
大司命轰然作答,“尔只可打发得勾司人,又岂知人之命数?阴兮阳兮,众何知兮余所为?”
正当某与司命争论时,白老郎闯进六郎卧房,只见她双目通红,难掩疲倦之色,望着床榻上六郎的尸身扑通倒地,半晌挣扎不起。
“阿爸!”白六郎扑向老郎张开双臂,却从她父亲身躯内穿过了。白六郎向某哭诉哀求道,“山大哥,能不能让我再和阿爸说句话。求求你,给我几分钟就好。你是神仙,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某向着大司命作揖过顶,一躬到底。“先前却是某家输了,还望大神宽宥。请续白六郎一时半刻阳寿,某感激不尽。”
大司命摇首拒绝,“黄泉路上无老少,愈思兮愈愁,愁人兮又奈何?”
只见白六郎哭得凄切,屡次拥向她父亲不能得手。白老郎亦搂着六郎的尸身痛苦不止,骨肉至亲两厢当面竟不得相认,只落得各自痛断肝肠。某不忍见此,向白六郎言道,“兄弟莫要伤心,某家来时地藏菩萨赐予某家一物,言道‘若有劫难可找他化解’。某想菩萨皆大慈大悲之心,定可解汝之厄。”
某正待取出那三根救灾毫毛,不想伸手入怀如触蜂虿,那毫毛变得火炭般滚烫,从某家心口处烧将起来,少刻便化作灰飞。地藏菩萨的言语响在某家耳内,“山君谬矣,尔自侍法力,已误入歧途,做下大错。”
“菩萨此言何意?某家一心帮扶白六郎父子,又救拔十方诸般饿鬼,错从何来?”
“山君尚不知错耶?且着那谛听与汝讲来。”
只见那谛听就于那森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山君且看那鬼门关外,众鬼之状如何?”
某举目观看时,只见以神通力自水镜堂中运出的饭食,众鬼不得到口。诸般饮食入口即为火炭,只烧灼得群鬼皮焦肉绽,苦不堪言。
“尔等如此行事,欺人太甚!只待某家告上九霄天上,也要讨个公道。若玉帝也皂白不分,且看某家打碎了那凌霄殿便罢!”
言讫某家举步腾云而起,飞升至南天门外。地藏王拂动袈裟,那件僧衣霎时间连天都包住,遮了南天门与凌霄殿。某家只觉眼前昏黑一片,辨不得方向,遂被那袈裟裹住,从半空中捽下九霄云头来,半天挣扎不起。待某起身时却发现一身法力已散了,被菩萨已法力闭了顶上泥丸,消了胸中五气。牛头马面并勾司人一拥而上,把锁链往某家颈子上一套,便把魂魄勾了去。
某家正随着一干鬼魂踯躅而行,只听得前头有人歌道,“乐莫乐兮新相知,哀莫哀兮生别离”。一曲歌罢,鬼魂的队伍却是停了脚步。某正欲向前查看时,却被人拦腰一把抱住,只听那人叫道,“山君,你怎的和这些孤魂野鬼混在一起?”
睁眼看时却是一个翩翩少年,生得面似满月目如漆点,手上挽着个柳条编的花篮儿,其中插着些兰花蕙草。少年神色慌张,开口问道,“山君不是正和我父亲赌赛,何故在此?前头便是黄泉路奈何桥,过了此地便永世不得翻身。”
“尔是少司命?”某认出了眼前尊神的模样,,正是今夜某家在岷江上救下的神仙。某叹道,“某不识法力深浅,错算了白六郎的寿数。又强改十方供奉之数,欲飨人间饿鬼。为天地所不容,目下正要回阴曹受罚。”
少司命急道,“山君误矣,此时尚未天明,岂可轻言输赢?请速回人间,一切尚有转机。”
“转机何在?”
“白六郎身死而魂未灭,尚驻留人间。自古便有招魂之法,身殁名尚存,得以存千古。岂得以区区阳寿论一时之短长。”
某闻言幡然醒悟,向少司命躬身作揖,“多谢尊神提点,某家几乎错过。”
言迄返身欲回人间,却遭勾司人阻拦。“山君好不晓事,须知尔已不是值日灵官,现如今便是个小鬼也不伏你辖了,只好做个安分鬼罢了!”
某家陪笑奉上纸钱,“些小微物不成敬意,还请哥哥宽限半日,方便则个。”
“呵,再过数个时辰,水镜堂之物便用不得也。快些走,莫要讨打!”不想鬼差十分势力,把水镜堂内诸般事物视作粪土,掷在道边不睬。
幸得少司命斥退了勾司人,将某家重新送回鬼门关外。正待送某还阳时,不期大司命腾云驾雾而至,喝止道,“小子放肆,安敢私走了人犯!”
少司命叩首拜道,“山君有恩于孩儿,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虽不得结草衔环以报,今且放他片刻还阳,也好还了当时的恩义。”
“恩从何来?”
“人间香火供奉日稀,以至于今夜行走人间一时法力不济,危些落入鬼道。幸得山君广施供奉,救得残命,是以有恩。”见大司命点头不语,少司命把某家一推,“山君速速前去,莫要错过了念头。”
某只觉背后有人推搡,醒来却是却是南柯一梦。灵台前供桌上一对素白蜡烛点了半宿,烛泪落得满地皆是。白老郎正坐在棺材前守着铜盆内的纸箔出神,待到里头的火星渐渐熄了,才入木偶一般送进一陌新纸。
“老郎哥在家吗?我们来送送六郎”白三婶携着村内的几个老人家,各自带了香烛纸钱立在门外。。
白老郎急忙揩了泪迎出去,“三姊你这是做甚么?你们都许大年纪了,熬不得夜。待到明天天明也不值得甚么。”
“老郎别这么说。这几年村里面的事情大都靠你张罗。现在你家有事,我们在家睡觉,还是个人么?还是你嫌弃我们年纪大了,碍手碍脚?”被众人唤作叔公的老丈推门而入,引着众人往灵台前去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一起替六郎守灵。六郎是个好孩子啊。”
白三婶抹着泪,自怀里掏出一台手机付于白老郎。“老郎哥,我知道你心里面肯定难受。这是六郎生前留下的,你看看。六郎他最后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一张照片在上面。还有很多陌生人都很关心他,希望他能好起来。”
见白老郎转过脸不去看,三婶继续言道,“老郎哥,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一套。但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看看他们那个甚么网站,好多人都在里头。我也给自己在上头弄了个宅子,预先烧了许多纸钱。等我死了,就不给子女添麻烦,只要他们在城里面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你知道吗,六郎和六郎他们还把村里的神灵和祖先都放了进去。”
“哎,三姊。你怎么也信这些。这都是歪门邪道的东西,亵渎了祖宗神灵。”白老郎踌躇片刻,依旧是顽固的心思得了上风。他转过头见了某家,立起眼睛怒道,“你怎得在这里,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假冒的灵官!这里不欢迎你!”
某家向着白老郎深深一揖,“老伯通宵阴阳,想来看出某家跟脚。然某家目下已不是灵官矣,某受六郎兄弟所托,有信交付与你。”
白老郎将信将疑,从某家手中接过信。展开念了数句,便垂下泪来。“是六郎的信,真的是六郎的信。”
然当白老郎正待细细念来时,书信上的字迹却极快地消退,成了一张白纸。白老郎把信纸举到灯下反复验看,然上头的字一个却也无了。“怎么会这样,我刚才看到六郎叫我阿爸了!”
眼前一幕让某家心灰意冷,说甚值日灵官受箓鬼仙,跳出五行三界。此刻某家与凡人无异,天地间一刍狗耳,万般挣扎俱是画饼。
“某这里有还有一物,老伯请看。”某自怀中取出六郎留下的手机递与老郎,“此乃六郎生前留与你的。”
画卷上六郎兄弟正盯着眼前发呆,某知道他们将此做“手机镜头”。人只要望向镜头,音容样貌就会留在画卷中。某家和画中六郎对视许久,只见他开口言道,“阿爸,当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医生说我的病治不好了,原谅我一直瞒着你,不告诉你真实的病情……”
白老郎再次潸然泪下,见他思子心切,某家趁势将司命面具递与他。“此是何意?”某家耳中听得是白老郎的声音,目中所见却是大司命的模样。
“某欲行招魂之事,司命若是阻拦,恐不合上古之道。”
“尔尝试将来。”
白老郎听了某家之言,迟疑片刻便戴上面具,且歌且舞遥唤六郎之名讳。“魂兮归来!君无往酆都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君归来兮,起相思些!”
某以望气之术观之,黄泉路上白六郎却是回头了,只是白老郎年岁已高,气血不如少年时,支持不久便坐倒在地。方欲回乡的六郎失了指引,只得又随着勾司人及一干新鬼向地府阴山行去。
“怎么,没有用么?”白老郎汗流雨下,喘着气向某家打听消息。
“某看见六郎兄弟了。只是某家法力已失,老伯尚能支撑否。某家另以他法助尔。”
“有甚么行不行的?挣命便是了。只要能再见儿子一面就行。”
影影绰绰之间,大司命又待阻拦,却被少司命央求化解。”皇考在上,招魂,帝之圣德兮。有人在下,帝欲捕之。魂离魄散,巫筮予之。“
大司命闻言收手,嘿然冷笑,”魂魄离散,不可复用,余且观之。“
某家顾不得理会二神,只管在水镜堂内晓知诸人今日之事。欲以众生愿力,助老伯一臂之力。
“先兄白六郎,于今夜子时,逝于岷江县望川乡。先兄曾言可得结识各位,生之幸也。诸君相伴以慰其心,不惧病痛孤独折磨。唯家父思念先兄,望获更多兄长消息。诸君若有时可传信留言与某。白君山代父兄顿首拜谢。”
“此有何用?”白老郎不解,向某请教。
“应该会有用的。”某久等不见回应,亦有些惴惴。“哪怕帮老伯多探得一些六郎的消息也是好的。”
白老郎点头称是,咬牙再起身作法,大司命看着我等两人只顾冷笑不止。此一番却是与前番不同,夜间空中多出许多道星星火光,如烽火台般一路点亮至天边,把六郎回家的路重新照得光亮。
某家急睁眼看时,那法器上已有首个人传音过来。“我是六郎的高中同学。这是我们毕业时候两个人合照。我会继续联系其他同学,你们要保重身体。六郎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
如雨滴落在池塘中一般,少顷传音消息接连不断地想起,却是个连绵不绝。
“我是和六郎一起打工的室友,我这里还有他留下的日记本,我读给您听……”
“我和六郎没有见过面,我们得的是同一种病。当我从医生那里知道以后,简直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是六郎每天给我留言,安慰我,给我坚持下去的勇气。我会把他写给我的信寄过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老郎伯,我是小七。堂哥的事情我知道了,你要节哀啊。我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现在就回来,送堂哥最后一程。我们几个商量过了,六郎哥不在,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儿女,一定替他孝敬好您。”
某家立起身来,与白老郎并肩高声呼喊,“魂兮归来!四方不可止些!神鬼蓁蓁,唯魂是索!司命招魂,以益其心些!魂兮归来!入此门些!工祝召君,居此方些!君归来兮,反故居些!”
须臾灯烛燃尽,白老郎再也支持不住。他瘫倒在地,兀自抓着某的手不肯松开。“小友,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真的很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六郎在那里真的能看到,能听到对么?我们给那个世界的人烧衣烧纸,有些事情都是有的,对么?”
某家抬首遥观酆都城方向,正有游子向着故乡方向赶来。
“阿爸!”白六郎风尘仆仆,径直走到老伯面前俯囟跪下,冲着他叩头。
大司命看着归来的白六郎愕然而惊,半晌道,“然。”
得以返乡的白六郎向某家行礼,言道,“山大哥,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一切还有转机的。”
某家摇头言道,“救拔十方鬼众何其难也,纵地藏王亦在地府苦行不得成功,何况某家乎?”
“大哥你忘了,今天是中元节。按照习俗大家都要纪念死去的亲人,烧衣供饭。也会散祭品给孤魂野鬼。我已经收到许多了。”
某家不由大奇,“尔新死之鬼,纵村中亲族可怜你赠与些许祭供,又哪的许多来散于天下鬼众?”
白六郎指点与某家观看,只见得他生前城内寓所前已是摆满鲜花供品。金色的菊、白色的兰密密匝匝排满街巷。地上还得许多相片,尽是祭拜之人家乡图景。色彩不一显是不同年代所摄,某家在其背面看见许多蝇头小字。“六郎,你说一直说在网上看到的滹沱河很美,让你想到了家乡的河。照片上就是我家门口的滹沱河,小时候我河你一样,很讨厌它。今天我重新翻到了这张照片,突然意识到它也有这样平静和美丽的一面。六郎,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欢迎你来我家乡看一看,我会回到那里等你。”
地上满是信笺,大抵皆是这样的言语。某忽地心血来潮,掐指推算遍观当日因果。“好想再看一眼望川河呀,和阿爸一起在河边走一走。我小时候很讨厌这条河,它在旱季的时候变得很浅,水很浑浊,很丑。但水来的时候又很危险,我们每次出远门过河的时候都很害怕它。我曾经一度庆幸自己离开家乡,再也不用看这条讨厌的河。但现在我突然很怀念它了,可惜它干了,再也看不见了。”白六郎死前孤身卧在冷榻之上,此乃他最后一个愿望。而某家那刻正争强赌赛,将六郎兄弟抛却了。六郎将此言语录在手机内发出,便昏沉睡去。
“我看到六郎的留言了,他说想再看一看家乡的望川河。”“你们谁能找到这条河的照?”“找不到啊,这河早就干枯了。”“你们谁家乡有河的,都把照片发过来,赶紧的。”“我家乡门口就有,我现在就去相册里找找。”“我家也有,但没有照片了。我去问家里人要……”许多图画蜂拥而至,只可惜人力不及天数,此刻白六郎已被勾司人拘走了魂魄。
此间陋室位于城中偏巷,路上不多数盏灯,且路盘陀难行。此刻不时有人秉烛而来,所来之人原本互不相识,然在此刻他每所为同一事而来,相互帮扶提携,攒烛成光照亮前路,跨过崎岖台阶,引为天涯知己。于六郎门前放下照片,或沉默不言,或低声祝告后离去。
六郎向空中招手,芝兰之花化作点点功德收入掌中。转而化作浆水饭食飞向十方鬼众,此番鬼魂却是得以以此物充饥,再不曾化为泥土火炭。某见此法可行心中甚喜,既而转忧言道, “此法虽好,然六郎你一人恐难养活天下鬼众。”
六郎却言道,“大哥宽心,我一个人自然办不到,但我们还有水镜堂。在最后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制作一个活动,希望能够让大家都能记得思念亲人的传统。活动已经制作调试完成了,现在只需要发布即可。大哥我来教你如何操作。”
在六郎的指教下,某家于法器上扯开中元迎祖的幕布。盏盏莲灯朝空中升起,照亮千门万户。山河内外之行人纷纷低头,为先祖送一件衣,供一餐饭。鸿迹千里的客居之人,回望家乡山水,祝谢守护桑梓的山鬼精灵。散落四方的无主孤魂口中得食,有衣御寒,纷纷叩首感谢,向着各自家乡行去。今晚乃回乡之夜,纵生死阴阳亦不可相隔。
黑暗之中,某家骤然听得水响。只见阴河贯空,河水高涨沿着干了十许年的地重新淌过。某家急问原因时,原是一众鬼神归位,驱阴兵鬼将开山凿川,疏通岷川长江,取来那一抔水以襄助某家。只见得阴风飒飒,平地里飞沙走石,一众鬼神搬石挖沙,纵横百里的水道须臾而成,岷江水正涛涛而至。
白老郎看着六郎魂魄泪流满面,颤巍巍言道,“六郎,真是你吗?”
“是我。阿爸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吗?教我对祖宗行礼,你说我们的先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搬来这里的。一路上先祖的先祖在保佑着他们,就像他们现在保佑我们平安一样。所以我们要记得他们,不然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收不到我们的供品,会感觉被忘记,会伤心的。”
“你还得这个木头玩具吗?是你照着家神的样子刻的。你说我们的家神是猛虎,是山中君王,先祖相信供奉它,就会让它拥有力量。”阿桑指点牌位尬落处的一物,那是一件榆木雕刻的人偶,样貌甚是粗糙,可见所制之人手艺甚是普通。表面上被摩挲得十分光亮,想是常常拂拭把玩。
六郎兄弟踮起脚,重新捧起山君像,霍然转身往向某家,“山大哥,这是你!”
某家是何人?某家想起来了,某家是凭六郎兄建造水镜堂时有感而生的家神功曹。凭香火感应而生,护佑一方生灵鬼魂。此刻一声鸡鸣唱晓,日光顺着东边的云头滚将起来。阎君并地藏王旨意自空中降下,“中元夜已过,值日灵官三件赌约已成。着那山君聚拢群鬼速归地府缴旨复命,阴阳有隔勿要延宕。”
某看向阴司冥途,群鬼正沿着阳光铺就的路向着酆都城缓缓行去。全不见半点阴森恐怖,此景如日之升,如卉之盛。
三载岁月眨眼而过,某家立于岷江源头,望着满江浪潮起伏,一江莲花灯灿若火树银花,少待片刻又逢着中元夜,此等灯火将替众鬼魂照亮道路。某回首看定白老郎,言道,“不想尔竟然父承子业,替六郎兄弟在人间当起了水镜堂管理,不怕遭祖宗责怪否?”
“怪就怪吧,只要能帮到其他更多的人就行,图个心安。大家在上面祭拜和纪念先人,挺好的。”
某家点头而笑,穿过半空中影绰的黑雾,只见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那正是白家宗祠百年前兴盛模样。祠堂口的碣石上正刻着一首谒子。“乐道忽荣,垂兰芳兮。身殁名存,传无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