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下卷(八)
九月十八日
我预想它要发生,而又暗暗地希望他不要发生的事,竟于昨天发生了。这是忧愁而羞耻的一天。我正在大街上散步。一阵乳白色的雾升起来,融化在黑暗的波涛中。
我无目的无思想地向前走去,像一只后边失了舵的船。忽然有一个黑点在雾中浓浓地现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不定地向前走动。一个军官急急地向我走来。他望着我,停步了。他是依梨娜的丈夫。我凝视着他的两眼,能够看出黑漆的瞳人中的怒气。我轻轻地取过他的手臂,说道:
“我找了你好久了。”
我们沉默地在街上走着。我们在黑雾中走了很久,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路。我们觉得互相亲近得如兄弟似的。我们进了公园。
秋气已进来了。树枝已经赤裸了。——如狱中的铁条。雾散布着,草为雾水沾湿。有一种腐败与沼地的气息。
在花园的深处,在丛林中,我选定了一条直路。我坐在枯树的干上,冷淡地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不说话,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么?”
他又点点头。
“但是,我还必须告诉你,我不想离开这里。”
他微微地惨笑道:
“你已决定了么?”
我已决定了么?我不知道。谁能确定地说某人是依梨娜所爱的么?但是我只说道:“你呢?”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又说道:
“听我说,你是要离开的。是不是决定了,你?”
他忿怒起来,脸都赤红了。但是他冷淡地说道:
“你发狂了。”
于是我沉默地取出我的手枪。我在草地量了八步路,用湿的断枝,做个界限。他留心地看着我,当我做完了事,他微笑地说道:
“我看你要想决斗么?”
“我坚执地要你离开。”
他,那个秀弱而美发的人,凝视着我的眼睛,冷笑地反复地说道:“你发狂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道:
“你要决斗么?”
他解了手枪匣,把手枪取出来。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很好……我同你决斗。”
隔了一刻,他站在指定的地方。我知道我能够从十步远的地方射中纸牌上的一点。这一次我大概不会失手。
我举起我的手枪。对定了那个黑点;他外衣上的一粒衣扣,我等候着。隔了一会儿,我高声说道:“一……”
他沉默着。
“二、三。”
他站着不动。胸部挺出来,他的手枪,向下执着。他不能把手枪举起来——显然的他是同我开玩笑……一块热而硬的东西,突然冲到我的喉咙头。我忿怒地叫道:
“放枪呀,我说!”
他一句话也不响。于是我忽然地快活起来,徐徐地扳了一下枪机。黄光一闪,一阵白烟冲出去……
……
我由湿草地上走过去,俯身看着尸体。他脸部朝下地躺在路中的冷的软土上。他的手臂弯曲着,双腿伸张开。雨濛地落下。雾色弥漫着。我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夜降下了。树林底下非常黑暗。我无目的地走着,如一只失了舵的船。
九月二十日
许多人死在冲岛战役中。夜色黑漆漆的,大海被包裹在雾中,波浪高涌着。战舰躲藏着,如一只巨大的受伤的野兽。黑烟简几乎不能看见,枪声沉寂不闻。他们在白天打仗,在晚上,他们又要躲避一切可能的声音。几百只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突然有惊叫之声——如一只受惊的海鸥之叫声:“水鱼艇在舰边……”探灯亮起来,白光在黑夜里眩闪着。后来……在甲板上的便跳入海中。在铁甲舰里的人便向舱口奔去。舰渐渐地沉没下去,船头沉入水中。在机器房里的机器师们如袋似的沉下去,铁链打击他们,车轮把他们切断。烟气把他们窒息住,蒸气烫灼他们。于是他们死了,所有的他们都死了。海涛不绝地激冲船旁……这是一种无意味无名的死。
还有别一种死法。想象到北方的海,北方的狂风。风力压迫着船帆,把海水鞭成白浪花。一只渔船在灰色的波浪里上下抛掷着,灰暗的白昼,在惨淡的夕阳光中消沉下去。灯塔的光,在远处熠耀着。起初是红色后来是白色,后来又是红色。渔人们站在船头不动,他们坚握着绳子。涛声吼叫着,雨潺潺地落下……
后来,突然的一阵铃声徐徐地从虎虎的风声中传出。一个铃在水中,击着船底而鸣起来。这是浮筒。原来他们的船已碰在沙岸上了。这就是死……后来,风声依然的,天色仍然的,波涛依然的。而那些渔人们却永远见不到了……
还有一种死法。我曾杀过人。……以前的时候,我有一种恕辞:我之杀人,是为了一种理想的原故,是有一个原因的。那些把日本人击沉的人,他们也与我有同样理由:俄罗斯要他们死。但是现在,我竟为了自己的原故而杀人。我要杀人,而我便杀了人。谁是审判者呢?谁来裁判我的罪呢?谁能以正义绳我呢?我蔑视我的裁判,蔑视他们的严重的判决。谁要跑到我这里来,诚诚恳恳地对我说道:你不要杀人。谁敢向我抛掷一块石头呢?没有什么清楚的界限,没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为了一种理由或是为国家之故而去杀入便是对的,而为了自己之故而杀人便是不对的呢?谁能回答我呢?
我向窗外望去。我能够着见熠熠的群星,光明的大熊星,银色的天河,光耀摇熠的七女星(Pleiades),它们后面还有什么?……佛尼安是有信仰的。他知道。但是我现在孤寂地立在这里,夜间是神秘地沉默着。地球呼吸着神秘之气,星光朦胧地照着。我已走到一条难走的路上去。什么地方是终点呢?什么地方是我应该休息之处呢?血所得的还是血,忿妒所生的还是忿妒……我所杀的不仅是他一个入……要到哪里去呢?我要跑到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