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三十五章
“如今终于从朝廷中出来,再也不进去了……”袁孝尼拿起一瓣切好的香瓜吃着,一边对着阮籍说:“眼见着世事不可为,我还是安心归隐著书好了,不论那位族老再出面劝说,都再也不成了。”
阮籍笑了笑,心想着,自己恐怕不能如愿了,太傅大人一心把他拢过去,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所求呢。
“算着日子,刘伶大约还有五日就能到洛阳,我这在家休整几日,正好与他们聚一聚,舒活一下常被繁文缛节束缚的身心。”
阮籍越听着袁孝尼的话,心里越不自在,他倒是与世无争了,自己反而进去了,虽然知他是无心的话,不过还是暗暗的白了他一眼。
“只是,叔夜说这次邀了九人,我思来想去也想不起,这第十人是谁了,你可有什么消息?”
阮籍根本就没想着这事,听了袁孝尼的话才掰起指头数起来:“你,我,嵇叔夜,吕安,向秀,山涛,阿戎,阿咸侄儿,刘伶……”真差一个!
“你看……”袁孝尼把瓜皮扔到一边,用手帕擦着手:“就是少一个。”
“也没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阮籍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两个人来,但是却忘了名字。
“霞……,霞……”就是霞不出来。
袁孝尼跟着阮籍的节奏想着,半晌大脑才凑出人名:“郭遐周!”
两人双双缓了口气,袁孝尼终于有空拿起另一瓣瓜叹道:“这兄弟俩可真是许久没有消息了,难怪我们都忽略了他们。”
“他们才是真正要避世的人,不论亲友都能安耐住不见,如果不是叔夜的情谊在,恐怕常人一个都请不到。”
阮籍说的两人是郭遐周和郭遐叔兄弟俩,这两人是颍川郭氏,郭氏之中最有名的当属武帝时的谋士郭嘉。不过与他的族人们不同,两人不爱入世之学而偏爱出世老庄,如今弟弟郭遐叔连妻子都遣送回娘家了,一心一意只扑在修行上,已经大约两年没有他的消息,而其中的哥哥郭遐周,好歹是年龄大些经历过些世事,所以一时并不能就脱俗,尚能邀出来一聚。
袁孝尼摇了摇道:“我是做不到他们那样的,哪里就能连门也不出,那岂不是和坐牢一样?”
阮籍点点头,然后突然又笑出声来。
“怎么。”
“想起了吕安,这郭氏兄弟俩是无欲无求的,吕安却和他俩不同,是随心所欲的,想起什么便风风火火的去做了,想着要去碣石看海,走到半路上兴致尽了,又返回来,路过东平国又去看大泽,一路兜兜转转花了一年多时间在路上颠簸。”
袁孝尼也笑起来:“郭遐周是静起来一步也不动,吕安则是动起来千山万水也要走!”
阮籍突然心中一动,问袁孝尼道:“你猜我这两人里更羡慕谁?”
“那自然是郭遐周了。”
阮籍就猜到是这答案。自己说过要隐世太多次了,而如今隐世的榜样正是郭遐周,所以袁孝尼的答案是相伴自己很久的人的惯性的答案。
阮籍笑了起来。大笑起来。
“……我更羡慕吕安。”
“为什么?”袁孝尼有些吃惊,不过他自己又思索了一下,“就因为你要去关中了?可你也是走过南北的人,那需要羡慕他去?”
“……年轻时不过是越走越失望罢了,现在哪还有吕安那种想到就能做的勇气?”
袁孝尼只微笑道:“两种都不错,既然游遍了山水,静下心来归隐也是情理之中。”
“管公明两年前说我必定是要当官的,怎么这次来却没和我提这事?”阮籍突然想到,袁孝尼这样的说法才是常理,怎么自己如今却反而想动起来?这不是太傅大人的引导吗?但是想一想,太傅大人和自己的分析也没有什么错处……。而管公明来家里卜筮说了许多忌讳却没说要做官的话……
阮籍突然生出了些不详的预感。
……太傅大人提议让自己去边疆,而自己已经暗暗的搭在司马家这一派上……
“那不就说明你可以归隐山林不用理会朝堂琐事了?”袁孝尼道。
“是这样吗……”阮籍的疑心又上来了。
“管公明的话还是很准的,他提醒了你什么?”
“他猜到我要出行,提醒我注意预防刀剑。”
“啊!有危险!”袁孝尼最最在意伤痛,他可是平常哪怕是受了一点点小伤都要哀叹半天的人。
“不是致命的危险。边疆嘛,难免。”
袁孝尼心想阮籍从小练剑的人,皮糙肉厚不怕这些,所以认可了他的回答,又想起了阮籍这次去关中是去从军的事,于是顺着想到:“哦,我知道了,所以说你到关中去从军,恐怕是要以军职的身份回洛阳了。”
“听你这话我都不知道你是想让我归隐还是想让我出仕了!”阮籍可是到现在也没想过要做官的。
袁孝尼听了阮籍这话,下巴稍稍一扬,道:“我吃过的苦头,见你吃一次也不错~”
阮籍很应景的回了个白眼。
“对了,今日凑巧我来,可以叫阿咸出来聚聚,也不用等几日后了,若是论音律,还是数他精通。”
“他前几日在家做乐器,不知道做好了没有,这几天也没个音讯,不过可以去请请看,他见不见你那我可说不清。”阮籍说着,叫仆从去请,又叫人拿了自己的琴出来。
“按礼说,春夏是不该鸣琴的……”袁孝尼摇头晃脑的说。
阮籍眄视着他道:“那你究竟听不听!”
“听听听!如今这世上那还有人讲真正的礼啊,不如及时行乐!”说着举杯敬了阮籍一个。
“天下人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礼呢!”阮籍跟着调笑了一句。
袁孝尼哈哈笑道:“天下知礼者,莫过于我等真性情之人了!”
《庄子》的《大宗师》中说,谁能相交出于无心,相助出于无为,共与之友。
阮籍也跟着笑起来,能在这竹林中相聚的同道中人,应该都是追求无心无为的对对方无所求,无所取的人吧。
阮籍舒缓的奏出乐曲,声调由低到高,都是平静人心的曲调,如一汪清水,影照无波。袁孝尼边听边酌,渐渐浑身放松,进入了了无所想的境界里。
有风贴地而来,徐徐缓缓,舒舒脱脱,吹得枝叶风姿婆娑。
景美,风习,曲幽,人静,一时真像时间停滞,只是……
空不多时,袁孝尼又回过神来,想要再进那种接近停滞的状态却再也没能成功。
一曲终了。
“你的琴技,又进步了……”袁孝尼叹道。
“比嵇叔夜还是差一些的。”嵇叔夜的琴音常常随心而动,若是没有灵感,便不抚琴;相较之下阮咸的琴音则是广罗大家,技巧精湛;这两人特点方向不同,但都算是竹林之中琴技最好的。
阮籍抚了抚琴弦,心想,若是能到嵇康那样到了心境空灵,琴曲自来的境界,那不知道有多美妙。
两人正说着,阮咸来了。
他依旧穿着他的褐衣,犊鼻裈,不过今天身上还算干净。只是手上却拿着一件大家都不认得的乐器。
见到好友前来,袁孝尼起身来迎。
阮咸两眼晶亮的快步走过来,只差没跑了,脸上也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远远的就朝他们喊道:“我做成了!我做成了!”
阮籍本来背对着来处,并不准备起身,此时听了阮咸的喊声,又见了他手中的东西,也站起来要看。
“琵琶?”阮籍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只是状似琵琶,却是圆的音箱,一时不能辨别。
阮咸兴奋的点点头:“秦琵琶!”
阮籍和袁孝尼听了阮咸所说恍然大悟。
“这东西几乎失传了!”袁孝尼惊讶道。伸手将这秦琵琶捧在手里。
阮籍由心的笑出声来,这秦琵琶是春秋战国时的乐器了,经过秦朝动乱之后,渐渐没有人使用,到了后汉,也只有几本古籍里有所记载,如今能把这乐器做出来,能让古物重现人间,真是老天有眼!
“阿咸,你可真是立了大功了!”阮籍那手掌猛拍阮咸的肩:“对了!尺寸如何!音准如何!”
“尺寸……尺寸……那要找来最标准的周尺来量,音准的话,用我的琴测一测,”阮籍也跟着乐疯了,招呼袁孝尼道:“孝尼!你拿我的琴测一测音准,你!去找夫人问问,周尺放在那里了!”
“你家里还有周尺!”袁孝尼惊讶的喊道,但是阮籍没有理他。
“不行!我亲自去找!”说着就穿上了鞋袜,离席而去。
“周尺!这么古老的东西,你们家都还留下来了?”袁孝尼侧着头问阮咸道。
“我家里也有一把,不过锈的不行了,叔叔家里的保存的好些。”阮咸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温和的说道。
周尺可是被称为全天下最精准的度量,春秋战国,秦汉因为各种原因屡改度量衡,所以他们的尺度不能被称为标准,而只有长期稳定发展的周朝的度量才能被称为标准尺,但是年代久远,早就不可考了。谁知道阮家竟然还有,还是两把!
袁孝尼呵呵了两声,他认为这是无形的炫富,而且炫的不是真金白银这样的阿堵物,而是家族千百年来的底蕴。
袁孝尼倒是没急着测音准,而是捧着秦琵琶试着拨弦听音。
不过轻轻拨了几声,袁孝尼就猛地吸一口气,却身心俱荡不得出气。
这琵琶的声音圆润浑厚,和西域的曲项琵琶不同,若不是亲手波动了这琵琶的琴弦,怎么也想不到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袁孝尼惊异不已,曲项琵琶清脆的琴音早已经刻在脑海,这怎么能明白秦琵琶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呢?
一边的阮咸见到袁孝尼这表情,更加开心自得,不去管他,直接接过了他手上的琵琶,十分自然的弹起来。
是一曲《三峡流泉》。
这是旧秦之音?袁孝尼默默地看着阮咸边弹琵琶边在跳跃起舞,一副欢乐自得的忘我景象。
旧秦之地,牧马之所,竟然有这样的逍遥厚韵?
袁孝尼听得入了神,一时竟忘记了呼吸,此时除了风,再无其他声响,只剩下阮咸手不停,舞不停,不思虑,只顺着记忆将此曲一气呵成。
而远处阮籍手握着尚有青铜锈的周尺,在外院的门口立住,一步也不挪,生怕惊了这难得一见的神来之笔。
这是无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