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一色君的奇妙冒险6】最尊敬的人,最不舍的人

2020-03-17 15:26 作者:就叫鸮鸮吧喵  | 我要投稿

(六)

一九零八年的四月,日本的空气不似往年那般凉爽,总感觉天气有些沉闷和干燥,让人很不舒服,心情也会跟着变差。

“一色君,再添一杯呗。”早田先生从手中的报纸中抬起头来,用筷子敲得玻璃杯“叮叮”地响,示意让我再给他倒一杯烧酒。

“医生不是已经说了吗,家主大人积劳成疾,要忌口的,一天只能喝三杯哦。”我看着早田先生的眼睛,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娴熟地把烧酒瓶塞塞好,放在了桌下。眼不见为净。

“啊,一色君,你怎么和千草越来越像了,那天那孩子居然把酒藏了起来,连一滴都不让我喝,可馋死我了。”

还未说完,只见早田先生放下报纸,伸手去够酒瓶,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挪后了两拃。

“千草她也是为了您好啊。昨天一滴烧酒都没喝,望家主大人您继续保持。”我笑着站起身把酒放回壁橱,拿出一瓶红色饮料取而代之带回早田先生那里。

“实在不行您可以试试这个,千草之前酿的樱草酒,她宝贵得很,平时都不让我喝呢。如果是家主大人的话,我想千草是不会介意的。”

“一色君你笑得像只狐狸一样,不会是自己想喝,拿我当挡箭牌吧?”他盯着红色液体在瓶中打转,又转头看着我,眼中有一丝犹豫。

“看破不说破,及时行乐最重要。”我拧开瓶口的纸塞,往杯中倒了一小口,“咕噜噜咕噜”地刚刚好漫过杯底,我同样也给早田先生倒了一点。

虽然只是一小口的样子,杯中却溢出一股淡淡的三月春樱香,萦绕在鼻尖,流连不绝。仅仅只是放在面前而已,就让人沉溺于其中了。

所以说千草的手真是灵巧,这么普通的樱花瓣都可以制成如此佳酿,这怕是我一辈子都赶不上的吧。

我这么想着,将杯口移向唇边,任这玉露琼浆流入口中。香甜的花酒自口腔落入肺腑之中,一喉芳香竟让人的灵魂都在为之颤动了。

待这一口饮尽后,还未及我抬头,早田先生就有些不安地说:“这么浓郁的酒香,不会醉得不省人事吧?”

“怎么会呢,这和喝果汁一样……”

“好吧……”

于是早田先生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花酒。

得到,即是舍弃,清醒亦是沉醉。选择回避,那么就试着消逝吧,在杯中散尽。

此刻,厅室这仅四榻榻米大的空间正弥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寂静,房子里的其它角落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有杯中的泡沫散开时才有那么一点动静。因为今天是盂兰盆节,千草早上就和秋原太太去奈良神社拜祭前人,清扫神社了。一去一回,估计也要晚上才能回来。家中的女仆昨天也被谴回去休假,晚饭估计要自己动手解决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盘算着今晚换个口味,试试咖喱味增汤拌饭,正抬头打算和早田先生商量一下时,突然发现他已凝视我许久了。

我清晰地感受到脸部上的肌肉在本能地抽搐,几乎是接近抽筋的程度。局促不安的面部表情让我显得有些滑稽,却把早田先生逗笑了。

“一色君,你怎么了?”他指了指我的脸。

“今……今晚换个口味,咖喱味增汤拌饭……怎么样?”

“当然可以啦,一色君的料理我会一口不剩地吃完的。”

他和蔼的笑容让我的心情放松下来,可以好好谈笑。真的是,我一点也不相信那副凝重的表情会出现在早田先生这样开朗的人脸上,我宁可相信是我看走眼了。

也许那一天早田先生确实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如果我问早田先生的话,他一定会说出来,早田先生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但我没有这么做。

所以,生活没有如果……

瞬息的喧闹,讥讽着永恒的乐章。

                                          ——泰戈尔

六月的雨缠绵不散,连天宇都远得只剩一丝边际,乌蒙蒙的,仿佛是几座铁青着脸的大山,将我所生活的小世界阻断开来,与世隔绝。这恼人的雨丝就从那莫须有的缺隙间落下,任性地洗涤着尘世。

我坐在窗边,只是隔着一层玻璃,却有种世界在不断远去的错觉。雨,都四下落着,没有方向。它们被粗暴地涂抹在窗上,氤氲了全世界,眼前一切皆成混沌的朦胧。

因为是下雨天,屋子里光线很差,沉闷的空气让人有点喘不过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记不清在哪里体验过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也许是太久没人气的缘故,都有些阴暗的角落积满灰尘,挂上蛛网了。

呜,为什么,梦醒得这么快?!



一个月前,早田先生倒下了,没有一点征兆,就这么突然失去了活力。他终日发高烧,也没有什么胃口,连一点稀粥都喝不下去,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记得有一天,我带着山本大夫来给早田先生看病。拉开门时,我隐约在房间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那是腐朽的气息。只看见旁边的山本大夫皱了下眉,提着药柜轻声进了房间。

“大人,打扰了。”

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平时早田先生酣睡时的动静很大,哪怕是在二楼侧室睡觉的千草和我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噜声。如今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再去制造这么大的动静,也许是累了吧。

我跟了上去,房间太暗,几乎只能看到躺在居室正中央的早田先生的轮廓,明明是酷暑,这室内却异常的阴冷。我拉了下门边的灯绳,眼前豁然开朗。

“一色君,麻烦了,请把灯关了吧,太刺眼了。”

我隐约听到似乎是属于早田先生的声音,却比平时更加嘶哑无力,像极了风中将消逝的清烟,缥缈若离。

“按大人的意思去做吧,一色先生。不用担心,我看得见的。”山本大夫也是这么说,他扭过头来,突然亮起的白光让他的表情有点狰狞。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在门边,把灯关了,有点想哭。

“家主大人,睡得好吗?”我扼着手腕,努力不让自己哽咽的声音显露出来。

“还好,只是一直躺着身子有点酸痛呀,真希望能快点好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早田先生这么说道。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轻松半开玩笑的语气始终让人认为他是微笑着说这句话的。

“那就好,家主大人要注意身体,有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和我们说。”

“嗯。”

大概是过去了半个钟头,早田先生突然咳嗽了一声,那种喉咙里好像卡了口痰的声音让人心头一紧。待我凑上去看时,山本大夫早已经用软管把那口绿色的浓痰抽进旁边的夜壶了。而早田先生也熟熟地睡了过去,表情十分祥和。

“放心吧,一色先生,大人只是普通的伤寒而已。喉中的脓痰要定期排出,再去煎几服去寒的草药,过几天排出汗来就好了。”

“多谢大夫,我送您出去吧。”

“一色先生。”山本大夫起身,从药柜中拿出几支一次性注射器和两小瓶药水塞到我的手中,“如果大人痛的话,给他来一针会好很多。”

“我知道了。”

得到回应,山本大夫就提着药柜匆匆走出房间,走廊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某种奇怪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静静地跪坐在早田先生旁边,身处黑暗之中,却感到一种异常的安心。熟睡的早田先生呼吸均匀且安稳,想必是做着什么愉快的梦,很舒服吧。

那之后的几天,山本大夫都会来给早田先生清痰,我和千草每天早上四点天还未亮就已在厨房守着火煎药,一天给早田先生喂三帖药。可能是我们的努力起作用了,三天后的清晨,我端着药和千草一起进了早田先生的居室。窗帘被干练地拉向两边,柔和而灿烂的阳光从窗户投向榻榻米上,映照着这一方天地间飞舞的落尘,星星点点。早田先生就坐在窗边,浑身都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他的表情极其安详,仿佛与这世界隔绝了一般,状若处子。我敢发誓,那天在早田先生身上我感受到了最干净简单的东西,那种向往某种事物的渴望,在我的心中深深烙下痕迹。

听见门被拉开的声音,早田先生收回视线,扭头微笑着:“多谢了,一色君,千草,托你们的福我已经好很多了。”他说着,举起双手在面前挥舞着,虽然看着有点滑稽,但我们也总算能安心下来,早田先生好了。 

我把端盘放下,将那碗苦中药端到早田先生面前:“家主大人,病虽然好了,但这药还是要喝完的。”

只见早田先生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来,他苦着脸挡住那碗散发着奇怪气息的中药,努力让自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然而中药的清香还是在房间中弥散开来了。

“一色君,你看我已经好了,今天能不能只吃蜜饯不喝中药?”

像个孩子一样……

我笑着拨开早田先生的手,这阻挡微不足道。用早田先生的话说,我当时像狐狸一样坏笑着,把药强行给早田先生灌了下去。

“不行哦,家主大人。我选择谨遵医嘱。”


愉快的记忆很多,它们就充斥在我们的脑海中,偶尔翻出重温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它们会告诉你,你曾经也拥有过幸福,你曾经也是个幸福的人……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星期后。那天下午,早田先生去拜访西条寺氏主家,回家时已是黄昏时分。

外面的天气很闷热,才刚刚五月气温就耐不住性子窜上去,简直是让人受不了,千叶这边甚至已经有人换上了夏装。

反正,那天日暮,残阳西沉边山,路面上蒸腾着白天积累的热量,远远望去视野中的一切都被热气所扭曲。我和千草站在门口等待早田先生回来,那天因为等得太久,千草差点中暑。看着千草红扑扑的脸蛋,我心中又是怜爱又是心痛,让她赶紧回屋子里乘凉去,顺便泡几杯菊花茶,以防早田先生回来也中暑了。

大概在菊花茶泡好的一刻钟后,挂在门上的风铃响了。玄关的屏风前有换室内鞋的声响。我心想大概是早田先生回来了,连忙招呼千草倒茶,自己起身跑去玄关。然而我只看见早田先生满脸通红,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千草,快过来一起扶家主大人进屋。”我朝屋内喊着。

千草一边惊慌地喊着“爸爸他怎么了?”一边手忙脚乱地跑过来。我们把早田先生扶进厅室,让他平躺在桌子旁。我们舒张开他的四肢,解开衬衣的纽扣,尽量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一些。

“大概是中暑吧。千草,打盆冷水来,我给家主大人擦拭一下身子。”

“好。”

可是待我伸手摸向早田先生的脖颈处时,滚烫的体温让我缩回了手,而躺在榻榻米上的早田先生依旧处于昏迷状态,连痛苦的“哼哼”声都是下意识发出的。

“千草,家主大人又发高烧了,麻烦你留下来照顾家主大人。我去请山本大夫来,他应该还没下班。”

“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啊。”千草的声音从浴室那边传来。

“我知道了。”我应道,换上鞋迅速冲向门外。

为什么,上次发烧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始了,好像还更严重了一点?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病又复发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问自己,回想起早田先生什么时候有不对劲的地方。然而无果。风声冽冽,热流和暖风扑面而来,让人很不舒服,心情也很烦,总感觉有点不安。

山本大夫的诊所就在附近,并不很远,半刻钟就到了门下,然而山本大夫今天并不在诊所里,他预约了长岗温泉,估计最早也得后天才能回来,只剩下一个护士留在里面看店。

带着护士风风火火地回到家时,太阳已完全沉下西山了,蝉鸣隐约从四下传来。微凉的夜风冷却了周遭的一切,却唯独不能让我们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一色君,你终于回来了。爸爸他刚刚醒了,但是烧得更厉害了,三九度五,怎么都降不下温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刚拉开门,千草就扭过头扑在我身上,她静静蜷缩在我的怀中,显得那么无助。无声的啜泣有时比号啕大哭更令人心痛,我胸前的衣襟很快就被打湿。我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将那些被汗水粘在一起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辛苦了,千草。接下来就交给护士小姐吧。”

“嗯。”千草轻轻回应了一声,把头埋得更深。

不知是什么时候,护士小姐已经诊断完毕。她不如山本大夫那般老练,望闻问切花了不少功夫。她摘下耳边的听诊器,跪坐在我们面前,脸色有些难看。

“护士小姐,家主大人他不要紧吧?”我按住千草颤抖的肩膀,拼命让自己,让千草不要失态哭出来。

“什么呀,没事!”她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好像有点过分严肃了,立刻摆出一副讨人喜欢的笑容,试图让我和千草冷静下来。

“可是爸爸他一个星期就发了两次烧呀,他那么健康的人,怎么这次会突然起不来呢?”千草哽咽着说。

“哎呀,令尊大人只是患了时令疾病,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在换季时上火。何况今天那么闷热,大人他中暑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嘛。注意通风,等大人体温降下来就会好很多了。”

“太好了,”千草抬起头,眼中噙着的泪水悄然落下,她跪在榻榻米上,用膝盖一步步挪到早田先生的面前,“太好了,爸爸,医生她说你只是换季病,很常见的,只要你意志坚强,就会自己好的。都怪这气候让人身体不适。”

这时,护士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朝我递了个眼色,进了旁边的房间。我看千草正着急和早田先生说着什么,就悄悄跟了进去。

护士小姐站在房间里挂有吊饰的墙角说:“能听见咕噜声。”

“是肺积水吗?”

“不是。”

“不是中暑吗?还是支气管炎什么的?”我噙着泪问道。

“也不是,那是为了糊弄千草小姐编的谎话而已。”

“是结核!”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副难看的神色,“而且已经很久了。”

我接受不了,如果只是积水、中暑或是发炎什么的,只要有千草和我就一定可以治好早田先生。可是换成结核,我就完全没了把握。想到这,我的腿开始发软了。

“能听见声音吗?只是咕噜声吗?”我吓得抽泣起来。

“左肺右肺都是。”

“可是家主大人他这么健康的人,他每天都要添两碗饭的。”

“我很遗憾。”

“不会吧,只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就会有抵抗力吧,病就会好吧,”我冲上去抓住她的衣角。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什么都多吃点吧。”她毫不留情地拍掉我的手。

“他一天还能喝两杯烧酒呢。”

“喝些小酒挺好。”

“那他的病会好吗?”

“尽人事,听天命。很多时候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办法挽回即将逝去的东西,这你应该知道吧。好好照顾病人。”她的眼底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光,将戏谑、怜悯、同情和一些其他什么东西糅在一起,让人混淆不清。她转身走向门口,却在门前停了片刻。

“山本大夫给你的吗啡,大人要是痛的话就快用了吧,没必要吝惜着当宝供。来一针会让他轻松一阵子。”她如是说道,继而走向玄关,换了鞋,背上药箱离开了,一步一步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人的力量无法掌控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深深的绝望。我精神恍惚着坐回千草身边,若无其事地向早田先生笑着。早田先生问道:“医生怎么说?”

“她说只要烧退了就好了。”

“我的身体有问题吗?”

“不要紧,和上次一样。慢慢天凉快了,您的病就会好哦。而且,这回不用喝中药了呢。”我僵硬地将头右歪了三十度,笑了笑。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很奇怪,和那次一模一样的心事重重。真恶心。

“那就好,我真的很想再偷喝一次千草酿的酒呀。”早田先生他也笑了笑。

“什么跟什么呀,爸爸你也真是的,偷喝酒什么的也要说出来,还是这个时候,”千草她终于破涕为笑。

我在旁边目睹了早田先生和千草父女两人间的亲密说笑,不知为何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要失去了一般。我难过得低下了头,不动声色,没有让他们二人发现。

一周后的黄昏,天气终于凉爽下来了。我刚刚替早田先生翻了个身擦拭后背,待重新盖好被褥后跪坐在早田先生身边。

“家主大人,今天还要来一针吗?”

“不用了,一色君。今天不痛。”早田先生温柔地笑了笑。

“那么,晚安,家主大人。”我站起身。

“晚安,一色君。”

仅一个晚上之后,早田先生便去世了。寂静的夏日黄昏,山本大夫确认了早田先生的脉搏停止后,在我和千草这两个最亲的家人守护下,我最尊重的人——早田先生离我们而去了。

早田先生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头七”时候,做了最后一场法事。送葬那间,纸钱飞了满天,在田间小道上零落成泥。他明明答应过我,他会好起来。只是人出尔反尔,也是常有的。

现在终于没有了满屋子憋屈的腐朽气,没有了被弄脏的铺盖被褥,没有了那男人沉重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没有了他摸上去像苔藓一般的皮肤,没有了即使怎么小心也还是会长出来的褥疮,没有了病人和照顾病人的人都会忍受的满心受辱的感觉——都没有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死亡就像平仄和韵脚,把脏污的生修整成了一首诗。

早田先生的棺材很好看,纹饰也简单朴素。可是有股静美。正因为他躺在里面,大家才能如此干净地怀念他。我来到这里,才寥寥几年。似乎嫁到这里,就是为了送他一程。

于是,从这里开始,梦慢慢破碎。

我,醒了……

尽管万分不舍,还是不得已让早田先生先走一步了……

也许一个人的离去,并不是终结……

这,都预示着什么……



【一色君的奇妙冒险6】最尊敬的人,最不舍的人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