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命歌—故事

摇曳着金色的光波
在时空中彷徨不去的人
在那漫长旅途的尽头
于月辉之下回还
眷念的美好日子已然成过往
缅怀对曾经的思念
抚慰着远离故乡的自己
而过去的方向已消散
安乐之所在那遥远的一方
送行之火昭示着终点
黎明请不要到来
在走出迷惘以前
拥向没有边际的天空
回荡着祥和永恒的旋律
如那怒放的花朵一般
浸染上温柔的色彩
远方响起镇魂之音
如今业已陷入沉眠
残月再将圆满
重演着再会与别离
沉睡之心向往着远方
向着空中光辉的太阳飞去
但愿这场梦不要醒来
耳畔的钟声却已响起
——
零.
那一年,因为期待对单调生活的改变,我在某个旅游网站注册了账号并参与了该网站的一个旅游计划,给外地到本地旅游的游客提供住宿与向导。我想,如果有不相识的人能来到家中旅宿,那么我的生活能够有一些改变吗?每天固定地上班、加班、下班,没有家人可以倾述,没有余力去结交朋友,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这样的生活,如果能有一点改变多好呢?
我期待那样的邂逅。
但我所住的地方只是普通的乡下,附近没有什么有名的景点,所以直到一年过去都没有一个游客。我甚至都忘记了曾经在那个网站注册过,忘记了有过要改变一下生活的想法。
太阳固定地升起落下,四季固定地轮转重复——物理的规则让地球的自转和公转恒定不变,这是自然的恒态,或许也是生活的常态。但是,就如量子的不确定性,再固态的生活,也总会有变量存在。
一.
那应该是个春天,大地上已经染上盎然的绿意,花朵为其点缀斑斓的色彩,轻风摇晃着身子摆出舞姿,而太阳又将一切铺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我已经分不清那是当时的现实景象还是我梦中的琉璃世界。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车站。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特意请了假,花了一整天时间将房间重新收拾装点了一番。这是我第一次请假,之前收到旅游公司的邮件后,我犹豫了两天时间才在那份协议上签了字。
“你好。”我假想了很多次我和她相见的场景,什么场景该说什么话我都有不下十个的计划,但是当这个拿着写有我名字的纸板的女孩用不标准的日语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那些想好的话就一下子全都忘了。
“你……你好。”我仓促地举起写着她名字的牌子,最终只用了这句练习了上百遍的中文回应她。
“呵呵……”她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呃……请跟我从这边走。”我收起牌子,因为资料上她不会日语,我特意用手示意。
“嗨。”她跟了上来。
“你真的不会日语吗?”路上,我问她。
“阿里嘎多。”她的回答让我确信。
因为语言不通,一路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开车的时候我偶尔通过车子内后视镜看她,都看到她盯着窗外看得入神。
她很喜欢这边的风景吗?
我莫明开心了起来。
后面,我把她带到了家里。
经过了起初的陌生和不适应之后,我们找到了交流的方法——手机的翻译软件。
“吃点什么糖果?”因为过于紧张,我习惯性地问出了这句话。
问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问的是什么,不由脸上发烫。
“那个……随便吧。”不过她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请稍等!”我松了口气,灰溜溜地逃走了。
第一天就在我们相互的熟悉中过去。
但即使只是相见的第一天,这样一个语言和习惯都和日本人完全不一样的中国女孩,依然让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变化——那是一抹轻风吹过死水。
晚上躺在床上,我给那个旅游网站点了五星赞。
第二天,履行向导的职责,我带着她来到了我家附近的八云山。这座山没有奇景,没有美妙的故事,高度在周围的山丘中也显得普普通通,唯一特殊的便是这座山的山脚处有一座八云神社,是附近几个乡里举办节日祭典的地方。不过现在还没到节日祭典的时候,这座山冷冷清清的。
我不知道昨天我和她介绍附近地点的时候,她为什么会一眼就相中这里,不过既然她不说,我便没有失礼地去询问,这或许和两国不同的风俗习惯有关?是对神社感兴趣吗?我猜测。我在旅游网站上看到很多外国人都对日本的神社抱有极大兴趣。
不过等我把车停好,准备带她去神社的时候,她却让我意外地不打算去神社。
“我们爬山吧!”她举着手机。
“不去神社吗?很值得一去的。”我问她。
“爬山吧!”她摇了摇头,望向八云山的山顶,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那……好吧。”我也好久没锻炼了。
人们转过山道,风儿转过山林,鸟儿转过树梢,虫儿转过草尖,春日转过的八云山,活泼而稍显热闹。
在太阳转过云朵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山路尽头。这里离山顶不远,所以往后看能看到很远。
“风景很美。”歇息看风景的时候,她说。
她望着下方。
“我也这样觉得。”我望着她望着的地方。
我看到了她来时的车站,看到从车站出来的道路分开田野,看到了田野包围村庄,看到了村庄房屋群中我的家。
这样的画卷的确很美,尤其今天特别美。
“能一直望着就好了。”她说。
“不过人总要有生活的。”我在手机上编辑着,不过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删了,重新输入:“是啊,能一直望着就好了。”
谁不想一直悠闲地看风景呢?
我看到车辆如蚂蚁一般走出巢穴,看到列车从远方而来再驶向远方,人们为了生活和理想忙忙碌碌,我看不到如我这般看风景的人。因为前两天我便是风景的一员,而后两天我也会是风景的一员。我把别人看做风景,别人也把我看做风景,这不止是空间的相互,也是时间的相互。
那么,她是怎样想的呢?
我看了看她,看到她一直望着下方、望着远方,眼中倒映出灿烂的光彩。
我忽然想起,她才是真正看风景的人。
大概歇息够了,她从岩石上站起。
“那个,我们回去吗?”我们已经到了山路的尽头了。
“往上,去山顶吧!”她指着山顶。
“可是已经没路了。”山路没有修到山顶,往上都是野生的树林。
“去山顶吧!”她当先一步越过栏杆,站在那边朝我招手。
“好吧,但愿不要迷路。”我跟着她越了过去。
“手机有指南针功能。”她挥了挥手机。
野生的树林中从来不缺乏低矮的灌木,它们会挡住前路让你不得不改道,而天空被高大密集的树冠遮住,让人不能时刻通过太阳辨别自己的方向,因此没有经验的人在树林中绕着很容易就会迷路。
但她不会。她总是很轻易地就辨别了方向,遇到阻挡改变方向也没有一点迟疑……这种感觉,就像她经常行走在这片树林,对每一颗树,每一块石头都知道它们的位置。
“你是探险家吗?”我问她,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我的国家有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她说。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很有哲理的一句话呢。”我看了看脚下。枯黄的落叶将一切掩埋。
这是去年的落下的叶子了吧。
“如果本身有一条路,走的人少了,杂草长满,落叶覆盖,泥土沉积……”她忽然停下。
“呃,那就不是路了?”我不知道她想要说的是什么,只好从字面上给与回应。
“但是,还是有人走着的啊。”她蹲了下去,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
“欸?”这就是国家与民族的差异吗,还是说是翻译软件有问题,感觉我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里,本来也是有条路的。”她用枯枝将地上的落叶拨开。
去年的落叶之下,是已经开始腐烂的前年、上前年、上上前年及之前很多年的落叶。
她继续往下拨开,露出下面富含营养的腐土。
那是更早的落叶。
她没有停下,将枯枝插进土里想把腐土掀开。
然后她手上的枯枝“啪”的一声断掉了。
她愣了愣。
我连忙从旁边的灌木折下一根枝条递给她。
“阿里嘎多。”她的日语依然那么生硬。
腐烂的泥土当然不是新鲜的枝条的对手,等到所有的落叶和腐土被拨开后,一块方正的青石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如果说有一条路,那么肯定也会有一个目标,人们往返与自身与那个目标之间,便形成了路。
如果这条路被废弃了,那么原因一定是目标被废弃了。
“说不定是找到了更好的路呢。”如果是她的话可能会这样说。
最终,我们来到了山顶,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里不是我想象中的树木或是荒石,而意外地是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空地上,一座被灌木植物覆盖的废弃建筑物依稀可见。
我非常惊讶,因为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一直不知道八云山的山顶还曾经有过一座建筑,但她没有一点意外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个是……?”我问。
“这里也是神社。”她回答。
那个场景,就好像我成了从外地来的旅客,而她才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
“神社?”我站在原地观察这片我从未见过的土地,而她直接走了过去。
倒塌的鸟居、破败腐烂的木质房屋、看起来还算完整的神前赛钱箱……看起来这的确是一座神社,只是被废弃了多年。
她径直走到赛钱箱前,没有再越过几步去查看后方供奉的神明雕像是否完好,而是直接在那个破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然后,她直直地看向我……不对,是看向我的方向,她的视线穿透了我,穿透了我身后的树林,穿透了所有的障碍,望到了我想象不到的地方。
那一刻,我甚至感觉我和她完全处在不同的时空,她所看到的,她所想的,都是我无法理解的风景,而我所看到的她,只是另一个时空投射过来的影子。
我想迈出脚步接近她,想拿出手机询问她,想坐在她的旁边看看到底能看到什么……但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阻挡着我,让我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我做了唯一的一件事——我用手机把那个画面拍了下来。
“那个……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神社?”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她。
“我上辈子就是那个神社的巫女哦。”她似是开玩笑地道。
怎么可能会有日语都不会的巫女。
但是我第一时间相信了这个回答,以致于我始终觉得这个回答比她之后从背包里拿出的那本旅游公司派送的《八云地区旅行指南》更加合理。
回家的车上,和我从车站接她的时候一样,她一直望着窗外。
之前我以为她只是在看车外的风景,现在我大概知道,她看的或许一直就只是八云山顶。
之后的两天,她像是忘记了八云山顶的神社,在我的带领下熟悉着附近的各种地点和日本人的生活方式。
而我熟悉着她。
第四天,我请的假期到期,开始上班,而已经对周围不那么陌生的她开始了自由活动。
不过,虽然是相同的上班,因为下班之后家中有的她的存在,我不得不因此在家中思考和尝试新的花样,生活也因此变得活泼而多彩。
“今天又去了哪里啊?”每次下班我都会问她。
“山顶的神社哦。”她每次都这么回答,甚至到后面,她已经学会用这句话的日语来回答我。
但我无法确认她说的真假,因为有的时候即使因为天气不好整天没有出门,她也这么回答我。
不过无论真假,每次回忆起在八云山顶的经历,我都会拿起手机,看着那张她坐在废弃神社的照片,怔怔入神。
那时她看的是我的方向,但是她的眼中肯定没有我的倒影。
那段时间,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坐在她坐的那个位置,看着她看着的方向,我看到了在很远的地方,她穿着红白色的美丽衣裳,在光辉的太阳下飞翔。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近一个月,一个月后,签证到期的她离开了日本,我又回归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但这样平淡的日常好像没有了以前那样乏味。
因为她说过她明年还会来。
她走后,我抽时间一个人到了那座废弃的神社,坐在了那个她坐的位置上。
我只能看到灌木树林杂草。
二.
“吃点什么糖果?”我问阿一和阿梦。
“彩虹糖!”这对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道。
她们是附近孤儿院的孩子,刚好是盂兰盆节,这次轮到她们俩来我家玩。
我也曾是那所孤儿院的孩子,那是我曾经的家,到现在我依然在为了让那个家变得更好而努力工作。
“好的,彩虹糖是吗?”我笑着从里屋拿出糖果。
这是第二年,离约定中她到来的日子的前一天。
“明天你真的会来吗?”晚上,安顿好两个小家伙后,我躺在床上用手机的聊天工具问她。
“我已经在横滨的旅店了。”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第二天,带着阿一和阿梦,我在车站见到了她,一年过去,她好像没有一点变化。
“欢迎欢迎!”阿一和阿梦活泼地摇晃着牌子。
“好久不见。”她开口的第一句话。
流畅的日语。
“欸?……好久不见。”我愣了愣。这就是她说的惊喜吗?
的确很让人意外。
接她回家的路上,因为有了阿一和阿梦,她好像也没有再把目光固定在窗外,而是和两个小家伙打成了一片。
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她比去年第一次相见时还离我更远。
然后,是一段如一年前一样的时光。虽然有了阿一和阿梦的存在,我的家中更加热闹,她也随着我们一起参加了盂兰盆节的祭典,但等到假日结束我将阿一和阿梦送回孤儿院之后,我们又回归了一年前。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她已经学会日语,我们之间的交流不用再倚仗翻译软件了。
“今天又去了哪里啊?”
“山顶的神社哦。”
“你那么喜欢神社吗?”
“我上辈子可是巫女啊。”
一个月的签证到后,她又要离开了。
“签证好麻烦啊,有什么办法一直留在这边呢?”她好像在思考。
“大概……加入日本国籍就可以了?”我不确定地道。
“移民啊,好像很麻烦的样子。”她歪了歪头。
“是的……”我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边呢,你的故乡不是在海的那一边吗?”
“我的故乡啊……”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丝,“我的故乡的确在彼方,不过却不是你说的彼方哦。”
“这样啊……”我想起神社下那个仿佛另一个时空的遥望,想起梦中在太阳的光辉下飞翔的少女,一时有些怔住。
“对了,我想到好办法了!”她忽然道。
“什么?”我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嫁给你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欸?”那肯定是我心跳的最快的一刻。
“同性之间结婚在我们这个地区暂时法律还没有承认,应该不能以这个方法获得日本国籍吧……”
最终,我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拒绝了她,松了口气。
“这样啊……”被拒绝的她倒是没有一点低落的样子。
拒绝她的我却滋味难明。
“你明年还会来吗?”
“当然。”
这就是我们第二次的再会与别离。
三.
第三次见到她,不是在车站,而是八云山的脚下。
夕阳下,她穿着那身我梦中见过的红白服装,一个人站在山路前,掠过八云山的风扯起她了的衣裳,就像要拉着她去风尽的远方。
那瞬间,我以为我尚在梦中。
“好久不见。”笑起来的她比以前更加美丽。
而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遥远。
“好久不见……”我如第一次相见般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身巫女的COS服怎么样?”她挽着裙摆转了一个圈。
“很适合你,”我莫名放松了下来,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我倒觉得你之前穿普通衣服的时候才像是在COS……”
“我是来告别的。”她突然道。
“告……别?”我愣住,“可你不是才过来吗?”
“才?”她看向八云山顶,“我已经过来二十多年了……”
“欸?”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常识让我下意识把那个猜想忽略。
“我该回去了。”她继续道。
我突然想起去年她说过的话。
“我的故乡的确在彼方,不过却不是你说的彼方哦。”
我沉默了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意外。是第一次看到那个眼神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那里是哪里?”最后,我问她。
“幻想乡。”她朝山顶走去。
幻想乡……幻想的故乡吗。
“那里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吧?”我跟在她的后面。
那个时候,她坐在那个废弃的神社下,眼神穿透了我,穿透了森林所望到的,就是幻想乡吗?
或者更早,在山路尽头回头望的时候,在车上望着外面的时候,她的眼中看到的,一直都是幻想乡吧。
“其实不比你眼中的世界美多少。”她没有回头,“那里是被淘汰者的世界。”
“我能看看吗?”我问她,虽然是个很失礼的要求,但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个能让她那么眷念的世界。
“你想和我一样成为流浪的人吗?”她回头。
“欸?”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想起来我的工作,想起了孤儿院的孩子们,想起了我那平淡又乏味的日常。
“看见就会想见,想见想要遇见,遇见之后再见,再见再也不见。”她的声音被风吹散。
最终,我没有再开口提出类似的要求。
山路从山脚延伸到接近山顶的地方,在山路的尽头,我停了下来。
她没有停下,走进了更高之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我才恍如梦醒,越过栏杆追了上去。
但直到我追到了那座废弃的神社,我也没有找到她的影子,似乎她真的从这个世界离开了,回到了另一个时空,那个她口中的幻想乡之中。
她就那么干净利落地离开了,除了一句再见什么也没有留下。
“当——”回去的路上,附近寺庙的晚钟响起。
那是我们第三次的相见,也是最后的再见,如果不是后来……
四.
“好了好了,別编故事了,六七十岁的人了,把我说的和个外星人似的,明天阿梦她们要回孤儿院探望了,你还不准备一下。”
“欸?你是谁?”
“你这间接性失忆的毛病又犯了吗,真要命……算了,我来准备吧,你继续给孩子们讲故事吧。”
“哦……后来啊……”
“当——”
【完】