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羿批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水浒传》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诗曰：
躲难逃灾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报答、酬谢）。
只因法网重重布，且向空门（佛教别称）好好修。
打坐参禅求解脱（摆脱烦恼业障的系缚而复归自在），粗茶淡饭度春秋【非鲁达】。
他年证果（以正智契合真理，进入佛、菩萨、声闻、缘觉等之果位）尘缘（与尘世的姻缘）满，好向弥陀国（即西方极乐世界）里游。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转动身躯）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巧】。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认出是金老，不然如何拖得动】，说道：“恩人，你好大胆（指人不明状况，胆大妄为）【只有至亲才会如此言语】！见今（现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史进村庄勾连强盗，榜文紧要反不如鲁达州府打杀屠户，引人深思】【史进事因义，鲁达事也因义，然此二义非一义也】，你缘何（因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写的情切】。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容貌）贯址『貌相』。”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的事情〕上（助词，无意义），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对）着郑屠那厮【哪里是迎，分明是找】，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四处）撞了四五十日【前文说“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足见鲁达行路浑噩】，不想（没有料到）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金老问缘何去看榜，鲁达问缘何不回东京，皆替他人着想，妙笔】，也来到这里【情深意重】？”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想）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那里）搭救（帮助人脱离困境、危险或灾难）【第二鲁达难寻】，因此不上东京去【本就是投奔渭州亲眷而来，家中也无甚东西，弃得痛快】。随路（沿途）望（向）北来『随路』，撞见（突然相遇）一个京师古邻（老邻居）『撞见』，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用在谓语后面，表示程度之深）了他，就与（给）老汉女儿做媒（介绍婚姻）『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与人交往、建立情谊）此间（此地）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男子养于别宅的情人）『养做外宅』。衣食丰足（丰富充足）『衣食丰足』，皆出于（来自于）恩人『皆出于恩人』【良善人家，知足图报】【兜兜转转，由郑屠妾转为赵员外外宅，非强媒硬保虚钱实契，衣食丰足免受正妻之气，好结局】。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非正式夫妻关系中的女子所结识的男人）说提辖大恩『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相见，会面）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勾得见【借赵员外面相邀】。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避避风头，也正好报恩】。”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门前）【正因在此，方能榜文相遇】，只见老儿揭起帘子【放下门帘挡蚊虫，掀开门帘迎恩人】，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大恩人』。”那女孩儿浓妆艳裹（女子妆饰浓重、艳丽），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将香烛由头顶插至面前香炉内，形容跪拜时连续磕头的动作）也似拜了六拜『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伸出援手），怎能勾有今日『怎能勾有今日』！”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一种）丰韵（女子的仪态神情）『另是一般丰韵』，比（相比）前不同。但见：
金钗（女子别在发髻上的一种首饰，由两股簪子交叉组合而成）斜插【与前文“插一枝青玉簪儿”对照，单枝簪转双股钗，以示其与孤老双宿双飞】，掩映乌云（借指女子的头发）；翠袖（青绿色衣袖。泛指女子的装束）巧裁，轻笼（轻轻笼罩）瑞雪〔一般的皮肤〕。樱桃口浅晕（淡淡的晚霞）微红，春笋（借指女子的手）手半舒（伸展）嫩玉〔一般的手指〕。纤腰袅娜（形容女子体态柔美修长），绿罗裙微露金莲（女子的纤细小脚）；素体（身体）轻盈，红绣袄（绣或画有花纹的短衣）偏宜（最合适）玉体。脸堆（显露笑容）〔像〕三月娇花【与前文潘家酒肆时“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对照】，眉扫（描画的眉）〔像〕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物体轻落貌）瑶台（神话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月，翠鬓（乌黑而光润的鬓发）笼松（不靠拢地遮盖住）楚（平整）岫云（山雾）〔一般的额头〕。
那女子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道：“不须生受（麻烦），洒家便要（就要）去（走）【只见一面便安心，不拖累父女两人】。”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让你）便去（这样走）【一尽地主之谊】。”老儿接了杆棒包裹【安排妥当，是主人翁】，请到楼上坐定（入座，坐下）。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陪伴服侍）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来【如赤子归家一般】。”鲁达道：“不消（不必）多事，随分（随便）便好【又替金老着想】。”老儿道：“提辖恩念（恩情），杀身（丧生）难报『杀身难报』。量（估量，揣度）些粗食薄味（平淡的滋味），何足挂齿（挂在嘴边）【感人】。”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坐着）【二人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买）的小厮（未成年的男性仆从）『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嬛（环。供使唤的女孩子）一面烧着火『丫嬛』，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金老亲去，写出金老重视鲁达、善待小厮，与前文“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对比】，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盐腌的鱼）、时新（应时而鲜美）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打开酒瓮），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底下摆，搬上面】【却像楼上与孤老幽会】。春台（饭桌）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筷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丫嬛将银酒壶盪上酒来『银酒壶』，子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施礼）？折杀（谓因享受过分而减损福寿。亦用以表示承受不起）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红纸牌位），旦夕（早晨和晚上）一炷香，子父两个兀自（还）拜哩【非拜提辖，只拜鲁达】。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也有道理，真人如何比不过纸牌】。”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与上文“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 对照，搭救者难寻，感恩者也难寻】。”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快要到）晚也，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逃亡之人自然敏感】，只见楼下三二十人『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与前文“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土兵，围住庄院”对照】”鲁达见不是头（情势不佳），拿起凳子『拿起凳子』【因杆棒被金老收了】，从楼上打将下来【最后一搏】。金老连忙拍手叫道『拍手叫道』【写老儿声音沙哑】：“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写得急迫】，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说了几句言语』【由叫转说】。那官人笑将起来『笑将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转官人喝，妙】，各自去了『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俯身跪在地上）便拜道【屋外骑马上转屋内跪地上，反差强烈，皆金翠莲日常言语之功】：“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为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方才）只道（只以为）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显贵浮浪的公子）在楼上吃酒【百般都依得，唯此一件不行】，因此引庄客来厮打【与前文史进聚集庄户共保村坊对应】【消息灵通】。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知为何只请小厮丫嬛】。”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上楼坐定』【真孤老来也】，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重开宴，再底下摆，搬上面】。赵员外让鲁达上首（位置比较尊贵的一侧）坐地『上首坐地』【与上文“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对照，幽会之所先坐鲁达、外宅，后坐鲁达、孤老，妙】，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略微表示一下）小弟相敬之礼『小弟』。多闻提辖如此豪杰【金老父女二人所说】，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强似万千伪君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承受）员外不弃贫贱『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为）你去【现今唯一的回报】。”赵员外大喜，动问（客套话。请问）打死郑屠一事『动问』，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金老父女未上桌】，各自歇了【员外自去与金翠莲同床】。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安稳方便），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一段时间）『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可是佛家七宝？】。”鲁达道：“最好【客随主便】。”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叫牵两匹马来【写出赵员外重视】。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表示一方对另一方的动作）辞了金老父子二人『相辞了金老父子二人』【又未与金老商量】，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两匹马并排前进）行程【并马而行】，于路说些旧话（以前所说过的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拉）住鲁达的手【与前文“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对照】，直至草堂上【与前文王进“子母两个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对照】，分宾而坐【隐去赵员外坐上首】，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杀羊』。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又备酒食管待』【与前文高俅董将士“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对比】。鲁达道：“员外错爱（谦辞，表示感谢对方的爱护），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与前文“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对比】。”
话休絮繁。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转进书院里来，可知赵员外枪棒只是兴趣】【不识字鲁达在书院相陪聊天，妙】，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若非问过院公，便是知员外常在此处】【未经门子通传便进，自己人】，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猜疑心重、顾虑多），为是（因为）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恩人在老汉前，妙】，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听到】。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衙门的差役）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程度副词，相当于“很”“甚”的意思）【看到】，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假如）有些疏失，如之奈何（用反问的方式表示有没有办法）【金老心细，由在鲁家客店处便可知一二】？”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不愿负累他人】。”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唯恐、只怕）有些山高水低（意外的灾祸或不幸的事情），教提辖怨怅（埋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办法）『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未有迟疑便说出，看来是早已想好】。”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走投无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本是）文殊菩萨（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专司智慧）道场（成道修道之所）。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对同辈表示亲切的称呼）『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捐钱）在寺里『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以财物、饮食供养出家人或寺院的俗家信徒）。我曾许下（向神承诺某事，在自己的心愿达成后兑现）剃度（佛教出家侣僧剃发受戒的一种仪式）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以五色金花绫纸制成，故称）度牒（僧道出家的书面凭证）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完成）这条愿心（信教的人对神佛有所祈求时许下的酬谢）。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置办、准备）『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确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那（哪）里投奔人【不愿负累他人，哪里投奔？】？不如就（顺）了这条路罢『不如就了这条路罢』【干脆】。”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照料管理、照看）『专靠员外照管』。”当时（前文那个时候）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匹（成匹的缎子）礼物，排担（驿站传递公文填注的单据）了（完成）。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与上文“庄客担了行李”对照】，两个取路（上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以）后（即巳牌，为现在上午9至11点），早到那山下。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好座高山】。嵯峨（山势高峻）仿佛接天关（天门），崒嵂（高峻貌）参差（差不多）侵汉表（天表，天外）。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经夜的雨水）倒悬嫩（细）线。飞云（随风飞行的云）瀑布，银河影（地上的河流）浸（淹没）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寺院悬于塔檐殿角的檐铃，即檐马，铃铎的一种。是风铃的前身）摇龙尾（盘旋而上的甬道。自上望下，宛如龙尾下垂，故称）动。宜是（本来，天然）由（通繇，草木茂盛貌）揉蓝（浸揉蓝草作成的染料）染出〔的画〕，天生工积翠（翠色重叠，形容草木繁茂）妆成。根盘（树的根系）直压三千丈，气势平吞四百州【与前文“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对照】。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与前文“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对照】。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寺院中统管总务的执事僧）、监寺（其职责为总揽寺院庶务）出来迎接【与前文龙虎山住持真人、监宫真人对照】。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其职责为代住持统领全寺僧众）、侍者（僧执事之一，随侍师父、长老之侧，听从其令，予以服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僧尼跟人应酬时双手合十招呼），说道：“施主远出不易【可知赵员外礼佛也只是兴趣】。”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求托）。”〔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住持住的房间）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大寺庙）。但见：
山门侵（接近、临近）峻岭（连绵的高山），佛殿接青云（高空的云）。钟楼（支承或蔽护钟的塔楼）与月窟（传说月的归宿处，也可指月亮）相连，经阁共峰峦（连绵的山峰）对立。香积厨（寺里的厨房，取香积佛国香饭之意）通一泓泉水，众僧寮（僧舍）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住持所住的居室）〔在〕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边，禅客经堂（藏经之堂和诵经、做佛事之堂）〔在〕云雾里。白面猿（我国古代传说中出现的灵兽）时时献果，将（拿）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传说中仙家的坐骑）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用供品祭祀）金佛。七层宝塔（佛教建筑物。原为葬佛舍利之所。固有七宝装饰，故称宝塔）接丹霄（布满红霞的天空），千古圣僧来大刹。
当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客人的席位）而坐，鲁达便去下首（位次较低的一边）坐在禅椅（大椅子，坐在椅子上靠不到靠背，只有盘腿而坐才能靠到靠背）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椅不可坐】？”鲁达道：“洒家不省得（知道）。”起身立在员外肩下（肩旁）『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为德业兼修者担任，其职统领全寺禅僧，居席之首端，处众僧之上）、维那（寺院中的纲领职事，掌理众僧的进退威仪）、侍者、监寺、都寺、知客（寺院里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书记（担任抄写工作的僧人），依次排立东西两班【阶级分明】。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拿）礼物来『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亵渎，怠慢不周）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哪里值得）称谢。”道人（寺院里的侍役）、行童（供寺院役使的小和尚）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表示自谦，相当于禀告或陈述）堂头大和尚（僧寺住持）：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敬称佛寺），度牒（国家对于依法得到公度为僧尼者所发给的证明文件）词簿（登记事物的册子）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姑母、舅父、姨母之子年幼于己者称表弟）『今有这个表弟』【比鲁达年长】，姓鲁名达，军汉（军人、兵卒）出身，因见尘世艰辛（艰难辛苦）【世人皆艰辛】，情愿弃俗（脱离世俗）出家。万望（热切盼望）长老收录（收纳任用）『万望』【一遍】，慈悲慈悲『慈悲慈悲』，看赵某薄面，披剃（身披袈裟、剃除须发）为僧。一应所用，小子自当准备，烦望长老玉成（敬辞，促成）『烦望』【二遍】，幸甚（表示殷切期望或非常荣幸之意）！”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事缘（缘事。佛教语，谓与己有关之世间俗事），是光辉（光荣、荣耀）老僧山门（寺院正面的楼门，泛指寺院），容易容易『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怎见得那盏茶的好处？有诗为证：
玉蕊（即琼花，花色微黄而有香）金芽（金色的茶芽，比喻茶叶极为珍贵）真绝品（极品），僧家制造甚（极端，极其）〔大〕工夫。
兔毫盏（宋代福建建阳窑烧制的黑釉茶盏，以其如丝似毫的窑变色彩流纹命名）内香云白（开水雾气），蟹眼汤（初沸的水，因气泡形如蟹眼大小，故名）中细浪铺（水面波纹）。
战退睡魔离枕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仙茶自合（自应、本该）桃源种，不许移根傍（依靠、依附）帝都。
真长老与赵员外众人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唤首座、维那商议』，分付监寺、都寺安排办（备办）斋『分付监寺、都寺安排』。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难道有出家人的模样才准出家不成？】，一双眼恰似贼一般。”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商议）。”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接待宾客的处所）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首座、众僧』：“却才（刚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容貌神色）丑恶，貌相（容貌，外表）凶顽（凶暴愚顽）【先入为主】，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牵连到）山门『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别（违别）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佛教等宗教谓香为信心之使，虔敬烧香，神佛即知其愿望，因称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闭着眼睛静坐）去了『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妙哉，若说回则必有去】，对众僧说道：“只顾（尽管）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刚强正直）。虽然时下（现在）凶顽，命中驳杂（紊乱不顺、困顿坎坷），久后却得清净，正果（修行得道，修成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不知相差几何？】。可记吾言，勿得推阻（推辞、推托）『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自以为是】，我等只得从他『我等只得从他』。不〔向长老〕谏（规劝）不是（是错误、过失），谏他（指长老）不从（不听从）便了（助词，用在句末，表示让步的语气）【无奈】。”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吃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帐单），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购买，置办）物料（物品，材料）【出家也要俗物】，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礼拜神佛的用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鸿钟（洪钟、巨钟），击动法鼓（佛教法器之一。举行法事时用以集众唱赞的大鼓），就法堂（说佛法的场所）内会集（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说法时所用之高座）下合掌作礼（施礼，行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用作礼品或赏赐的衣料）、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诵读祝祷文）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头巾）【男儿象征】，把头发分做九路绾（盘绕，系结）了，揲（叠）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唇上唇下的胡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交给，留给）洒家也好【又男儿象征】。”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佛经中的唱词）。”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清净。与汝剃了，免得争竞（互相争胜）。”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与前文“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对照】！”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光溜溜】。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空白）度牒而说偈曰：
“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文殊菩萨专司智慧，故取名智深】【鲁达因赵员外了愿心替其出家，赵员外与智真长老为弟兄，与鲁达为表亲，故与智真长老法号同辈】。”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接收下来）【首座呈，长老赐，书记填，智深收】【无名度牒今有主】【度牒写罢不交官府登记，反交智深收受，混乱如此，足以藏身】。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抚摩头顶）受记（接受佛教戒律）道：“一要归依（归顺依附）三宝（佛教语。指佛、法、僧），二要归奉（供奉、侍奉）佛法（佛陀所说的教法），三要归敬（归心敬仰）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奸淫、下流的行为），四不要贪酒（贪爱饮酒），五不要妄语（虚妄不实的话、谎言、说假话）。”智深不晓得禅宗（佛教宗派。主张修习禅定）答应“是”“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非是也非否，只记在心里，妙】。”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僧堂。僧众设斋吃饭和议事的地方）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供奉、奉献）。大小职事（职务）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进见尊长或敬重的人）了众师兄师弟『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开堂、设戒、度僧之地）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不回便会惹人怀疑私藏鲁达】，告辞。长老留连（一再挽留）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与前文：“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对照】。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愚蠢粗鲁）直人（直爽的人）【粗鲁通达，正是鲁达】，早晚（或早或迟）礼数不到，言语冒渎（冒犯亵渎），误犯清规【知鲁达性格】，万望觑（看）赵某薄面『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饶恕、宽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修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自然应该）报答『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已在人丛里，鲁达变智深】，低低（低声）分付道『低低分付』：“贤弟『贤弟』【由小弟转赵某，再转为智深哥哥，妙】，你从今日难比往常『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合适）省戒（省察警惕），切不可托大（大意）。倘有不然（意外），难以相见【嘱咐不可暴露身份】，保重保重。早晚（早晨和晚上，夏天与冬天）衣服，我自使人送来【记得早晚衣服，心细】。”智深道【鲁达转智深矣】：“不索（不需要）哥哥说，洒家都依（答应）了。”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拕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二轿礼物来，空轿空盒返。员外回家，智深出家也】。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王进由殿帅府去经略府，鲁达由经略府去五台山，正是远离庙堂之路】。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坐禅用的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即左右侧，秦汉以左为上，故左肩言上肩也）两个禅和子（修禅的出家人）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椅不可坐，床不可睡，妙】？”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借智深口写和尚好心】？”禅和子道：“善哉（这里为表示不满，犹言罪过）！”智深裸袖（卷起衣袖）道：“团鱼（鳖的俗称）洒家也吃，甚么善哉【听成鳝斋】！”禅和子道：“却是苦（痛苦）也（表示强调）。”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直性人】？”上下肩禅和子都不采他，由他自睡了【“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长老言语】，只是护短【首座以为】。你们且没奈何（实在没有办法），休与他一般见识【首座办法】。”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见没人说他』，到晚（一天到晚，指整天）放翻（倒下）身体，横罗十字（横躺床上，手脚伸开，身体形如十字），倒在禅床上睡【既不学念经坐禅，自然只有如此度日】。夜间鼻如雷响【恼人处】，如要起来净手（婉辞，指排泄大小便），大惊小怪（这里指发出吵闹的声音）【又恼人处】，只在佛殿（供奉佛像的大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再恼人处】【此三事众僧实乃避无可避】。侍者禀长老说【他人不向长老说，用长老身侧侍者说此事，妙】：“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身份、体统）。丛林（这里指丛林选佛场）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一乃可看施主檀越之面，二乃可看此人上应天星】。”自此无人敢说『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没有发觉）搅了四五个月【搅字用的极好，道尽众僧无奈】。时遇（时节是）初冬（农历十月）天气『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初冬天气万物沉寂，偏智深思动，妙】。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黑）布直裰（长衣的一种，因中缝线直通到下面，称为直裰），系了鸦青绦（系扎的腰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大踏步，似做提辖时模样】。信步（漫步、随意行走）行到半山（山腰）亭子上，坐在鹅项〔一般的扶手〕懒凳（即安乐椅，是一种带有扶手的座椅）上，寻思道：“干鸟（骂人的粗话，用以表示生气愤恨）么【由一和尚说出，好笑】！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提辖】，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和尚】，饿得干瘪（干而收缩、痩、不丰满）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想酒肉似怨妇一般，绝倒】，口中淡出鸟来（嘴巴里索然无味），这早晚（时候）怎地（怎样）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一种用扁担挑着的木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遮尘】。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温酒时盛酒的金属器具）【不拿旋子安知是酒？】，唱着上来。唱道：
“九里山（传说韩信在九里山前设下埋伏、引诱楚霸王项羽进入此地）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旧刀枪，前提辖】。 顺风（顺着风向）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作别）霸王【末路之下皆为顺风，与鲁达相似】。”
鲁智深观见（看见）那汉子担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那个）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称呼他人不像和尚】【见桶盖要问，见旋子更要问】？”那汉子道：“好酒【只酒便忍不住，何况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被动遇酒】？”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认真的）也是（还是）作耍（开玩笑）？”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称呼自己不像和尚】！”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给）寺内火工（干杂活）道人（打杂的人）、直厅（守厅的人）轿夫（抬轿子的人）、老郎（年长者。旧称庙里的粗杂工）们做生活（干活、工作）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佛的命令），但（只要）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追讨）了本钱（这里指押金），赶出屋去。我们见（现今）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坚决】。”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不知是否想起郑屠事】。”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当（裆，裤裆）踢着【剃须除帻的智深和尚见不得此物】，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可怜】。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都提在亭子上』【下亭子，上亭子】，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昔日提辖抢吃冷酒，英雄末路可叹】。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冷酒伤身】。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又提辖做派】。”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赖以为生的职业），忍气吞声（受了气勉强忍耐），那里敢讨钱【与前文“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对照】。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细致入微】，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借智深眼看酒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劲〕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一会）【亭上坐，亭下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褪去衣袖，露出胳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智深脊背上花绣，史进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一前胸一后背，一路人】，扇（大臂来回摆动）着两个膀子上山来【扇字用的极好，把醉酒燥热之态都写出来】。看时，但见：
头重脚轻，对明月眼红面赤（醉酒之状）【已是傍晚】【上下】；前合（弯身俯地）后仰（仰面朝天）【前后】，趁清风（清凉的风）东倒西歪（身体倾斜不稳）【左右东西】。踉踉跄跄（走路不稳，跌跌撞撞的样子）上山来，似当风（迎着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自水面浮出）之龟。脚尖曾踢涧中龙，拳头要打山下虎。指定（指着）天宫，叫骂（大声骂）天蓬元帅（道教北极四圣之一）；踏开地府，要拿（捉拿）催命（催促人早死）判官（地府判官）。裸形赤体（光着上身）醉魔君『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花绣）和尚『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智深看看（转眼间）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看门的人）远远地望见『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一种竹棍，一头完好，另一头则划破成数十瓣，磕地有声，常用来怔吓鸡犬）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助动词。必要，应当）不瞎，也见库局（即库司，佛寺中的管事部门）里贴的晓示（告示）【可惜智深不识字】：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判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也吃十下』【与前文鲁家客店“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对照】。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相打）【酒醉语】【向后智深行动皆围绕此句发展】【不提身份，不提规矩】！”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没用力）拖竹篦拦他【早有对策】。智深用手隔过（推开），叉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侧（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写得怕人】，〔门子〕只是叫苦【特此一句，写门子无事】。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差点再犯郑屠之事】。”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醉酒】【自己踉踉跄跄，再打得门子踉踉跄跄】。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与上文赵员外捉奸“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对照，妙】，从西廊下抢出来『抢出来』【监寺未在其中】，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有如狼入羊群】。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武职官员）出身（早期的经历）『军官出身』，次后（后来）见他行（干的事情）得凶（凶暴）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藏经与看经的楼殿）里去，便把亮槅〔门〕（上半部有空心格子的门扇）关上【可笑三二十人只能借此抵挡】。智深抢入阶（台阶）〔前〕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轻易粉碎】，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自投死路】。〔智深〕夺条棒，〔将火工人等〕从藏殿里打将出来【大醉之人只凭本能驱使，正是智深赶打火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一头组织拦截，一头通报长老，一人干二门子之事，能干】。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像和尚】，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言语间颇有委屈之感，妙人】。”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大智慧，醉鬼只能哄，待到酒醒后一切好说】。”鲁智深道：“俺〔要〕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绝倒，秃驴相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熟睡时的鼻息声）地睡了【“夜间鼻如雷响”】。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之前）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等野猫（举动粗野不受拘束的人），乱了清规【讨要说法】。”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吵闹），后来却成得正果『后来却成得正果』【远处】。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近处】，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责备）他便了『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冷笑』：“好个没分晓（不明事理）的长老【心灰意冷】！”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早斋罢』，长老使（指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早斋后方唤，心细】，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应是侍者叫不醒，只能等他自己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如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排泄大便）【“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以撒屎对比佛殿圣洁，造成反差】【殿内佛，殿后屎，一墙相隔】。侍者忍笑不住【这四五个月都是如此过来】，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提醒是出家人】，我与你摩顶受记，教（教导）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通常的道理）【常理便是至理？】。出家人第一（最重要）不可贪酒【再提醒是出家人】，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巨细无遗，哪里会没分晓】。如何这般所为（行为）？”智深跪下道『跪下』：“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供人遵循的规范）？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像和尚】。”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吃小灶】，又用好言语劝他『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特点出细布】，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长老期望甚高】。
昔（过去）大唐一个名贤（有名的贤人），姓张名旭（唐代书法家，喜好饮酒），作一篇《醉歌行》，单（只）说那酒。端的（真的）做得好，道（说）是：
金瓯（杯子）潋滟（水波荡漾溢出的样子）倾（倒出）欢伯（酒的别名），双手擎（往上托，举）来两眸白『双手擎』【两眼直盯美酒，自然露出眼白】。
延（伸长）颈（脖子）长舒（伸展）〔美酒〕似玉虹（一道白虹），咽吞犹（还）恨江湖（指酒液的水流大小）窄。
昔年（从前）侍宴（帝王饮宴群臣时陪从）玉皇（玉皇大帝）前，敌饮（对饮）都无两三客。
蟠桃（传说中的仙桃）烂熟（熟透）堆〔像〕珊瑚〔一样高〕，琼液浓（满）斟浮（浮现）琥珀〔一样的色泽〕【因酒器乃是琥珀色，倒入液体自然显色】。
流霞（指美酒）畅饮数百杯，肌肤润泽（有光泽）腮微赤。
天地〔之神〕闻知〔我〕酒量洪，敕令（帝王所发布的命令）〔我〕受赐（接受赐予）三千石〔美酒〕（容量单位，10斗等于1石）。
飞仙（会飞的仙人）劝（劝酒）我不记数（很多次），酩酊（醉得很厉害）神清爽筋骨。
东君（指东王公）命我赋新诗，笑指三山（传说中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咏标格（标写格式，这里指以三山为题作诗）。
信笔（随手）挥成五百言，不觉（没有发觉）尊前（酒筵上）堕（掉下）巾帻。
宴罢昏迷不记归（不记得回去的路），乘（骑乘）鸾（传说中的神鸟）误入云光宅（汉朝宫中女官所居之殿，这里指天庭仙女的居所）。
仙童扶下紫云（紫色的云。古时认为是祥瑞之兆）来，不辨东西与南北。
一饮千锺（盛酒的器具）百首诗，草书（笔意奔放，体势连绵的字体）乱散（散乱）纵横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脾气大，性情急躁）的人『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调笔一转】，天色暴热（突然发生的高热），是二月间天气。〔智深〕离了僧房（坐禅的禅堂），信步（随意走动）踱（慢步行走）出山门（佛寺的大门）外立地（站立着），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如今方有心欣赏美景】。猛听得山下叮叮口当口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勾的人心动】。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神仙居住之处。旧时常以称道观寺院）”的牌楼（一种装饰性建筑物。有二根或四根并列直柱，上有檐额。多建于街市要冲或名胜处）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此可谓拨云见日也】，约有五七百人家【五七百僧人寺院下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干呆（做傻事）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可惜长老一片心】。这几日熬得〔尿尿〕清水流【绝倒】，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隔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金老父女之影】。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待命供奉内廷的人。这里是对手艺工匠的尊称），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急遽生长）短须，戗戗（倒着长。即倒须，胡须朝向喉咙生长，因剃胡须时剃得过深刺激毛囊所致）地好渗濑（使人可怕的样子）人，先有五分怕他『先有五分怕他』【男儿象征已回】。那待诏住了手（停止手头的工作）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用品、器物）？”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结合后文赞诗与描写，此处禅杖为一头粗一头细的五尺短棒），一口戒刀（僧人所佩带的刀，因戒律规定只准用于裁衣、剃发、剪爪等日常之用，故称戒刀。与单刀类似），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又男儿象征，与上文“剃须除帻”对比】？”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任凭）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尽管）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东汉末年三国时名将义勇武安王关羽的尊称）刀，也则（也依然）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他也只是个人”，只此一句，便有佛性】。”待诏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不输于人】。”待诏道：“师父，肥（粗大）了不好看，又不中使（顶用，好用）。依着小人，好生（用心，仔细）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用流水精细打磨，让表面光滑）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在这里）。”智深道：“两件家生（武器）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与前文“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照应】。”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现在〕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方引出正事来】。”待诏道：“师父稳便（自便，请便）。小人赶趁（赶着做，抓紧时间）些生活（工作），不及（来不及）相陪【生意兴隆，自是好手艺】。”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酒幌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一回被动遇酒，二回主动找酒，妙】，敲那桌子叫道：“将（拿）酒来『敲那桌子叫道』【又提辖做派】！”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不要见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只要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不要怪罪）【少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只怕无一处能吃得】。”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却来坏我们衣饭』【好不晓事，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深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山下市井皆赖于文殊院，却似一方朝廷】。智深寻思一计：“若不生个道理（办法），如何能勾〔得〕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远远地』【正是春季】，市梢尽头『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酒店的招牌。以杉叶束成球状，悬放门首）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靠近）村小酒店『傍村小酒店』【与寺无关】。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泛指农作物）古道边。
白板（不施油漆的木板）凳铺（床）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树枝编扎或杂木的门）挑出布青帘（酒店门口挂的幌子）。
更有一般堪笑（可笑）处，牛屎泥墙画酒仙（嗜酒的仙人）。
鲁智深揭起帘子，走入村店里来，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过往僧人』！”庄家（农户）看了一看道【看了一看，陌生面孔】【是庄家，非酒家】：“和尚，你那里来【不认识此人】？”智深道：“俺是行脚（行路）僧人，游方（云游四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五台山寺里便是师父，他处便是和尚，妙】，我却不敢卖与你吃『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急躁之意甚矣】。”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口音有差别）『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酒，智深问道：“有甚肉，把（拿）一盘来吃【思酒良久，满足后方想起肉来】。”庄家道：“早来（早上、刚才）有些牛肉，都卖没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正是小店】。”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几月不曾吃肉，对肉味敏感】，走出空地（空着的地方）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用陶土和沙烧制的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便道：“你家见有（现在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传说释迦牟尼弟子目犍连其母青提夫人因吝啬贪婪而堕入饿鬼道，目犍连于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让其母吃饱转生为黑狗，又诵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就将银子递与庄家道【银两何用？不能吃不能饮，何以比酒肉？】：“你且卖半只与俺吃。”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快哉】【即犯酒肉又犯五辛】。吃得口滑（合乎口味而吃喝不能自禁），只顾要吃，那里肯住。庄家倒（表示跟一般情理相反）都呆了『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这样）罢【借庄家口写智深豪放】！”智深睁（瞪）起眼道『睁起眼』：“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怎样）【与上文“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照应】【借智深口写庄家好心】！”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不多时）又吃了这桶酒【与上文“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对照，一冷酒一热酒，妙】，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渭州店家皆是如此由来】。”吓得庄家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见他早〔就〕望（朝）五台山上去了【必将再闹得天翻地覆】【借庄家眼看智深，与上文“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对照，一下山一上山，一十月冬一二月春，妙】。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又是半山亭子处酒劲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候〕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觉得）身体都困倦（困乏、疲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长须打杖，酒肉尽兴，提辖复活矣】。”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握）在手里【大袖直裰】【与上文“智深裸袖道”“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对照，看来已习惯直裰】，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发作），只一膀子搧（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倒塌）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跌），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前日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不寻常）！”便把山门关上，把拴（门闩）拴了，只在门缝里张（看）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虽写得怕人，却也无恶意】。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建筑的底座），把栅剌子（栅栏）只一拔，却似撧葱（扯断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折断的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颜色掉下方知里是泥身】。门子张见（看见）道：“苦也！”只得（只好）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副词，相当于“似的”）响（声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向后）撞下来【外强中干】。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挑战权威】。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休要惹他』。”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醉汉不认天子，和尚不认金刚，酒后是否可称最清醒？】，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这里指鲁智深）修盖【妙】。这个且（尚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可笑山门之主乃是泥胎】？”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指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未来佛弥勒佛），也没奈何【殿上者，泥塑也，真三世佛只在心中】，只可回避他『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粥（糊涂）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又秃驴】！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烧了这个鸟寺』【气急】。”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不知拴已拽了】，扑地攧将入来，吃了一跤【细致入微】。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妙哉，光溜溜，也是秃驴】，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尽低了头』【若真打坐又如何能看见智深】。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象声词，这里指打嗝）地响，看着地下便吐【细致入微】。众僧都闻不得那臭【酒肉蒜混合，和尚自是闻不得】，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抓着，用手指紧紧扣住）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必必剥剥（象声词，指爆裂声）扯断了【细致入微】，脱下（掉下）那脚狗腿来【非故意取它】。智深道：“好，好【心情大好】！正肚饥哩【吐完肚内正空】。”扯（撕）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远远地躲开』【做作】。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尝一尝）。”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肚饥时尚且分肉，本性善良】。那和尚躲不迭（不及），却待下禅床『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形容出手迅捷）耳朵揪住『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必必剥剥只顾凿（用指骨敲）『光脑袋』【又必必剥剥，写智深吵闹】【与上文两次“踉踉跄跄”对应】【木鱼】。满堂僧众大喊起来【由上下肩转对床转满堂，妙】，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袈裟与饭盂）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全堂散伙）大散”【敲击木鱼，昼夜思道。敲击光头，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约束，管束）得住。
智深一味（一个劲儿地）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参禅者）都躲出廊下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僧众出】。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不与长老说知』【离心】，叫起一班职事僧人（寺院中分管各项职务的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上次三二十人，此回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拭面或揩手用的巾）盘头（包头）【绝倒，非秃驴非木鱼也】，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武器）【僧人先持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门口见了，又抢入僧堂里去，妙】，推翻供桌，撧（折断）两条桌脚【打翻金刚，推翻供桌】，从堂里打将出来【智深出】。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嘴边）雷鸣（怒吼声）。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进取的决心和勇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使大海卷起波浪）双睛。直截（拦阻）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中）枪跳涧豺狼【绝路】。直饶（即使）揭帝（揭谛，佛教护法神之一）也难当（难以忍受），便是金刚须拱手（抱拳行礼）。恰似顿断（拉断）绒绦（绳子）锦（鲜明华丽的色彩）鹞子（一种凶猛的鸟，样子像鹰，比鹰小，捕食小鸟），犹如扯开铁锁火（淡黄色）猢狲（猕猴）【打破囚笼】。
当时鲁智深轮（抡）两条桌脚，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不敢上前，只得围住】。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与前文史进“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对照】，只饶了两头（两边）的『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寺院中集众说法的场所）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直打到法堂长老处方止，真个大闹】。”两边众人被打伤了十数个『被打伤了十数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对事情做出决定）。”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铺出后文正事】。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赔不是，赔礼道歉）【特此一句，令智深惭愧】。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应受恶报的罪孽）非小『这个罪业非小』【非为死物，只为活物】。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不洁，肮脏）【惹恼全部僧众，长老自是留不得了】。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调养）【自去坐禅，自去将息，止】。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略智深所想】。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另外的地方）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与前文“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对照】。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守厅的）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实情，底细）『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立刻等着）回报（答复）『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意外），回书来拜复（写复信的敬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立刻）备价（准备货款）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派遣，差遣）『任从长老发遣』【赵员外处也无法安身，只得如此】。”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非细布直裰矣】，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智深闹五台山因酒，史进闹史家村因名，皆造因得果，因欲而起，一肉体一精神，妙】。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赵员外半篇未见，却又处处不在，妙】，投一个去处（地方）安身，我这里决然（必然）安你不得了『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夜间）看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得益）『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有容身的地方）『近』立命（精神有所寄托）『远』【与前文王进“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史进“我今去寻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对照，妙】？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不孝的儿子）谗臣（进谗言的臣子）【好句】。直教名驰（声名传播到）塞北（古代以长城为界，以北地区已出边塞，故名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这里指杭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