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旋涡
生死阁位于城市边缘一片辽阔的芳草地中，阁中有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如一汪平静的死水，终年来沉寂于此，阁楼是围着漩涡边缘修建的，我站在阁楼的最高处凝视下面的漩涡，那深邃的黑色像似要牵着我的视线把我拖进无尽的深渊。
我无法一直注视这深渊，我开始绕着阁楼漫无目的行走，阁楼是圆形的，有九层高，从下到上是一圈圈往上环的，只有九层是一个完整的圆形。此时阁楼上只有我一人，就像十年来每一个白昼一样，我独自在这阁楼上一圈圈的行走，时而伏在木栅栏上看下面的漩涡，时而看向城市通往阁楼的道路，等候着前往这里的人，等候来人，是我的工作。
我不知这黑色漩涡存在了多少岁月，上一任阁主是我的父亲，父亲离去后，我便接替父亲任职于此。我的工作很简单，等候前往这里的人，听他们述说悲伤，然后判断他们的悲伤是否足以达到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停留的程度。如果是，我会允许来人坠入漩涡，如果否，来人将不得不原路返回。
以前的我非常恐惧来人，我在阁楼上焦躁不安的徘徊，祈祷不要有人前来，我怕听到故事，我怕把人送向深渊。
十年来，我已经听了一千四百八十个故事，这其中有九百九十七个人在我的眼前坠入漩涡，我如今是如此的平静，我的眼眸变得和下面的漩涡一样深邃，我在阁楼上行走的脚步声如傍晚的钟声一般亘古不变。
今天已是日落时分，我看到远处夕阳的余晖映在城市的高楼上泛起粼粼金光，绿色的草地渐变出橙黄，阁楼的对侧也被照的格外明亮，我想今天不会有人来了，天黑之后我将不再工作。我回身来到阁楼内侧，下方平静的漩涡在夕阳的金黄色里仍然是纯粹深邃的黑，它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灵，所有掉进漩涡的东西都无声的消失在这个世界，有的人说它通往天堂，也有的人说它通向地狱。人们研究不出关于漩涡任何东西，日复一日，这黑色漩涡便从最开始的神秘诡异变得神圣起来，大多数人相信漩涡通往更加美好的世界。又不知从何时起，漩涡竟取代了安乐死，成为这座城市合法自杀的唯一途径。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西边，天色开始暗下来，我正准备关闭阁楼，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向着阁楼而来，看样子年龄大约二十到三十之间，穿着一身青色的连衣裙，我一路看着她走进阁楼，她从楼下上来的步子轻快有力，我很奇怪，我没有从她身上看到一点悲伤。
她用了十分钟走完了九层旋梯，比以往大多人都快。我正了正衣装，庄严的坐到工作台前，翻开今年的册子，准备记录新的故事。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我打开阁楼的灯光系统，阁楼的灯是用灯笼形状吊起来的，颇有古代夜市的感觉，在夜里也算一道美景。
姑娘很有礼貌的做了自我介绍，按照流程，我会先根据她提供的身份编号申请浏览对方的人生档案，然后由对方述说做出选择的缘由，我会综合二者进行公正的判断。定义绝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因为成长环境，经历，所处的社会地位，生活条件以及内在性格的不同，对绝望的定义也不同。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并不相通，它没有对比性也没有参考性。
眼前这个姑娘名叫万霜，二十七岁，网页设计师。家庭中下，学历中上，工作中等，算是平平无奇。我不禁皱了皱眉，这样的人，虽谈不上充满希望，但也谈不上让人绝望。我仔细看了看她，脸型微胖，嘴唇色浅，看不出妆容，一双明亮的眼睛很好看，长发垂于腰前，戴着雪花状的发夹。一身淡青色的长裙显得纯粹而典雅。这形象让我充满疑惑，我收起桌面的信息显示屏，平静的对她说，请述说你的理由。
“先生您好，我叫万霜，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我的人生实在没什么好称道的。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就被安排到学校学习，一直到几年前才离开学校，我在学校里认识世界认识人生，岁月就像书页上的单词和公式，翻过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毕竟每个人都是如此成长的。如今我并不热爱我的工作，但我似乎也别无他选，我工作只是为了养活我剩下的一眼看到头的人生，我的未来将如我的过往一样平平无奇。我的父母需要我为他们结婚生子，我不这样做将被视为异类，也会让亲人大失所望。我虽不想接受这样的人生，但我终究还是会按这个程序运行，就如我二十年的学业生涯一般，我的内心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我将为了家庭为了儿女的成长而付出我的所有。是的，在这个时代，以我的能力，想要尽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责任就需要付出我的所有以至身心俱疲，成为行尸走肉。我厌恶这样的生活，我惧怕我的未来。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年长的人会觉得我的想法不够成熟，同龄人总是在发表几句认同之后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然后各自按照家庭的需求继续生活。这是一个逃不出去的怪圈，一个让人无尽下坠的深渊。我没有能力逃离，我只能继续痛苦的活着，我不知道先生能否理解这种痛苦，这种痛苦让我对我的人生感到绝望，所以我选择放弃。”
我沉思了良久，这样的理由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充满了悲伤无奈，但并不构成绝望，我很遗憾的对她说：“很抱歉，你的理由并不构成绝望，请回吧！”
“什么叫绝望呢，先生。”
“有的人被骗光了钱财，住不起房吃不起饭。有的人因为意外失去了眼睛，永远陷入黑暗。有的人被冤枉入狱，在监狱度过了数十年人生。绝望就是让任何人听了都无法反驳的痛苦，让任何人听了都只能保持沉默的悲伤。绝望是任何行为言语都不能给予慰藉的。而你仍可正常的生活，仍可以感受晨曦晚霞，春花秋月的美好世界。”
“先生，当一个人的一生都不得不做着不情愿的事，世间美好又与他何关呢。”
“你描述的仅仅只是普通生活的痛苦面，而过滤掉了生活可以给你带来的快乐。这世界上比你活的艰难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仍在苦苦坚持，事实上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我们能看到光的绚丽，能触到风的温柔，能嗅到花的馨香，能尝到水的甘甜。这何尝不是平凡生命存在的意义呢。”
“是的，先生，这世上大部分人在坚持的活着，但他们不是为了你所说的感知生命而活着，他们只是为了欲望而将就的活着罢了。欲望是什么，虚荣心，优越感，成就感，占有欲，食欲性欲……无非就是这些罢了先生。有意思吗？”
“人生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没有欲望便没有目的，没有目的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不是的先生，是因为这真是一个被欲望支配的时代，所有您也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去满足欲望。我不知您是否读过这样一句话，宇宙的本质是循环，生命的本质是自由，而人生的意义就是去理解循环与自由。”
……
我沉默地看了会儿外面的星空，今晚的夜空格外的璀璨。我没能继续想出更有力的辩白，因为我从来没过度的去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我认为活着就是使命，没有为什么。从她的说法里，我感受到了一点浅薄，她说的话我也无法反驳，关于人生的意义，谁又能真的理解呢。
夜空里的繁星是如此的明亮却又如此的遥不可及，我觉得星星正像这女孩儿的眼睛，外表漂亮明亮，而内里却充斥着火与热，火是要洞穿时空，焚烧万物的火，热是让人心潮澎湃，为之疯狂的热。
“好了先生，我们再来谈谈生与死的问题。”
她起身走到栏杆边上，望向远处的阔野和星空，风扰起她的长发和裙摆，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让我陷入了长久的悲伤，我深吸一口气听她继续述说。
“我想没有哪里比此情此景更适合谈论生死了，先生在生死阁见惯了死亡，想来是比我看得更明白的。万事万物从诞生的那刻开始，就在刻不容缓的奔向死亡，有的朝生暮死，有的历经千百年，时间的长短并不能改变熵增的宿命。然而熵增的终点就意味着结束吗，不是的，宇宙的意义是循环。死亡只是生存的对立面，它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先生，生亦何欢死亦何哀呢。”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这八个字像是坠入深潭的巨石，在我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她的声音如泉水般空灵，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回头浅笑着看我，我看到那笑容里有很多的东西，有淡然，有哀伤，有嘲讽，有怜悯。她这样笑着看着我，那笑容像有魔力一样拉着我向她靠近，拉着我坠入她的世界，去了解她深沉的内心。我突然间发现，我对她之间，已不再是工作。
“让我也想一想吧。”我对她说，好像她才是生死阁的阁主，而我只是人世间平平无奇又茫然无知的一只蚂蚁。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遥远的夜空。我小时候因为家庭原因经常被同龄小孩儿欺负，稍长大一些后，周围人又都怕我。青年时的我有些孤僻，我更愿意独自做自己的事而拒绝旁人参与。到如今工作多年，所接触的俱是表情木讷，目光空洞之人。我的记忆中只有故事，却没有具体的人，我变得越来越平静，也越来越孤僻，或许是我排斥去了解他人，又或许是他们没资格让我记起。
而此时此刻，我旁边这姑娘却给我一种与过往所见之人大不相同的感觉，她明亮的眼睛里有着摄人心魄的灵性，晚风来到她身边，宛如精灵一般绕着她旋转。我像是无处安放的柳絮，随着风下沉又扬起，而风里飘荡着她风铃一般的清脆的歌声。
“先生，您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一首禁曲吗？”
她的声音像跃出水面的鱼，打破了我眼中涣散的空气。我想了想，很多年前。
“是那首诗吗？”
“先生记忆真好，我很喜欢那个调子，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我可以在这里唱一唱吗？”
“姑娘请便。”
我能记起那首诗，那是那个年代人人都会学的诗，但那首诗赋予那个年代的一层特殊含义，被无限解读，诗在下层被编成了许多版本的曲子传唱。我那时并不太理解那几句诗，后来便被全方面禁止抄阅传唱了。我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便听她轻缓的唱起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她唱的是吴语，吴语多是婉转柔美之音，但她的歌声一遍一遍的循环下来，声音渐渐变得凛冽锐利，我从这声音中感受到强烈的悲伤与凄凉，讽刺与落寞。我蓦然转身看向她，她开始嘻嘻哈哈的放肆地欢笑起来，她倚着栏杆笑得前俯后仰，突然一股震撼与寒冷涌入我的身体。黑夜如潮水一般席卷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她的笑声，让我感受到世界还有生机。
“先生，该结束了。”
万霜微笑着看着我。
我回身走到工作台。录入了我的身份信息，生死阁的玻璃帷幕缓缓升起。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被完全放开。
万霜一步一步走到平台边缘，我死死的盯着她的身影，泪水一滴滴落下。
“谢谢你，先生，再见了。”
她的脚步没有在边缘停缓，就那样轻巧的迈了出去，我冲到她坠落的地方，一个青色的影子，消失于无尽的黑色。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我猛然转身，看向这一个世界，这一个世界有一双大手，一双写满了欲望的大手，将我推向了深渊。
在这一刻，我看着闪烁的满天星河，突然明白，人生就是普通人倾尽一切也逃不出的漩涡，一个深邃的，疯狂的，不停拉着人下坠的黑色漩涡。我想放声大笑，但黑色倾泻进视野，黑暗遮住了我的眼睛，也压住了我的声音，我变成了黑暗里的幽灵。
我的脑海里，永久飘荡着她的歌声。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