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卢·迪卡斯 15-下海
那个有狼的头,却长着鲨鱼尾巴的小孩,也不过十二岁的模样,静静跪坐在沙滩上,眼神散向人鱼海宁静的海面。
他从小和自己的渔夫父亲在海边过活,母亲大抵在断了奶之后就不知去向,只有父亲用海盐和鱼干把他拉扯长大。父亲是个真真正正的鲨鱼兽人,所以他总会想,自己的妈妈一定是个漂亮的狼兽人吧?但是父亲总是不愿意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好像两个人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隔阂。
哦!他记得,父亲总会在出海之前,去朝着他卧室里放着的那个长着鹿蹄子、却有猫的头的小雕像祭拜,说这个是能保佑父亲的渔船能在出海后,凭借着家里油灯的光找回家的神明。
他也希望自己的父亲每次都能成功回到家,因为父亲每次回到家,他就也能吃到一顿美味的烤海鱼了。只不过他并不会像父亲那样,只是双手合十朝小雕像频频弯腰低头,而是总会和小雕像分享自己每天有趣的事,或者把捡到的好看贝壳放在雕像前,当做给它的礼物。
在那时只有五六岁的他,分享乐事和送小礼物,就是他理解中的“祭拜”了。
八岁,像一般的平凡小孩的平凡家长一样,父亲也带着他去了吉吉彼城里唯一一座启明殿堂,想让自己的孩子站上那个代表了天赋的高台,祈祷着幸运能眷顾自己的子女,成为某位大家的弟子,从今往后出人头地,或至少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愁吃穿。
他被父亲攥着小小的手,又在那高台前放开,任他走上去,随着教导员的指示,第一次将身体内的魔力认真而艰难地挤到脚爪下的高台输送而出。
他也很期待自己是否能赢得这些各职业先师的鸣响。是战士吗?宝剑傍身,斩除魔兽。是弓箭手吗?拉弓射箭,御敌千里。是暗杀者吗?遁入暗影,一击制胜……
可回应的,却是那手持火枪的先师雕像,是那优雅,却让他欣赏不来的小提琴声。
父亲的眼神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淡下来。火枪手啊……就算用父亲积攒下的那些微薄收入,也没法为他买一只好些的魔火枪。
“你是个男人了,别被这些雕像打击了,要做什么就要由你自己定!”
父亲拍着小男人的肩膀,宽慰着这个眼眸中还是藏不住沮丧的孩子,把自己的情绪咽进喉咙里。
他却是很容易就重新振作起来,真像一个大人一样,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掌拍拍自己的脸蛋,眼神就变得锋利起来,说出了他想要做的。
“我想和爸爸一起出海!”
“嗯……现在不行,等到你十二岁,爸爸亲自带你出海!”
四年的时间在小男孩的期待下很快随着海浪一同逝去,在海滩上的奔跑和那天之后执拗的锻炼,他已经有比起在学院中训练学习战斗技巧的同龄人,丝毫不落下风的体魄。
父亲还像往常一样,朝着那尊小雕像双手合十,弯腰拜了拜,便起身去准备渔网与栓绳。他则在父亲出门后,马上跑进父亲的卧室,靠坐到那小雕像的身旁,分享着自己将要完成这一“伟大壮举”的兴奋。
“我终于要出海啦!看着吧!我一定会带回来满满一大网鱼的!”
今天的人鱼海阳光明媚,风平浪静,是个出海的好日子。
小船被海风轻推着朝大海之中前进,船中的父亲为儿子又一次讲述起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海上奇事,即使曾经在屋子里听过了许多遍,但这回的他已经在小船上飘摇,这些故事也自然添上了更新的趣味。
直到海岸线在视野边际消失不见,父亲将手中的渔网交给儿子,这个动作在岸边时,他已经紧着父亲的模样学了不知多少遍,但激动的心情依旧让他双手发颤。
他奋力地一抛,身体不亚于那些投掷铁饼的运动健将。渔网在空中如同花儿绽放一样展开,也像花儿一样落上海面,不溅起多少波浪,就缓缓向海中下沉,真是完美的撒网。
父亲这么赞叹着,也让他挂起了自豪的笑脸,把尖尖的牙齿露给父亲和冰凉的海风。
只不过大海并不是温柔的妇人,而是脾气多变的暴躁老头。
一个比一个高的浪头将小船推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像喝醉酒摇摇晃晃的父亲;海面也像酒杯里摇摇晃晃的酒液,一刻也不能平静。
但他不甘就这样放弃那张渔网,那可是家中最珍贵的东西,是父亲赚钱的宝贝,也是自己第一次出海的武器。真正的战士从不在战场上丢掉自己的武器。
他死命地拉拽着那根和渔网相连的绳子,父亲则凭借着老道的架船手法,让小船在通通的雨点和哗哗的浪潮间有如一个不倒翁,就是不向人鱼海恐怖的伟力屈服。
渔网终于被拉扯了上来。但他只高兴了极短的一瞬,那刚刚扬起的笑容就被眼前的恐怖震慑了下去。
那是鲨鱼。不是和父亲一样的兽人,也不像父亲一样和蔼而严厉。那鲨鱼就只一个背上的黑鳍,就快要比一整个小船还要巨大。它的眼球中全是血腥和杀戮,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种眼神,就是正当杀牲畜的屠户。
他自那之后再不敢一个人去屠户的铺子旁玩耍。但这只鲨鱼,又把那个屠户像拽到了他的眼前,而牲畜则是他和父亲,还有脚下摇荡的小船。
他听不清父亲快要把嘴角呲裂在喊些什么。父亲手上抓着那只尖头已经有些生锈的鱼叉,站在小船的船头,和面前已经大张开的血腥鲨口对峙。
也许是下雨的原因吧?他听不清父亲的话,也不知道自己眼角落下的是不是雨滴,只能模糊地看清,父亲抓着那只鱼叉,跃进了那巨大尖牙和腥臭的血红组成的洞穴里,连带着小船的前头,一并被巨鲨吞没,消失不见了。
他掉进了海里,只能看见好像有光,好像家里油灯的光,总会等来父亲回到家,给自己烤鱼的光。
他跪坐在沙滩上,人鱼海的海面仍旧宁静,映照着黄昏的太阳。他的身边站着那个小雕像,那个鹿蹄子,却有猫的头的,橘色毛发的兽人。那个颜色的毛发,就像那已经不存在的,家里油灯的光。
“你是神明……你不是神明吗?为什么不救父亲……”
他昂起头,散落的眼神才汇聚到这个曾经和他无比亲密的“小雕像”上,汇聚到这个“神明”上。
“我不是神明,我是恶魔,德卢。祭拜恶魔的人,最后都会死去。”
“那我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是在陪伴我,而非祭拜我。恶魔遵循契约,所以现在轮到我陪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