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四）
几个月后。
“最新的心理治疗技术？”
蕾拉从夹满了这种纸条的笔记本中抬起头，挑了挑眉头。
“没错！据说这可是公共卫生健康部门的同志们花了好久才发明出来的新技术，旨在治愈那些仍困在战争阴影中的同志们。”刘星瑶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我想想她们是怎么说的来着……‘说出当时没能说出的话，做出当时没能做到的事’。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咋样，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不去。”蕾拉拒绝得很干脆，将目光移回笔记本上那错综复杂的线索图示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走嘛走嘛～陪我一起去嘛。人家说了，如果有一位才华与美貌并重，成熟与内敛的原型战姬能去体验一番，就能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让更多被PTSD折磨的战士们重新焕发精神，重新投入到和平年代的‘战斗’中去，这可是大好事一件啊！你看咱多够意思，一听这要求立刻就想起姐妹你来了，赏个脸呗。”刘星瑶仍然没有放弃，殷勤地走到蕾拉背后，揉捏着她柔弱的肩膀。
“你可以去找零四。她要身材有身材，要颜值有颜值，金发水手服双马尾，成熟内敛还能打。关键是坐着轮椅，你一推就能带走。”蕾拉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翻了几页。
“哎呀～蕾拉同志，你看这个破本子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要是没看错，你应该是有些事儿没闹明白呢吧？就当给自己放个假，松松脑子咋样？万一、万一这出去一趟你就内个内个内个灵光一闪呢对吧，万一……”
“人家应该没指定是哪里的原型吧，说起来你四舍五入也是原型战姬来着。至民自己的原型姬应该比我们这些外来的老家伙更有明星效应吧？”
“啊，这个……这个嘛……主要不是因为内个啥嘛……”刘星瑶的脑袋瓜飞快得转起来，搜罗着程书记当时告诉自己的说辞，“哦对，人家说，这个治疗技术专门针对像你这样，因为心理问题导致义肢出现适配问题的病号。哎哎哎别生气嘛，你先听我说。我也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很重要，但是你看，你只靠一只左手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不是。咱至民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啊呸，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万一这去一趟能把你的右手治好了，最起码你翻这个本子的速度都能翻好几倍，对不？”
蕾拉无奈地叹了口气，合上笔记本。如果再不接纳她的提案，天知道这家伙还会再纠缠多久。
“行行行……”她站起身，身上的关节发出了久未活动的声响，“走吧。”
刘星瑶立刻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她向浴室走去。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怎么说你也是作为公众人物出场，瞅瞅你这造的。怎么也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
自战场上锻炼出来的敏锐感知力让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冷意从脊背一路飙上天灵盖。但是只是洗个澡，还能危险到哪去呢？顶多也就是滑倒摔个跤吧？
当她站在莲蓬头下瞥见刘星瑶将一只布料十分粗糙的手套戴在自己手上时，她的本能告诉她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蕾拉的民用义肢排异率偏高，动作早已不复当年灵活有力，被刘星瑶一把拉过来，像拎只幼犬一样按在凳子上。明明还是热情洋溢的笑容，但在蕾拉眼中突然变得比十个傀儡师都恐怖。
“来来来，刘师傅的搓澡手艺，程书记都说好，不停地喊要！”
程青烟的公寓里，传出少女不可名状的惨叫，一度变为本地的十大都市传说之一。后来一起工作的同事们都知道了程书记家的地下室里有一套完善的刑讯工具。
蕾拉终于明白了“程书记都说好，不停地喊要”的意思。好后边肯定跟着被硬憋回去的“疼”，要后边肯定还有“死了”。
浑身虽然确实轻松了不少，但骨架像要散架一样酥软无力，只能任由刘星瑶对着自己为所欲为。洗干净身上积攒的污尘，刘星瑶还特意把她塞进一条至民经典款式的罗裙里，细细化了妆。这让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毕竟作为航空型战姬代表人物，就算是接受各路风云人物接见时，她也顶多只是洗把脸素面朝天。梳洗打扮什么的，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学习，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学习。作为一个朝不保夕的改造人士兵，会开枪明显比会描眉更重要。
梅莺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蕾拉几乎是一步一绊地，撇着嘴提着裙裾爬上了浮空车。屁股刚在车座上坐下，提议者刘星瑶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在车外一把将车门关死。紧接着，咔哒一声，梅莺立刻锁住车门，挂档离合油门，斩钉截铁般飞起来，没有给她半秒后悔的时间，这下她就是不去也得去了。
“衣服不错。”梅莺扫视着路况，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高天原那久负盛名的雪顶火山了。沉默着开了一路的梅莺才再次开口说话。
“蕾拉同志，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有一堆的疑问。看见火山上那座房子了吗？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只负责接送，其他的一概不知情。但是老程告诉我，这里有很高的可能可以治好你的手，你的所有疑问也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的眉目。但是只有一点要记住，无论你在里边看见了什么，都只是催眠术和光学现象引起的幻觉。从那里出来后，包括我在内，不要谈论任何你在里边的所见所闻。涉及到保密条例，如果你不想害了老程星瑶和我，就一定要闭紧嘴巴。”
即使是已经习惯了梅莺不苟言笑的样子，蕾拉还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容拒绝。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她试探道，“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调头回去了。”
“也一样，我仍然会把你送进去。只不过，我们三个可能就不是挨处分这么简单了。”
这让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好奇这个所谓的治疗方案到底有什么名堂，竟让至民的这三位姐姐不顾自身安危也非要把自己送过来不可。
梅莺驱车一路开进高天原，最终在天之刃四姐妹的神社门前停下。神乐正拄着竹条扫把，逐级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和枯枝。见有一辆熟悉的车子从天而降在面前，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侍立在一侧。
车门解锁，蕾拉提着长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从车里迈出来，以免踩到裙子将自己绊倒。
“今天是你看家啊，神乐。”梅莺降下车窗玻璃，和神乐打招呼。
“是的，梅莺小姐。姐姐们出去例行巡逻，如有急事我可以立刻传书通禀。天气寒凉，不妨先下车到茶室喝些热茶。这位是？”
“蕾拉……蕾拉·佩格斯……”
蕾拉没想到自己终于有一次没被后辈AG们一眼认出来，居然会是在这种情景下，滋味复杂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啊……啊！请恕神乐失礼，居然没认出是蕾拉前辈。您看起来……很……不错……哈哈……”
神乐也一时语塞，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恭维蕾拉的新形象，只能尴尬地干笑两声。
“我们是来体验新式的心理治疗疗程的。听说修罗也进去治疗了，效果如何？”梅莺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说起这个，效果确实不错。自从从那里出来，修罗她确实安静了不少，已经到了千早姐可以放心带她出门巡街的程度。假以时日，她的精神状态说不定真的可以彻底稳定下来。”说着，神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既然如此，那么就由神乐为二位前辈引路吧。”
“我就不必了，神乐。劳烦你把蕾拉送上去吧，今天还有几位老朋友也要拜访这里，到时就麻烦你接待一下了。”
梅莺启动车子去接其他人暂且不谈，蕾拉跟着神乐，磕磕绊绊地绕向神社的背侧。
“对了，蕾拉前辈，请问……指挥官殿下……最近可还安好？”半路上，神乐突然结结巴巴地询问道。尽管躲闪着蕾拉的目光，但后者还是看到了她红透的耳根。
“……我也不太清楚，抱歉。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程姐姐住在一起，没有回舰队。怎么了？找他有事？”
听到指挥官三个字的时候，蕾拉的心头像是被人猛剜了一刀。她犹豫是否应该告知这个怀春的少女她所挂念之人已经失踪的消息。但转瞬间，她还是决定暂时瞒住神乐。有些苦痛，实在没必要让别人再经历一次。
神乐收在腰间的手指尖悄悄地互戳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
“没有没有……只是近日山上的樱花马上就要开了，想要邀请他……还有各位原型战姬前辈一同赏花饮茶，休憩几日。天之刃此前一直承蒙指挥官殿下和各位前辈的照顾，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特产作为回礼，只有这里的景色迷人，保证不虚此行……还有蜜花糕和甜酒……什么的……”
越说越没底气，越解释越心虚，生怕下一秒，蕾拉前辈就会抬手给她一巴掌，骂她无耻下流、勾引良家至民军官一样。
“见到他，我会转达的。”蕾拉模棱两可地敷衍着，心里却又开始回忆着笔记本上那些真真假假的线索。
就是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再次相见。
神乐送蕾拉登上了直达火山山顶的货运电梯，又急匆匆地走向山下，赶着去守候梅莺口中即将到来的“老朋友”。
随着货梯门的徐徐开启，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正等候在门口。
“索娅长官？！”
蕾拉条件反射地绷直身体，以标准的军姿抬手敬礼。
门外是一位窈窕丰满的妙龄女子，深绿色的长发绾成一丝不苟的发结，黑边半框眼镜闪烁着晶亮的光泽，匀称的身躯包裹在合体的工作装中，整个人散发出知性女性的成熟韵味。
“礼毕。”索娅随口回应道，“我已经不在军方任职了，不必拘泥以前的关系。我是来接你们的，只有你一个？”
蕾拉放下手，讪讪地点点头。
“梅莺姐只送我一个人过来。索娅长……姐姐，这里是？”
索娅低头翻阅起私人终端屏幕上像是名单一样的东西，皱着眉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期间还不时抬头打量一眼蕾拉。最终，她试探着问道：
“你是……蕾拉？”
“到！”
条件反射地，蕾拉再次挺直身体，响亮地答了声到。
“放轻松放轻松……”索娅扶了扶眼镜，上下仔细地将她看了个遍，然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也长大了啊。别说你穿这条裙子还挺好看的。”
“谢、谢谢夸奖……”蕾拉羞怯地捏住了裙边，目光游移开来。
无论在『纽带』怎样呼风唤雨、意气风发、斩钉截铁、说一不二，面对老长官时，蕾拉仿佛又变回了数年前那个稚嫩的新兵。
索娅示意蕾拉跟上，沿途介绍起这座设施。
这里是『至民』的医疗部门『杏林』设立的特殊机构——『悬壶坊』，专门研究和收治战姬们因战后创伤引起的各种疑难杂症。『悬壶坊』坐落于高天原的火山口内，依靠若干地热发电机提供能源。选址原因之一便是这里之前发生过编织者傀儡化事故，留存有不少当初被镇守于此处的天之刃所斩杀的傀儡残骸，可以很方便地采集重要资源——锻素。收治病患的医疗区设立在外围，而有着最高保密等级的核心研究区设立在火山岩浆湖的湖心岛上，所以『悬壶』也可以双关为『悬湖』。
作为曾与原型战姬共事过的整备官卡兰·杰林和教官索娅，有着宝贵履历的她们无疑是最适合这里的人选。自『联合』垮台之后，一直在至民大后方养伤的二人便留在这里协助至民进行战姬相关的研究工作，无论是闻名遐迩的至民大型傀儡地下发电机组，还是至民第一颗AG核心AGZ-00的诞生，背后都有她们的辛劳和汗水。现在，世界需要休养生息，战姬们也要解甲归田，治愈她们的身体与心灵的任务便是重中之重，中书点名委任她们作为这里的总负责人，力求疗愈更多的英雄们。
由于AG是经过改造的特殊人群，她们身上出现的问题可以说千奇百怪，适用于普通人类的医疗体系并不完全适用。好消息是像蕾拉这样的情况在这里只能算普通病例，目前研究人员已经总结出了一个治疗方案，但仍然需要大量的临床数据进行测试和改进。如果作为原型姬之一的蕾拉能身先士卒进行实验性质的治疗，这将为此类病症的研究提供非常有价值的数据。
“所以说，这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修好我的手？”蕾拉不由得有些沮丧。但本身对此并没有抱什么期待，所以也仅仅只是有一点点失落而已。
“坏消息是，希望不大；好消息是，也不小。”索娅耸了耸肩，“关于病因，我们推测可能与心理上的创伤有关，是你自己的神经选择拒绝接纳和沟通新义肢。当然，也不排除是你的手臂存在隐秘的损伤，引起神经桥接障碍之类。这些我们稍后会为你进行详细的排查，你只要安静地接受心理治疗就好。”
蕾拉听着有些不靠谱，加之此前被旧『联合』抓去挖走核心差点英年早逝的恐怖记忆仍历历在目，她萌生了逃跑的念头。若非此刻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曾在火光与爆炸中拼死从那些没人性的畜牲手里抢回她和梅尔的核心，她早已拔腿就跑。
索娅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她发呆时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抱歉，让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吧。”温暖的怀抱柔软地包裹着娇小的少女，“不要怕，这里归『至民』管辖。在你们指挥官的老家，谁都别想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蕾拉神色复杂地慢慢点了点头。一想起那惨痛的回忆，她仍久久难以释怀。
索娅把她带到了一个空旷的房间内，房间的中央是一张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床边有着看不出用途的机器，墙角的冰箱和橱柜里存放着各种各样应急的药物和器械，蕾拉猜测这里就是其中一间治疗室。
“看着有些瘆人是吧？”索娅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不过别怕，这是用于治疗的房间。我们提供的方案是，利用深度催眠和虚拟增强现实技术，引导你潜入到自我意识的深处，将你心中的遗憾与渴望挖掘并投射出来。这些仪器在监测你的生命体征的同时，也会欺骗你的大脑，你可能会看见和触碰自己想见到的人，回到存有未竟之事的时空，甚至遇到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这些情况视个人经历因人而异，但你要记住，那些都是催眠所产生的假象，不会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你所要做的，便是直面它们，说出没能说出的话，完成没来得及做的事，弥合自己内心的缺憾。不必害怕会对你的脑子产生任何影响，我们会在这里陪着你，情况不对我们就会唤醒你。怎么样？愿意试一下吗？”
蕾拉哂笑着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意思是自己没有打退堂鼓的余地。刘星瑶给她沐浴更衣，梅莺又紧锣密鼓地把她送到这里来，这座需要由天之刃守门的科研基地的总负责人之一亲自过来接待，想来背后肯定也少不了某位在至民有一定影响力的人助拳。不知道至民铁三角的这个局已经预谋了多久，但如果此时说出拒绝的话语，无异于将她们的好意和付出轻蔑地放在泥水中践踏。她不是那种不识抬举的人。
索娅哑然失笑，扶着蕾拉在床上躺好，引出几根线缆插进蕾拉颈后曾用于链接AG武装的神经接口内。伴随着她从五倒数到一，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淹没了蕾拉的意识，仿佛她背后的床板凭空消失，将她扔进无底的深渊。感官的时空被无限制地延长、抽离，失去了包含在自我之内的一切认知。
好像过了千万年那样久，又好像仅仅只过去了一瞬，她取回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力。清风拂过面庞，耳边传来叶片的沙沙声。日光仍是那样温暖，但她感到身旁明显有更温暖的事物存在着，是那样的坚实、安全。内心的不安与焦虑似乎也被这幸福的感觉抚慰，让她撒娇似地蜷缩起来。
“嘘……让她再睡会儿。”
熟悉的声音沿着耳边的“温暖”墙壁共鸣着，震动着她的面颊，让她更贪恋地缩了缩身子。但在须臾之间，她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异样。
猛地睁开双眼，蕾拉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青色眼眸。
“老……指挥官！她醒了！”眼眸的主人欣喜地抬头看向上方，似乎在提醒某人。
“哎……可算醒了……我的老腰啊……”
“嘻嘻，是谁昨晚嘴硬说自己能来七次的呀？是～谁～呀～”
“嘘，嘘，有些话别在外边乱说……”
愣愣地盯着那嬉笑着的少女好一会儿，蕾拉仰起头，正对上那无比熟悉的目光。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阳光的阴影下，男人的眉毛蹙成一个心疼的疙瘩。
蕾拉用左手勾住他的脖子，灵巧地自他的公主抱中挣脱，对着他修不净周围胡茬的嘴唇轻轻印下凝结了无数思念的一吻，随后便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