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唯有保持沉默
《逻辑哲学论》这本书,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理解:她告诉我们所有有意义的句子是哪些;然后,她告诉我们这意味着什么。 有意义的句子,显然有无限多个,如何才能把它们都找出来呢?显然,这是问题的关键。不妨可以打一个比方。二次函数也有无限多个,但是,我们可以找出它的一般形式: f(x) = ax^{2} + bx + c (a不等于0,b、c是常数) 所有二次函数都可以写成这个形式;所有不可以写成这个形式的,一定不是二次函数。句子(或命题)和函数其实是一回事——这是弗雷格告诉我们的。于是,有意义的句子,似乎也可以有一个一般形式。在《逻辑哲学论》中它是这样的: 整本书的第一节到第六节的绝大部分,都在为这个一般形式做准备,帮助我们理解这样一个抽象的表达。暂且不说技术上的处理,也暂时不说以上的这个一般形式该如何理解,让我们假设维特根斯坦做到了。这就是所有有意义的句子的“公式”。凡是有意义的句子都可以写成这样,凡是不能的,就一定是没有意义的。换而言之,我们找到意义的边界,“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在这边界之外的,无论我们如何开口,如何言说,它们依然不表达任何的东西。于是就有了全书结尾的名言: 7. 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 / 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 初读这句话时,总觉得他是站在一个高高的语言哲学的法庭上,下着一道又一道判决:这个可以说,那个他不可以。我觉得他是冰冷的。直到很多年后,才开始明白,他告诉我们,我们是一种有限的存在。更准确地说,如果言说要有意义的话,那么言说必然有其自身的边界——作为言说者的我们所无法逾越的边界。维特根斯坦提醒了我们这道边界的存在。我会把全书的结尾翻译为: 7. 对于那些我们没有能力来说的事情,我们只能保持沉默。 事实上,《逻辑哲学论》结尾的时候,仿佛有一些悲观的叹息浸透纸背: 6.52 Wir fühlen, dass, selbst wenn alle möglichenwissenschaftlichen Fragen beantwortet sind, unsere Lebensprobleme noch gar nicht berührt sind. Freilich bleibt dann eben keine Frage mehr; und eben dies ist die Antwort. / We feel that even if all possible scientific questions be answered, the problems of life have still not been touched at all. Of course there is then no question left, and just this is the answer. 6.521 Die Lösung des Problems des Lebens merkt man am Verschwinden dieses Problems. / The solution of the problem of life is seen in the vanishing of this problem. 他说: 6.52 我们感觉到,即使所有可能的科学问题都被回答了,我们依然没有触摸到我们的生活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还留待解决了,这就是对于我们的生活的问题的回答。 6.521 生活的问题的解法,我们要在问题的消逝中注意到它们。” 有许多我们所深深为之困惑的问题,我们无能为力,无论我们怎么样尝试言说,最终都毫无意义。“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们只能知道,在一个全然被澄清的世界里,不复有关于生活的问题。我们的生活的愁伤与怅惘,都不复在可言说、可思考的边界之内。我们只能在生活中感受它们,感受它们的升起与褪去,并在它们的褪去中,留意我们的出路。 我想起帕斯卡尔说“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Ainsi toute notre dignité consiste dans la pensée.)”。然而,思想的边界在于言说,言说的边界已然为我们所知。恰恰,对于我们之为人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的生活的问题——在边界之外。也许,面对可以被认知的宇宙,人的尊严确实在于思想。但面对生活,面对我们的生活,面对我们的生活的问题,我们复又是风中飘零的芦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