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妥协
月浮云间,星移斗转。
金玉堂主堂内铜仕烛台灯火未灭,人影幢幢。原是刘清华自西厢偏房搜得香囊令牌,与罗青作别后并未回房安歇,而是径自进堂端坐。
他手握令牌神思飘忽,案上茶冷犹然未觉。
数十年间走船贩盐、觥筹交错,他身处其中逢凶化吉,好不得意。挣得金玉满堂、妻儿作伴,足以慰抚余生。谁成想有人布局筹谋、计划深远,一朝变故丛生,险些爱女早夭、阴阳两隔。现今真凶落网,一生一死,但其间曲折谋划仍未挑明,是以他虽神思疲乏也难以歇息。
世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如今浅浅虽在山下农庄调养,但不知为何同行侍女阿雪身在山上堂中欲行谋害,他又怎能心安。
刘清华思及此处叹息不已,放下令牌抿茶润喉。他正欲起身回房同夫人叙苦安歇,忽闻门外步履匆匆矫健有力,便放盏起身以待。
少年行单衣薄推门入内,见得堂主讶然模样面露笑意,上前恭声道:“堂主为何入夜不寐?”
“门主安好,实是经此变故心中烦闷,一时难以安眠。”刘清华虽如此恭谨回应,鹰眼却扫视少年周身,已觉不妥。方才厢内捉得侍女阿雪,少年仍着胡服飞身出门,怎地如今时辰已过,少年却姗姗来迟且只剩内袍。
但他也不便多言,只是提壶为少年倒了盏冷茶奉上,待暮雨捨座接茶饮下他方言道:“夜路难行,门主不如趁早安歇,天明时刘某自会派人送往山下。”
“此事不急,昔有良朋点烛夜谈,不知堂主意下如何?”
刘清华闻言怔怔,不知少年何故执意交谈,但他终究还是掩门落座,洗耳恭听。
“侍女阿雪乃是诈死......”
暮雨方起了话头,刘堂主听闻所言早已哑声惊道:”绝无可能!刘某亲眼见她毒发身亡体僵躯硬,不似假态。“
“她口中藏药闭气偷生,堂主一时未能察觉也不必自责。”暮雨啜饮冷茶烟眉微蹙,放盏续道:“暮某虽随堂主亲信抬尸入道,也未能及时查明,待觉不妥那抬尸二人已遭毒手昏厥不醒。”
“那阿雪现在何处?合该将此人捉拿拷问,以追真凶!”刘清华听闻侍女诈死转生,且又谋害性命更是怒不可遏,拍案泄愤。
“此事却万万不可,堂主若言拷问此人,她一死守口而已,又谈何追查。不如暮某自荐毛遂,携同此人离去细查,堂主也可落得干净。“少年话音未落,刘清华早已抢身近前,青筋突额口中言道:“门主将与此奴去往何处?为何不能留守堂内,其中曲折莫非连刘某也不能知晓?那爱女浅浅被害一事从何了结。门主恕罪,刘某实不从命。”
暮雨闻言烟眉倒竖,强忍怒气放盏起身缓缓言道:“堂主可还识得我腕上银扇么!”刘清华闻言抬首细瞧,但见少年玉挽上银链扇坠,叮琮有声。
“见此扇如见阁主,刘堂主可是心怀不满?”
“小人不敢,但那阿雪终究是害人棋子,若门主贸然带她离去,恐怕......”
还未容他说完,暮雨业已抢近面前,于烛下亮出左腕伤痕。见得堂主惶恐模样他便挥袖复又言道:“若言阿雪害你爱女性命,我已入血碾药使她醒转,现今此人性命合该归我。堂主莫为一时糊涂,行此不敬之事。”
刘清华早已冷汗涔涔、面色如土,只得低声附和。他先前只当暮雨虽身怀银扇之令,不过是稚子可欺、少不经事,谁成想此人游戏善恶、软硬皆施,实在难以揣摩。暮雨见他如此颓唐,念及自己确为私心欲携阿雪下山,便心生不忍待要出言安抚。他却忽地听得骏马嘶鸣传入堂前,暮雨只当瑛瑛那处突生变故,起身以应。
"堂主不好了!“
正值暮雨于堂中和刘清华默然相对,忽有一人骑马闯至堂前,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冲进前来。
“何事如此焦躁!”
刘清华正因暮雨所提之事思虑纷纷,见得此人莽撞闯堂更是不适。待他细瞧此人面貌,竟是堂中派去龙游盐帮的麻脸探子,为何夜半奔波至此?
“堂主恕罪,龙游盐帮燕淳帮主长子燕荣暴毙,特来遣人通传!”
“啊?!”
二人面色皆是一变,事发突然又岂是常人所料。刘清华出声问道:“可是恶疾所至?”
“非也,龙游帮主燕淳听闻主子有意结亲,便命停船青衣江边,欲与长子奉礼北上行路洪雅早日提亲,谁知帮主同夫人外出置办聘礼之时,长子燕荣被刺船中,待人发觉已是无力回天,一命呜呼了。“
“此事何时发生?”
“便在六月十七,龙游盐帮乱做一团上下盘查,小人挨了好些时日,无奈亮明身份才得赶马通传。”
刘清华本自捋须皱眉,踱步堂中。待麻脸探子提及燕荣身死六月十七日,他忽觉不妥。爱女浅浅亦是十七日嗅得奸贼毒香,昏厥不醒。
莫非其间亦有牵连?
堂下探子早起身上前,自肩袋中抽出信封恭恭敬敬递与堂主,噤声阖门牵马归去。刘清华拆信细瞧,不过是燕淳通传长子哀讯、以示上下。末尾却大有玄机,燕淳先言惭愧不能与帮主结为亲家,忽而言道江湖死伤之事从不交付官府,意在请示堂主可否派人前去共察此事。
刘清华名下金玉堂本为盐帮之首,下属死伤合该由他过问。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早退身世外将一并盐务拱手相让,龙游盐帮之事又何须他来掺和?他犹自神色不定,案旁少年眼眸流转胸有成数便起身拱手道:“堂主若感难堪,不如此事一并交由暮某协理,正好理清两事关联。今夜速速起行明日随便找个小厮,身着白袍头戴帷帽替仆押下山便是了,门房阿唐便最合心意。”
“交与门主?”
“正是。银扇阁遇事逢凶必定细查,况且此事牵连金玉堂与龙游盐帮,交情已久岂能坐视不管。”
“有门主此言刘某感激不尽,还望门主胸怀广量宽宥刘某方才言语,自当奉礼送船南下。”语罢刘清华拂衫欲跪,一早被少年扶起。
但见少年面色玉素,神色尴尬。
“可否不必水行?说来惭愧暮某自幼疰船,实不敢当。”
寅卯之时,月夜无眠。
暮雨拜别堂主出堂,自是藉月而行去寻罗青。他虽愿携人同行前去上京,但身负师门之命必得将盐帮之事察探明了,一时心下忧思纷纷,竟是片刻也未曾停歇。
厢廊寂静,悄无声息。少年捨阶而上,见得横窗紧锁帘幕低垂,便堪堪停步。
莫非浪笔罗青业已歇息?
他杵足厢外轻叩门扉,半晌也无人应门。少年咬唇瞪眼,倒也无计可施。他自是不愿撬锁闯门,行此奸贼之事,但奈何所言之事甚急,必得快马加鞭南下龙游了结此事。
暮雨踱步廊下,踌躇不定。他正欲提步离去,忽见厢前人影一现,竟是朝此处走来。少年身姿微晃,隐身躲在柱后偏头细瞧。这人影修长挺拔、玉立亭亭,已知他必是浪笔罗青。但见他手捧某物凝神细查,竟未觉有人身藏影中窥他已久。
少年心生一计,自怀中掏出布帕缠脸掩面,随即飞身上前出手夺物。罗青本自细赏阿雪奁内香包,谁知有人伏击偷袭,一时疏忽但见玉手如燕轻点掌中,苏和香已被人夺走。
“你是何人?为何夜半在此夺物!”
他失手丢物面上无光,抬眼望去只见窃贼言笑嘻嘻甚是轻佻,愈加羞恼。罗青正欲自怀中掏笔自守,但见窃贼揭布露面,将那香包凑鼻细嗅。
原是暮雨。
“罗兄好大的脾气,小弟只不过想看所持何物便要大动干戈么?”
暮雨虽嘴里轻狂,手上却将那香包抛还给了罗青。他只觉此香缱绻缠绵,似取百花魂魄女儿情思凝露而成,嗅之生忧赏之起愁。饶是暮雨自诩通晓药材香料调配通理,一时也未能猜出此香配法。他见罗青郑重其事将那香收入腰间,已是起了奇心。
“敢问罗兄从何得此佳香?”
罗青本欲将搜查偏房之事全盘托出,奈何偏偏忆起阿雪身死神色,终究是防备于未然。他便道:“不过是先前长安平康坊里旧相识赠香与我,怎地暮弟也善赏此香么?”少年虽聪慧灵巧胆识过人,但终究涉世未深不知人事,听闻罗青口口声声言道“平康坊”便误作香铺,不假思索追问道:“敢问这位旧相识可是制香好手?暮弟愿奉金欲求此香配法。”
罗青闻言一怔,随即揶揄笑道:“只怕暮弟年岁尚小,不便入内。”
少年听罢细想已觉不妙,待见罗青轻薄口吻也猜得几分,面上便添了几抹绯色。见他笑犹未止暮雨便跺脚轻啐一口,正色道:“罗兄可是将与赵师姐一同前往上京么?”
“你怎地知晓?”
“师姐此刻便在庄门前,晨霖农庄已无他事便上山与暮某相会。方才堂主有所托付,不得不去往龙游一查盐帮帮主燕淳长子之死,罗兄可愿同去么?”
罗青听闻瑛瑛连夜上山已觉古怪,待听及龙游盐帮帮主长子之死更是面上一变,低声道:“可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的帮主燕淳么?此人昔年曾豪爽使船’含烟‘入青衣江供罗某一画,燕荣公子犹在一旁助威擂鼓,当真是畅快恣意。不想今日再闻此人已是哀讯。”
“自然便是这位飒爽豪放的燕帮主,不但金玉堂上下与其交情颇深,逝者燕荣更是堂主为爱女浅浅择选的佳婿其一。”少年语罢踏步沿廊走来,月华拂面夜尘随风,微光下玉面愈显柔和可亲。
“但罗某与赵小娘子有约在先,帮主虽是旧识但姑娘所求之事甚急,恐怕龙游此行...”,罗青皱眉以应,此番种种变故皆是因益州入画之约而起,怎地偏要他越陷越深,是何道理?
“许询便是龙游人氏,且燕荣公子遇害也在六月十七,诸此种种不知浪笔罗青可有兴致?“暮雨背手绕着浪笔罗青兜了数圈,口中将那“龙游”二字拖得甚长,其中之意昭然若揭。浅浅晕厥虽是嗅香所致,但还是因他虚名而起,加之龙游帮主燕淳又有知遇之恩,两者相提并论纵使浪笔罗青再轻狂恣意,终究还是抵不过“情理”二字。
良久,少年见得罗青垂首并无回应,低声凑近复又言道:“况且品茗一遇已约入画相随,怎可更改。”
“暮弟可愿一去长安么?”罗青以问作答非进非退,心中所想却是眼前少年为何屡屡插手他事,不惜以己作诱但求了事。莫非是捨古人侠风,誓要遇事逢人处处行善?
“自是奉陪。”
少年所言掷地有声,神色坚定不似奸佞。罗青见得他这番模样,暗道一声狡猾机敏,若要提笔入画必得揭开此人庐山真面目,否则无趣至极。他便掏钥开锁径自入内,毫无要请少年进厢之意,暮雨驻足门外倒落得个尴尬。罗青点烛挪椅叠衣堆衫仔细至极,偏要看这往日肆意之人苦等模样。待他将那月白宝相纹锦行囊提出门外,少年业已倚柱阖目小憩了。
他连夜奔波堂中上下,加之苦心积虑要查已事,自是神思疲乏一时竟已酣眠。罗青见他睡容倒也憨态可怜,暗道得罪将蓝帛锦包扔至少年怀中,唬得暮雨险些失足跌落花坛。
待他神思清明挣扎起身,罗青业已关门落锁只欲行路。但见他身负行囊手持画卷,神情寥寥似有心事。
“堂主可否仍在堂中?”
“此刻合该歇息,罗君可有要事?”
罗青摇首默然,手抚画锦只叹可惜。原是自那夜送别浅浅后他便觉惭愧,加之留居堂中叨扰住行,为表谢意便提笔画像,画中人自然便是浅浅了。如今想来这番举动也是不妥,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因缘际会,既无他意何必留画添愁,徒生情怨?
他手展画卷思虑万分,终究还是俯身轻放廊前峨眉含笑树下。花靥互映粉黛生香,偶有落玉入画贴卷,真真假假晕染水墨丹青间。暮雨睡眼惺忪于旁见得此画,也暗道罗青笔上功夫了得。美人有情画郎无意,仍可画得此般风月,当真可怜可叹。
二人就此提囊牵马出堂,再不多留。
此时距暮雨辞别瑛瑛时辰已久,是以她见得二人步出庄门暗叹侥幸。自阿雪道出庐山之秘手握剑身,她已然神思惊悸难以自持。罗青牵马上前,一早抬眼望见瑛瑛乌马上所坐女子,恰逢她觉察有人前来便微拂帷帽,娇容乍显不是阿雪又是何人。阿雪见得罗青玉面不惧反喜,樱口微张呼道:“原是罗郎,我家小姐爱慕地紧日夜难安,特命我上山寻你。”
她此言无头没尾、毫无道理,一时也无人应答。原来十九日夜间她随同浅浅下山,二十日瑛瑛才得消息上山求人,她自然不得知晓三人牵连。是以胡言乱语待要探清几人关系。罗青见她这般推人为已不知羞耻,倒也乐得顺水推舟,便自腰间掏出苏合香递与她,口中只道:“既然小姐有意,罗某便请姐姐做个媒,将此香交予她以表情意。”
阿雪闻他顺语而言自是暗喜,待接过掌中苏和香已觉不妥。此香正是她藏于奁匣里,为何却被此人发觉?思及此处她忽地想起那夜临行慌乱,似将要物忘带随身。
“还来!”
她轻喝一声,玉手成爪向身前罗青抓去,奈何她服药身虚、发力不得,便轻巧被他躲过了。
“好姐姐,怎地脾性这样娇蛮,可是此令么?”
一旁少年上前,言笑嘻嘻自蹀躞带里捏出精巧令牌,在她面前微晃游戏。这令牌雪纹缠身玲珑可爱,自然也是那奁中之物。原来刘清华将此令连同香囊藏于身上,与暮雨点烛夜谈之时微露,便在跪拜言谢那刻被少年轻巧夺得,辗转至此。
阿雪见此令失窃且在暮雨手上,登时唇白面冷暗道不妙。但她不愿戳破令牌蹊跷,便作若无其事模样别身不应。
他二人在此吹眉瞪眼针锋相对,一旁罗青已和瑛瑛道来经过。瑛瑛听闻龙游盐帮之事也是蹙眉含哀心生不忍,可见燕淳此人厚泽江湖颇得人心。
“既是燕伯之子哀逝,奴又岂能坐视不理,此番前去倒也不妨要事。”瑛瑛如此应道,却贴耳细语将方才阿雪异言尽数相告。罗青听得阿雪竟知晓庐山之秘自是皱眉,但仍不知为何此人自言此语徒增疑虑。
“莫非阿雪也愿让我等携她前去龙游?她既出此言姑娘自然生疑,必定要纠缠到底查明底细。阿雪她现今身份败露无可行路,正是借风之理。“罗青此言一出瑛瑛便连连称是,但此人身在近侧终是祸根,不得不防。二人思及此处转身望向暮雨阿雪,但闻言笑晏晏嘻声笑语,不见真情流露。
若言阿雪逢场作戏为求自保,谎言连篇毫无愧意,那少年暮雨更是游戏人间善恶难辨,身藏隐事彼此牵连。
几人正欲骑马下山寻食赶路,阿雪端坐马上忽地言道:“奴却不愿与人共骑。”
暮雨正待言语宽慰,那玉龙驹颇通人性知晓阿雪之意便举头嘶鸣,马蹄一跃将她甩下身来。阿雪躲避不及便摔了个正着,饶是她不愿示弱也娇哼连连。
“啊呀!你这畜生偏要作怪,奴不去了!”
三人见状颇感头痛,此事确实不妥,罗青瑛瑛各有坐骑不便挪动,而暮雨阿雪终究男女有别不好共骑。但若牵马供阿雪作驾,也可轻易被她逃脱去。
忽有銮声轻灵,帷幔飘逸。
原是庄门大开来人挥鞭赶马,三人转身见得车舆也是一惊。暮雨抬眼望见前座车夫正是夜半进堂禀事的探子,亦是惊诧。麻脸探子下得座来,持鞭半跪对着少年高声道:“山路难行龙游亦远,堂主恩泽惠及四方,岂有让贵客黯然离去之理,便赠此车以供行路,小人金文棠任凭贵客差遣绝无他志。”
暮雨听闻此言深感惭愧,自己一意孤行执意要将阿雪带离堂中以便自身,刘清华身为人父自是难堪不平。但念及情分仍赠车送行,不愧是盐帮君子、金玉明志。他叹息愧疚之际,阿雪早自地上挣扎起身,踱步至舆前。茵席柔软帷幰坠绸,衡铃轭銮金银丝嵌。小小车舆华丽异常,想来应是浅浅及夫人所用之物。阿雪细瞧车舆上下果不其然脸色微变,惧怕堂主趁机报复更是不愿落座。
她自是挣扎后退欲回马上,忽觉双肩甚麻周身发软,已然点穴发力不得。
“文棠,还不速速将此人扶至舆内。”
金文棠听闻少年此言便上前将阿雪扶住,掀帘抱人塞进里去。他一身粗犷蛮力惊得阿雪身僵体硬,如此一来便解决麻烦行路顺畅,三人自寻马骑上吆喝行步。
此时旭日东升晨曦微寒,少年得志轻剑快马,寻得三五好友随行闯荡天涯,风流无匹好梦无际亦无牵挂。那堪世事无常哽咽肠断,魂归玉陨悔恨无眠。
且将往事随泪抛洒,茗茶待人共赏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