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周五郎《失蝶记》个人翻译
一部江户幕府末期的短篇小说,作者山本周五郎作品在国内译介不少,但这部作品还未发现有译本,原意是想作为正规的文本研究翻译,但文本略短,内容也不算新颖优秀。这类故事通常受篇幅限制难以逻辑自洽,避不开引发故事开端的最重要的疑问:既然能解释清楚,当初为何要逃跑?小说不仅出现了多个人物,还为丰富背景搬出了幕末时代的多个重要团体和意识形态,但缺乏详细的描述和这些人事物引发的影响与关联,须读者自身去考证便令人云里雾里。这部小说更像是一部序曲,但刚开嗓便戛然而止了。
原作链接:山本周五郎 失蝶記 (aozora.gr.jp)

失蝶记
原作:山本周五郎 翻译:芥川二十三
一
绀野和子小姐
写此手记之初衷正是希望你能读到。当此乱世,我在逃亡途中,身无立锥之地,这封信或许无法顺利到达你手上。再者,能否写完这封信我也并不清楚。若能平安送至你手中,我想先恳请你,务必冷静地看完。
现今我正居住于距城下町一里远的山中,离宇多川[ 福岛县与宫城县县境附件的河川,最终流入太平洋。]相近,常能观其奔流而去。在西山那件无可挽回的不幸之事发生后的约莫第十天,我彷徨流浪,为求一安身立命之所,终于在三天前,这家人收留了我。不过,大概我也待不了多久就须离开了吧。地名和人名我便不再记了,以免给他们带去麻烦。但为你能推测一二,我也不多隐瞒。
气候已全然如夏时一般了。今晨我早早出门,眼见山林之中,石楠花的嫩蕾蓬蓬茸茸,火红一片,我顿感心中苦闷,燥热不已,便暂停脚步凝望着。在我失去听觉以后,我的各种想法念头便似乎一直向心底钻去,这话可能有些孩子气,但我在看到那火红蓬起的石楠花花蕾时,我的内心确如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不止。——正如五年以前,我同衫永干三郎闲谈着漫步在你上町的宅邸后院时的心境一般。诚如你所知,儿时起他便是我唯一的密友,可以说记事之后便再未分开过。他与我同年,生月较我早半年,但却一直待我如长兄,只有我二人时是这样,在他人面前也未变过。这种感情不仅流于言语,也付诸于他的态度。
回想过去,我与他同在育英馆的私塾中学习了三年,似乎从那时开始他便待我如此了,或许是因他的品格,我也在不知觉间习惯了他的态度。即使是癸亥年的那件密喻而衍生的这次事件中,衫永也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我,我们团队行动方才能始终如一,绝无背叛者的出现。别无其他原因,这正是因为衫永他拥有受人爱戴的性格以及优秀的领导力。
——我同他在你上町的宅邸后院漫步时,都已经双双十九岁了。我们聊着法隆和尚的事情,如你所知,法隆和尚是井桁和西郡等人以重职相邀隆重请至封地的贵客,佛经他自是熟稔不已,对儒学、政治和经济也很精通,实属不凡,但对于时势的见解有时却也难以认同。且举一例说明,但这里暴露的问题却是很重要的。不久前某派的年轻武士们将“攘夷论”[ 封建排外思想是在江户末期反对与外国通商、主张击退外国的一种思想。它起源于儒学的“华夷思想”,是区别本国和夷狄的“名分论”思想。幕末时期,由于先进列强侵入亚洲而逐渐有了现实的根据。]错误理解,谋划着去袭击横滨港的一处外国人商馆,幸而事前发觉最终平安无事。但那时和尚却煽动着这些武士,写下了暗含“斩夷”之意的纸条。详情我想在之后再记述。当时我对衫永说,应该将法隆和尚驱逐出去。
我们一路走到了哪儿已然忘却了,到绀野家后院时,衫永突然停下了脚步呼唤着你。在爬满牵牛花的方格篱笆的对面,有你在静静伫立着。单衣缟上有鲜花怒放,蓝黑交间的条纹腰带缠裹腰间,光脚踩着一双草屐,一头刚洗净的秀发如瀑般垂落背下。在你身旁,生着一株初成长的石楠花树,正是花团初绽之时。我佯装欣赏花,却是在偷偷望向在同衫永对话的你。在我内心深处产生的怦然心动的感觉,难以言表。——你那时十四岁,除了身高高了些之外,你与衫永对话时的口癖、你的身姿和表情都清楚显示了你尚是位天真浪漫的少女。看着你,我当时在想,她的皮肤可真黑啊。
你一笑起来,鼻梁便会挤出褶皱,我当时觉得可真像只狆犬,也想着她早晚会长成个高挑的大姑娘吧。当然,那时的这些负面想法,或许都是为了抵抗我那人生中的首次心动吧。我一面如此吹毛求疵地拣选你的缺点,一面又想着我恐怕一生也无法忘却这个人。
与你分别后我们继续走着,他对我的沉默似乎有些疑虑,便问我为何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回答道:“我又不认识她。”
“绀野家的和子啊!”他说着,“在我们家都见过两三次了吧。”
我摇摇头:“我没印象了。”
是真的毫无记忆了。
那之后过了五年,在那年秋天的明神瀑布见到你之前,我确实已在不知觉间忘记了你。或许是因为身处变局激荡的乱世中,我无暇喘息静心回忆,但如今敞开心扉地说,还是因为我听闻了你与杉永之间有了婚约所致。在明神瀑布与你相遇时,我的内心毫无波澜,便能与你心平气和地说着我已然失聪的事情。
但如今竟已天翻地覆。今早我出门来至山林中,望着烂漫盛放的石楠花花蕾,想起
了六年以前的你的模样,那场景真是历历在目。不,在我脑海中的并非是在瀑布时相遇的你,而是六年以前,那天真浪漫的少女的你。而后,掩藏于我心中的悸动一如死灰复燃般再令我心如刀绞。然而,我再次痛彻领悟到了,如今已无可挽回,我一无所有了。
杉永干三郎被我杀了。我唯一的密友,自年少时起其便亲昵无比,我们互相信任,胜过血浓于水的兄弟,但他却被我亲手斩杀了。我写此手记的目地,正是想让你知道为何会变成此种局面。我之所言,绝无对事实有半点扭曲,也绝无意为自己开脱,每一句话都是如实而叙,万请,万请信任我这一回,读到最后。
二
“小陶!”治兵卫低声呼唤着,“醒醒!”
小陶被治兵卫摇晃着身躯睁开了眼,却发现一直点着的落地灯已然灭去,家中黑魆一片,连原应在枕边的父亲都隐在了黑暗中,不见身影。
“别出声。”治兵卫低语道。
“发生什么了吗?”小陶压着声音问道,“怎么了?父亲。”
“外面似乎有人在。”
小陶听言倏然清醒,她想将睡衣的衣带重新系好,但手不自觉颤抖着,无法如愿而动。
“真的有人来了!”小陶听着响动,“是来抓谷川大人的吗?”
“不清楚。”治兵卫答着话,“但这深更半夜的来,大抵是没跑了。”
“这该如何是好?”
“冷静些。”治兵卫说道,“可能没时间给你换衣服了,你就这样藏到灶台后边儿去。要是有人来了我来应付,你找机会溜出去到小屋通知老爷,明白了吗?”
“那之后怎么办?”
“趁我拦着他们的空挡,你赶紧带着谷川老爷逃跑!全忘了吗?”
小陶正要回答,治兵卫的手便像是摸索般扣在了她的肩上。小陶缄默着,便听到门外有人声悉悉索索。
“冷静些。”治兵卫低声道,“去,藏灶台后边儿去,遇事千万不能慌张。”
小陶觉着空气凝冻了般,难以呼吸。
“起来开个门!”正门外某个男子喊着话,“我是坂下的茂七!这里有从城下町来的官老爷查人,赶紧把门给我打开!”
小陶溜身藏入了灶台之后,便也瞬间明白过来为何父亲要让她藏身于此。门外的人不仅配置在正门,连后门似乎也有。后门的洗菜池那有东西倾倒的声响,还能听到有人嘘声示意噤音。治兵卫给落地灯引上火苗,下到地板上,打开了便门。
茂七打着灯笼先一步猫着身子从便门钻入,一名武士跟在他的身后。茂七乃村中名主[ 在江户幕府以前指日本土地的持有人,在幕府之后作为一村之长统管村庄政务,与组头、百姓代合称村方三役,进行政务传达、农业技术指导、户口管理等工作,虽为一村之主,但身份上仍然属于普通百姓。],一村之长,赫赫有名,他略略扫过屋内,便径直穿过,打开了后门,提着灯笼向屋外说着些什么,但小陶并不能听清。
“没什么可疑的事儿。”屋外传来了回答,“也没人跑出来。”
而后,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和似乎是仆人的男子跟在茂七身后进了屋里,后门依旧敞开着。
“怎么回事啊村长大人。”治兵卫念叨着,“来查什么呢?是有什么强盗蟊贼逃到我这儿来了吗?”
“尊夫人和令爱似乎都不在家啊。”茂七问着话,“她二位现身在何处?”
“贱内已回娘家,小女也一道陪行了。是需要审讯她们吗?”
“我们在找的人是武士。”茂七身后的年轻武士答了话,“名为谷川主计之人,你应该认识吧。”
“若说的是大手先的谷川老爷我是认识的。”治兵卫稳住心态答道,“年轻时我曾有幸在老爷家里当杂役伺候过他。”
“那谷川应该就在这!”年轻武士说道,“有举报者,也有充分明确的证据,赶紧给我老实交代,谷川现在在哪?”
“我说治兵卫啊。”茂七顺着接道,“把你那蹩脚的伪装收一收比较好,你家后边儿北极贝的壳堆积如山,每天还都在煮大米吃,你过日子可不会这么铺张浪费,必定是有某个大人物来了吧。”
“如你所言,确实家里有客人来了。”治兵卫答道,“贱内的老母亲在大概十天以前来家中做客,今天正好回去,贱内和小陶要一路送她到姥泽[ 日本地名,在静冈县青森县等都有同名地名。]。”
小陶偷听到这,便从后门速速溜了出去。
屋内众人纷纷凑到治兵卫跟前,将灯笼提高到他眼前,问话语气愈发凶狠激烈,双方都抬高了声音僵持不下。小陶从灶台阴影处缩着身子下到地面上,小心翼翼地爬到门口,直到从屋子里出去后方才站起身来。她听到身后的家中父亲高声说道:“那就请你们随便搜随便找吧!”。小陶不敢回头,一个猛子扎进了黑暗中,狂奔不止。她绕过洗菜池,从柿子地的一侧往现今已然荒废的马棚的后方跑去,前面是一阵高起的台地,她娴熟地翻爬过去,眼前终于出现了一间用栅栏圈圈围上的小屋。这间屋子从春到夏都是养蚕之地,秋季和冬季则用于保存柿子干[ 原文为“甘露柿”,疑为作者错字,实为“枯露柿”,即柿子干。],而今年并没有养蚕,因此屋里是空置的。小陶打开便门钻进屋内,她脚上满是淤泥,却也无暇顾及,赶忙爬上了楼梯。
谷川主计仍在睡梦之中。昏暗的落地灯明明灭灭,朦胧地撑开了屋子,正见仰面熟睡于蚊帐中的谷川主计,他盖着单薄的被子,身旁放有着一张小桌子,灯光模糊地触去,显得一切隐秘又真实。
小陶掀起蚊帐爬了进去,她跪在地上磨动着膝盖靠去,摇晃着谷川主计。主计随即醒来,他看着小陶,直起了身子。
“武士追来了,快逃吧!”
小陶如是说着,却急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开始慢慢用肢体语言传达方才的话。小陶两次重复动作后,主计说着:“我明白了。”便站起身来。
“来的人多吗?”
“不多。”小陶摇摇头,伸出两个指头,稍作思考后又指了指自己,她想传达其中还有一位女人的意思,但主计并未明白。他手脚麻利地换好衣服,仅是满目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小陶摇摇手,又向着主计伸出了三根指头。“三个人吗?”主计问道。
小陶微微颔首。主计穿上裙裤,让小陶去收拾桌上的物品。小陶顺从着,将桌上的书字、笔等用品收拾好包起来,放入一旁的行囊中。而后,她看着主计去取刀具,便爬出了蚊帐,走下楼梯,动作轻缓地推开门小心翼翼观察着周围的情景。耳边仅有喓喓虫鸣,夏日的夜晚一片死寂,不带一丝风痕,包含湿露的空气沉重而宁静,仿佛在昏昏入眠。
——不穿鞋是走不了山路的。
小陶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她摸索着漆黑一片的地面,总算找到了草鞋。主计的草鞋就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二楼的落地灯灭去,主计也走下了楼梯。小陶想帮主计穿上草鞋,但主计自己取下了草鞋穿在脚上,牢牢地系紧了绳带。
“外面情况如何?”
“现在安全。”小陶托过主计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让他感受到自己在点头示意,“抓紧走吧,我来带路!”
小陶拽着主计的手传达着自己的意思。主计将行囊绑在背上,先一步从门口走了出去。但霎时间,左右赫然有灯笼亮起,追兵们漂亮地设下了天罗地网,茂七可能是知道有这间栅栏小屋的,但比起贸然杀入,在外面引诱屋中人出来更为安全。他们或许是在等治兵卫来通风报信,也或许是早已知道小陶从家中溜了出来。
——在见到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笼时,小陶悲恸地发出了哀鸣,主计则往后退去一步。左面是茂七与年轻武士,右面是那年轻女子与仆人模样的男人。茂七与男人各持一灯笼,蓄势待发着。
“是吉川啊。”主计看着年轻武士,又望着那年轻女子,十足惊异地道:“绀
野...和子小姐。”
被称作吉川的武士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条,展开后用灯笼的明光照着出示给众人。那是两张粘在一起的美浓和纸[ 美浓国(现岐阜县)生产的和纸的总称,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年以上的历史。],其上用大号字写着些什么,吉川比划着手势,示意去读纸上的字。主计望了望女子,往前进了两步,开始读起纸上所写之事。
——绀野和子小姐与杉永干三郎良缘坚固仅欠婚礼一场,婚约定之已久,而汝却趁人不备夜袭杉永干三郎。绀野小姐心意已决,为报郎君之仇特来伐罪。此番我陪伴绀野小姐左右服侍前后,但必要时我亦当义不容辞拔刀相助,还望你知晓。吉川十兵卫。
满纸文言,大意如此。读罢主计转头看向和子,和子脱下防尘用的披风交给仆人,披风下是一身雪白的套装,一双草鞋,两肩串着襷带[ 日本和服上所使用一种绑带,通常会从肩部穿到腋下绑在上身。],臂甲绑腿一应俱全。
“请等一等,绀野小姐。”主计呼喊着,“你想错了!我杀了杉永是事实没错,但这其中是有内情的!我现在就——”
和子将腰间配着的、早已运用自如的胁差[ 胁差是日本刀的一种,也称胁指,刃长30cm—60cm,作为武士的备用武器,平常极少使用。]从刀鞘中缓缓抽出,刀身舔舐着灯笼的微火,散放出迫寒的冷光,同时和子将刀鞘交给了仆人。
“我现在就去把事情的内情写出来!”主计继续呼喊着,“写好了就交给你看,如果都看过了还视我为敌的话,那便痛快将我斩于身下吧!”
“吉川!”主计转向另一边,“杉永与我的关系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你肯定能想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吧!”
“谷川大人现在双耳失聪,说什么都是无用之功。”吉川说道,“如今将臣群子已经乱作一团,何种解释辩驳都是徒劳无功,世间理法莫不过本事实判是非而已,虽然万般遗憾,但为死逝的杉永大人,我将助绀野小姐一臂之力!来吧,也请你拔刀相见吧!”
吉川说着话也将刀长抽立前。
“不行吗,听不进我的话吗?”主计的目光在二人中闪烁,“无论如何也不行吗?无论如何......”
绀野和子向前迈出。
“父亲!”小陶嚎啕着。
“不准动!”吉川抬刀指向小陶。
正此时主计一个箭步上前拔刀向吉川砍去,和子踏步跟进,吉川向后大步退闪。主计见势后撤,看似是要退到栅栏小屋的大门,但却顺势贴背擦着屋墙,绕到了小屋的后面。
“我去拦截他!”吉川发喊道,“绀野小姐,你们随后围堵!”
吉川说着便绕到了小屋的相反一面,和子紧追主计脚步,茂七和仆人也提着灯笼疾跑跟上,小陶并未往家的方向跑去,而是盯着小屋背后山陵上的松林,快步爬了上去。
三
绀野和子小姐
距那日夜晚已过去十二日,我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实在出人意料,于我而言我深感失望,满腹委屈何能言表。吉川十兵卫是我们的伙伴,若你有所误解是无可奈何,那他却无能推察事件内幕则实为丢人显眼之至。那时我甚至在想,莫不然将十兵卫也一并斩死好了。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冲动了。我在此处安定下来之前,也听闻了世间的各类风言风语,无外乎传闻因我对你心生爱意,便怀揣对情敌的恨意偷袭了衫永。实在是愚昧之至,但俗世之人就偏爱痴情种的故事。恐怕你与十兵卫也相信了这等传言,因此将我视作了衫永的仇敌吧。若是如此,我便也没有理由责怪你与十兵卫。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总算平复了些。
如今我正在山中,治兵卫的女儿小陶伴我左右照顾着我,倒不会有何不便。我也让小陶回家去看看,但她总归是不肯听,说即使回家也不知道父亲怎样了。我也极为担心,治兵卫只是因为曾经的恩情才给了我一藏身之所,并不应该受到处罚。若治兵卫和其妻子将受惩罚,我想请你出面说情帮助他们,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这是我真心的请求。
这封信的后续,便不再赘述围绕密勅的家族中的争论了。但其中隐含着引发这次事件的原因,简而言之便是选择勤王还是佐幕的分歧,大体我想你也有所耳闻。
我同衫永从始至终都是朝着王政复古与开国的方向而行动,也召集了吉川十兵卫、梓久也、田上安之助等二十余人的同伴,与京都方面保持着联系,为统合整个藩地的意见,分工进行着地下工作。——为何必须是地下工作呢?仙台藩一面警戒严备,不断向要员们施加压力,被法隆和尚煽动的那帮佐幕派也蠢蠢欲动,不得不去提防。——但就在这重要时刻,我却因飞来横祸丧失了听觉,直接掉队了。
或许你也知道吧,前年二月时,在海边的沙滩上进行了大炮的试射。在那之前藩地的大炮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直到常陆[ 过去日本的旧国名之一,属东海道地区。]的某公让步,我们才首次拥有了铁铸的大炮。这是我们同伴辛劳奔走的成果,当然此事是机密,试射也是在绝密之下进行的。本地要员中的一部分人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有直接关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也对仙台藩的耳目心存忌惮,由此可见我们的地盘是有多么岌岌可危啊。
那天,我去海边之前同杉永如是说道。
“为何还不与她结婚呢?”我问道,“订婚都有三年了吧?”
他如同要吹口哨一般鼓起嘴唇,从儿时起他便这样,每当话到嘴边又踌躇不愿说时就耍着一副孩子气的神情。
“亲戚们也这样说。”他回答着,“但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个。”
“你不会有啥问题吧?”
“怎么可能。”他说着又沉默了,而后躲着我的眼神继续说道:“——在这种乱世,着急成婚绝不可能为和子带来幸福。”
我沉默着看向杉永。
“我最近一直在想。”他缓缓开口,“不然我们就上京去吧。”
“王政复古必须伴随着开国。你一直如此主张,我也深深同意。但是现在提倡尊王的大部分人都将攘夷问题奉为圭臬。”
自下田条约缔结以来,日本已同诸多欧美国家有了通商关系。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公约,从现实层面上而言确实已经开国了。然而,在王政复古中愈演愈烈的攘夷论却极其危险。乘着王政复古的势头极端暴力也在进行攘夷行动,井伊大老和安藤阁老被杀便是其证明,如此下去不仅国家信用尽失,视欧美各国同盟的态度,或许还会招致关乎日本存亡的重大冲突。更为重要的是,据说朝廷里已开始讨论攘夷亲征之事了,若这是事实则不容小觑。
“我想亲去确认其真假。”杉永说道,“到手的情报时时在变,何为真何为假已经要分不出来了,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先把话说回去,你可是独子,如果你要进京,不是更应该先结婚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杉永家不久绝后了?”
“若真有个万一,我更不能成婚了,绝不能为我一家而糟践和子一生。”
“结婚吧。”我顿了顿,“不过我不同意你上京。”
“为什么?”杉永满脸疑惑。
“之前我也重复说了很多次,攘夷论是统一民心的手段之一。以攘夷之名,可以让这个国家,让日本与全体日本人的存在更加鲜明,共通的国民性就会因此而生,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因此,若王政复古得以实现但却不放下攘夷论的话,如你所言这个国家或将覆灭,但绝不可能有人连这点眼见都没有。”
我们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将藩论向王政复古的方向上靠拢。就此我和他展开了一番讨论,内容并不重要,我之所以在这孜孜不倦地句句详记,是因为这便是我能听到的与他最后的对话。之后我们一道去向了海边。
四
那是在海边北部十里开外的沙丘之下,在场的有十人。我和杉永、吉川、梓、田上等你都是认识的,其他六个人的名字既没必要,按前文的理由也只好省略。到手的是弹重一贯的臼炮[ 一种短炮身火炮。],放在临时造的炮台上。炮手有两人,一人填装火药,放入炮弹,另一人则随时准备发射。
我们站在五间远处,按说明用两手捂住耳朵等待发炮。我记得右边站着梓久也,杉永在左边,之后是吉川。那日微风徐徐,海岸遥遥延展,袭来的浪潮泛起一阵阵雪白的泡沫,远处的海面上依稀可见几艘小舟撒网捕鱼。
“没关系吧。”不知谁说了一嘴,“不会打到那几艘船吧。”
而后传来了两人的笑声,这倒不是因为这话有多可笑,那笑声一听便知是因为过度紧张激起的反作用而已。
炮手将火绳移到点火口上,放下击铁,说明也没有写得很详细,但臼炮做到这两步便可以发射了。我们捂耳等待——但炮并未射出。两个炮手狼狈不堪,开始检查起点火口和击铁,又突然说了些什么,捂着耳朵便往我们这逃了过来。
我看到大炮的点火口升起黑烟,仓皇逃窜的二人面色铁青,僵成一团。发射失败了,就这样放任不管炮身会破裂的。
——绝不能失去那门炮,我如此想着,朝大炮飞一样跑去。我深知为了拿到这门炮所费的千辛万苦,也知道再想有一门难比登天,种种因素迫使我必须去尝试挽回一切。
“躲开啊!谷川!”我听到杉永的叫喊,“太危险了!快回来!”
我大概是想将点火口的火给灭掉吧,但其实当时并没有很明确的认知,只是单纯想着绝不能失掉这门大炮。我望着点火口飘出的浑浑薄烟,拼命往前跑,明明就差一步,却被脚下的沙子给绊倒了。
也在那时炮身破裂了,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大炮顷刻间爆裂开来,碎片四散。我在倒地的同时,感觉身体被一块巨大的板子砸中,顿时失去了意识。若当时没摔倒可能已经被飞片击中倒地身亡了吧,不幸中的万幸,我的身体没有受伤,但却聋了。
自己追溯往事实在难为情,但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追思自己为何会犯下这弥天大过,会让杉永死在自己刀下,无论如何我也必须让你知道这其中的因由。——那是在夏季的尾声,我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是无用了,此前我还想着只是暂时性的,因着医生的话,我还十足轻巧地表示难得能静养静养。不过,那期间若有议会我也必定要到场,虽然能说话但耳朵已然废了,只能请他们把议题一一写出来,读过之后再发表意见,这样下来不仅麻烦而且非常浪费时间,没过多久我便只看最终得到了什么结论。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如此说道,“我暂时退居二线吧。”
自然,现在不该是说这畅快话的时候。自密敕下达以来,宫里的仆从和我们在国内的同伴间在不断的交接着情报,为此紧急会议的召开也没停下过。奥羽联合[ 1868年由陆奥国、出羽国和越后国组成的反维新政府的攻守同盟。]的监视越发严密,同伴们要想集合,不是得时刻改地方改时间,就是分成三组集会,再只派出代表讨论结果。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却不得不让自己退居二线,我有多么痛恨有多么不甘,恐怕无人能知。
但那段时间我还抱有恢复的希望,一直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可在六月下旬,医生告诉我已无痊愈可能时,那彻骨的绝望令我几近癫狂。整个七月,我都躲在家里,就算杉永来了我也没见,和家族也毫无交流。这话说来满是苦怨,但我还是花了三十来天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下彻底掉队了。”我对自己说道,“既如此也无计可施了,干脆点吧。”
我去见了杉永,告诉他我要脱队了,我继续留着不但是个累赘,分不清进退缓急之机也可能招来何种不测,我也很不甘,可也只能离开了。
杉永听了垂下头久久不语,他想必已经知道我的耳朵再无痊愈的可能了吧,也不再无谓地挽留,再纸上写了话,说以后一筹莫展的时候还希望能与我共商。
之后我去说服了父亲,将家督之位让给了弟弟格二郎,便独自一人搬到了久已空着的隐居所。饭菜让仆人送来,不打算让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看到我这模样,如此开始了独居的生活。行动倒无大碍,每日早晨必定沐浴,早晚两次练习组太刀,一直练到精疲力竭为止,剩下的时间用来看书练字,那时我几乎无暇别做他想,无论风雨每日重复不止。——入冬之后,我总觉着能够感知到身后的声音,不管是何种响动还是有人靠近,我都能极其敏感地感知到。或许是人生而具备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吧,夸张一点说,我甚至能清晰觉察到蝴蝶振翅飞来。
“身后能有此机敏真令人不解。”我对自己苦笑着,“不过这便是所谓的关一扇门开一扇窗吧,身体机能大变啊。”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已然成为了残疾者,对自己的苦笑尚是轻罚,那时我再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绝望,比被医生宣告无痊愈可能时的绝望更加剧烈而折磨。
杉永每十天就会来找我一次,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和我用纸笔交谈半刻到一刻钟。我们一伙人一直以我和杉永为中心,如今我离开了,杉永的责任又重一分,只是要统一同伴们的不同意见便看得出他已煞费苦心。
就这样新年到来,我也在去年秋天之际不期与你再次相遇了。
五
绀野和子小姐
方才我在山中转了一圈,这还是来到这以后第一次出门,小陶总担心我,一直伴我左右。从开始写这手记开始,前后也有三十来天了吧。在和田村时还只是花蕾蓬茸的石楠花,如今烂漫异常,林中的蝉从早晨开始便喧闹不止,当然,我并非是听到了蝉鸣,只是脑后能感到那声音在林中回响。
“小陶。”我转头问道,“现在蝉在叫吗?”
小陶微笑着点点头,举起手指了一圈周围的树木,倏忽十足惊异地抓向自己的双耳,做着动作问我是不是能听见了。
“不不。”我摇摇头,“没有听到,只是感觉到了,就是用的这。”说着话我敲了敲后脑勺,小陶赶忙扭过脸,用围裙遮住了双眼。
现在手下续写着这篇手记,却总觉着被石楠花团团围住,有如身陷令人悲伤欲绝的虚无囹圄中一般。
年年岁岁花相似——我脑中冒出了这句古诗,记忆中在上町宅邸后院的石楠树下亭亭玉立的你,与如今岁月辗转六年后的你相较,我唯能感叹命运何等造化弄人。
我从去年初夏后便会时不时到明神瀑布去,这还是母亲不知从何听来的,说这地方格外灵验,一直让我来试试。只有心怀信仰接受瀑布的洗礼才会有所效果吧,但我那时并无这等心情,不如说甚至正处在厌恶神佛的阶段,对母亲的话也只是当耳旁风放了过去。虽说如此,在我的内心深处,也肯定隐藏着想治愈双耳的念想吧。在四月下旬,看着翠绿的新叶在炽热的烈阳下闪烁不定,野草随风悠悠舞动,我想着去散散心也好吧,便第一次去了明神瀑布。
其实年少时也曾去过三两次,站在粟津明神瀑布的内部,高悬于山谷间的瀑布奔腾眼前,那时一入秋红叶之美冠绝天下,前来观赏之人络绎不绝,而今却不受待见,瀑布水量也远弱于从前了。
虽说站在瀑布之下受落水洗礼,但如你所知水流并不激烈,于我而言只像是被水桶灌顶一般。但在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独自一人立于狭长的裂缝之下,静感时间流逝实在美妙绝伦,这样做能使我心情舒缓,因此只要不下雨我每日都会来。——在此之中,藩地的局势愈加复杂化,是要尊王?还是佐幕?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要到来了,杉永那时为安抚较为激进的同伴们也是颇费功夫。
与你相遇的那天——前一晚杉永来了,他告诉我要统一藩论,就必须要除掉一人,并说出了真壁纲的名字。真壁纲是先君的侧用人,在仙台背景雄厚,也是老臣中最为顽固坚持佐幕的人。我深知杉永下此决心的心情,但我仍然提出了反对。我很郑重地告诫他,这就如同在水户藩发生的天狗党之乱一般,暗杀一人,就可能导致家中以血洗血伤亡惨重。就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现在也不到时候。
就在此之后,我去瀑布下受落水洗礼,却无法像平时那般沉静下来,我反复在想,杉永能否听进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其他的同伴又如何呢?会不会有不认同者做出这种无谋之事?
次日去瀑布要比往常更早些,穿上和服套上长裤,带上双刀后我猛地觉着心里十分不安。大抵是还在想着同样的事,心里一个劲往坏处带,我一边撇去这些胡思乱想,一边又担忧着会不会出什么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就在到达明神瀑布之下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袭来。我知道不应该会有人来,受这感觉驱使,我不自觉地拔出了刀,猛然向后方挥动,又往前飞跃三步方才回头看去。
刀在手中轻巧如叶,我握着刀回头看去,眼见一副女用的扇子被劈成两截,飘飘落地。但却了无人踪,沉下心往河岸上看去,你就站在那儿往这望着。
“失礼了。”我说道,“我现在过去。”
我将刀收进鞘中后拾起了扇子,扇子上用淡墨描绘着朦胧的牵牛花,在三分之一处被切为了两半,只剩扇轴勉强牵连着两面。引以为豪的武力竟正是自己怯懦的证明,我不得苦笑起来。——之后我走到你的身旁,因为耳朵不中用了,弄出一场闹剧,向你道了歉,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被切断的扇子交还给了你。
你笑着摇摇头,接过扇子后说了些什么,又看向一旁的侍女。我赶忙将随身携带的笔墨和手账递给你,说道:“我的耳朵听不见了,出门总会带着这些,可以的话请在这上面写下来吧。”
你点点头,在笔记上写罢后交还给我,说丢了扇子是自己的问题,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云云,下面署名为绀野和子,我看到后才惊觉是你,不自觉地放声惊呼。
“这可真是,在这地方见到你真是意料之外啊。”我欣喜万分,“你可能不知道我吧,但我知道你。”
接着你取过笔记,写着自己从杉永那听说了许多,对我也十分清楚,还问了耳朵的情况如何。我记得告诉你耳朵已然完全失聪了,大抵今生无望治愈,家督之位让给了家弟,在考虑今后为了过活能干些什么工作不需要耳朵。
看着你是已然大变样了,比起从前更加漂亮,肤色白皙,个子也不算高了,倒变得更娇小玲珑,也不会再往鼻梁上挤褶皱了。
“杉永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临别前我向你说道,“你也多劝劝他吧,早点成婚比较好。”
你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什么也没写便将笔墨和手账还给了我,同你告别后我也回去了。
六
与你在瀑布相遇是在八月,十二月孝明天皇驾崩,转年便听闻当今的圣上即位,二月时征长军解体,种种迹象都表明幕府势力正在衰退而王政复古即将崛起,我们无法回避必要选择的趋势。
每当从衫永那听到这些事,我都会咒怨自己的双耳。在如此紧迫的阶段,我却掉出队伍,只能袖手旁观。我到底是在前生犯了什么罪?我再次痛骂自己,在海边沙滩时贸然冲向大炮是何等轻率无谋,其结果又是何等徒劳无功,无可挽回的悔意摧残着我,痛不欲生。
是在三月下旬吧,衫永来找了我,告诉我有七位同伴被藩吏抓捕了。是田上安之助的组,他们集会一直是极密进行的,可不知为何地点泄漏,七人如今似乎都被监禁在城中。
“这显然是真壁干的好事!”杉永写着,“肯定是眼看形势骤变真壁就开始出手了,他在领境内囤了大量仙台的兵,再这样下去我们势必会功亏一篑的。”
与往日不同,他飞快舞着笔,从笔迹之间就能看出此事非同小可。
“果然真壁非除不可。”他继续着,“那时就该干掉他的,这次绝不可放过他了。”
我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真壁的背后有仙台的势力。”我再次提醒杉永,“假设别无他法,做掉了真壁,有没有考虑过仙台会怎么行动?奥羽联合会默不作声吗?”
“我不知道。”杉永答道,“但是已经有传闻了,近期就会下达讨幕的敕命,奥羽联合自身难保,仅仅失去一个真壁,我不认为仙台会出手。”
“这事确切吗?”
“这种情势下哪有什么是万分确定的?无论如何,我们应当果断动手。”
我起身走到套廊,在心中向自己发问:“该如何是好?”
在正房和隐居所之间有一道罗汉松的树篱,罗汉松的枝桠间,嫩黄的新叶稍稍发白,汇聚成一团朝天生长着,张驰着新鲜的活力。恍惚间我觉察到夏季又到来了,暗下决心,我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坐下。
“让我来吧。”我对杉永说到,“杀真壁这活归我了。”
杉永正要写些什么,我伸出手制止了他。
“真壁一旦被杀就势必要找出是谁动的手,我就可以出来承认,说是私怨结仇,罪名我一人担,如此一来仙台方面也就不会干涉了吧。我成这副残疾模样已是派不上任何用处了,但这事我肯定能成,这活归我了。”
他如同要吹口哨一般鼓起嘴唇,望着院子思量起来。
习惯果然是改不了的啊,我如此想着,感到紧张的气氛一下舒缓开来。
“别想了,就这么决定了。”我对他说道,“回去和大家说吧,但是真壁的动向仅我一人无法掌握,需要大伙协助,一有好的机会就来通知我吧。”
“大家肯定也有意见的。”杉永回道,“和大家商量之后我再来找你。”
送杉永离开时,我和他说在明神瀑布遇到了你。我告诉他,虽然有些蹊跷,但在那之前我都没机会和你交谈。看起来他大抵是从你那听说了,点着头露出一副沉郁的微笑,那笑容完全就是在说我早已知道。
“早点结婚吧。”我对他说,“她也快二十岁了,犹豫啥呢。”
杉永看着我,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便这么回去了。
那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我从正房洗澡回来时,梓久也已在等我。当时他正和我的妹妹在做饭前准备,我让妹妹离开后,推开桌上的食具开始用笔交谈。梓却写道:“请先用膳。”
从梓的神色中,我本能地感觉到是和真壁相关的事。在吃饭时,梓不停地在写些什么,吃过饭后,梓给自己和我各泡了杯茶,坐下后将写的东西递给了我,不出所料,果然是真壁的事。
“大家一致同意,由您来铲除真壁。”开头便是这样一句,“今晚六点开始,他便在西山的隈川别墅中与仙台藩的人密会,可能有些操之过急您不大方便,但这是密会,他一个人去的,没有带随从,如果要出手这就是绝好的机会。当然,是否要动手,还是由您自己定夺。”
我读罢后看着梓,问道:“隈川先生叛变了吗?”
隈川兵库在老臣中也是我们一直深深信赖的人,我并不相信他会叛变。
“并非如此。”梓继续写道,“西山的别墅一直闲置,除家仆以外别无他人,真壁也是看中了这点吧。并且是隈川的别墅,我们也就不会去监视,估计真壁就是打的就是这算盘。”
“这是大家的意见吗?”
“杉永也是这么说的。”梓继续着,“要怎么做呢?我要监视真壁,马上就得去西山。”
我点点头:“去吧。”
“那么先做事前准备。”梓说着画出了别墅附近的地形图。如你所知,西山位在城下偏西南方,地处幽静闲适,是那些要臣们修家盖别墅的好去处。其地与城之间满是田地与茂林,来往一条道,视野开阔。梓在那条道上摁下一点,说于此埋伏极佳。在那可以望见隈川别墅的大门,方便对接暗号,也不必担心有谁来搅局。
“就如此吧。”我点点头,“那么该以何为号?”
“我用灯笼告知。”梓回答道,“我现在便去西山,确认真壁是否确实去了,若是去了我便一直盯着他,等到他离开之时,我会用灯笼画三个圆告诉您。”
“画三次圆是吧。”
“若不是真壁那就看不到灯笼,看到灯笼圆圆转了三圈那就是真壁来了。”——而后梓又加上一句:“可以话我想协助您。”
“没这必要,我一人足矣。”我摇摇头,“你只需要好好盯着别处差池就好。”
梓放下笔,沉默着垂下头。
七
当时已过晚上十时,我在说定的地方,分明地看到了灯笼的光在空中缓缓绕了三圈。
那地方是西山去往城下的必经之路,是稍向北折去的一角,须走过小溪上的土桥才可到达,路旁有三两棵松树,四周灌木丛生。我在八时左右便已到达,梓在一旁候着,指向别墅的方向同我点点头。我问他真壁是否来了,他再一次万分肯定般点点头,又挥起引火的灯笼在空中绕上三圈。
“我明白了。”我向他说道,“之后就交给我吧。”
梓了然地颔首示意后便离开了。
那之后过去了约一刻钟,除了几个年轻的农夫外便再无人踪。星空无月,浓云密覆,四方几近遁于黑暗之中。即使眼睛习惯了,看那干燥的道路也是一片泛白模糊不已。——微风徐徐吹来,有若某处飘来的笛音。村里大概已开始演习节日庆典了吧,漆黑的原野上似乎真切地传来了笛声。
隈川别墅旁亮起了灯笼的火光,与暗号完全一致在空中缓缓地画出了三个大圆。我深吸一口气,将右手抬到眼前,张开手指又紧握一处,最后抬头朝天仰望。——看到灯笼的信号后,心情似乎才得到稳定,浑身都能彻骨地感到愉悦的充实感。
“这可不能急躁啊。”我喃喃自语,“第一刀万分重要。”
我取下下绪挂在襷带上,止住落下的汗液,勒紧裙裤的立胯。这些都是为了尽力集中精神,消磨时间,随后我藏入茂密的灌木丛后方,估算一下我与别墅之间的距离约有五六町,没过多久,便看到路的一头出现了灯笼的光亮,微微晃动着同我愈来愈近。
“有仆从吗?”
我还在怀疑灯笼是否是仆从所提,便眼见着身形显现,才确定是独自一人无疑。我脱下草鞋仅穿袜子,拔出刀对空挥舞了三两下,调整好呼吸等待时机。——真壁脚步轻快,已将到面前,他渡过土桥,马上便要走过我身旁。
他过去两间远后,我回到路上,从后面快步跟上,向他喊道:
“真壁大人,纳命来吧!”
而后在他回头之际向着他的脖颈重重砍下一刀,太刀回手之间我能切实感觉到手上传来的肉体切割感。他手中的灯笼落下,似乎在叫喊着什么,抬起一只手,踉踉跄跄地跪倒在了地上。
“这是为了整个藩地。”我向他说道,“请有所觉悟吧。”
他继续叫喊着,挥着手,用那只手取下了头巾。正那是,落在地上的灯笼的火苗腾空而起,我看见了他脱下头巾的样貌。没错,正是杉永。
“杉永——”我撇下刀赶忙跑上去,将他抱在怀中,“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啊,不是真壁纲吗?!”
杉永说了些什么,我看着他在叫喊些什么。在我挥刀之时,他肯定在拼命告诉我他不是真壁,他是杉永,看错人了。他当然能发现是我的,所以他才没有和我拔刀相对,只是一直想要叫醒我。
“我明明和梓定好的。”我颤抖着说道,“因为真壁在密会,我们做好了计划,连暗号都定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杉永在说着什么,但我却听不见。他抓住我的肩,仰望着天空愤喊着。
“我愿献上我的一生,如果上天有灵的话,一句话也好,请让我听到杉永在说些什么吧!”
但是讽刺的是,我的刀精准无误地深入到了他的要害之地,杉永便如此气绝身亡了。我抱着他仰天垂泣,不断向他道歉。从小长大的唯一朋友,我无比信任的好友,竟这般被我亲手所杀。只因我的耳朵不能为我所用——当时的感受我想你是能明白的,我完全丧失了自我,抱着已经死去的他痛哭着。
但并没有过去多久,当我回过神朝西山的方向看去时,只见有五六盏灯笼向着我飞奔而来。梓久也应当只有一个人,但从灯笼的数量来看来者不少。我想着绝不能在这被抓,便同杉永的尸体告别,提上刀找到草鞋,哭泣着逃到了这里。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奔驰在黑暗中不住地思考着。当然,不必深思,从头梳理起也能知道是梓久也叛变了。然而,当时满腔怒意的我连这显而易见的事都没能发现,只是一直想着现在没法回家了,在杀掉真壁之前绝不能去死。
我四处奔逃去了哪些地方也不再写了,直到在和田村的治兵卫家中安定下来之后,我才终于认识到了梓久也的叛变。
——出卖田上组七人的也是他。
这也无可置疑。在知道脱去羊皮后的梓久也的真面目之后,我对如今时势的复杂多变,以及被卷入这混沌漩涡中的人们不得不苟且偷生的境遇,唯能表以深深的叹息。
你大概会觉得我会去报复梓吧。我也曾如此想过,这是何等惨绝人寰的背叛?多冷酷无情的人也无法这么残忍吧,就算是为了杉永我也不能让他活下去。虽然我万分愤慨,但定居在治兵卫家里后,我又觉得这想法也是大错特错。
——他所制定的计划的确惨无人道,但梓也并非受自己私欲而行动,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只是采取了最有效的方案而已。
如同我们依据自己的信念行动一般,他也在遵从他的信念。要憎恨的不该是梓,而是驱使他实施计划的名为“佐幕”的观念。梓还算不上阻碍,目前最重要的是藩地的大众齐心协力为王政复古而努力。我想这也肯定是杉永的愿望。
——我的手记便到此结束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已尽可能原原本本详尽记下,说这话十分懦弱不堪,但我仍诚恳请求你,若这手记十足幸运地能送到你手边,请在读过之后再决定是否将我视作杉永之敌吧。
七
他们到来时,小陶正在做饭。她热油下菜,将晒干的虾虎鱼撕成细条撇入锅中,加入水和少量的酱油及白糖进行调味后,盖上盖,检查了一番炭火烧得如何。就在此时,两位武士从敞开的厨房门口跨入房中,左右挟持住了小陶。
“别说话!”其中一人说道,“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明白吗?”
小陶看向那武士。
“这件事同你没关系。”那年轻的武士说道,“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接着做菜,明白吗?不准说一个字。”
小陶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发声。一个武士从门口向屋内走去,从大门口又进来三个人,他们进入房中,似乎在搜索些什么,一人拿着刀又回到门口。
“没事,他必然在这。”一人说道,“有这刀就不可能假。”
“他不是一直挂在腰间的吗?”
“去山里散步玩乐了吧。”另一人说道,“真是风雅潇洒。”
又一人走向门口,挥着手喊了几句,便有答声响起,不多会儿就有五个年轻武士也走了进来,狭窄的门前已被他们挤个满满当当。
“既然这在做早饭,说明他不久也会回来,怎么办呢。”
“他的刀都被收走了,就在这干掉他吧。”
“不,慎重行事为好,留两个人在这看住这小姑娘,其他人藏在外面等他回来。”
“梓还真是谨慎啊。”
“对待谷川主计多谨慎都不为过。”
“梓还真是谨慎啊。”
就在这番谈话之间,有两人留在了小陶身旁,其他八人出门去了。留下的二人走到角落处,一人拔出刀亮给小陶看着。
“敢吵闹就等着吃这个!”那年轻武士说道,“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该做啥做啥,谷川回来了也不准做奇怪的举动。”
正此时,屋外传来了叫喊声。
“是谷川!”一人喊道,“抓住他了!”
二人一听便夺门而出。
这间房子之外,有片三十坪广的狭小空地,一侧是低矮的红土断崖,另一侧则是一片莽丛,大抵是许久都未有人居住了,繁茂的夏草中,从断崖到空地硬生生人为走出了一条道。谷川主计就在那空地中央被众人团团围住。
——应该是相当出乎意料吧,主计伸手摸向左腰,才发现身上并未带刀,遂望向众人举起右手说道:“等等,我已手无寸铁,而且你们这么多人我也不可能逃掉,我不会有任何懦弱之举,但你们能否听我的解释呢。”
“没这必要。”那名为梓的武士叫道,“是非曲直已然明了,大伙动手!”
“梓久也。”主计伸出手,直指对方,“虽然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但我还能觉察几分,你是在让我别说话,号召大伙就这么杀了我吧,是吧梓。”
“你们还打算让他继续说吗?”梓叫喊着拔出刀,“我来了结他!”
主计张开双手,向他们之中一人说道:“吉川十兵卫,你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杀吗?我这么被杀了你能得到什么吗?”
“你这家伙!”梓久也喊道。
“等等。”吉川十兵卫出手制止了梓,“他已经逃不掉了,就听听他要说些啥吧。”
“为什么啊?”
“吉川,大伙也听着。”主计说道,“大伙是因为我杀了杉永所以才要追杀我的吧,的确,杉永被我所杀,但你们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
梓久也正要踏前动手,被吉川十兵卫喝止,左右两人也压住了梓。
“杉永被我所杀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主计继续着,“那人给我设下陷阱,知道我耳朵已然残废,利用这点假装让我去杀真壁纲,实则来到我刀前的却是杉永。因此我杀掉了我无可替代的密友,而罪魁祸首就是梓久也!”
“你们不会要听这家伙的话吧?”梓久也叫喊着,“我们是为了听这种胡说八道来这的吗?”
“你继续说。”主计再指着梓,“我中了你的圈套,杀掉了我唯一的好友,你觉得我会不恨你吗?梓久也,没有一刻我不想杀你,将你碎尸万段死不足惜!——但我又重新思考了,你并非是为了私欲才给我下套,只是为了佐幕才出此下策,你不该为其顶罪。”
谷川主计说罢后看了众人一圈:“我也不喋喋不休了,接下来交由你们抉择,比一比久也的眼神和我的吧,对于我的话去听听久也要说些什么,如果觉得他说得对,那就杀了我,如果觉得我说得对,那就把刀借给我,我要在此杀了梓。——好了,看看他要怎么说吧。”
“梓——”十兵卫看向梓,“要说些什么吗?”
梓默默调转了刀锋。
“好。”十兵卫点点头,“把主计大人的刀还回去。”
一人走入房中,拿着主计的刀回来。主计看着十兵卫,接过刀后斜插腰间,再缓缓拔出明晃晃的刀身,
——留下梓久也,其他九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大门口,小陶满面胆怯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