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份记录•严肃文学】 父
我能看到一个人时常出现在我周边。他基本上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略微秃顶，面容带着些许油腻，脸上的横肉和他的肚子一样纵横沟壑，一双硕大的眼睛里闪着凌冽的目光，且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他人，那带着胡渣的嘴仿佛还能看到用餐后的肥油，且他从未张开过他的双唇。那套黑色的西装穿在他的身上，肃穆中带着些许死气，好像他刚刚参加完西式的葬礼似的。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自从我能看到他之后，我的一切就此发生了变化。
他好像无所不能，如同一个鬼魂，但是他的周身又总是闪着白色的光芒，因此又好像神话里的人一般。他的形象和他周身的光芒融合在一起，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可以附身到他人的身上——通常是男人，那个被附身的人马上就会发现，他的五官变得更加英俊，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多出了紧实的肌肉，手臂、腰、腹、腿、背，甚至脖颈都张扬着致命的男性雄风。而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所能带来的不仅如此，被附身的人将会发现，他的银行卡余额就此多了好几位数，足够他挥霍无度——别墅、香车美女、奢侈品和风险投资等。就此，那个被附身的人成为了让大多数人都羡艳而又向往的存在。
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神秘的他附身到我曾经的好友阿杰身上。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和他走在这座小城市的街道上。地上的水泥路不算很平整，零零散散地落着不同牌子的烟头和碎屑，路边的车子鳞次栉比地躺在炎热的空气下。这些车子总是黑白灰三种颜色，相似的设计和造型使得只有车头上嵌着的车标是可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存在。这一切都过于无聊，以至于我们想到自己各自要还的车贷便更加心生愤懑。我们只能用话语来打消这一切，聊着各自工作单位里的轶事和见闻，顺便揶揄一下自己的上司和各自所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人。
在那个周末的夜晚，我和阿杰吃过路边摊的烧烤以后，嘴里泛着啤酒味，带着些许醉意慢悠悠地晃荡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路边有一家开着粉红色氛围灯的店——“野幽成人用品”。
“嚯。”阿杰戏惬地笑了一声，眼神往里面张望着。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有好几家这样的店吗？”
“唉，没办法，老了，中年危机了啊。”阿杰叹了一口气。
“30不到的年纪，这就中年危机了？”
“我也就和你说这个”，阿杰把嗓音压得很低，眼神四处张望着，显得有些难为情，“前两年的工作忙得要死，我要被生活榨干咯。”
“谁让你碰到那种主任？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接辞职跑路了”我打趣道，“今年的工作轻松一点的话就去健身呗。”
“今年是挺轻松的，只不过嘛……本来下班回来就已经身心俱疲了，还要我抽时间出来锻炼身体？算了吧，我宁愿打打游戏刷刷视频什么的，我太累了。”
说着说着，阿杰伸了个懒腰，嘴里还打着哈欠。
“你和你女朋友现在是什么情况？”
“准备分手。”
“怎么就要分手了呢？”
“她嫌弃我配不上她呗。”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分就分吧，反正她从来都不知道体谅我，只知道要我提供社么‘情绪价值’，呵！就这样吧，老子不伺候了。”
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大口进肺里，然后缓缓吐出了无奈的烟气，那烟气飘到路灯投射下来的光芒之中，在那一片朦胧的视野中，我看到了那个神秘的中年人。
“阿杰，你认识那个人吗？”
“谁啊？没人在那啊。”
阿杰半眯着眼朝我看去的方向端详了很久，随后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还出现幻觉了？”
我看着那个中年人，那个中年人的眼神落在阿杰身上一动不动，硕大的眼珠里看不出他的情绪。
“没什么，可能我喝多了，见鬼了也说不定。”
“喂，大半夜的，你别吓我。”
“哈哈哈，你怕什么。”我笑着拍了一下阿杰的背。
在我和阿杰分别之时，我分明看到那个神秘的中年人化作一团诡异的白光附身到阿杰身上，不一会便又离开了，而被附身过的阿杰却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看着阿杰离别时的笑容，我疑惑万分地走了。
几天之后，阿杰突然发消息邀请我去本城市最豪华的酒店里吃饭。我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带着疑惑来到了那里。此时的阿杰面容周正英俊，身材魁梧，那套我叫不出牌子的名贵西装被身上的肌肉撑出了线条，臂弯里还搂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我这身怎么样？”阿杰得意万分，手里端着红酒杯微微摇晃着。
“真不错，你这是中彩票了？”我打趣道。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我告诉你，那天我一觉醒来，下楼买烟的时候，你猜怎么回事？”
阿杰眉飞色舞，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接着说：
“我银行卡里面多出了……”
阿杰比了几个手指给我看。
“30万？”
阿杰笑着摇了摇头。
“三千万？”
阿杰笑着摇了摇手指。
“3亿？”
阿杰猛地按住我的肩膀，爽朗地笑道：
“是三百亿！哈哈哈哈哈！”
“好家伙，你还真飞黄腾达了。”我惊讶不已。
“那是！现在的我可谓意气风发！”
阿杰抽了一大口古巴雪茄，昂着头，陶醉地吐出烟气，随后他看了看手上那镶钻的劳力士。
“这个点了，也该到了啊。她还是这么任性呢，分手饭都迟到。”
半小时之后，阿杰的女朋友打开了酒店包厢的门。
“呦，来啦，先坐吧，菜还没上。”阿杰又抽了一口雪茄，然后还开开心心地吻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漂亮女孩。
阿杰的女朋友先是非常诧异，随后她的面容开始抽搐起来，她呆滞了一会后便带着难以容忍的难堪和羞耻离开了这里。
“喂，别走啊，先吃饭嘛！”阿杰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
“呵，贱人！”阿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抿了一口红酒，“平时不是对我趾高气昂吗？不是总说别的男人有多么多么好吗？现在怎么跑了？过几天你可别求我，你就算跪下来吻我的脚我都不会回头！”
说着说着，阿杰朝她离开的方向比了一个中指。旁边的漂亮女孩一边用手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吹耳旁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我四下望了望，却没有发现他。我本想把有关那个中年人的事情告诉阿杰，但看到他如此享受着这一切，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这一次的聚餐中，阿杰滔滔不绝地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题，言行中尽是得意和骄傲，我和那个漂亮女孩只好恭维着他。当我离开那个豪华酒店时，我的嘴里泛着名贵红酒的那富有层次感的香甜，我的舌头恋恋不舍地在嘴里搅动，想要吮尽那稀有的味道，可是我却能够在这香气中品到一丝涩味。我说不清这种涩味是从何而来，或许我在体会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后就注定会尝到一丝苦涩。在我坐上他那辆保时捷时，我分明看到了那个神秘的中年人在盯着我。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和阿杰的交集渐趋减少。他俨然变成了一个都市传说：一个一夜暴富的奇男子。这座城市中的许多人为这个奇迹感到疯狂，人们开始用“坚毅”、“果敢”、“聪慧”、“领袖气质”等等词汇形容他，在他大笔收购了城市里的许多产业之后，人们对他的崇拜日嚣尘上，当人们说到阿杰时，语气都会不自觉地抑扬顿挫起来，那种崇高的劲让人不明觉厉，仿佛他们自己就是那个一夜暴富的奇迹。一开始，他还会和我谈论他的前女友，他会带着愤恨的情绪追忆他和她的过往。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来找阿杰，也没有如阿杰所想的那样卑躬屈膝地恳求复合。渐渐地，阿杰不再和我谈论她的事情了，他的时间已经完全被上流生活所占据，而我却没有融入他的念头。
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最近一直在跟着我。
我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在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不论我的车开到哪里，我都能在后视镜看到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我对这诡异的现象并没有太多的惊慌，我似乎在渴望着什么，又好像在抵触着什么。我和他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他就在街道的对面。
我望着他，而他也在凝视着我。
一辆车驶过，他往前走了几米。
又一辆车驶过，他又往前走了几米。
就这样，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开始惊慌了。我惧怕他拥有的那些力量，我本能地对这种强势的干涉感到畏惧。他的面容越发冷漠和扭曲，渐渐地，他化作了一道白光，朝我飞了过来。
我扭头便跑。
傍晚的夕阳红得有些刺眼，可是我身后的那道白光更是令我恐惧。我拼命地跑，甚至于我的鞋都甩掉了一只。几个路人并肩走在一起，我直接撞开了他们。
在一阵怒骂声之中，我回头看去，他不见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某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
“太好了，果然是你。”电话那头带着一点哭腔。
“你是谁？”
“我们见过的，我是李玉，那天和阿杰一起在酒店里的那个人。”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可以当面说吗？你定时间地点。”
我思索了一下，随即约定周六晚一起去“我思咖啡厅”。
李玉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支支吾吾了一会以后，终究还是没说。
周六的咖啡厅和别的餐饮店相比有些冷清，店里的暖色氛围灯让人感觉十分舒心。远处有两个人似乎在讨论咖啡的种类和香气，说着说着，他们便因为观点不合而互相冷嘲热讽。我随手抓起了书架上的一本书，发现居然还是英文版，我不由得感叹：这店里的氛围和那边那两人莫名地相和。
李玉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高开叉露背长裙走了进来。
“你来了。”
“嗯，等很久了吗？”
“没有多久。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也太直男了吧，就不能稍微聊聊吗？”李玉无奈地笑了笑。
她化了淡妆，但是却没有卸掉她那过于艳丽的美甲，这指甲或许是几天前刚刚做的，现在还没到可以卸下来的时候。我随意找了几个话题起头，然后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我能感觉到她的脚趾在摩挲着我的小腿。
我并不太想和这一类女人扯上关系，聊着聊着，我自然而然地提起了阿杰。说到阿杰以后，她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了。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从她的叙述中，我得知阿杰现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施虐狂，脾气焦躁，控制欲极强，并且越来越神经质，动不动就用暴力折磨她。
“你觉得现在的阿杰难以忍受，对吗？”
李玉点了点头。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有些大男子主义——他确实也有这个底气，但是他以前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癫狂，只要我稍有意见，他就会对我破口大骂，有一次甚至直接把玻璃杯砸到我的头上，”她掀起了刘海，我看到了她额头上那一道直勾勾的疤痕，“他对他的情人也是这样。”
“除了性格上的变化以外，还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吗？”
“他会在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发疯似的喊叫。”
“喊什么？”
“‘别走，别走，你要的一切我都有！’，又或者是，‘你们通通都在骗我，不够，还不够’！”
“确实还挺奇怪的。要不我改天联系一下他？”
“嗯，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或许你能改变些什么。”
“‘真正的朋友’？你高看我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搭理我了。”
“你试试，好吗？”
“好吧。”
我停顿了一下，问：
“如果他让你难以忍受的话，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更何况他还出轨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
“割舍不下吗？”
“嗯。”她点了点头。
在我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她突然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好累啊，活着真累。”
“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家里有一种浓烈而馥郁的化妆品味，现在的她楚楚可怜，依偎在我的身边不肯离开。当我把她抱到床上，彼此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我看到了她那闪着泪花的眼和半开的胸脯，她身上的味道侵入我的鼻腔，让我有些蠢蠢欲动。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没有出现。
“你要走了吗？”
我呆滞了一下，随即说道：
“嗯，不早了，我该走了。”
“你真的想走吗？”
“你说呢？”
“骗子，男人都是骗子！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诚实多了。”
我转过身，我不想再让她看到我身上的某个部位。
“或许吧。”
月色透过半拉开的床帘照进她的房间，沐浴着月光的她格外妩媚。我扭过头去，不再看她的脸了。我就这么离开了她的住所，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不想发生些什么。
过了几天，我拨通了阿杰的电话，可是迎接我的却是冰冷的提示音。
我直接发消息把联系的结果告诉了李玉，可她非要约我出来面谈。这次是她定了时间地点，同样是周六，只不过是在一家我没听说过的酒吧。
“他没理我。”我开门见山地说。
“你还是老样子，就不能先聊聊吗？我就这么让你感到无趣吗？”说着说着，她坐到了我的身边，头依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听说，你和阿杰吃过一次夜宵以后，阿杰就突然变成了一个富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他告诉我，他第二天早上下楼买烟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多了300亿，”我喝了一口鸡尾酒，接着说，“经过这几个月的投资，可能现在又多了几百亿也说不定吧。”
“真是奇怪，为什么拿到钱的人不是你呢？”
“我怎么知道，可能钱不喜欢我吧。”我故意打趣道。
“如果拿到钱的人是你该多好啊。阿杰现在越来越暴戾了，总是动不动就打我，打得我遍体鳞伤。”
“实在不行就离开他吧。”
“如果我离开他，那我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她看向了我，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再次出现在我眼中。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大腿，却被我用手按住了。
“容身之处不应该是自己给予自己的吗？”
“或许吧。”
她的脸凑了过来，馥郁的气息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你的心当真如此冰冷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周边的环境，那个神秘的中年人没有出现。
之后的几个月，我和李玉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联系。直到那一天，当我结束了平淡的工作之后，我接到了李玉的电话。
“快来医院！阿杰他……”李玉的声音既焦急又哽咽。
我来到医院之后，看到的是穿金戴银，但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阿杰。
“阿杰想见你最后一面。”李玉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呃……咳咳！”阿杰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咳出嘶哑的声音。
我注意到那个神秘的中年人出现在了病房里，阿杰看到了他，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所在的地方。
“看来你知道这一切了。”我说。
“嗯，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了。”阿杰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
“你后悔吗？”
“我悔啊！”阿杰无力地捶打的病床。
“我悔的是，除了你以外，没人真心对我；我悔的是，她自从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理会我，她的心像石头一样冷硬。”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接受他给你的一切吗？”
阿杰沉默了一会，随即点了点头。
“我接受了他的馈赠，结果我却没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没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拥有的一切，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越来越疯癫，所有人都说我好像一个暴君，可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越来越不能掌控自己拥有的东西了……”
“没有所谓的‘真正的男人’，不是吗？我们都明白的。那种形象只能是在我们背后禁锢着我们的枷锁。不单是男人和女人，所有人都一样。”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阿杰，我深呼吸了一口，握紧了拳头，转身看向那个中年人。
“你可以滚了吗？”
中年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怒火中烧，我知道，我无法再逃避他了。我挥了一拳过去，他化作白光飞向了远方。
我回头看向阿杰，却发现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