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服务区(下)
车子下收费站,沿大路开到老家镇中心,行人格外的少,只几个开野摩托载客的男人在车站外的路口站着。我看了看日历,单号,是赶集的日子,但这镇子的街道却空得像是我做梦见到的一样。 “这回回来,我怎么觉得镇上的人少了好多。” “少了多得很哦,都出去找钱了。” 我在这里长大,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这般颓势。物质的浪曾经推着它在庸俗里保持着纯朴又积极的繁荣,而现在,如同抽走了生命力一般,这座镇子像极了我在城里见过的一些人的灵魂,成了死矿。因为一次重疾,它迫近衰老,迫近死亡,我不由得难受。 我想到了《白兰鸽巡游记》,“我从远方来到陌生的地方,就像沉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这是一首和丢火车其他作品很不一样的歌,也是我第一次听的丢火车的歌。 我不知道白兰鸽是什么鸟,我见过的鸟很有限。从我家的窗户向东北,往镇子中心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总有一群鸽子巡游着飞。 在家里,能听到的鸟叫声有三种,其中两种像是同一种鸟类的雏鸟和成鸟,另一种是早上我还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的公鸡打鸣。 学校外的天上,也时不时会有一群鸽子,在某个时间循环着同一条路线,在天上圈着飞,是有人在训。这些鸽子具体飞多少圈我没数过,但我知道总共有22只。去年是42只,前两次见只有22只了。 鸟,自由和圈禁的含义最具象化的载体,像家一样,总是拉扯。 被妈妈叫我名字的声音从床上拽起来,我半个人还留在噩梦的惊惧里,另外半个准备吃妈妈从街上带回来的早饭,两半加起来,我就像一个还没干的拖把。水煎包,8分,糯米肠8分,任何迷糊都不耽误我很严格地品鉴美食之后再加上亲情分。 阴天,大风天。外婆穿着一件海棠红色的袄子,坐在阳台的一把矮凳子上,正拿着手机看抖音。 “你去赶场了嘛?今天天好冷哦。” “是哇,赶场,我还去打牌了嘞。外头风大得很。” 我坐在她旁边,双手环抱成圈,绕着她的上臂,右脸贴在她弯着的背上,然后又转过头换成左脸,低头看看她的手机,双手用力往里收,感受着她没什么弹性和温度的身体。嗯,是真人,是活人,好。 手机里传出:有三种食物绝对不能放进冰箱,冰箱我们每家都会用到,点个红心,关注我,我就告诉大家,有三种食物绝对不能…… 一句话重复了三次 “它说这么多遍,到底是哪三种食物3嘛,紧到都不讲,我一直在等它说” “我还是,就想听它讲哪三个” “我都不看抖音,这些都是骗你关注它,就是不告诉你” “哪个说不是嘛,好多都是这种” 心甘情愿的听骗子讲话,我不知道这算是人类的胜负欲,求知欲,还是求生欲。 午饭的时候,妈妈去给妹妹送饭,我和外婆还有姨妈一起吃。三人两荤一汤,我把最后一点饭舀进剩了点汤的盆里,搅和着打算一起吃掉。 姨妈见我要吃干净,便问,“你妈吃过饭没有?” “她和妹妹一起在车上吃,不回来应该是带了的。” “我觉得,你妈管你妹妹有点儿太严了。天天上课,周末都没得一点空的。啥课都给她报,安排那么多课,又不让她和其它娃娃接触。就一个人,出去玩也是,最多去逛哈山。其他时间都在学习。搞得太鸡娃了。” 我嘴含着盆,用勺子舀着饭往嘴里推送,仔细吐着抿出来的蒜香排骨的骨头,刮着盆,吃得干干净净,没答话,又直接用汤瓢舀了一大口莲藕猪蹄的汤,咕嘟着嘴一喝,填满胃的空档。扯了张湿纸巾,擦擦嘴,又擦擦手。然后打个嗝,完美。心里只在想,好在不出门,这蒜味儿真好吃,哦,我早上连脸都没好像没洗。 外婆放下碗,扯了纸擦了嘴,双手握着手机,她看了还在进食的我几秒,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而我嘴里不停,抬眼看出她蠢蠢欲动,嘴里又嚼了几下,腾出一点空间才对她说话。 “这才十二点半都没得,你慌啥子嘛,那么早去有人和你打蛮。” “嗯,多哦,人多的很哦。” 一想到一个牌桌上,有我年过七旬的外婆,还有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各种人,我就开始觉得赌博是一件现世少有的可称之为公平的事情。 “舅妈他们昨天都来打麻将了,在楼下打。” “他们打得大得很哦,我打得小,他们要打10块,20块,最少都是5块的,一盘上千的都有。我不跟那个打,那个好吓人嘛。” “那么大,算赌博了不哦,都没的人来逮嘛?” “哪里有哪个来管,这镇上到处都是,起码几十家,就我们隔壁那个馆子啊,尽是通宵打。到处是。” 自我记事,镇上麻将馆就一直很多,我放学后,常去麻将馆等外公和我一起回家,在麻将馆角落里偶尔捡到的五毛一块是我唯一的金钱来源。我还能在外公的凳子旁边,喝上装在红花白底蓝杯口的搪瓷杯里泡得黄褐色的茶,我从那时起就喜欢上了喝苦味的东西。 也常看别人打麻将打到急眼,但看习惯了就没什么害怕,说话声音更大的人反而更有恐惧,这点小孩儿和大人是差不多的。牌品即人品,我不会打牌,自认手气不好就觉得应该扬长避短,但我不怀疑自己以后会遇到一个让我原形毕露的事,或者人。 我看了看时间,她消化得应该差不多了。 “走嘛走嘛,快去,等哈没得位置了。” “走就走哦。” 老年人不能劝阻,得用计。 送走她俩,我开始洗碗,脑子里回想姨妈说的话,眼睛看着热水里的洗碗布发呆,很快就出神,没想出个所以然,看着洗洁精的泡泡上头漂浮着油渍,就像一层橘黄色的喷漆。滑溜溜的看起来,感觉就像,洗洁精让油渍从盘子上脱落得,很温柔,很舒服。 人类的分离很少有这么好说话的,再平静的离别,当事者总有某个部分在某个时候会死缠烂打,看得见或是看不见而已。 回到房间,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最重要的东西随身带,必需的东西装包里,要用的东西放行李箱。在家只有几天,下次回家的日子未知,虽然我总觉得自己有某个部分一直没回过家。 镇上的人和镇子总是彼此分隔又彼此联系,说分隔,是因为各自保有对方无法左右的核心,并由那个核心发展出一条自己的道路,而联系则在于各自都是对方某种心底欲求的显现。 挣扎和奋斗,这两个东西一旦发展到癫狂的地步就会变成对方。我不知道区分二者的界限在哪里,但是,只有不是出于被迫的奋斗,才能让我感觉到奋斗的意义。 浮在表面,无用的日子,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