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代(四)归家

        带伍柒拾和梅花陆叁回梅花山庄这个提议是伍六七提出来的。原因是他觉得两个孩子也有权利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外公。更重要的是，不论梅花十三原谅梅花大侠与否，他都不希望梅花十三提到这个家的时候带着恨。

　　梅花十三起先是拒绝的，可是架不住两个孩子和伍六七的连环轰炸，最后还是点了头。回梅花山庄的路并不陌生，可梅花十三每走一步都被那些沉重的回忆压的喘不过气。

　　伍小七心疼妈妈，抱着妹妹说不去了，梅花十三笑着摇了摇头，她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抬手揉了揉伍小七柔软的发丝。“这里，是你外婆带我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属于孩子独有的柔软发丝让梅花十三回忆起自己那不算美好的童年。

　　伍柒拾牵着懵懂的妹妹，看着这条对母亲而言意义非凡的路，认真的说道“梅花大侠不喜欢妈妈，我也不喜欢梅花大侠！”伍六七失笑，他一手抱起一脸严肃的儿子，一手拉住梅花十三的手。那只粗糙的大手给了梅花十三无限的勇气。

　　当梅花十三看到梅花山庄破旧的大门，当初踏出这里时她只觉得这扇门巨大无比，关住了她的整个童年。可如今再看，不过是一扇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门。伍柒拾看着那扇破旧的门，他有些无法把这个门和曾经繁盛的梅花山庄联系起来。

　　梅花陆叁懵懂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孩子的感知力比起大人敏感了太多，她看着母亲，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于是梅花陆叁跑到母亲身边，伸出小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梅花山庄在几年前就开始渐渐被遗忘了，梅花大侠倾尽全力培养的儿子在获悉了父亲曾经做过的事情后和梅花大侠闹翻了，新一任妻子死后，梅花大侠的儿子义无反顾的离开了家，自那之后，梅花大侠愈发颓废，很快他就病了，先是糊涂，继而开始认错人。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浑浊了，腰背也开始佝偻了。而梅花山庄也从往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慢慢变成了荒无人烟，梅花大侠一个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庄园，没人知道他是否为了之前的事情后悔，人们对这位大侠的情况感到唏嘘，却无人同情。倒是那些曾经急着被他嫁出去的女儿们，纷纷回到了这个地方轮流照顾她们的父亲。有人感叹风水轮流转，梅花大侠曾经不屑一顾的女儿如今却成了唯一愿意照顾他的存在。

　　梅花十三先去的是自己的院落，小小的院子里摆设依然如旧，甚至连灰尘都未落得半分。她知道是姐姐们特意在等着她回来。

　　兄妹二人看着母亲曾经住过的院落感叹不已，梅花陆叁看着院子里的梅花树，再看看母亲。她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大眼睛里满是期盼。“妈妈戴上梅花一定很好看！”“小八，梅花折下来就不会好看了。”柒拾揉了揉妹妹的小手。一脸严肃的教育她。

　　“十三？”女人的声音试探的响起，梅花十三抬头，看到了梅花大姐。岁月在大姐的脸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但大姐仍然美艳动人。梅花家的女儿们都像了母亲，这是梅花十三最庆幸的事情。

　　梅花大姐的目光在伍六七和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的欣慰。“小家伙，快来，大姨看看。”柒拾牵着妹妹犹豫的走过去，他只听母亲说过自己有十二个姐姐，却不曾见过她们。“哎呀，长的真像十三妹。”梅花大姐摸着小八肉乎乎的脸蛋笑的合不拢嘴，“臭小子，你爸对你妈妈怎么样？”梅花大姐拍了拍小七的脑袋，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伍六七。“好，好的不能再好！”伍小七看着自己的大姨，额头沁出一层汗。

　　“走吧，你二姐她们可都等着你呢。”梅花大姐抱着小八笑的合不拢嘴，伍六七和伍小七看着自家老婆老妈女儿妹妹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进了里屋，怀疑的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山庄，这还是重男轻女的那个山庄了吗？分明是反过来了吧！

　　不出伍六七所想，小八在女眷中格外受宠，东亲一下，西抱一下。梅花十三看着自己女儿在自家姐姐的怀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了一只洋娃娃，不禁苦笑。伍六七和伍小七被挤到了外屋，父子二人无奈的对视一眼，齐齐蹲在门口画圈。

　　“你…就是十三的孩子？”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威严。伍六七和伍小七下意识的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看着他们。“小七，这位便是梅花大侠。”伍六七拉了拉小七，小七先是懵懂的看着面前的梅花大侠，很快目光便冷了下来。“放肆，我是他外公！”梅花大侠不满的看着伍六七，但伍六七看得出，这位大侠早已经没了当初和他大战的身手，也没了当年的锐气。

　　“久闻梅花大侠的盛名，小辈甚是佩服。”伍柒拾对着梅花大侠拱了拱手，却也没唤他一声外公。梅花大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能说出口。“小七，进来。”梅花十三扬声唤回儿子，她和梅花大侠对视，她看着父亲毫无波动的眼睛，恨意难以抑制的涌了上来。

　　屋子里，伍小七抱着像洋娃娃一样的妹妹，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坐立难安。“臭小子，想什么呢？”梅花十二凑到伍小七旁边，她对自己妹妹这个儿子倒是很感兴趣，虽然继承了他爸的黑眼圈看起来衰里衰气的，但一身气质却深得十三真传，从几人的相处模式也看得出，家里十三妥妥的处于领头的地位。这也是她们至今都未曾为难伍六七的原因。想当初，她的夫君因为和她吵了几次嘴，差点没被她几位姐姐当场手撕了。梅花十二相信，如果伍六七对十三有半点不好，恐怕别想活着踏出梅花山庄的大门。

　　“我在想，母亲会和梅花大侠说什么。”柒拾低头给小八整理着脸上的唇印。“你应该叫他外公的。”梅花十二低声提醒着柒拾，却见面前的小男孩倔强的摇了摇头。“他那么对母亲，我不想承认他是我外公。”梅花十二看着面前的小男孩，无奈的摇头，她抚摸着小七柔软的头发，低声道“你啊，真是像极了你妈妈。她小时候也是这么倔强。”“十二姨，你们不恨他吗？”伍小七咬着嘴唇，抱紧了昏昏欲睡的妹妹。“恨，我们比谁都恨他。”梅花十二垂下眼眸，放在伍小七头上的手也垂了下来。“现在我们照顾他，对他而言是最大的讽刺不是么？可是小七，姨姨们做这么多，还是因为不希望你妈妈和你带着恨过一辈子。更何况，你外公年龄越来越大，他头脑已经开始有有几分不好使了，你们学武术的更能看得出他大限将至。”

　　梅花家的女儿们都恨她们的父亲，可最后看着梅花大侠孤家寡人的模样，却又没人觉得快意。她们相约轮流照顾他，因为她们知道这对梅花大侠而言是最大的惩罚。她们要让他看见，他曾经倾尽所有培养的儿子抛下他一走了之，而被他弃如敝履的女儿们来照顾他的衣食起居。这对梅花大侠强大的自尊心而言无疑不是一种讽刺。

　　“十三，你……还在怪为父？”梅花大侠开口，梅花十三的心便微微一顿，刺客敏锐的感觉告诉她梅花大侠老了。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大侠，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失意的暮年老者。“怪。”梅花十三惊讶于自己的坦诚，她看着远处的群山，那里装满了她年幼时的所有回忆。“当年的事，是为父对不住你们。”梅花大侠长长的叹息，如果说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认错。

　　梅花十三听着梅花大侠的道歉，狠狠握紧了拳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而是母亲。她为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最后直到最后一刻，你都没有出现。”梅花十三越说越发愤怒，她怒视着面前这个自己拥有一半基因的男人，手止不住的颤抖。“父亲，丈夫，大侠，无论哪个身份，你都不配。”伍六七的声音及时切断了梅花十三的愤怒，他轻握住梅花十三的手，冷冷的看着梅花大侠。

　　梅花大侠看着已经有了归宿的女儿，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清楚自己对梅花十三的亏欠，更清楚自己的罪孽。向来精明的头脑变得浑浊，梅花大侠觉得这是他的报应。

　　梅花十三和伍六七看着屋子里和姐姐们打成一片的女儿和儿子。原本冷硬的心也跟着柔软了几分。她现在是母亲，不再是当初倔强的孩子。于是她松开了攥的紧紧的手。放柔了声音，“外头冷，进去吧。”尽管声音和刚刚比起来柔和了许多。梅花十三仍是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生硬。伍六七揽住妻子的肩膀，他没有说什么，这是属于梅花十三自己的心魔，也唯有他们自己能解开。

　　伍小七笑嘻嘻的坐在梅花十二的怀里，而小八则是被其他几个姐姐们抱着试衣服。“十三十三，你看小八穿这身裙子多好看，像极了小时候的你。”梅花阿玖牵着小八，梅花十三看着小八身上浅绿色的裙子，眼泪蓦然玖涌了上来。那件裙子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正是母亲才会用的绣法。

　　“几个姐妹里，只有阿九的绣法是母亲手把手练出来的，她知道你要带女儿回来，高兴的绣了好多小裙子给小八。”梅花大姐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妹妹，陆叁懵懂的看着母亲，她有些慌张，小小年纪的她还不懂母亲眼泪里的含义，那是梅花十三被压抑的整个童年的痛苦，更是她再也无法追到的过去的自己。

　　小八跑过去为母亲擦拭眼泪，伍六七看着妻子和女儿，心头被某种东西压的沉甸甸的，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议。可看着梅花十三破涕为笑时真心温暖的笑容，伍六七知道他没有选错。

　　从他认识还是刺客的梅花十三时，他很少见过梅花十三这样不设防备的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一个少女，也只有那个时候伍六七知道面前的不是那个冰冷无情的女刺客，而是属于一个叫做梅花十三的少女。

　　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梅花大姐有意留下他们过夜，可梅花十三却执意拒绝，这里承载了她太多回忆，而那些回忆让她喘息不过来。伍六七抱着在肩膀上沉沉睡去的女儿，梅花十三牵着小八，一家人在昏暗的树林里穿梭，夜风呼啸着吹过，梅花十三却听见了隐藏在夜风之中武器的破空之声。

　　尽管已经许久不做刺客，但梅花十三的本能仍在。她将儿子推开，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和刺客的武器撞在一起。

　　“首席一家…啧啧，这可是大单子。”阴暗黏腻的声音从夜里传出，尽管伍六七已经离开了刺客排行榜，但首席的追杀令却仍留在那里，无数人对着一家高昂的赏金垂涎不已。伍六七抱紧了女儿抽出了千刃，梅花十三握紧了双刀，将儿子护在身后。

　　夫妻二人虽然已经隐退多年，但并没有疏于练武。只是奈何对方实力并不在他们之下，伍六七喘息着感慨，刺客组织看来又培养出了不差的人才，她们都清楚，哪里有什么绝对的隐退，只要他们做了刺客一天，那些黑暗的过去就会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缠着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也正因如此，伍六七才不愿意让伍柒拾成为刺客。伍柒拾躲在母亲身后，他摸出父亲送给他的小刀，颤抖着对准了刺客的胸膛。

　　战斗难舍难分，可伍六七他们还是微微落了下风，刺客们武功高强，伍六七和梅花十三还要分心保护一双儿女。最后伍六七干脆咬了咬牙将女儿塞进伍柒拾怀里。“保护好妹妹！”伍六七匆匆喊了一句，便操控着千刃和刺客混战在一起。

　　梅花十三身上挂了彩，但对方也不好过。或许是太过紧张，梅花十三一时没发现这里竟就是当初刺客杀死母亲的地方。直到她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客栈牌匾，过往的回忆猛的涌入了脑海。梅花十三急促的喘息，母亲临死的惨状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的闪过。刺客们必定不肯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他们蜂蛹而上，朝着梅花十三扑过去。伍六七分神的瞬间，身上也被划出几道血痕。

　　有刺客看到了两人身后的小孩，比起难缠的首席夫妇，他们的孩子显然更容易得手。刺客们狞笑着扑向了两个孩子，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梅花十三和伍六七根本来不及冲过去，他们看着刺客们的刀光刺向他们的孩子，梅花十三疯狂的冲向他们，只是一切似乎都已经来不及。

　　刀光剑影笼罩了这一片小小的方寸之地，梅花十三没有闭眼，她就那样看着，看着一个陌生却熟悉的身影冲向了伍小七兄妹，再然后，便是漫天的刀光。

　　梅花大侠佝偻的身体在此刻显得无比高大，剧烈的攻击让他的身体有些跟不上趟，他咳嗽着，看着那些被他击退的刺客慢慢挺直了背脊，原本浑浊的双眼此刻充满了灼灼的光彩。

　　那一瞬间梅花十三又看到了那个她曾经不断追逐的男人，那个她仰望了整个童年的身影。

　　“区区一介刺客，也敢动老夫的孙子孙女？！”

　　梅花大侠的声音不大，却格外铿锵。那一瞬间他们都知道，那个曾经驰骋江湖的梅花大侠，回来了。梅花十三目光复杂的看着她恨了这么久的父亲，母亲去世时，她曾经无比期待这个瞬间。而这个本该在她七岁那年出现的身影，却让她足足等了数十年。

　　千刃刀光弥漫，伍六七赤红的双瞳成为了那个首领刺客最后看到的光景。梅花大侠和梅花十三迅速而果决的清理着周围的刺客，伍柒拾捂着妹妹的眼睛，握着刀的手却始终不曾放下。他看着外公挡在自己面前有些佝偻的后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刺客撑着最后一口气狠狠刺向梅花大侠的后背，年事已高的梅花大侠却已经无力躲开。

　　“外公当心！”伍柒拾看着扑向梅花大侠的刺客，来不及思考。男孩握紧了手中的小刀，狠戾果决的刺向了刺客的胸膛。千刃和青短同时刺穿了最后一个刺客的胸膛，梅花大侠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和女婿，眼眶有些微微的酸涩。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过来，为什么回去保护他们。是看到亡妻的葬身之地？还是为了赎罪？梅花大侠年迈的头脑想不清楚，他只知道他要保护这个他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小女儿。

　　梅花十三看着父亲的身影重新变得佝偻，目光也变得浑浊不清。她和伍六七对视一眼。将梅花大侠扶了起来。“你叫我外公…”梅花大侠看着柒拾，从没有波动的脸上竟有了几分激动。“外公……”少女的声音怯怯的响起，陆叁温热柔软的小手握住了梅花大侠粗糙枯瘦的手，梅花大侠看着他的外孙女和外孙，眼睛愈发的酸涩。

　　“我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母亲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今天，或许也不会那么怪你。”梅花十三轻声说，她望着这个她应该叫做父亲的男人，只觉得无比的难过。

　　梅花十三的人生中，梅花大侠的恨占据了太多。他们走向了不同的支线，只是时间兜兜转转她终究是又回到了这里。

　　那天之后，梅花十三偶尔也回去梅花山庄看看，她对梅花大侠依旧冷淡，但梅花大侠却越来越糊涂，有时候经常对着梅花十三叫“梅儿”，梅儿，是她们母亲的闺名。

　　在后来，在一场漫天大雪之中。这位曾经名誉江湖的大侠走到了他人生的终点。葬礼上来了很多祭拜梅花大侠的江湖大侠。甚至梅花十三的师父也远远的来上了一炷香。梅花十三穿着素白的裙子，凝视着父亲的灵位。姐姐们没有将母亲和父亲合葬，她们觉得母亲不会想和他葬在一起。梅花十四也出席了葬礼。这位梅花十三只见过两面的弟弟在葬礼上接管了梅花山庄，也对着梅花十三为父亲过去的事情郑重的道了歉。

　　葬礼结束后。梅花家的女儿们各自回了自己的家，梅花十三带着梅花玖做给柒拾和陆叁的衣服，看着姐姐们离开。她和伍六七知道，此后一别，她们姐姐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梅花十三握着伍六七的手看着大门紧闭梅花山庄，她曾经迫切的想要逃离这里，可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再度站在这里回顾过往种种却只觉得怀念和疲惫。伍六七将梅花十三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知道他不曾参与她的过去，所以他只求自己参与进她的未来里，他知道他做到了。

　　“我们回家吧。小七小八肯定饿了。”

　　“不用担心啦，大保在家啦。梅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不如我陪你去海边啊？”

　　梅花十三听着许久不曾出现的梅小姐三个字忍俊不禁，她知道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有儿子，有女儿，还有她真心爱的人。于是梅花十三紧紧的握住了伍六七的手，轻声开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